最开始的时候,他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看见战友倒在血泊之中。后来,他不做噩梦了,但却开始梦游。再后来,他也不梦游了。因为第二人格真正出现了。

在对黄芪和各个人格分别进行过咨询之后,我整理出了一份资料,记载了黄文芷意识世界的变化。

“分裂时期”。

小芷的记忆是混乱的,她所拥有的完整记忆属于八岁之前,而到了八岁以后,她的记忆就变得断断续续。在她的印象中,自己一直在哭,那种感受相当无助。在心理学上这叫“退行”,是黄文芷每次受到挫折的时候都会退行到童年的状态,让小芷来承受这些,然后用哭泣的方式缓解压力。

同样在八岁那年出现的,还有舞者。她会跳舞,尤其擅长芭蕾,而且是现代芭蕾。至于为什么喜欢芭蕾,或许因为自己的母亲年轻时学习过舞蹈。她是个愿意为艺术献身的人,曾经在天台的边缘肆意跳跃,只为绽放所谓的艺术之美。

坏小孩是在十六岁那年诞生的,标志性的事件是黄文芷的辍学。她是个叛逆的姑娘,时不时做一些出格的事情。她满嘴粗话,会去超市捏方便面偷东西,一旦被发现还会推倒货架制造混乱。当她看到一排摆放整齐的自行车时,会忍不住用脚将它们全部踢倒,并称之为“多米诺骨牌式的快感”。

和坏小孩同时出现的,是警官。她完成了黄文芷的理想,大学顺利毕业,成为了一名极具道德感的警察。她做事很严谨,对自己的要求也十分严苛。当遇到需要帮助的人时,她会选择放下手头的一切工作前去帮忙。

和永远停留在某个年纪的小芷和坏小孩不同,舞者和警官的年龄会随着黄文芷而变化。当黄文芷有了变化,她们也在变得更加成熟。

直到黄文芷二十岁的时候,她的父母在同一天离开人世。那天,她怀中抱着年幼的黄文维,嘴里一个劲地重复说:“不要怕,不要怕……”

就是那个时候,黄文芷已无力维持人格的完整性,就此分裂出了九个不同的自己。

父亲、母亲,是她不愿意接受父母离开的事实,根据现实中的他们所制造出来的人格。换句话说,对于正常人来说有一句话叫作“他永远活在我的心里”,这句话蕴含的更多是缅怀。而对于黄文芷来说,则变成了真的“活在”心里。

黄芪,是黄文芷在承受了诸多压力之后,逐渐压抑的那个相对真实的自己。那些黄文芷不敢去做或是不能去做的事情,黄芪都敢而且能。和其他人格不同,黄芪还是唯一一个主动关心主人格的存在,所以她会安排各个人格使用身体的时间,以免身体负荷过重。

除此之外,还有两个人格,分别是影子和自私鬼,她们很难沟通。

影子的记忆完全是片段式的,和小芷的混乱不同,她的记忆压根没有前因后果,只有浓浓的压抑感。她出现的次数很少,这是因为她第一次出现的时候就做了一件令人无法原谅的事情……自杀。从那之后她就被打入了“冷宫”,几乎不能出现。除了那一次,她在深夜出现试图伤害小维。

自私鬼的记忆和影子相似,她喜欢自言自语,总是说“女人就应该对自己好一点”,或是“都是我的”。她所拥有的记忆内容基本一致,比如偷吃零食,耍小聪明占公司的便宜,坐公交没有投硬币而且没被抓住。其实有一次还是被抓住了,那时候自私鬼迅速回到了自己的房间,并把小芷放了出来。

于是黄文芷在公交车上无助地大声哭泣,可之后自己却完全不记得发生过什么事情。

十个人格就这样各司其职,在需要自己的时候出现,并且分担了原本只有黄文芷一人承担的记忆。这会让她觉得舒服一些,或者说,偶尔的失忆会让忙碌的黄文芷觉得轻松。

而真正让这十个人格稳固下来的,还有一件事情。

父母去世不久后,黄文芷住了二十年的旧房子面临着拆迁,这会让姐弟两人无处可去。她不愿意离开这个充满回忆的地方,更不愿带着弟弟流离失所,所以她一生中头一次想要为了自己的命运而奋斗。

作为主人格的黄文芷依然正常上班、下班,但时时刻刻都在想着如何拯救自己的家。

而其他的子人格,则在各自占据身体的时候开始行动,异常默契,原因在于她们本就是同一个人。

黄芪找到了电视台,让小芷不停地哭,然后讲述自己现在面临的难处,从舆论上占领道德高地;她让父亲、母亲和周围的邻居交涉,并且联名上书,让那些同样不愿意离开或是嫌拆迁费太少的人统一战线;坏小孩做的事情更加过分,她买了一桶红色油漆,在拆迁区的墙壁上到处写着“杀人凶手”“无良开发商”等字样,相当刺眼……

