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猎物者》番外1

爱 式(1)
文/白饭如霜
南中国海公海。
夜色近了,波浪平静。一艘庞大的游轮逐渐放慢航行的速度,在水波上停泊下来。船上华灯次第燃放,将湛蓝天空映出异色。船身上隐隐可见小篆的“松嫩”两个字,这是传说中东南亚最豪华的海上赌坊的名字。
现在是晚餐时间。餐厅中传来银刀叉交击的低响,伴随着愉快的轻微谈笑。来往的侍者训练有素,脚步像猫一样轻而敏捷,许多通常会惹出无数尖叫的身影在门口陆续出现,但并未被人失礼地多看一眼。也许,只是见了太多。
能够登上这艘船的客人,非富即贵,大富大贵。在欧洲、在北美,上流社会的顶层成员,在愿意参加派对而不是自己扬帆出海的时候,常常会来这里度过悠闲的几天。
这一次的聚会,名目是“WHO’S THE NEXT SUPER MODEL”。全美模特精英大赛最后十名决赛,组织者别出心裁地选择在这里举行,一反从前公开赛事的常规,只邀请限量的赞助贵宾出席。
今天晚上九点是决赛的最后环节,而且就在这个餐厅进行。最底部的空间被腾出,搭成了一个极为华丽的舞台,虽说不过临时一用,其设计创意却来自在欧洲声名如日中天的舞台设计师道格拉斯。选材亦极为挑剔。务求完美。
这位设计师现时就在现场,正穿着简单的黑色便装亲自查验所有细节的完成状况。他入神地一路弯腰走过去,在舞台转角处,与一个人轻轻一碰。
“对不起。”
道格拉斯轻声道歉,直起腰来望过去,对方略一点头,擦身而去。没有看清楚脸容,但那人的衣着,却给他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他的衣服已经成为他人的一部分,大巧无工,自然熨帖,倘若道格拉斯不是出于职业的敏感与特别眼光,他一定会完全忽略衣服,只是赞叹:“天,这是一个多么优雅漂亮的人。”
他在晚宴正式开始时候又见到了这个漂亮的人,坐在角落里的个人席上,独自喝一杯葡萄酒。他应该是亚裔,身材很高,脊背挺拔,但是显然不年轻了,眼周皱纹清晰可见,鬓上白发星星。神情中带着些微的沉寂之意,像是有什么心结郁郁不可解。仿佛注意到道格拉斯的眼神,他转过头来一笑,举了举酒杯。后者心里一动,走过去坐在旁边桌子上。
这时候模特比赛已经开始。十位经过七轮激烈角逐脱颖而出的超级美女身着各色晚礼服,款款踏出舞台,国色天香,曼妙绝伦,一时人间天上,恍惚难分。每出一位,身后就落下斜斜的白色柔幔,将其与后面的人分隔开。直到全体到齐,帷幔忽然间全部展开,连成一片,其后暗香浮动,光影流连,很快再次分袂而开,模特们已经换上了各自指定品牌的赞助服装,五彩纷呈,特色独备,风情更显。舞台下出现轻微的涌动,人们交头接耳,切切私语,男士们带着快意的微笑,而出席的女士,却无不挑高了眉毛,有几个高声评论零星响了起来,内容不算正面。
这一轮完成,晚宴的主菜已经撤下,甜品和餐后饮料陆续传上来,仿佛为了配合这甜蜜的气氛,舞台上开始了单独的泳装展示。模特们深知这是改变自己一生走向的机会,在短暂的时间内淋漓尽致发挥着自己独特的魅力,眼波与肢体,都带着比赤道的太阳还要炽热的光芒,向台下一波波地发散。
道格拉斯转头向那个中年男子微笑:“真精彩,不是吗?”为了方便沟通,他说的是英文。
男人抬头看了看,回应说:“是的。”同时却举起他手里的甜品匙,“更精彩的是这道提拉米苏,这样纯正的味道,好多年没出现过了。”道格拉斯忍不住流露出些微惊讶:“你也觉得吗?甜品师是专程从法国请来的,退休很多年了,很难得。”
两人对甜品的意见得到了相当的一致,看来可以自然地转入介绍彼此名字的阶段了。但就在这个时候,被他们忽略的舞台上,忽然传来了撕裂喉咙般的尖叫声,紧接着,更高分贝的尖叫声更大规模地在台下响起,很快有人跳起来,咚咚咚咚冲出去,在甲板上大声呕吐。接二连三。
道格拉斯吓了一跳,转头望回去,却在眼光接触到舞台中央的瞬间,自己也忍不住一跃而起,几乎是连滚带爬跑出餐厅大门。
原本活色生香的地方,现在是人间地狱。
十位结束了个人演示的参赛佳丽,上台来感谢贵宾的捧场,她们微笑,精美的脸孔顾盼生辉,留给人快乐的印象——本来应该是这样的。而事实是,她们在鞠完躬抬头的瞬间,所有人的嘴巴,忽然生生裂开。裂开成一个巨大的血口,从左耳朵绵延到右耳朵,白牙森森显露,恐怖恶心,而鲜红的血液席卷而出,迅速泻落,将舞台地面染成一片通红。
地铁站。最后一班车还有三分钟到达。最冷的冬之半夜。
这是没有人愿意逗留的黑暗所在,空气中充斥着令人睁不开眼的腐臭味道。
