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慧对待爱情的态度一向是:枝上柳棉吹又少,天涯何处无芳草,她从没想到会有一天遭到命运的报复,落到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的境地。

似乎一切都是错,却又不知错在哪里,兰翘觉得自己和宝慧都是丢失罗盘继而又偏离了航道的人,虽然在努力,却一步一步的离理想的彼岸愈行愈远。

她搂住宝慧的肩膀,把下巴抵在她瘦的几乎要凸出来的肩胛骨上:“小宝,你还有他的孩子…你并没有失去所有的东西…你看看这几天你都瘦成什么样拉,你现在先什么都别想,养好身体是正经。”

宝慧惨然一笑:“不会有孩子的,我已经预约了医生,明天去把孩子拿掉。”

兰翘惊呆了,猛地弹起来:“你这么做会后悔的,小宝!你以后一定会后悔的。”

宝慧慢慢抬起头,把整个人伏到驾驶座上:“我知道,我知道我会后悔,可是就算这样我也不能把孩子生下来。没有结婚,拿不到准生证,没有哪家正规医院会给我接生;我的孩子生下来就上不到户口,我也没办法请到产假;他更是一生下来就不可能得到父亲的照顾,不,我不要这样!兰翘,我从没想过做单亲妈妈,那样的责任我承担不起。我希望我的宝贝受到良好的教育,在正常优越的环境下成长,贸然让他来到这个世界并不是对他负责任,你觉得我自私也好残酷也好,总之我做不到!其实我自己都觉得自己很冷血,他那么爱我,我也明明爱他,可是他不在了,竟然连他唯一留给我的都不能再保留。”

她的声音慢慢低落下去:“兰翘,我没有告诉你,因为你一定会觉得我疯了…我去见他了,昨晚的月亮很好,我一个人开着车去了殡仪馆,很奇怪,一路上我并不觉得有多痛苦,倒有些像去约会的感觉…我找了老半天才找到他,他静静地躺在那里,皱着眉头,不太高兴的样子。我觉得他的妆化得真是难看极了,于是给了殡仪馆那个化妆师一千块钱,告诉她我是他太太,要帮自己的丈夫整理最后的仪容…我用尽全身解数为他化了个妆,他慢慢变得很安详,就像是睡着了,跟他讲话,他好像都能听到。那个时候,我突然有个错觉,他并没有离我太远,而是一直在我身边…”

宝慧有一双厚重浓郁的大眼睛,抬眼看人总是有种雾蒙蒙的感觉,曾经有很多人沉迷在她那双眼睛里,但是现在那双眼睛里只有空洞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她握住兰翘的手:“你别害怕,我脑子没问题,也不会寻死觅活。以前太清醒,这次我只是想照着自己真正的愿望去做些事情,疯一点也没关系…疯过以后也就好了…”

她忽然幽幽长长地叹了口气:“千万别像我这样,兰翘,生命这么短,我们实在背负不起悔恨和遗憾…如果你觉得不甘心,一定要去追回来,哪怕失败了也没关系…总是有大把人跟我们说什么尊严比生命更重要,狗屁!尊严是给别人看的,生活却是自己的,我们到底能活多久,管别人的眼光干什么?”

第二十四章 24-1

深秋的黄昏,逐渐黯淡的天空很快将要被吞没在苍凉如水的无尽暮色里。兰翘送了宝慧以后独自驾车回家,她的驾驶技术一向良好,高子谦曾经取笑她:“你开车的判断、反应简直就像个男人,侧方位停车那叫一个利索,比我都强。”

但是今天,兰翘握着方向盘的手一直在颤抖,进隧道时竟然神不守舍地忘记摘下墨镜,劈面一阵突如其来的黑暗,搞得她手忙脚乱。

兰翘没想到宝慧会做出这么惊悚的事来,她觉得宝慧对爱情的态度一向匪夷所思,让人摸不着头脑,所以当宝慧最终决定结婚时,她曾经充满了担心。她总觉得宝慧和小苏博士的婚姻很难长久,为了孩子而结合,这样薄弱的基础能够支撑住长久以往的现实生活吗?宝慧能处理好复杂的寡母独子关系么?她能忍受小苏那整个村子的穷亲戚么?而小苏和他的母亲是否又能接受宝慧刷卡买下一万多块一个名包时的豪爽气魄?