除了这些,黄芪还让影子做了一件更过分的事情。到了深夜,她就会让影子拿着水果刀出现在拆迁区,吓唬了不少人,最后传出了这片土地闹鬼的谣言。

种种压力之下,开发商最终放弃了这块地。

诸位“黄文芷”成功保护了自己的家。

黄文芷并不知道自己做了这么多的事情,她只是感觉很累,同时也很开心。

然而,好景并未持续多久。

“崩坏时期”。

十个人格原本可以勉强维持着稳态,但是现实远比想象中的更加残酷,几年之后,黄文维患上了白血病,至少需要七位数的钱才能治好。

巨大的压力就像是彗星撞击了地球,摧枯拉朽般将黄文芷的精神世界撞得支离破碎。

就在这个时候,有人格开始死亡。

对于九个子人格来说,这意味着当中的一员永远消失。对于黄文芷来说,则意味着自己变得冷漠,而且失去了许多至关重要的记忆。

“母亲”死亡的时候,黄文芷真的开始遗忘有关母亲的事情,或者说她不再感激母亲把自己生了下来。“舞者”死亡的时候,黄文芷失去了梦想,她再也不会无意识地随着音乐舞动身躯,变得像是一具冰冷的傀儡。

谈心认为,之所以有人格开始消失,是因为黄文芷身上的压力太大,她再也没有多余的精力来维持那些人格了。简单来说,就是她已经忙碌到忘记了母亲,忘记了曾经的梦想。

谁也说不准,有一天她会不会忙到忘记更多事情,比如自己。

在黄芪看来,一定是诸多人格中出现了叛徒,谋杀了母亲和舞者。同时她自己也陷入了恐惧之中,害怕某一天那扇属于她的门再也无法打开。

而事实证明,她的忧虑是完全正确的。只是短短几天没见,又有一个人格死去。

这次是“警官”。

黄芪说,其实警官马上就要找到那个凶手了,就差最后一步……

她还说,影子和自私鬼的嫌疑最大,因为她们两个是那种会杀人的人格。

谈心并不在乎这些,因为他认为无论这些人格谁是凶手,那都意味着主人格黄文芷病得更加严重。

当务之急,是让黄文芷意识到自己的情况,并配合治疗,将分裂的人格进行整合。

黄芪对此感到恐惧:“我们会死吗?”

我耐心解释道:“并不会,你们只会融合到一起,或者说你们原本就是一体,只是回到了从前的情况而已。你们每一个人格的记忆,黄文芷都会得到继承,她将会变得完整。”

黄芪又一次问我:“我能信任你吗?”

我点头:“能。”

黄芪:“那么……从今天开始,我们会全力配合你。”

我:“关于那个谋杀人格的罪犯,我也会帮你找出来的。”

她咬着嘴唇,看起来极其紧张。“齐宣……”

这几次的治疗过程她总是流露出这样的表情,似乎是在努力地隐藏着秘密,而这个秘密就在嘴边。

最后,她也没有说出口。

治疗到了最关键的一步,我和谈心将直面黄文芷,为她揭露一系列难以置信的事实。

而除了黄文芷本人对此一无所知,其他人格将会配合治疗。

简单来说,黄文芷需要接受过去,接受那些分裂成碎片的自己,重塑“自我”。

她坐在沙发上,给人一种手足无措的感觉。

在正式开始治疗之前,我试着让她先放松下来。

“小维最近怎么样?”

黄文芷:“他有点想你,昨天还跟我说想要出院来找你玩呢。”

我内疚道:“最近实在是太忙了。”

黄文芷表示理解:“我知道,你一直都很辛苦,毕竟要面对那么多病人,还要听他们诉说心中的苦闷。”

我:“谢谢。”

黄文芷沉默了片刻,开口问道:“你说这次找我过来,是为了给我治病?”

我点头。

黄文芷:“可我还是没有做好准备……”

我:“还记得我出院前的那个晚上吗,你莫名其妙地去了医院,还和我说起了你做的噩梦。”

她点头。

我:“那天在你恢复意识之前,你曾想要掐死小维。”

下一刻,黄文芷的脸色变得煞白,双拳也蓦地攥紧,指甲顿时陷入了掌心的嫩肉中。

这是我第一次和黄文芷谈起了关于其他人格的所作所为,在此之前我只是调查了她的人生经历等等,对于人格的事情则是只字未提。

因为我怕她会难以接受,以至崩溃。

我:“你一直担负着整个家庭的压力,以至于无暇留心自己的健康状况……如果这样下去,迟早有一天你会做出令自己后悔一生的事情。”

她仍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继续说道:“你是我的朋友,我给你治病是我心甘情愿,你不需要有任何心理负担。你可以这样理解,我帮助你其实是在帮助小维,就这么简单。黄文芷,如果你不想让自己某天陷入失控的处境,请务必接受治疗。”

可她还是在犹豫。

就在这时,一直保持缄默的谈心终于说话了。

他说:“如果你不想和齐宣成为医患关系,那你可以让我当你的主治医生。另外,提醒你一句,医患关系是平等的,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样。我的意思是,你既可以是他的病人,也可以成为他的异性朋友,甚至更亲密的关系。”

许久,黄文芷攥紧的双拳终于展开,她说:“谢谢你们,我会尽量配合治疗的。”

这一刻,黄文芷体内的所有“人格”终于在治疗方面达成了一致。

由于人格分裂患者不能接受催眠,所以我无法使用最擅长的催眠疗法。这是因为如果心理医生擅自将某个人格催眠,将会引出其他人格,这会导致错乱,对于病情有害无益。

我需要做的事情,就是从各个人格那里获取信息,然后让黄文芷进行统合,并且鼓励她和体内的人格进行对话。

我先是将手头已有的情报详细地告诉了黄文芷,她得知后十分惊讶。

“我竟然已经找过你这么多次了?”