一个男人走下楼梯,在长凳上坐下,裹紧身上的衣服。
墙壁上一支灯管闪了几下,忽然爆了。
他叹口气。
列车来临的声音远远响起。带着地洞中特有的沉滞。
啪啪啪,急急忙忙,又跑下来一个搭车的人。
女孩子,大红的帽子和五彩鲜艳的围巾包了头脸,身段高挑。
她站在那里等车,眼睛死死盯住的却是自己来时的路。看不到女孩子的表情,大眼睛里的惊恐却溢出来,比眼泪还晶莹。
男人站起来,手插进大衣的口袋里,谨慎地踏在安全黄线之外。车头已经可见,带来扑面不新鲜的大风。女孩子浑身颤抖着,迫不及待地迎过去。车门打开。她一只脚进去了。
但还是没快过身后一道从天而降的滑板。来者高大粗壮,顺着扶梯急速下滑,快如闪电,瞬时间落到女孩子身后,一把扯住她脖后领子。女孩子上半身被拉了出去,手拼命握着门,一半里一半外的。警报器响起,要关了。女孩子惨烈尖叫,大哭。车门关上,夹了她,再一次开,眼看她跌到地上,就要给拖出去了。
忽然有一只手从车门中伸出来,无声无息,按到踏滑板人的脸上。不见用力,那人却仰天跌倒,头在地上撞出沉闷回响,好似一只熟透的西瓜。女孩子只觉得自己身子一轻,回过神来,已经好好坐在车上的椅子里。
车开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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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2)

她涕泪俱下。止不住受惊后的哀哭。掩面。
这时肩膀被人轻碰一下,她吃一惊,弹跳开才发现是一张纸手帕。递过来的人白发星星,是那个一起等车又救了她的男人,年纪不轻了,有一双深黑的眼。
他递完这张纸,便在对面坐下。看着窗外飞驰的混沌,沉默不语,对来龙去脉都似不关心。空气中只有女孩子微微的啜泣。
最后一班地铁,向来是这样的冷清。忽明忽暗没多久,男人到站了。女孩子似乎也到站了。一齐站起来,走出去,一前一后的。卡啦卡啦单调的鞋子撞击地板声响出了地道,响上了街头,一直没有停止。直到进入一条黑暗的小巷子,巷子里的路灯都被夜间不喜欢光亮的人打烂了,换了无数次以后,城管部门无声地宣布了放弃,这里发出腐烂和危险的气味。只有远处的霓虹带来微弱光线,照见墙壁上粗暴的涂鸦。
男人终于转过身来。不远处的女孩子受惊般止步,将自己的围巾紧紧裹住脸。在嘴巴那个地方,仿佛有液体滲出来,有些湿润的痕迹。
他温和地看着她:“我叫司徒江左,你呢?”
一个低低的字含糊地被吐出来:“苏。”
司徒江左看了看自己的表:“现在是十二点过三分。苏,一个女孩子,不应该跟着男人来到这样的地方。你知道我的意思吗?”
他的声音和他的神色一样平静而安详,和暴风雨过后的大海一样,不见丝毫紊乱波动。只是不知道他的暴风雨,是否真的曾经来临。
苏点点头,往后退了两步。她嘴边的围巾已经彻底湿润,在五彩的织物上一片暗,看不出颜色,渐渐就滴出来,落下来,苏神色大变,狂乱地用手去捂,指缝里红色殷殷,赫然是血。
不停擦,不停擦。血流却越来越急,溢满她一手,滴落到衣服前襟,一团团诡异地晕开。交融着绝望中的呜咽,恐怖之极。
这动静不算大,不过足够提醒耳朵尖的人这里有女孩子。一个粗鲁声音从巷子深处暴躁地喊:“吵死人了,你们在干什么。”
随着浓烈的酒臭,黑暗中摇晃出好几条游魂一样的身影,半跌半撞,冲了出来,见到苏玲珑浮凸地站在那里,一起屏住呼吸,几秒钟后,就狂乱地大笑起来:“小妞儿,有小妞儿!怎么了,外面不够好玩,要来这里找乐子吗?”他们推开司徒江左,团团围住了苏,女孩子却完全没有注意到他们,她低着头,还在不停地擦嘴,隔着围巾,发疯一样,试图将奔涌出的血水堵住或撇开。这时候她头发一紧,整个头被强拉起来,那发臭的男人嘟囔着轻薄她:“神女吗,蒙面……”一手把围巾撕扯了下来。
四周一片死寂。
持续良久。
逐渐有了声音。牙齿上下打战,腿脚互相撞击,仰天倒下去,撞到坚硬的地面。
然后是从人类喉咙里能发出的最惊恐的尖叫,此起彼伏着,沿着长路远去,许久仍然清晰可闻。
苏再蹲下去,双手撑在地上,簌簌发抖。血水从她的嘴角大滴大滴掉落到地上。触目惊心。
有人扶她起来。苏呆呆地转了头,看到自己肩膀上那只手,修长圆转,漂亮之极,而最奇特之处在于,手指上没有关节,代之以小小椭圆状的金属盾牌,隐约有字。
她看不清楚是什么。从大嘴里奔涌出去的血液太多,头脑已经开始有点迷糊。她所想的是,在看到她真面目以后,为什么这个人没有惊吓得跑走呢?