可现在一切都终结了,从前的不肯定和质疑如今再也不可能让她担心,小苏用他的故去干脆利落地结束了一切。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永恒,也没有什么比死亡更加令人绝望,宝慧和小苏甚至连尝试失败的机会都不再有。

死去的人一了百了,留给活着的人却是无尽的煎熬,时间对小苏来说已经静止,他对宝慧的爱永远定格,不会褪色。只是可怜的宝慧从此将忘记他所有的缺陷,她只会记得在那个月亮很好的夜晚下他苍白而宁静的容颜,同时将悔恨留到自己生命终结的那一天。金钱、地位、权利和不浪漫统统不再重要,对一个心里充满遗憾的人来说,他曾经的任何一切都是完美无缺的。

兰翘把背脊挺得笔直,像一把绷紧得要断掉的弓,她觉得全身发冷,脑子里如闪电般掠过一个念头:如果现在我骤然死去,最大的遗憾又是什么呢?

高子谦!

电光火石之间,出现在她脑海里的唯有这三个字,而当她鼓起勇气念出这三个字时,胸口是一阵窒息般的疼痛,疼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兰翘跌跌撞撞地回到家里,第一件事就是打开电脑,登录msn以后,发现高子谦的图像是灰色的。她已经很久没有在晚上上msn了,前段时间是笔记本出了故障维修,后来宝慧这边又出事,令她应接不暇…她拿指尖轻轻碰触屏幕,突然叹了口气,人若要做一件事,总会给自己一个理由;而不想做一件事时,就会给自己一个借口,她根本就是找借口。

她早前不止一次地对自己说:嗨,你早已过了把分手两个字放在嘴边做要挟的年龄,你现在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他分开,所以就不要搞那些藕断丝连的名堂了。又不是放风筝,明明已经飞得很高远了还把线牢牢抓在手上,有这个必要么?抓着别人的同时难道不是束缚了自己么?

她渐渐开始逃避与高子谦的网上会面。

高子谦那样聪明,应该已经猜到她的意图了吧?于是他也就不再出现了,一个骨子里骄傲的男人,不可能一直卑微下去,他的容忍和等待也有限度。

兰翘撑着头出神,VODKA跑过来冲她讨好地摇尾巴,大大的黑眼睛湿润温软地望着她,兰翘摸了摸它的脑袋:“我们打电话给哥哥好不好?你帮我告诉他,你想他了。”

VODKA从喉咙里发出呜咽的声音,似乎在赞同她的决定,兰翘说:“那我打了哦?”

古代与现代的区别在于,以前寄一封信到长安都城,路上也许需要半年,所以写信之前必须斟酌又斟酌,生怕字里行间有半点疏漏;而现在,可以在任意的时间用一个电话表达自己的心情,冲动的唯一好处就是不让自己有后悔的机会。

兰翘开始用颤抖的手指拨打高子谦的电话,那十几个数字像是刻在脑子里,她觉得自己要疯了,脑子里明明有一个声音说:别打,手下的动作却完全不听使唤。

她的心跳得厉害,好不容易拨完号,电话那边传来的却是一把机械化的女声: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兰翘的心一下子被冻结了,不等电话那边说完就啪一下把手指按在插销上,好不容易鼓起的勇气瞬间消失殆尽,她捂住脸倒在沙发上,疲惫地闭上了眼睛。

这年的气候异常怪异,十二月初时气温直逼22度,兰翘莫名其妙地穿上了衬衫和羊毛裙陪宝慧购物。宝慧做完手术后,非常诚恳地写了一封信给自己的老大,把自己的情况做了说明,谈论到一个女人所失去的东西以及目前所承受的痛苦,并且表示对现在的她来说工作疗法胜过世间一切良药,这封Email同时还抄送给了分公司HR以及总部HR。

化妆品公司以女性员工居多,发生在宝慧身上的这种人间悲剧最能打动的也是女人,上海总部很快给宝慧回信,除开对她所遭受的一切表示同情,还告诉她曾经那个去韩国的培训机会可以为她保留。宝慧是个七窍玲珑的人,马上拉着兰翘陪她去商场买了好几份礼物分送给为她说话的相关人员。