我:“不仅如此,你和那个叫黄芪的人格还分别还了我两万块,我有时候想如果你的所有人格都来还钱那就好了,我一下子就能变成富翁。”

黄文芷难得地笑了下:“那时候我以为你是在同情我,故意不收钱。”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听完你说的那些事情之后,我忽然感觉有些原本想不起来的事情……快要记起来了……”

我:“这是因为其实你压根就没有忘记那些事情,接下来的时间,就交给你自己吧。”

黄文芷:“嗯?”

我:“在你的意识世界里有一条走廊,而你就住在走廊尽头的那扇门里,对吗?”

黄文芷:“这是我失眠的时候想象出来的场景……”

我:“你总是直接回到房间里休息,却忽略了走廊两边的场景,其实在那里还有很多门,每扇门的背后都有一个你。”

黄文芷:“那我应该怎么做?”

我:“敲响房门,和他们谈谈吧。”

黄文芷纠结道:“我做不到。”

我鼓励说:“你可以的。”

这时候谈心取出来一面小镜子放在黄文芷面前的桌子上。他拉上窗帘,打开台灯,顿时屋里只有镜子那里有些许光亮。

谈心:“试着和自己说话吧,你可以的。”

黄文芷鼓起勇气,对着镜中的自己说道:“你……你好……”

我看着镜子中的黄文芷,发现她在下一刻突然变换了表情:微微扬起的嘴角,具有侵略性的眼神。

她说:“我是黄芪。”

“对不起,我……我不知道应该说些什么……”

“你可以保持沉默,我们事先已经和医生谈过了,接下来的时间我们会把自己知道的所有事情,以及我们擅长做的事情通通教给你,也可以说是‘还’给你。”

镜中的黄文芷不停地切换着表情,连说话的声音也有些许差异。我坐在一旁看着这一幕,即便已经对人格分裂的表现症状有了心理准备,还是觉得不可思议。

谈心倒是淡定很多,无聊地打着哈欠。

不久后,黄文芷和黄芪在关于“意识世界”的问题上达成了一致,第一场人格间的对话也由此正式展开。

第一个和黄文芷对话的人格是小芷。

她的眼神瞬间变得天真,表情有些紧张,连说话也变成了娃娃音。

小芷:“我是小芷。”

黄文芷:“你好,童年的我。”

面对童年的自己,黄文芷反而冷静了下来。

小芷:“你……你有什么事情想要问我?”

黄文芷:“你是什么时候出现的?”

小芷:“我也不记得具体时间啦……我只记得,因为我是个女孩,所以爸爸妈妈经常被别人嘲笑,连爷爷奶奶也不喜欢我……那时候有几个坏孩子总是喜欢欺负我,爸爸妈妈又在外面打工,我只能躲在床底下或是衣柜里面。”

我问黄文芷:“你对这些还有印象吗?”

她摇头:“早就忘了,只是现在又隐约想了起来。”

之后小芷边说边哭,说了好多童年的经历,比如在学校因为不敢举手说上厕所,结果尿裤子被同学嘲笑……

这些经历对未来的影响可大可小,往大了说甚至叫作创伤。它虽然会被压抑,却会根深蒂固地影响一个人的内心。

小芷哭着说:“你一定觉得我很没出息吧?爸爸妈妈也一定是这样觉得的,所以他们才一直想要个男孩。”

下一刻,她收回眼泪,一脸温柔地对自己说:“不,你很可爱,也很孝顺。”

我引导说:“每个人在童年的时候都难免受到伤害,那时候的他们最脆弱。可是你不能因为这些屈辱痛苦的回忆而否定自己的童年,因为你的童年已经……足够悲伤。你需要做的,只是拥抱童年的自己,完全地接纳她。”

黄文芷的眼角有泪光闪动,我分不清这是她的眼泪,还是小芷的眼泪。

她说:“如果我不对自己好一点,就再也不会有人对我好了,是吗?”

我:“你还有小维,还有朋友。当然,对于任何人来说,自己都应该是自己最好的朋友。”

说完我取出了纸笔,递给黄文芷,说:“让小芷画一幅自画像,好吗?”

她拿着铅笔,姿势很古怪,拇指和食指紧紧掐着笔尖,这是小孩子最“经典”的握笔方式。

一张A4纸,她选择了一个孤单的角落,画了一个只有笔帽大小的火柴人。

如此渺小。

我说:“这幅画看起来还没有完成,黄文芷,你要不要帮她修改一下?”

她握笔的姿势变得标准了许多,拇指和食指掐着笔腹,思考了片刻之后,为孤零零的火柴人添上了一头秀发,还在她的背后画了一棵树。

我问:“你现在感觉怎么样?”

黄文芷:“孤单,我觉得很孤单。”

我:“要怎样才能让你觉得好一些呢?”

她在纸上画了一个偌大的房子,还在小女孩的脚下画了一条道路,似乎画中的小芷正走在回家的路上。

我问:“舒服一些了?”