从前她所为之骄傲的,樱桃般美丽娇俏的小嘴,已经被一个巨大的裂口代替,从中心一直裂开,到达两边的耳根,无法闭合,雪白牙齿被浓烈的红色染遍,比任何野兽的血盆大口都更惨烈狰狞。
在失血过多而晕倒前,她听到的最后一句话是:“不要担心,好好睡吧。”
苏好好睡了一觉,很久没有睡得这么香了。很久以来,那次在地铁里的可怕经历之后。每天晚上她都做梦,梦见自己在一个盛大的派对上,晚礼服的银色袖子流星一样回旋,艳惊四座。这个部分是她喜欢的。可是接下来,她穿过紫色的长廊去洗手间补妆,推门,扑面而来的镜子里,她的嘴巴正像西瓜壳穿过利刃一样,向世界展示越来越大面积的红。
这不是最可怕的部分,最可怕的部分是,当她经过痛苦挣扎,终于大汗淋漓地醒在自己床上的时候,她从对面的镜子里,看到现实与梦境原来一脉相承。日复一日,不用太久,她从爱娇得宠的女子,变成了被世界厌憎的妖怪。逃出了学校,有家难回,渐渐被正常的生活彻底抛弃,沦落去地狱里。就好像在刚才那群滑板族的眼中,不慎露相的她,应该被拉去游街,然后在市中心绑上十字架活活烧死。
她以最舒服自然的方式醒来。耳边有轻轻的莫扎特音乐,身下的床柔软微陷,好像一个贴心的怀抱。伸个懒腰,眯着眼睛,轻松地去摸床头柜上的一杯水。那是她的习惯,每晚临睡前,总会放一杯水在那里。
她的手扑了个空。
背上的寒毛一下子竖起来。
现实从天而降,将她短暂的幻觉打得粉碎。感觉一下,嘴巴四周仍然是空洞冰凉的,舌尖与空气做着最直接的接触。一夜好睡,并没有扭转乾坤。她惊叫一声,翻身坐起来。
眼睛彻底睁开。
她看到一碗汤,稳稳端在一只似曾相识的手里,距离她不过两米。那端汤的人,正温和地微笑着:“你醒了?来喝点汤。”
她期期艾艾:“你,你不怕我?”
他放下汤,坐下来,歪着头,看到什么好笑物事也似:“怕你什么?”
事实显而易见,他却不是故意戏弄的口气。轻轻伸出手托住她的下巴,他细细看了几眼,忽然笑起来:“想换个样子吗?”
笑容如春风绽放,仿佛三月里太阳的光辉,照耀着刚刚苏醒的大地。
苏在这瞬间忘记了自身的困境,竟然看痴了。等她回过神来,就看到司徒江左手里拈着一朵象牙白的大百合花,花瓣丰厚清冷,盈润新鲜。司徒江左折下一片,轻轻贴上了她的脸颊。一点寒穿过空洞的血肉经络,散发到她的身体深处。再一片,从另一边贴过来。司徒江左退后两步,看了一看,说:“好了。”
“什么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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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3)

她将信将疑地问。一面小小的镜子放到眼前。里面的女孩子粉颊如玉,小嘴玲珑。是她一个月前的样子,甚至,肤色毫无瑕疵,还要美些。
一个月前,她放学回家,正值高峰期,地铁中满满当当的人。没过几站,就把她挤到了角落里,脸贴着靠墙的扶杠,动弹不得。雪上加霜的是,从来没有出过问题的地铁,那天偏偏随着一声长鸣,断电停在了地道中央。焦躁炎热的黑暗中,她感觉到有什么湿润软滑的东西掠过自己的脖子,团团缠绕上来,像断头台上的绳索般,渐渐收紧,她恐惧万分,呼吸急促,手脚在空中胡乱挥舞踢动。奇怪的是,在那样拥挤的氛围里,却没有接触到任何人的身体。周围的嘈杂模糊远去,如同梦境一般不真实。
如果那天地铁没有及时启动,她会不会变成第二天报纸上离奇死亡案件的主角,是一直挥之不去的疑问。如果选择,她宁愿答案肯定,因为之后的境遇,生不如死。
司徒江左靠在不远处,听完她的叙述。陷入沉思。过了一会,向她扬扬手:“来,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帝国大厦三十三楼,DAYDREAM俱乐部。
这是午餐时间。“MEMBERS ONLY”的客厅中三三两两的人散落着,享受五人乐团的现场演奏和大厨精制的食物。
道格拉斯坐在面对大门的位子上,盯住桌上酒杯中殷红的液体,鼻端传来微微醇香。这是号称法国国宝的“CHATEAU MARGAUX”,全世界善饮者的爱物。不过,他现在的出神,并不是为了细细品味美酒的微妙魅力。
距离在“松嫩”号上发生的惊魂事件已经月余,阴影却一直挥之不去。选美赛事的主办方为维护己身名誉,使出了全部的公关手段,希望将此事的知情范围限制在当时船上的乘客之内,大机构的手段通天,竟然如愿以偿。适逢其事的传媒方,无论是以立场独立著称的纽约时报,还是酷爱噱头异事的太阳报,一律缄口不言,若无其事。那十位发生异变的佳丽,以模特公司签约前最后集训为名目,被安置到遥远的西非软禁。五花大绑,头脸尽包,从风光无限前途无量的公主,眨眼成了人人憎厌恐惧的怪物。
想到这里,道格拉斯忍不住深深叹了口气。即使已经答应不向任何人透露此事。他心里却横亘着一个无法解开的结,每天每夜苦恼着他:在这个一切现象都应该可以解释的世界上,到底那十个模特身上发生了什么事?
他的气叹到一半,眼帘中忽然映出一个熟悉的身影。他正站在门前,和接待的侍者讲着什么。
无懈可击的衣着,清俊但正不可避免地开始苍老的脸容,一双纯黑不见底的眼。
道格拉斯几乎跳了起来。
这是他在船上遇到过的那个中年男子。只说过几句话已令他印象极为深刻的男子。在最后全船乘客聚集约定保密的时候,却不见他出现,而负责邀请和接待的所有工作人员众口一词,绝对没有见过这个人,曾和那人同厅用膳的宾客一致露出迷惘不快之色,仿佛在责怪道格拉斯是乘乱制造更大的疑团。
如果不是在这里又见到,几乎连道格拉斯本人都已经要确认,自己那天是受了太大的震撼,以至于出现了妄想。
他听到门童冷淡而礼貌的声音在说:“对不起,先生,这里是私家俱乐部,只限会员消费,我很抱歉不能让你入内。”他急忙跳起来,准备冲到门口去,此时那个男子眼帘忽然一抬,轻轻说:“什么?”