把东西放进车内,宝慧对兰翘微微笑了笑:“总算可以离开了,我实在无法忍受再留在这个城市。”

兰翘拍拍她的肩膀:“回来以后你就是你们公司最年轻漂亮的大区经理了。”

宝慧谦虚地回答:“哪里哪里。”

宝慧的发型、衣着还是像以前一样打理得极为精致,什么样的衣服配什么样的装饰品绝不出错,微笑的时候明眸善睐,但兰翘却总觉得有哪个地方不一样了,不管怎么刻意装着忘记,眉宇间的凄凉却始终隐藏不了。

“韦小宝,你这么一走就只剩下孤单的我了。”

“嗟,又不是死,过一年就见面了。”

突然听到这个敏感的字眼,兰翘忍不住惴惴不安的看了她一眼,还好,面色平静如水,没什么异样。

“兰翘。”

“嗯?”

“去北京吧…,去试试。”

兰翘怔了怔,没有说话,把头低了下去。

“我以前总是泼你冷水,是担心你会受伤害…可是,有些事情如果不勇敢一点,也许造成的伤害会更大。”

“也许吧…”

兰翘自己也不知道这句无意识的重复是什么意思,也许去还是也许不去?也许受伤害还是也许不受伤害?她自己都搞不清楚自己到底在想什么。

又过了几天,年关将近,兰翘突然收到远图集团发来的邀请函。

欧阳博今年拿下了高速公路的项目,可谓打了个漂亮仗,于是决定举行一个盛大的庆功宴,其意一是鼓励员工士气;二是增进与各个合作公司的良好关系。

宴会就设在远图大厦五楼的宴会厅,场面豪华隆重,兰翘躬身在礼宾处签到的时候,突然发觉身后喧闹的空间一瞬间静默下来。她弯着腰转脸望了一眼,手中的笔一下顿住,身后不知什么时候多了好几个人,其中一个被众星拱月般簇拥在当中的高个男子正脱下黑色大衣交给身边的随行人员,那人眉目俊朗、眼神深邃,交托好衣物马上便被一大群人毕恭毕敬地迎进宴会厅。

兰翘叹了口气,高子陌每次出场都是这么气势逼人,当真高调得很,他弟弟可不是这个德行。她估计高子陌不会想跟她打招呼,于是也不动声色,静悄悄地跟在后面走了进去。

晚宴虽然奢华,却也只是个晚宴,惯例程序一个也不少,先是欧阳博做为主办方代表上台发言、然后是来宾代表发言、发言完毕以后吃饭、吃饭完了进行年末答谢抽奖。这次远图手笔颇大,头等奖是欧洲豪华双人游,兰翘看着台上的喧哗,兴致缺缺,她深谙此道,这种所谓的答谢抽奖,一般大奖早已内定,怎么也轮不到她。

果然最后确定的大奖得主是远图集团的一个大客户,兰翘不着痕迹地打了个哈欠,眼睛却止不住地往首席座位瞟过去。颁完奖的欧阳博与高子陌相谈正欢,两人嘴角都露出浅浅笑容,眉宇间颇带得色。她看着那张与高子谦有七成相似的脸微有怔忪,高子谦现在还好么?她后来又打过一次他的电话,还是关机,msn上也再见不到他的踪影,这样做是想彻底与她一刀两断还是另有隐情?兰翘不得而知,当初是她自己提出跟高子谦分手,他要怎么做,老实说,已经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也无权再去过问。

欧阳博首先注意到兰翘的视线,他冲她微微点头,眼里带着十曲九转的笑意,将手中的酒杯一举;随后高子陌也看了过来,高子陌看到兰翘后明显怔了一下,随即露出一种漠然而不屑的神情,很快便将脸转到一边,似乎懒得再多看她一眼。

兰翘冷笑一声,这人还是这样,但凡看不上眼的人便是垃圾,原先她心里还存着一抹微弱的希冀,想向他探寻高子谦的境况,这么看来也是白搭。兰翘一向认为讨好不了的人就不必刻意讨好,既得不了好处又平白灭了自己的志气,于是她也平静地将头扭了过去。

对着一张不想见到的脸,兰翘实在没有心情再呆下去,晚宴进行到一半的时候,她跟远图比较熟识的hr打了个招呼便打算离开。

走到门口的衣帽间,突然有人从后面叫住她,听到那把声音,兰翘深呼吸一口,然后才缓缓转身,面带微笑道:“高公子,有何指教?”