黄文芷:“嗯。”

……

咨询结束。

离开的时候,黄文芷已经接纳了小芷,她需要一段时间去消化小芷的记忆,换句话说就是让自己重新正视童年的经历。我给了她一个日记本,叮嘱她无论是哪个自己占据身体,都要尽量写篇日记,这样有助于进行自我了解。

除此之外我建议她暂时辞掉部分工作,因为对于她来说静养是最好的药物,至于经济上的问题,我可以帮一些忙,毕竟出于误会我还曾经多收了两万块钱。

这一次向来倔强的黄文芷没有拒绝,她犹豫了一会儿,决定接受我的帮助。

谈心憋了半天的烟瘾,黄文芷刚走他就赶紧叼上烟开始吞云吐雾,眯着眼睛说道:“按照计划,让她依次融合所有人格,就算是完成治疗了。”

我:“可是那些已经死掉的人格怎么办?”

谈心:“你真以为人格能‘死’?”

说到这里,他吐了个烟圈,忽然换了个话题:“如果把黄文芷治好,你觉得她能够成为指证张之遥的证人吗?”

我果断摇头:“就算答案是能,我也绝对不会赞同,因为这只会给她更大的刺激,对病情毫无益处。”

谈心露出一个若有所思的表情。

我忽然有些害怕,不再像从前那样信任谈心。我担心他会像对待许诺那样,把黄文芷残忍地推向现实。

我和他似乎走到了一个十字路口,面对着不同的方向。

由于怀疑,我无法再和他继续交流下去。思前想后,我决定去找老师帮忙。

或许此时此刻,只有那位睿智的老人能够给予我帮助了。

差不多已经有一个月没有拜访过吕草谷老师,我买了些老人家爱吃的水果,然后开车去了他家。

出乎意料的是,吕老师竟然刚好在楼下。

他的脚边放了一桶水,手里拿着一根粗重的毛笔,正专心致志地在地上写着字。古稀老人站在那里,仿佛一棵苍松,给人一种古朴厚重的感觉。他的眼角有许多褶皱,但眼神依旧明亮,甚至比曾经更能洞察人心。

这就是退休生活吗,真是惬意。

我悄悄走到老师身边,仔细看着地上的字,发现开头的字迹已经浅到有些看不清了。

我轻声读道:“悲哉六识,沉沦八苦,不有大圣,谁拯慧桥。”

老师似乎早就知道了我的到来,一边写字一边问道:“这句话出自何处?”

我想了想,回答说:“《菩提树颂序》。”

老师又问:“八苦是什么?”

我摇头:“不知道。”

老师:“有一种说法,说八苦是生苦、老苦、死苦、病苦、怨憎会苦、爱别离苦、求不得苦以及五取蕴苦。”

说完这句话,老师把大毛笔随手扔到了水桶里,然后直起腰来,有些痛苦地呻吟了两声。

我赶紧帮他捶了捶腰部,说:“一把年纪了……”

老师瞪了我一眼:“我仔细想了想,那些患有心病的人,大都跳不出这人生八苦。”

我俩坐在花坛边上,他问:“你有心事?”

我竖起大拇指,一脸崇拜地奉承道:“您老真是神了。”

老师没给我好脸色,骂道:“屁,你小子向来心思重,这会又掉到哪个坑里了?”

我把黄文芷的事情简单说了说,由于事先没有征得她的同意,所以我隐去了人名和部分隐私内容。

老师听完之后,忽然感慨说:“你说的这个病人让我想起了年轻时候的一个案例。”

我:“您年轻的时候?那得是七几年了吧?”

老师:“是啊,那时候心理学在国内还只是刚刚起步,有很多心理上的疾病都得不到鉴定。后来我细细回想,才发现自己以前遇到的很多人都有心病。”

我:“您想到的那个病人是什么样的?”

老师:“和你说的多重人格相似,但是没她严重。”

这是老师说话的一贯风格,他不喜欢直接给学生答案,而是喜欢用语言来诱导学生找出答案。

我想了想,猜道:“双重人格?”

老师点头。

他说:“那个人是个老兵,从战场上回来之后就有些不正常。”

我:“创伤性应激障碍?很多参加过战争的人都患有这种病。”

老师:“说说这种病的症状。”

我:“焦虑和抑郁是肯定会有的,应该还会有创伤性体验反复重现的现象,可以表现为做噩梦,情绪突变。”

老师:“还有呢?”

我:“也有可能对创伤性经历进行了选择性遗忘。”

老师:“说得不错,他有两个人格,一个是离开战场之后的,这个人格很平凡,也忘记了所有和战争有关的经历,他是个脾气很好的人,我们都叫他老潘。另一个人格则是个老兵,只有战场上的记忆,性情暴躁。最开始的时候,老潘经常做噩梦,梦见自己又回到了战场上,看见战友倒在血泊之中。后来,他不做噩梦了,但却开始梦游。再后来,他也不梦游了。”

我说:“因为第二人格真正出现了。”

老师:“当时我还不知道什么是人格分裂,也没觉得这是件多大的事情。直到有一天,我忽然看见老潘在做一件事情。”

我:“什么事?”