他面无表情,但眼睛里的神色,犹如星球大战里绝地武士手中挥舞的死光,带着不可思议的凌厉威严。尽管并非注视道格拉斯,却已经使后者捂住胸口,毛骨悚然。门童本来笔直的背脊忽然坍塌,软软鞠着躬,艰涩惶恐地退开去,连声说着:“欢迎,欢迎,请进,请进。”
然后那双眼睛就转过来,落在了道格拉斯身上。
他从震撼里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那人已经坐在了自己面前,说:“我是司徒江左,很高兴再见到你。”
道格拉斯张开嘴。
司徒的手指拈起他的酒杯,端详了一下,缓缓说:“CHATEAU MARGAUX,一八五五年葡萄酒排行榜第三名,以百分之七十五的CARBERNET SAUVIGNON,百分之二十的MJERLOT,还有百分之五的PETIT VERDOT和CABERNET FRANC四种葡萄酿制,富有覆盆子果汁味。的确是佳酿。”
道格拉斯慢慢镇定下来,干着嗓子说:“你也爱喝酒?”
司徒放下酒杯,向他微微一笑:“不。只是这种酒第一次酿出来的时候,我凑巧在现场。”
道格拉斯倒抽了一口凉气:“你到底是谁?”
司徒并不理会他的问题:“我来这里,是想问问你那天船上的事情。”
道格拉斯的身体紧紧贴住椅子靠背,指甲几乎抠进了自己腿上的皮肤。压迫和战栗不知从何而来,却环绕周身,不可断绝。他闭着嘴一声不吭,无话可说,也不想说。
司徒没有看他,手指却在桌子上轻轻地划着圈子,一个一个的小圈子,越来越大,越来越大,然后,手掌轻轻一拍。
响声不大,道格拉斯却吓了一跳,他受惊地望过去,忽然发现本来只铺着亚麻桌布的餐台上,凭空出现了数枝植物。
是很美丽鲜活的植物。长长的茎干,碧玉一样澄明柔润,交错有修长心形的叶子斜斜伸出来,最顶端开放着一朵小小的花,四瓣,无蕊,红到触目惊心。
司徒拿起那几枝植物,放在手心里。在那里它们渐渐融化,慢慢融化,等他再张开手,只剩下两颗微微颤动的圆润液体珠子,一颗是绿色,一颗是红色。
那两颗珠子,滑进了道格拉斯的酒杯。司徒眼角带笑,似乎看到什么好有趣的事情:“定神珠强化记忆,忘情珠杜绝顾虑。疯狂植物园的出品总是这样令人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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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4)

道格拉斯立刻醒悟过来这是要给自己喝的,因此他飞快跳了起来,想要夺路而逃,显然他的动作不够快,或者说无论怎么快都无济于事。因为那杯子已经冲天而起,径直在他口边一倾,加了料的葡萄酒就好似识途老马一样,飞快冲过舌头,泻下喉咙,涌入胃部,然后为了不要被直接排泄出去,还踩了一脚刹车,然后就在里面打起转来。他捂住脸,无力软倒在椅子上,感觉血管里开始燃烧起了星星点点的火。
司徒安静地坐着,等待。等待是一件有趣的事情,只要你对结果有所把握。
道格拉斯在对面开始手舞足蹈,辗转哼叫,口中喃喃自语,说的都是生平秘事:第一个爱上的人死于车祸;母亲曾经说他是白痴永无出息;设计出来的作品被无情批评,令他痛苦到几乎自杀。忘情珠的效力发挥作用,人所压抑的一切都会坦白。而四周人来人往,却统统视若无睹。所能听闻的,只有司徒,只是对于他来说,世上早已没有什么值得动容,因此生之欢乐,也极有限。他将手边冰桶里喝到一半的葡萄酒瓶取出来,握在手里摩擦,恍惚中酒瓶周围蒸腾起轻微的雾气,氤氲袅袅,中有隐隐约约的无限青翠,是波尔多最初的葡萄胜景,连绵开去,如同梦幻。
起初他看到,然后道格拉斯也看到。这奇观甚至让他忽略了自己正从脑海澎湃而出的无限记忆,惊奇地睁大了眼睛。同时他听到司徒平和的声音传来,问:“那天船上,有什么特别?”