高子陌站在角落里,静静地看着她:“你气色不错嘛。”

兰翘淡淡道:“托福,还好。”

高子陌微微点了点头,大步走过来:“我也要走,一起吧。”

兰翘警惕地看了他一眼,马上拒绝:“不必了,我自己开车过来了。”

“那你送我!”高子陌不容她拒绝,伸手从随行人员手中拿过衣服搁在臂上,看兰翘还站着不动,皱眉道:“走!”

面对这种习惯发号施令的人兰翘无计可施,只好跟在他身后一步一挪地迈了出去。

“送我到省委旁边那个招待所,上次你去过的那里。”高子陌微微蹙着眉头,永远一副有人惹他不高兴似的神情,语调里却是一片不容置疑。

兰翘叹了口气,认命地嗯了一声。

一路上两人都沉默不语,兰翘迫切地想结束这段令人窘迫的路程,将油门一脚踩了下去,马路两侧的路灯像闪电似的从眼前掠过,高子陌终于道:“你车开得不错。”

兰翘笑了笑,这两兄弟到底还是有像的地方。

“子谦车也开得很好,他十八岁生日的时候我送过他一台限量版车模,当时他开心得像个孩子。”

兰翘骤然听到这个名字,心脏突突地剧烈跳了起来,握方向盘的手心隐约有了湿意,她调整了一下呼吸才问道:“干吗不直接送车呢?”

“他说男人的第一台车一定要自己送给自己,结果我陪他在英国的二手车市转了很久,后来选了一台2000磅的二手福特,旧得要命。”高子陌瞥了兰翘一眼:“他还说以后交女朋友,一定要为她亲自选车——这车是他送你的吧?”

兰翘有些尴尬,心底里那种屈辱又涌了上来:“他一直没想好怎么处理,你这次来了刚好,找个司机开回去吧。”

高子陌鄙夷地哼了一声:“他要你这车干什么?我车库里有台崭新的图锐送他都不要,非要了那台莲花,就因为那车你以前坐过。兰翘,你自己说,你对得起子谦么?”

兰翘简直觉得莫名其妙,无奈笑道:“高子陌,你在跟我开玩笑吧?从我认得你开始,你就没瞧得起我过,现在你为自己的弟弟抱不平?”

“对!我就是为子谦抱不平,你这样的女人算什么,竟然还把他给甩了,让他那么伤心,你凭什么?”高子陌冷冰冰地提高声调:“你那时候怎么跟我说得来着?不是说你有多喜欢他,约定好了要一齐走完下半辈子,幸福给我看么?结果呢?兰翘,老实说,我就因为一早看出你是这样的人,所以才反对你和子谦走到一起!”

兰翘气得连连冷笑:“那现在不正好称了你的心意么?我们分手了,你满意了?也用不着再想尽办法来拆散我们了,多好啊!”

高子陌啐了她一口:“你还拿自己跟丁兮比,你比得上么?她比你坚定得多了去了!”

兰翘冷冷道:“那又怎么样?你们现在难道百年好合了?”

她不知为什么一点都不怕激怒他,这个男人总以为自己是神,高高在上,俯视众生,想拆散别人就拆散,想羞辱就羞辱,他问她凭什么,她也同样想问他:你又凭什么?

她斜睨他一眼,恶狠狠地说道:“高子陌,你别得寸进尺,方向盘在我手上,再瞎吵,老子撞死你!”

面对兰翘的挑衅,高子陌竟然奇迹般的没有发怒,他沉默了许久,突然笑了起来。

“兰翘,你是不是挺恨我的?觉得我一直在给你和子谦制造障碍。”过了好一会,他轻轻叹了口气:“可是,如果连这些你们都抗不过去,以后的路又怎么走?与其到以后痛不欲生,还不如早点了断。”

“今天看你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我就来气,你知不知道前段时间你跟欧阳约会的时候,我正好打电话过来?当时子谦也在,他那会脸色都变了,后来晚上出去就跟人飚车,车和证都给扣了,幸亏我压下来,不然我爸得给气死。那天晚上他蜷在副驾驶座上对我说他很难受,从来没有那么难受过。”

兰翘呆呆地注视着前方,她觉得自己好像陷进了一个无法挣脱的可怕梦魇里,心中的剧痛却是真实的,像是有人用手直接插入到心脏里狠狠揉捏,这种痛楚太强烈,几乎让她一动都不能动,只能静静地听着。

过了很久,她终于问道:“他…现在在哪?”