老师:“他手里拿着水壶,要往插排里面浇水。”

我发出一声惊叹。

老师:“幸好我发现得早,一把拦住了他。我问他为什么要这么做,他指着插排说那是敌人的炸药,如果不用水浇灭的话是会炸死我们的。从那时候开始,我才终于意识到了老潘病情的严重性。”

吕草谷老师的双眼看着天空,思绪飘回了过去。

他说:“后来老潘的性情变得反复无常,有时候还是那个好脾气的老潘,有时候则暴躁得厉害。还记得有一次,他前一秒还在笑,后一秒就突然用凳子把另一位同志的脑袋砸出了血,还一个劲儿地说,那个人是特务。

“大家都说老潘有病,再也没人和他来往,包括我也是……前些年,我听人说,老潘死在了村外的山坡上,穿着他最宝贝的军大衣。”

老师深深吸了口气,感慨说:“孩子啊,心理学上治病讲究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是有些看似微不足道,说不定某一天就成了小事,然后又成了大事,最后毁掉一个活生生的人。”

我认真点头:“学生记住了。”

老师:“说起人格分裂,我来考你一个问题。人格和性格有什么区别,又有什么关系?”

我回忆了一下曾经学过的知识,回答说:“人格包含性格,而性格是个体对现实的稳定的态度和习惯化的行为方式。”

老师赞叹说:“这么多年过去了竟然还记得,真是不容易。”

我“嘿嘿”笑了两声,说:“不过上学的时候就有个问题一直困惑着我,我看国外有时候会使用‘personality’来指代人格和性格,难道在他们看来两者是没有区别的吗?”

老师:“之所以有时候会将两者混淆,是因为性格是人格中最重要的一部分,它是核心的人格特质,也是决定了每一个人都是独特个体的根本原因。”

我点头:“明白了。”

老师:“性格是人格中最重要的部分,那么性格中最重要的部分又是什么?”

我:“从定义来看,应该是稳定的态度和习惯化的行为方式。”

老师:“没错,就像是老潘,他看到插排的时候只会单纯觉得那就是个插排,没什么危险。但是当老兵看到插排的时候,会觉得那是个炸弹,并打算用水将其‘浇灭’。你所说的那个病人,她有更多的人格,也就有更多的态度和行为方式。”

回想起那些“黄文芷”的不同之处,我不禁点头表示认同。

老师:“所以治疗的关键之处在于,让所有人格逐渐统一起来,用同一种态度和行为方式去对待某一件事物。”

换句话说,如果有一天,无论是黄文芷、黄芪还是小芷……她们可以用同一种态度去面对生活,用同一种行为方式去生活,也就意味着治疗成功了。

我将老师的话牢牢记在心里,又问了另一个困扰我许久的问题:“那些‘死亡’的人格怎么办?”

老师的回答和谈心出乎意料的一致,他反过来问我说:“你认为‘人格’会死吗?”

我考虑了一下,说:“按理来说她脑中的人格其实是一段段记忆组成的,也是这些经历使他们有了独特的态度和行为习惯。”

老师:“换个角度,既然你说到了记忆,那么你认为人真的会遗忘事情吗?”

我:“我记得您以前讲过这个,说是有三种观点。”

老师:“哪三种?”

我:“第一种是衰退说,认为遗忘是因为记忆得不到强化而衰弱消失,和‘用进废退’的观点一致;第二种是干扰说,认为遗忘是因为前后干扰导致的现象;第三种是压抑说,认为人们会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体验而故意压抑掉某些记忆,也就导致了遗忘。”

老师:“联系一下你的病患,你认为她是哪种?”

我:“应该是压抑说吧……毕竟死去的人格代表着母亲和梦想,这么重要的人和事,是不可能完全遗忘的。”

老师:“这么说的话,那些所谓‘死掉’的人格只不过是受到了更深层次的压抑,并不是真的死亡。”

我灵光一闪:“那有没有可能让她们……复活?”

老师:“当然,但是你必须特别谨慎,既然主人格选择压抑,必然有其压抑的理由。冒昧地让她被迫接受,只会引来更大的反弹。”

说完这些,老师站了起来,拍拍屁股上的灰,说:“走吧,回家吃饭。”

我闻言赶紧拎着水果和水桶跟老师去了楼上。

这个地方我再熟悉不过,当初读书的时候食堂伙食差,老师没少带我们几个回家开荤。尤其记得骆师姐做的一手好菜,那味道真是……啧啧。

今天是个好日子,刚好赶上师母在做西湖醋鱼,她一看到我就皱起眉头,没好气地打了我一下,说:“臭小子,多长时间了也不来看看!”

我挠了挠后脑勺,支支吾吾地说:“最近太忙了。”

老师说:“这也怪不得他,语冰去了国外,最近诊所那头全是小宣一个人忙活。”

我忙不迭地点着头,心想理解万岁。

放下手里的东西,我打算给师母打打下手,却被老师拦了下来,还说:“做饭那是女人的事,你给我老实坐着,我还有事要问你呢。”

我只能乖乖地坐在了沙发上。

老师:“语冰给你找了个帮手?”

我:“岂止是帮手,简直是个大爷。他叫谈心,不过倒是挺有本事的。”

老师一听乐了,说:“原来是他。”

我疑惑:“您认识?”