他一丝犹豫都没有,脱口就答:“选美佳丽的嘴巴忽然都成了血口。我冒险去问过其中两个人,据她们说比赛前化妆间曾莫名其妙停过电,而且好像被什么东西缠绕上。但很快电力恢复,到处搜寻,又并无异状。”
司徒皱起眉头:“停电?缠绕?美人?”又仿佛是意料中,他舒了一口气。
拍了拍了道格拉斯的头发,他起身走出去。身后雾气散开,云空梦散。穿梭的侍者突然醒过神来,发现道格拉斯先生伏在桌子上沉沉鼾睡,不时嘟囔两句什么莫名其妙的话。那瓶CHATEAU MARGAUX只倒了一杯,却已经空空如也;而洁白的亚麻桌布上,不知为什么,出现了一幅淡红色的山水图,线条疏寥,却曲极巧妙。人们围拢过来,发出错愕的啧啧声。无人记得,谁曾到访。
苏在帝国大厦的外面站着。她专心地站着。来往的人很多都会回头看她,看她的天然青春,美艳动人,而不是看一个应该被关在笼子里的妖怪。想到这一点,苏就心花怒放。不曾去过阴暗世界的人,不会真正了解蓝天白云的可贵。就好像整日自暴自弃,怨天尤人的正常人,从来不能体会残疾人对四肢健全的渴望。苏咬着嘴唇,不时展露欢乐的微笑,当她看到司徒江左走来,微笑就绽放得更加甜美。
她没有迎上去。远远的,她看着司徒江左。温柔的脸,优雅的步伐,神奇的手指。想到这里,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脸颊,那百合花瓣变化来的脸颊,触感温暖柔软,富于弹性。发生在身上的事情如此突如其来,难以置信,可是,又那么美好。
当司徒江左靠近她,将手轻轻搭上她的肩膀,问她是不是等得不耐烦了的时候。苏甚至觉得,连之前那样可怕的梦魇,都是一段美好的前奏,是赐予她这甜蜜际遇的盛大引子。
她仰头微笑,热烈地笑:“没有噢。天气很好,我喜欢晒太阳。”
司徒轻轻摸了一下她的脸:“是的。晒太阳可以补充钙质,对骨骼有好处。”
苏爱娇地失笑起来:“啊,你说话口气好像我爸爸,老气横秋的。”
司徒深深地看了她一眼,眼神闪烁,一时间思维跌进了深渊里。如果他有孩子,和他爱的人有孩子,那世界是怎么样的,会不会要温暖些、快乐些、有希望些?但是温暖、快乐,以及希望,都不是说有就有的。这个世界上多的是“但是”,却很少有“如果”。想着自己渺远的往事,牵着苏一路慢慢地走,洞悉世情的他,却唯独忽略了身边少女脸上一抹如醉如梦的绯色,那是爱情来时的警兆,像救火车的红灯呼啸而来,不可阻挡。
他听凭苏拉着他一路乱走。直到来到皇后区的一个高级住宅区。在安静的路径间行走,听着风声过耳,苏偷偷看他的眼神他不是一点没有察觉。忽然间精神一振,他驻足在一所小小的宅子面前。
两层楼,灰窗蓝底,门口有个十数平方米的小花园,通花铁门一开一合,静悄悄的。园子里有两棵笔直的雪松,大丛大丛的野玫瑰绕围墙开,胭脂着火一样的红。满地荒草疯长,看来是许久没人住,也没人管了。苏探头看了看,纳闷地问:“这是什么地方?”
司徒踏进去,经年的落叶在鞋底下发出咔咔的声音。他淡淡说:“这是我从前好友的家。好久没来,进去看看吧。”
一路门都没锁,客厅里家具寥寥、灰尘密布,墙壁上有大幅大幅的壁画,画的是圣经上伊甸园中亚当给万物取名,以及世界末日的故事,基调颜色相当阴森,人物却都处理得很卡通,倒像是一出木偶剧。窗帘没有拉上,光线充足,虽然悄无声响,也不让人觉得恐怖。苏好奇地躲在司徒身后瞄来瞄去,对壁画的笔法和处理手段啧啧有声,司徒江左看看她,说:“你喜欢美术吗?”苏回他一个璀璨的笑:“爸爸是专业的古画鉴定师。我很崇拜他。”说到家人,她就有点出神了,叹口气,“可是妈妈说他太古板,赚钱不够多。”
苏一边说,一边看来看去,发现除了大型壁画之外,装饰性壁炉的上方,还挂着一横排共四幅小画。银灰色框架,看不出什么质料,大约十厘米乘十五厘米的大小,里面是黑白色的素描。第一幅是长河落日,笔画很简单;第二幅就突然复杂了起来,线条繁复缭乱,仔细看,似乎是无数野兽在夺命狂奔,兽群的背后有一道黑色光焰模样的东西紧紧追赶,看上去形状不明,感觉却极为不祥;第三幅,一个穿长袍子的人坐在高远的殿堂中央,高昂着头,面容不清,仿佛是神在接受众生的朝拜,座下乌压压一片,都是各色各样,纠结盘曲的龙蛇,座椅边上,还耷拉着一条尾巴一样的东西,发出淡淡的黑色光芒。苏扒着壁炉努力往上看,仔细欣赏,看得兴致勃勃,一边不停口地对司徒唠叨:“这画的是什么呀?说抽象吧不算太抽,说写实吧又抽得很厉害。但是功底很好,结构、视图、线条几乎无懈可击。这个作者是谁?啊……”
絮絮叨叨紧接着的最后一声,是尖叫。什么样的画可以把人震撼到这个程度?是美,是艺术? 还是恐惧?
第四幅图上,赫然是一个女人的脸。高高的发髻下是饱满光洁的额头,澄明双眼,反射出安详的美丽神色,小巧的鼻子,细腻肤色,往下,往下,血盆大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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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5)

怪不得苏一连声尖叫,那女人的嘴,正是昨天之前她自己的写照。
这个女人是谁?谁画出这样的图画,又是谁将它郑重地挂在这里?