“在黑龙江,滑雪。这段时间子谦状态不是很好,他说自己集中不了精神做事,怕出岔子,所以请了一段时间的假。我们家里都挺担心他,他从小一个人在国外,回来以后也没来得及交什么朋友…以前工作忙还好,现在闲下来,老是一个人去玩些极限运动,高空蹦极、攀岩、滑翔什么的,看得我们心惊肉跳的。他虽然嘴里说没关系,可是我知道不是这样…子谦的逻辑思维一向很严密,也很有自制力,现在这样,是因为他觉得脑子很乱,必须做些紧张的事情来发泄。”高子陌又叹了口气:“兰翘,我真想抽你!”

24-2

把高子陌送到目的地后,兰翘目送着他下了车,看着他的身影慢慢在眼前消失,心里一阵凄凉。她觉得自己挺贱的,甚至有点圣母倾向,高子陌没对她客气过,严重点可以说非常不尊重她,可是她却没法打心底里憎恨他。

凭心而论,如果换一个立场,她站在他的位置,可能也不会愿意弟弟重复自己那条荆棘重重的老路。只是高子陌还不太了解自己的兄弟,高子谦是个和他一样傻的傻孩子,哪怕明明知道选择的那个人不够坚定,会被辜负,也还是义无反顾地走了下去,直到自己伤痕累累。

兰翘不明白整件事到底是谁错了,似乎谁都有错,又似乎每个人都是对的,说来说去,还是立场不同,每个人都只用自己的方式做自己认为对的事,不管是不是伤害了别人。

她觉得自己又想明白了一些,于是开始更加疯狂地思念高子谦,他的笑容、他的味道,他的一切一切,她一直假装自己不想他,但是现在所有装出来的虚伪都如同纸张被送进了碎纸机里,再也无法维持原状。宝慧悲伤的眼睛、小苏宁静而苍白的遗照、高子陌说:子谦他很难受,这些零散的点聚拢在一齐就变成了一张无穷无尽的网,让她无法呼吸,所有被强迫压抑着的思念如潮水般涌了上来,汹涌澎湃。

南方十二月的冬日夜晚,并没有冷到无法忍受,但那种寒意是细微的,像针尖一样,一点一点地从脚部蔓延到全身,最终让人麻痹。

兰翘回到家里,再次打开电脑,MSN上那个熟悉的名字仍然是灰色的,在这个与她平行的时间里,独自在雪场的高子谦又在想什么?他是不是也和她一样相思欲狂?

电脑里有高子谦下载的游戏,游戏很大,很占内存,以前他在身边时,兰翘总是叫嚣着要删掉,但是到他走了,她却又保留了下来。

一切他留下来的东西,她都在下意识地保留。

双击游戏的图标,系统提示进入游戏必须先进行帐号充值——看来高子谦也已经久久未曾登录了。再继续点下去,充值方式有许多种,银行、电话、支付宝等等,系统再次弹出对话框,请输入充值帐号,最后以密码确认,如果忘记密码,可登录注册邮箱找回。

兰翘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当时高子谦注册邮箱时她就在身边,她看他忙忙碌碌地注册新邮箱忍不住问:“这么麻烦干吗,还注册新邮箱,你用原来旧的就好嘛。”

高子谦得意洋洋地回答:“早就想注册一个我们两的联名邮箱了,以后还要开通联名账户呢…兰翘, MY_G&Q! 就这个做我们的联名邮箱好不好?密码设的是你和我的幸运数。”

兰翘凑过去瞧了瞧,皱眉道:“傻傻的。”

高子谦转头笑着说:“不傻…以后咱们要是吵架了,就用这个属于咱俩的公共邮箱写邮件,然后统统存进草稿箱,让对方看见,不管谁有什么想说的都写进来,畅所欲言,怎么样?”