老师:“以前也是我的学生,读书的时候就是个刺儿头,对他的印象还蛮深刻的。”

我有些惊讶地瞪大双眼,没想到谈心也曾是老师的学生,不过转念一想,这货的“刺儿头”本质真是这么多年也没变过。

老师又说:“既然有人帮你,我也就放心多了。小宣啊,你这人优点是有共情心,可缺点也是这个,容易迷失自己。做这行切记保持本心,免得迷了眼睛。”

我乖乖点头。

不久后师母就做好了香喷喷的饭菜,我坐在餐桌旁,目光一不留神看到了摆在餐桌上的相框。

那里面装的照片……很眼熟。

我只来得及扫了一眼,还没看清里面的人,就见老师伸手把它拿走了,还一脸不满地对师母说:“这都多长时间没擦擦了,上面全是灰!”

师母赶紧接了过去,然后回到了厨房。

我有些疑惑。“那照片看着挺眼熟。”

老师给我夹了一块鱼,说:“你们几个的合影而已,当然看着眼熟了……赶紧吃菜吧,凉了就不好吃了。”

我低头吃饭,可是心中却莫名其妙生出一种微妙的感觉。

骆师姐为什么要让谈心来诊所帮忙?

为什么我感觉有时谈心看我的眼神很怪,带着审视的意味?除了“鲨鱼俱乐部”,谈心到底还对我隐瞒了多少?

还有那张照片,为什么老师不想让我仔细去看?

嘴角满是饭菜的香味,可我却情不自禁地走神了。

老师发出了一声轻叹。

在我未曾察觉的状态下,我和谈心原本就不算牢固的关系,终于有了些许动摇。

怀疑,就像种子。

黄文芷的人格融合进行得相当顺利,短时间内,她就成功吸收了来自其他人格的记忆。其中既有来自小芷的记忆,那些童年的创伤经历;还有来自影子、自私鬼和坏小孩的记忆,那是她曾经做过的“坏事”。

她渐渐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并不是完全“听话”,有时它会偷偷做出自己不知道的事情。坏小孩会用它去恶作剧,自私鬼会用它去超市偷东西,影子出现较少,但是一旦出现就会试图让本体自杀。

最开始的时候,黄文芷有些不愿意向我坦白这些事情,因为她觉得这会让我瞧不起她,认为她是个很差劲的人。幸亏有谈心在一旁开导,这才让黄文芷鼓起勇气把一切全都说了出来。如果她选择了隐瞒这些事情,后果真是不堪设想,治疗也绝对不会像现在这样顺利。

我翻看了黄文芷的日记本,发现第一篇日记的内容很杂乱,里面的笔迹也参差不一:小芷的字很幼稚,坏小孩的字歪歪扭扭,自私鬼不喜欢写日记,影子的字则很好看,只不过就连字里也透着一种锋芒毕现的感觉。除此之外,黄文芷和黄芪的字完全一样。

和第一篇的内容相比,之后的日记变得有逻辑许多,而且更多由黄文芷主人格来进行书写。她通过日记的形式开始记录其他人格的经历,并将其融入自己。

我还去了几次医院探望小维,小光头笑着对我说,感觉姐姐最近心情很好,脸色也比以前好看。他给了我一袜子硬币,跟我说这是预付诊金,其他的等他长大挣钱了再还给我。

对此,我感到很欣慰。

当然,也很有成就感。

不过,我和谈心的关系却开始变得有些反常……或许我感觉错了,但他近来很少和我说话了,无论是取笑我还是发牢骚,而且他时常消失,似乎是在追查什么事情。

我不确定黄文芷到底和张之遥是什么关系,但就是这种不确定,最让人觉得恐惧。

如果有天谈心突然跟我说,黄文芷是张之遥的同党,要把她送到警局,我该怎么办?

为了保证病人能够痊愈,我在心底默默地将谈心拉入了“黑名单”。

还有警局的徐放和木南。

在治好黄文芷的人格分裂之前,我不希望警方和“鲨鱼俱乐部”那头再凭空出现什么事端。

根据墨菲定律,越是害怕的事情就越有可能发生,越是不想见到的人就越有可能出现。

事实证明的确如此。

当我看到穿着便衣出现在诊所的徐放时,面部肌肉不由自主地僵硬起来。

这位娃娃脸警官在经历了诸多令人头疼的案件之后,面容清瘦了许多,连脸颊也塌了下来,给人一种沧桑感。

他看起来很疲惫,问:“谈心呢?”

我:“不知道,又在玩失踪。”

没想到徐放反而露出一个如释重负的表情。“太好了,我正好有事想拜托你。”

我心想可别又是遇见了疑难杂案需要我和变态进行对话,不过表面上还是淡定地问道:“什么事?”

徐放叹了口气:“我的父亲,精神状况不太好……我觉得谈心应该不太靠谱,这事还是你最适合。”

我给他倒了杯水。“这话倒是没错,他说话太刺激人了。”

徐放:“你知道‘图钉杀人魔’那起案子吗,谈心应该和你说过吧。”

我点头。

徐放:“那你知道死者是谁吗?”

我想了想,隐约记得谈心告诉过我。

徐放微微攥紧双手,把手里的一次性纸杯捏得有些变形。“死者叫徐由,是我的亲兄长。”

我感叹道:“他一定对你很重要吧?”