苏躲到墙壁一角。放声狂喊。她抱住自己的头,深深藏起来,像要把自己都塞进角落里去,远离这个恐怖无处不在的世界。
司徒在客厅的沙发里坐下来。那上面本来厚厚的灰尘忽然像有知觉,流沙一样地退去,消失在阳光直射的空气里。有风轻轻地吹过来,卷走满室沉闷的空气。他没有去安慰苏,只是静静坐着。等待女孩子安静下来,蜷缩着哭泣。
“苏。”他疲倦地唤着,“苏。”
他说:“这个世界上,不是什么东西都光明单纯的。你要生活下去,就会遇到难以计数的恐惧、挫折、不如意。有时候可以接受,有时候很难。但都不可逃避。你要站直身子去面对才是。”
他对于这番说教,仿佛也有一点自嘲,声音渐渐低下去。苏抬起头,泪珠挂在眼角,委屈地抽着鼻子,嘟起嘴,真是楚楚可怜。司徒瞧着她的脸,圆润的鹅蛋脸,还有一点点的婴儿肥。他曾经听谁在耳边念叨过,想要一个女儿,就是这个样子的。打扮起来,非常非常像洋娃娃,抱在怀里,是一生的满意。这个愿望普天下女人都有,不算宏大,他却恰恰无法满足。想到这里,一刹那心就塌软了,欠身过去,伸出一只手:“来。”
苏抽噎着,慢慢腾腾挪过来,抱住他的手臂,将脸埋在他肩膀上。司徒想她大抵又在哭,无可奈何坐端正了。把周围看了又看。忽然觉得苏身子一抽一抽的,正要问怎么了,女孩子抬起头来,竟然笑颜如花,娇憨地皱了皱鼻子:“我知道你要哄我的。”
她跳起来,凑过去再看看那幅画,说道:“其实我没那么怕啦,哭那么大声就是假的嘛,我是想让你哄哄我,只要哄一下就好了。”
多少大风大浪不为所动,小溪流里翻了船,司徒只得苦笑。苏用手细细摩擦着那幅画,无限迷惘地嘀咕:“奇怪,奇怪啊。”霍然回过头来说,“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妖魔鬼怪的。”
司徒站起来,伸手轻轻一抓,那几幅画便从墙上无声移到了茶几上,他指点着第一幅,说:“你看,这画的是天地创始之初的场景。没有人类,只有自然。”移过第二幅,又说,“自然中,统治万兽生灵的力量,一度是这样东西,名叫混沌,也叫○,象征虚无与存在,有着巨大的力量。”苏无限神往地“哇哇”连声:“跟恐龙一样吗?”
司徒被噎了一下,半天才说:“不是。”
苏没顾上看他的脸色,迫不及待地冲着第三幅大喊:“这是谁?是不是把混沌统治打倒的人?嗯,我看也不太像人。”
司徒摇摇头:“不是,这也是它。它可以自由变化自己的形状。”
再到第四张,却连他也陷入沉思:“为什么会这样子呢。”
司徒静静想了良久,得不出结论,拍拍手,图画又无声地贴回墙壁。苏自他以花为血肉救回自己后,对这样的神迹早已适应,镇定地问:“这是谁挂在这里的。”
司徒摇摇头,打开门,天色渐渐晚了。他扭头提醒苏:“回家去吧。你父母该担心了。”
苏赶紧坐到沙发上去,同时注意到沙发上竟然清净无尘,颇为惊讶。她很不甘心走似的:“你呢,你回酒店吗?1366房间吧?”原来她已经把房号记得清楚。
一点小心思给人看到,苏大窘,咬住嘴唇扭过头,脸上火烧也似。她十五岁,在学校其实是风头人物,裙下之臣,多如过江之鲫。但是,毕竟小,还会羞。司徒觉得自己心里,真是一团黄油那样地化软,哀怜神往,竟连绵不绝。怔了一会,他温言说:“我就住这里了,帮朋友打理一下。”
听他说得笃定,苏才犹豫着站起来,突然奔出去,在门口四下仔仔细细地看,嘴里还念念有词,看样子是想记住周围的环境特点,回访的意图极为明显。
这样一步三回头的,她终于舍得走了,远远还在招手,大喊大叫:“谢谢你救了我,我会来看你的。”
司徒倚在门口目送她,微微带笑。那笑纹却也仿佛定住了似的,良久良久。
终于他叹口气,说:“出来吧。”
屋子里空蒙蒙的,忽然间比外面的暮色深浓许多,不知道哪里来的灰色烟雾,丝丝缕缕缠绕在空气中,有形一样纠结。有鬼哭一样惊魂的喘息彻天彻地哼唱起来。司徒走进去,手臂挥了挥,没好气地说:“阿零,是我。”
那烟雾听得懂了,讪讪的,竟然一步步就退了。有个特别天真,犹如孩童般的声音从那排挂画的第三幅中冒出来,抱怨道:“讨厌,难得来个生人给我吓唬一下,找找乐子,你竟然给我下延迟结界。害我半小时前施的咒,现在才发出来。”
这声音不来自图画上那座上王者,而是王者座位下的黑色织金地毯,竟然从平面上拱了出来,在地毯下有什么东西像蚯蚓一样一曲一曲地爬着,爬到画框边缘,很舒服地靠在那里,然后,地毯边缘竟然掀开了。有一双滴溜溜的深紫色眼睛,从那里望着司徒。准确地说,那不是一双眼睛,那是一对瞳仁。没有眼眶形状和眼白对比,瞳仁透明如水,妖艳如莲,向司徒瞟来,说:“大人,你对她特别好噢,哪一世的妻转世?”
司徒淡淡说:“她们跟了我,就永远没有机会转世了。阿零,我问你一件事。”
瞳仁中流露出的神色是惊奇:“嗯?这天上地下,前后古今,有什么事情是你不知道的!”