兰翘静静坐了几秒钟,迅速登录了那个从来也没有进入过的邮箱。

草稿箱里果然有未发送邮件,粗略数一数,大概有二十几封的样子。

第一封时间是十月十八号晚上11点。

兰翘清楚地记得那天,就是那天,高子谦千里迢迢地赶来给她庆祝三十岁生日,他兴冲冲地来了,然后他们大吵了一架,最终以分手收场。那天晚上他走了以后去了哪里,他的心情又是怎样?她没有机会了解,也不敢去了解。世界上有很多事情,也许要过了十年八年以后才有勇气去回想,去感悟。

兰翘按顺序点开了第一封信。

“兰翘:写这封信之前其实我一直在犹豫,到底还有没有这个必要。我不明白你为什么会这样对我,我们相处了整整一年多,这些日子难道对你来说真的什么意义也没有么?走的时候,我一直觉得你会叫住我,告诉我,这是一个误会,我在门口逗留了很久,但是你没有…始终没有。那时候,我突然明白什么叫做咫尺天涯,我们之间,并不止是门里门外的距离这么简单,而这个遥远的距离,是你那颗永远也不确定的心造成的。

今天晚上,在我准备向你求婚的这个晚上——是的,请不要怀疑,来之前,我已经把求婚的戒指放进了自己的口袋,可是…你用无限厌烦的口气罗列了我的种种罪名,将我的满腔热诚打击得烟消云散。我不知道你的本意到底是什么,是单纯地想借此与我分开,还是真的认为我就是这么一个没有道理的人?好吧,就算我们真的分开,你是不是也应该公正的给我一个机会,让我阐述一下自己的行为和动机?

首先,是关于丁兮对你们公司进行财务清查的事。我之前跟你解释过一些,的确,那只是事实的一部分,之所以接这个CASE,还有一部分原因是因为你。兰翘,你并不是一个好打交道的人,表面上,你对谁都很好,笑脸迎人,但其实自我保护意识非常强,能走进你内心的人可谓少之又少,但如果某个人真正跟你交心了,你就会掏心窝子对别人——比如你之前的老板。你们公司帐务上肯定存在问题,这点是我还没接触到你们公司,从你平常告诉我的那些点点滴滴就已经意识到的,我不明说出来,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护短。兰翘,你有没有想过,这个Case就算不是我来做,换作别人也会查出来,而其他财务公司提出的解决方案未必会像我这么温和,到时结局会远比现在更糟。为什么你只从你的角度出发来考虑问题,就没想过我这么做的目的是爱护你呢?

其次,关于我回北京一事,你说我没有支会一声,就擅自做出了决定…可是说这话之前,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对于这件事,我只能好意地送你四个字:无欲则刚。是你的虚荣心和野心促成了这件事的发展,请你扪心自问,对你来说,开一间小蛋糕店的高子谦是不是比不上年薪百万做会计师的高子谦;平民的高子谦是不是比不上高官之子的高子谦?我能觉察到你心中的渴望,所以我顺应着你的心,做了你希望我做的事,可是当一切如你所愿的时候,你又开始患得患失…兰翘,你忘记了最重要的一点,除去这外在的种种,我只是我,永远都只是最开始你认得的那个人。

最后,估计也是最让你愤愤不平的事——你的工作。我不知道你到底是从哪里听到了这个谣言,并且从而臆想如果不是我,你将会失去工作。财务重组时,我的确就人员安排方面提交了两套方案给丁兮,但是我可以发誓,我是在非常公平、公正的原则下做出的提议,绝对没有因为你违背我的职业操守。我从没有质疑过你的能力,也相信无论丁兮最终如何决定,你都会有属于自己的舞台,可遗憾的是,你并不如我相信你一样信任我。我承认,在你调动工作的事情上我没有尊重你,直接替你做了决定,可是…我原本以为你会高兴,因为这件事无论从哪方面来讲,都绝对利大于弊…”