徐放:“我家是个比较传统的家庭,大哥对我就像是半个父亲,而且很早就辍学去城里打工,担负起了家里的重担。我真的不知道,也不明白,为什么有人要害死他!”

我:“我能理解你的感受。”

徐放深深呼吸,平复了一下心情。“后来我看了你们和张之遥审讯的录像,才知道原来我大哥的死真的和他有关,还和那个叫作‘鲨鱼俱乐部’的地方有关。”

我:“很抱歉一直瞒着你。”

徐放:“我不怨你们,如果当时我知道了这个消息,一定会不顾一切地报复张之遥,可这也会毁掉我的人生……我的父亲,恐怕真就没有活下去的念头了。”

我:“老人家怎么样了?”

徐放:“得知大哥的死讯之后,他伤心得吐血,住进了医院,前不久才调养过来,可是回家之后精神就一直不太正常,总是不停地念叨大哥的名字,还经常把我看成大哥。”

我:“老爷子多大年纪?”

徐放:“六十五。”

我叹道:“晚年丧子,这打击实在是太大了。”

徐放:“是啊,母亲走得早,我当刑警又很少回去看他,所以父亲和大哥的感情最深。”

说到这里,他的眼中忽然满是哀求。“齐医生,你能不能帮忙治一下我父亲?”

既然不是和张之遥有关的案子,我自然没有拒绝的理由。

在和徐放赶去他家的路上,我问起了齐雨云的情况。得知那名“无辜”的少女最终去了管教所,如果表现良好的话或许几年后就能出来。不过被害人王老师的丈夫因为爱妻的死亡痛不欲生,坚持认为齐雨云应该用命赎罪,最近给警局添了不少压力。

据说王老师的丈夫是个富商,在江城这种小地方属于那种跺一下脚就能让土地抖三抖的大角色。不过这人挣钱的手段不太干净,所以也不敢把事弄大,只敢制造点小麻烦。

我看着徐放的侧脸,忽然觉得“鲨鱼俱乐部”的所作所为已经不是杀了一个人那么简单。他们正在毁掉一个又一个幸福完整的家庭,可是,犯罪动机到底是什么呢?

徐青山,五十年代生人,年轻时是一名刑警,而且还是目前警局一把手——邢头的师傅。差不多十年前,徐青山退休回家,生活圆圆满满,可没想到却碰上了白发人送黑发人这等憾事。

半年前,图钉杀人案发生后,徐青山得知儿子死讯,从此一蹶不振。目前虽然身体已经恢复了过来,可神智依然不清。

按照徐放的说法,老爷子现在很少说话,喜欢一个人发呆,即便开口也是讲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没人愿意听他一遍又一遍的磨叽。不过食量倒是可以,身体应该没啥问题。

我对徐放解释说:“当人到了老年,心理状况和成年时有很大区别,出现心理问题并不稀奇,更何况老爷子还经历这么大的打击……我更担心的是另一件事。”

徐放顿时紧张起来:“什么?”

我:“你知道老年痴呆症吧,这种病一般在六十五岁至七十岁发生,病人的大脑会迅速病变,记忆、感觉和知觉都会急剧衰退,到最后可能只记得人生中比较有意义的几个事件。”

徐放紧皱着眉头:“如果父亲真的患上了老年痴呆那可怎么办?”

我:“这病很难治……或者说根本就治不好,只能用足够的耐心来使病人尽量有所好转或是延缓病情,但想要痊愈几乎是不可能的。”

徐放叹道:“希望情况没有这么糟糕吧。”

徐放家住在一楼,还有个小院,里面种了不少花花草草。当我俩抵达家门口的时候,徐青山就坐在小院里,怔怔地望着地上的野草,嘴里念念有词。

“爸,我回来了。”徐放努力挤出一个笑容,大声说道。

徐青山缓缓抬起头,眼睛一亮:“小由?”

徐放蹲在父亲身旁。“是我。”

徐青山的眼睛顿时没了神采,不再说话,重新低下了头。

我来到老人家身旁,发现他的眼神涣散,似乎完全沉浸在了回忆之中。

心理学上有一种说法,说是当人老了之后,过去发生的事情会像是播放电影一般在眼前重现。

如果这种说法是真的,那我想徐青山眼前看到的……一定全部都是徐由。

或许是察觉到了我,老人家又一次充满希望地抬起了头,双眼紧紧地盯着我,无力地喃喃说:“小由……”

我弯腰在老人耳边说道:“我是徐由的朋友,他拜托我来看看您。”

徐青山一听顿时有了精神,对徐放说道:“还不快去做饭,有客人来了。”

说完,老人就一把拉住了我的手腕。

很难想象,他的手仍是那样有力,就像是铁钳一样,抓住我不愿松开。我只能跟着老人进了屋,去了最里面的一个房间。路上还遇到了一个看起来很清瘦的女人,徐放说这是嫂子,在大哥出事之后一直留在这里照顾父亲。

我还没来得及打招呼,只能点头笑了笑,就被徐青山带到了徐由生前的卧室。

屋子很干净,一看就经常打扫。

徐青山从抽屉里掏出来一本老相册,里面全都是发黄的老照片。

他指着照片里的大胖小子,对我说:“这个是徐由小时候,刚出生没多久。”