司徒歪了歪头,他脸孔贴近左边耳根的那个地方,有一条淡金色的浅浅痕路,直接通入后脑浓密的黑发中。瞳仁倒抽一口凉气:“换心藤!你失忆了?可是你又记得我……”
司徒摇摇头:“我没有失忆。我只是迟钝了一点,迟钝使我可以继续活下去。”
他声音平淡疲倦,犹如沉在千秋万古无人到处溪水里的沙。阿零却跟遭遇了寒流一样,瑟缩地颤动一下,眼波流转,似惧怕,似同情,终于轻轻答:“你说。”
他却又不问了,只在这房子里走动,开了所有的灯,简约设计的房间看起来十分普通,但不知道为什么,却给人一种极神秘的压抑感觉,仿佛日月都照不出来的黑,正默默潜伏在空气中,随时会释放。司徒终于绕完了一圈,弯腰看着那个贴在墙上的装饰性壁炉,问:“○在哪里?”
苏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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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6)

她推开门,想偷偷溜到楼上去换衣服,但是餐厅里烛火摇摆,舒缓的爵士音乐回荡,已经是晚饭时间,父母坐在餐桌边,正低声谈话。虽然她住校,但是一个月不回家不通电话也非寻常,因此一面迈步,苏一面想着托词。打工?旅行?生病?哪一个都不通。当父母看到她的时候,苏脸上露出了极为尴尬的笑容,期期艾艾地刚要开口,被妈妈温和而礼貌的言语抢先了:“苏,我们正好要告诉你一件事情。”
她说:“我们协议离婚,已经在律师楼签字了。你以后跟妈妈一起生活,但爸爸每个星期会来探访你。你觉得如何?”
苏直愣愣站在那里。她没有听明白。脑子里的思路还是按着原来的方向走,说:“我,去了一趟中国,长城很美,路费是我打工赚的……”
然后她反应过来,犹如一声惊雷打到头上。几乎是出于一种本能,她惊慌失措地奔去楼上,在楼梯上脚都软了,一跤摔下去,膝头破了皮,立刻又爬起来,继续奔,冲进自己那间紫色壁纸装饰的小房间里,用枕头盖住了头。闭眼祈祷一切神灵,让这一切是梦。醒来即安全。一切是梦。
神灵事太多,没有人听到这哀哭。
苏的肩膀给人轻轻按住。是妈妈。穿着购自第五大道的灰色及膝套装,昂贵合身,拒人千里之外,这华尔街上资深的投资分析师生平所见风浪,大抵都比“离婚”两个字来得惊人,因此安慰起小女儿的时候,也波澜不惊:“苏,不要这样。这是父母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我们仍然爱你。”
这个时候的爱字,来得多么空虚乏味。
苏渐渐低声。埋在枕头里人死了一样安静。许久闷声问:“真的吗?不能挽回吗?”
妈妈的手抚摸过她的背,自己心乱如麻,竟然没有注意到她体重的变化——那已经过去的非人的一个月,苏从五十公斤跌到四十三公斤,减去无数曾固执无比的脂肪。因为这一念,苏觉得母亲的手指是那么硬而无情。
更硬而无情的是接下来的言语:“是的。苏,人生的事情,很多无法逃避,也无法挽回。”
这句话听起来那么耳熟。一天之内,两个人说过了。难道是真理?
但是,一朵百合花也可以恢复她突变的容貌;一只手也可以将她从绝望的世界拖回。那些奇迹,从哪里来的?
苏振作了一下。爬起来发现妈妈已经下楼,不紧不慢的,永远优雅的脚步声。没有人可以走进她的内心世界,没人知道那里是平静无波,还是翻山倒海。而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曾引以为傲的家、圆满温暖的家,随着那脚步声逐渐破碎,一片片四散不回。苏握着拳头,暗自否认:“一定可以挽回,一定可以挽回。只要他愿意,一切都可以挽回。”
她走进沐浴间洗澡,换了自己最好看的衣服。她要走回去寻找更多奇迹。无论要付出什么代价。
苏在下决心的时候,司徒江左的问题还悬浮在空中,等待一个答案的救赎。
阿零的光暗淡下去,顾盼着,很为难般。
它渐渐隐入那地毯,似乎要消失了。
司徒江左并没有去看住它,他似乎对那壁炉非常有兴趣,正研究着上面描绘出的熊熊火焰,如果真正仔细观察的话,在火焰中若有若无的,有无数模糊的人头和手臂伸出来,正在摆动呼喊。
阿零一拱一拱,回到了图画上王座底下,眼看地毯慢慢平伏下去了。司徒江左忽然抬起手指,遥遥一招,那地毯竟然破图而出,一挣脱画框,面积暴涨到十数平方,向司徒江左漂了过来,边缘织金黑线凛厉生光,锋利无匹。但司徒江左再一招手之间,便啪啦一声撕裂成无数丝缕,跌落在地,刹那间成了灰尘。再看图画中,那两只紫色瞳仁赤裸裸暴露出来,倘若不是周围还长出无数纤细透明的丝线,缠绕着那王座的四个支撑柱,将它微微悬浮,它就要在光石地面上无依无靠,简直是风餐露宿了。
眼睛对司徒江左委屈地眨巴眨巴,几乎是哽咽着说:“你干吗要拆人家房子?”