第一封信在这里结束了,可以看出来,这封信并没有写完,而且高子谦在写这封信时情绪很激动,他显得苦恼而沮丧,似乎想把所有的情绪都借着这封信宣泄出来。

兰翘几乎囫囵吞枣般地迅速把这封信看完,心情一片紊乱,她又点开了下一封。

写信时间是十月十九日上午。

“兰翘,我现在很庆幸当初我们约定的是:如果吵架了就在这里写好信然后存进草稿箱,因为这个约定,昨晚的那封信我没有发出去,现在想一想,这是多么幸运的事啊。

昨晚我是在候机厅自以为镇定的情况下写的那封信,但是今天我几乎不敢再回头去看自己到底写了些什么,我必须承认,当时自己是气得发疯了。

我相信在昨天的信里,我对你加以了许多指责,并且倾诉了自己的无尽委屈,可是经过了一个晚上的思量,以及今天上午看到手机上的来电显示后,我想自己或许错了。你昨天打电话过来,我妈妈接了电话,你们的通话时长是21分钟,这21分钟里你到底遭受到了什么,即使妈妈不详细地说出来,我也大致明了原来你的反常事出有因。

对不起,兰翘,对不起…

不管你相不相信,我都希望你知道,我并不是个很会跟女孩子打交道的人,对于爱情,我的经验并不多,所以也许我做得并不够好…但是我真的在努力。

在认识你之前,我只相信概率论,但是认识你之后,我才知道世界上真的有缘分两个字,因为如果不是这样,我实在无法理解,为什么自己会对二十一岁时偶然见到的一张相片里的女孩念念不忘;我更加无法解释,命运为什么会在几年后让我遇见你。

你比我想象中更好,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们刚认识时,你把我当作一个四处找工作却碰壁的新人,老是装着一本正经的样子来指教我。我从未认识过像你这样机智、性感、娇俏的女子,我为你着迷,越在一起,越觉得自己有多么爱你,我多希望能保护你永远不受到伤害,让你幸福,可是…看来我并没有做到。

昨天,我问了你一个很愚蠢的问题:你到底有没有爱过我?现在回想起来,这样的问题真傻,我明明看见你的爱,却因为你的不自信而心生怀疑。我们两个人都在固执地爱着对方,希望能够保护对方,让对方幸福,只是用的方式不一样,只是我们似乎都不善于沟通,以致我们差点擦肩而过…”

第三封信,写信时间十月二十日。

“兰翘,我原本想马上再回到你的身边,我觉得现在的我们需要一个平心静气、坐下来好好谈一次的机会。但是想了很久,我还是打消了这个念头,我不能指望身为女人的你像我一样勇敢,一样不管不顾,我想我还是暂时不要打扰你,等解决好这边的事情再去找你。我不会让你再受到丝毫侮辱,请等我。”

后面的信就比较琐碎了,记录着高子谦一些零散的心情,像写日记一样,经常是今天的天气怎么样,看到什么又想起了她,或者开车经过哪里看到有人遛狗于是顺带惦记一下VODKA。

写最后一封信的那天,是兰翘和欧阳博吃饭的那天。

“兰翘,我一直对你说两个人相处信任是最重要的,可是今天我才知道,原来信任也是最经不起挑战的东西。猜测、怀疑、嫉妒像毒蛇似的缠绕着我,让我无暇分心考虑其他任何事情,但是我竟连质问你的勇气和权利都没有,我脑子乱极了…你难道真的已经…”

高子谦的信到此嘎然而止,兰翘一封封看下来,她几乎能够感受到他的气息正从电脑那段弥漫过来,他的爱意、他的忍耐、他的不甘结成了密密的网,层层叠叠地包围着她。

她在书桌旁了很久,最后终于起身为自己冲了杯咖啡,回到桌边,她一边喝咖啡一边又把那些信仔细地重新看了一遍。电脑里缓缓流泻出《忽然之间》,莫文蔚用她那把独特的嗓音轻轻倾诉着:就算时针都停摆,就算生命像尘埃,我们也许反而更相信爱…

窗外突然传来噼里啪啦的声音,好像是下雪籽了,今年的冬天气候诡异得出奇,前几天温度一下升到20多,今天白天又骤然跌到3度,兰翘全身上下只有捧着热咖啡的手没有冻得发麻,她觉得南方的天气真是要命,简直…像爱情一样要人命。

她慢慢喝完咖啡,放下杯子搓了搓手心,点开写邮件的栏目慢慢写道:hi,还记得去年圣诞节么?那天晚上,我趁喝醉想要非礼你,但是被你拒绝了。帅哥,今年的圣诞节打算怎么过,会不会有其他觊觎你的女人也学我去年的那招?出于安全考虑,我决定不能给别人这种机会,平安夜留在北京等我!