我没有插话,只是静静地听老人讲述着。

他说,原本是想给孩子取名叫徐自由的,但是听起来总觉得有些古怪,所以就改成了徐由。之所以叫这个名字,是希望徐由能够活得洒脱一些。会有这种想法,可能是因为老人家年轻时候当了太多年的刑警,见了太多悲剧吧。

至于徐放,最一开始也不叫这个,而是叫徐解放,后来是他自己长大后觉得重名的人实在太多,于是改成了徐放。

老人说这些事情的时候,红光满面,似乎对他来说这些回忆才是一辈子最珍贵的财富。

在和徐青山交谈的过程中,我初步判断老人已经患上了老年痴呆症。他的记忆有所衰退,而且很难记住近期发生的事情,比如昨天的晚饭吃了什么,但是过去的记忆却变得越来越清晰。他现在很难接受新鲜事物,包括从未看过的电视节目,对他来讲,只有老版的《西游记》和《三国演义》才值得一看。除此之外,老人还变得很固执,有时会莫名其妙地发脾气,当然不是真的发火,而是气哄哄地坐在院子里发呆。

这只是老年痴呆症的第一阶段,通常会持续三年左右,之后就会变得更加严重。

徐青山和我说了很多很多,直到午饭做好了还没有说完。我拍了拍老人的手,说:“先吃饭吧,吃完了再继续说,我都饿了。”

他咧嘴笑了笑,看我的眼神带着宠溺。“走,咱爷俩吃饭去。”

然而吃完饭后,他就忽然没了继续聊天的兴致,自己回屋睡觉去了。

徐放有些紧张地问我说:“情况怎么样?”

我:“老年痴呆症早期,建议你带他去医院做下检查,然后开点药吧。由于你大哥的事情,还让老人家有抑郁症状,这可不是好事。”

之后,徐放把我送回了诊所,和我预约了一个时间,请我再去他家看看。

当我回到诊所的时候,谈心正嘬着香烟。

他问:“徐放又有啥事?”

我把徐青山的情况简单说了一下。

谈心:“这病你治不了。”

我:“我知道。”

谈心:“早点脱身,交给专业人士吧。”

我:“我已经建议他去医院了……可是我一看到徐放,就不忍心拒绝他。”

谈心:“他也很清楚你治不了他爸,但是找你帮忙,会让他心里觉得舒服一点。”

我叹了口气:“父亲得了病,儿子总要做些什么。”

谈心:“不过你倒也能帮上一些忙。”

我:“啥意思?”

谈心:“我没记错的话,徐放他爸应该也是个刑警吧?”

我:“没错。”

谈心:“年轻时候见了那么多人性的阴暗面,恐怕这也是致病因素之一。”

我:“你的意思是给他做一下心理疏导?”

谈心:“你也只能做做这个了。”

我又问:“明天你一起去吗?”

他摇头:“我还有事。”

我:“你最近都在忙什么?”

谈心没有回答,只是掐灭了手中的烟。

尴尬过后,他忽然开口说:“你说,等到咱们老了的时候,会不会也变成这样?毕竟咱们这行和刑警一样,也见了太多丑陋的东西。”

对此我不敢认同。“应该不会,其实我个人感觉也没见到多少丑陋的人或事。”

谈心不屑道:“卓维明明不是同性恋,却在校园欺凌下被迫承认自己是同性恋,以此去迎合唯一的朋友,这算不算丑陋?”

我沉默。

谈心:“胡亦枫蓄意谋杀妻子,并获得了一笔巨款,然后又假惺惺地赎罪,无法忘记妻子,这算不算丑陋?”

我沉默。

谈心:“有句话说的很对,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他越说越激动,猛地坐在沙发里,表情很难看。

我问:“说完了?”

这次换他保持沉默。

我:“卓维有个伟大的单身母亲,她很体谅儿子,而且愿意为他放弃一切离开家乡;胡亦枫有个深爱他的妻子,心甘情愿为他付出一切;季小鹿虽然童年饱受创伤,可她现在已经接受了那些痛苦的回忆。”

谈心依然沉默。

我:“黄文芷的人格中也有不受欢迎的一面,可她为了给弟弟存钱同时打好几份工,住的也是破破烂烂的平房,下雨天还要防着漏雨。谈心,我们是心理医生,我们只需要看到可怜之人的可怜之处,至于可恨之处那不是我们的事。在这些案例身上,我看到的更多是真、善、美。”

谈心:“那张之遥呢,他是个变态,你也觉得是真善美?”

我:“我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要做这些,但我坚持认为他一定是有理由的。就像是齐雨云突然有一天杀了她的美术老师,看似毫无逻辑,但仔细推理就会发现那不过是偶然中的必然罢了。你这些天总是玩消失,不就是调查张之遥的事情去了吗?”

谈心没有再反驳我,而是说:“比起刚见面的时候,你成熟了不少。”

说到这里,他忽然又露出了戏谑的笑容,让人忍不住想要狠狠给他一拳。

谈心:“第一次见面的时候,你还因为我说你是菜鸟差点揍了我一顿,真是幼稚啊。”

我无奈地辩解说:“我想要揍你不是因为你骂我菜鸟,而是因为你认为没钱的人就不配治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