她关闭了这个页面,然后打开公司邮箱,写了一封邮件发给总经理JIM张同时抄送人力资源部:本人兰翘,申请补休2007年年假。

点下发送键的那刹那,她已经做好了决定,如果年假不被批准,她就直接辞职。

不管前方是什么,都不能再阻止她去找他!她一定要和他在一起!

24-3

天气持续而诡异地恶化了下去,在全球变暖的温室效应下,南方已经很多年没有出现过这样严寒的天气,很久之后,兰翘才从新闻里了解到这场突如其来的寒冷是因为那年出现了拉尼娜现象,但是当时,她还远远不晓得这次的寒流将会对南方人们的生活有怎样的影响。

破坏是逐渐造成的:先是路面严重结冰,原先对于南方来说只是象征性的汽车配件防滑链一夜被抢购一空,大部分人不能再开车出行;然后因为供电电缆被冰冻破坏,城市开始停电,没有供暖的房间里失去空调和暖炉之后,冷得就像北极地底的冰窖,而那些居住在高楼的人们更是每天把爬楼梯做为了锻炼方式;再接着生活物品也变得紧张起来,甚至连青菜都涨到了十五块钱一斤。对几乎没有任何御寒经验的南方人来说,这突如其来的一切几乎就是一场噩梦,刚开始令人新奇赞叹的壮丽雪景如今足以让人们抱头痛哭。

与其他人的愁眉苦脸相比,兰翘的心情却没受太多影响,甚至好得像注了氢气的彩色气球在冉冉攀升,她觉得自己的运气莫名其妙地在年末时好了起来——因为本来需要提前一个月申请的年假被破例批了下来。

年假的前一天是十二月二十三号,兰翘从早上踏进公司那一刻开始已经明显不在工作状态中,偏偏那天又出了点麻烦事。以前的一位候选人委委屈屈地找上了她,一把鼻涕一把泪地诉说自己进了推荐公司后怎么受到不公平对待,薪酬、职位都没有达到事先约定的标准,大有找娘家人替他出头的架势。

兰翘不耐烦地看着他,把手中执着的笔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来敲去,最后终于说了句:“既然做得不满意,就解约呗,这是你和签约公司的事,我也帮不了你。”

那名候选人大为不满,脸红脖子粗地说:“兰小姐,你现在是过河拆桥了?当时可是你左一个电话右一个Email求着我来面试的,如今人卖出去了,你就把责任推的一干二净?”

兰翘胸中的火腾一下就起来了,她啪一声把笔扣到桌上,交叉双臂冷冷望着他:“你背着我们跟对方公司私下接触,被我知道以后,又告诉我一个假的年薪,那时候你不也在过河拆桥么?”

对方一下语塞,噎了一下回答:“这也不能怪我啊,是他们HR主动跟我联系的,又嘱咐我不要跟你多说薪酬方面的事情…”

兰翘不客气地说:“我们公司跟那间公司有合同在先,他们既然私下违反合约,就说明本身的诚信度有问题,而你也违反了和我的口头承诺,并且不听我的劝告选择了这家公司,你现在要我怎么帮你?”

做猎头这一行久了最大的收货就是能遇到形形色色的人,虽然大部分都拿着烫金的各式证书,却不能保证人品也同样烫金。有高级文凭的人一般思路敏捷,说话一套套的,兰翘游刃于这些高级人才之中,慢慢学会了万花丛中过,落叶不沾身的绝技。这个圈子到底小,高级人才有限,山不转水转,今天还是你的候选人也许明天就变成客户,所以她一般很少得罪候选人,就算对方违约,也只是在把对方拉进黑名单算数。

可是今天,或许是等待假期的心情太急切、太狂热,她实在没办法再控制住心情跟人含笑周旋,三下两下就把人给打发了。候选人走了之后,兰翘深刻反省了一下自己的所作所为,觉得有些羞愧,她今年的工作时间还剩下大半天,不能这么晚节不保。正寻思着,桌上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是远图的财务打过来,告诉兰翘说他们公司网络升级,今天不能如约把最后一笔款子打过来,看能不能派个人上门来取支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