然后它放声大哭起来,哇哇哇哇的。它的样子是那么软弱,声音能量却十足惊人,哭起来有够吵闹。而且眼泪非常之多,都不知道那些水分是藏在哪里的,汹涌澎湃地流出来,在图画上滚来滚去,滚到低洼处就形成了积水。司徒江左看起来对眼泪这种东西非常没有抵抗力,无论是女孩子还是非人物种,听它哭了半天,终于忍不住说:“好了,我知道那是○给你的护身盖,我会再给你一个的。”
阿零抽噎着强调:“要可以拖出去骑着飞在天上哦。”司徒江左说:“没问题。”
它想了想:“要可以防紫外线哦。”
司徒江左很显然愣了一下,但是仍然说:“行。”
阿零彻底不哭了,兴致勃勃起来:“要雪纺或者塔夫绸的哦,以前那个丝绒实在太重了,再顶个一两百年,我都要得肩周炎了……”
它念叨到这里,戛然而止。不是因为它良心发现,而是看到了司徒江左越来越难看的脸色,最后嘀咕了一声:“脾气还是没大变嘛。”
它终于清清喉咙,悄悄地,好像怕惊醒天上星辰地上玫瑰一样地说:“他今天没在。”
阿零停下来,偷偷看着司徒江左,后者两只手交叉,尾指忽然轻轻一动,那画框外缘不动,里面却地震一样剧烈抖动起来,王座摇晃,灰尘簌簌落下,阿零吓得要命,溜到角落里大喊大叫:“我说,我说,他在壁炉上留了路的……”
这个时候,本应该是一道蓝光闪过,司徒便消失不见。谁知他好整以暇坐下来,以指端为刀剪,从沙发套上裁了一块布,竟然专心地在茶几上做起了手工。阿零好奇地荡了两下,实在忍不住好奇:“你做什么呀?这沙发是○亲手做的,你搞坏了他要生气的。”
司徒江左头也不抬:“他会生你的气。这是你的新护身罩。”
阿零嗷嗷怪叫着在画框中团团乱转,速度极快,跟疯狂陀螺一样:“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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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7)

司徒江左不理它,从布中捻出一条线,三下五除二将那块蓝格布锁了边,方方正正的,望空一丢,哗啦贴在那图画上,渐渐隐去实体。再看时,王座底下不伦不类,多了块充满乡土气息的小被面。不知道的,还会以为是宠物狗睡觉的窝。司徒江左站起来告诉阿零:“哪,这也是你主子亲手做的料子,和以前那块功能完全一样。虽然不是塔夫绸,比丝绒是轻多了,现在我要去找他,你别乱跑。”
他一边说,一边把手掌放在了面前的壁炉上。那青灰色的装饰画面立刻发出惨白的亮光,一丝一缕,仿佛是从里面透出来的,本来固定的火焰开始鲜活地跳动起来,仿佛狂舞一般,空气中渐渐充满了凄厉的呼喊和喧哗,是人垂死前嘶哑绝望的声音,寒冷惨烈。跳动的火焰溢出了壁炉,缠上了司徒江左的手,攀援上来,将他全身卷入,似真似幻,司徒江左人形也虚了,风吹过,在火光中他脸容安详,有若神子,飘摇中消失而去。
阿零呆看了一阵,荡秋千一样慢慢荡回王座底下,钻进那个蓝花小被面。良久,它叹了口气,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对谁说话:“他从前纵横三界,不可一世。现在却这样从容。”接着便打了个寒噤,“恐怖,司徒给我做护身罩。是发噩梦吗?”嘀咕嘀咕着伏下不动了。
它真的发起了噩梦,往事接踵而来。那是多少年前了,随主子去参加三界的暗黑会,破魂一族拥出的新统领,竟然是人类。同属三大邪族的食鬼和吸血哗然,异灵川更是强烈反对,来自其他族类的暗黑会成员虽然不敢直接抗议,却都默默表示了不支持的立场。会中气氛行近爆裂,眼看就要演变成上千年未曾出现过的三界混战。那时候的喧哗中,是司徒默默一步步走出去,走上暗黑会场中心台,那里是邪羽罗——三大邪族前最强的暗黑族类最终被全体封印的地方。充满强烈的攻击法力,他却毫不吃力地轻轻突入,站在那里,白色长衣飘动,头颅昂起,环视了会场一周,那黑色眸子中惊心动魄的煞气和压迫力,比地狱里的风还要凌厉。满堂静。
就是那一眼,将场面挽回。大家平和散去,默认了一个人类对三界暗黑会的统治地位。不可思议,不可解释,不可置信。或者非人拥有比人类更加直接而准确的判断本能。只需要那一眼,它们就深深了解到,司徒有多么可怕。
这个可怕的人,现在消失在壁炉的空气里,去见阿零的主人。此间房子的主人。上古时满世界传说他的名字,是○。一个符号,一个字母,一个数字,一个无穷意味的诉说。
苏下楼,犹豫很久,最终还是和父母吃完了这顿晚饭。父亲做的烧肉饼一如既往地味道很好。他对离婚的态度和妻子一样从容,还能够和女儿谈笑。总算问到了她为什么一直不回家或打电话。苏没有搭话。父亲以为自己知道了,转头轻声责备了妻子一句:“我说过不要先告诉苏的。不要让她烦恼。”
母亲耸耸肩,脸上是一贯的从容冷漠。整个人仿佛已经离开了这个家,去到了别处。她机械地一口一口吃东西,对于这最后的晚餐,仿佛都是敷衍。
苏看在眼里,一阵一阵地难受。不再说话以后,餐桌上的气氛就跟死了一样。记忆中的温情脉脉厚不过一层纱,一击之间便灰飞烟灭。她默默把碗收起来。从后门溜了出去,狂奔在夜色笼罩的大道上,反反复复地想,一切都可以挽回,只要那个人愿意。所以,她要找到他,希望他还在那里。
回来的时候,她特意走了很长一段,直到走出那个街区,直到清清楚楚地记住来时的路。因此一出门,就毫不犹豫选定了方向,撒腿跑起来,一路看有没有出租车,不停扭头的时候,眼角突然瞥见一个大开着门的街心花园,苏还纳闷地顺便想了一下:“咿,这花园从哪里跑出来的?”
这个问题半个小时后,再次浮出水面,甚至是在脑子里嗡嗡作响。苏大喘着气,惊恐地停下了脚步,叉着腰四处看。前面,是熟悉的街区;后面,家里院子的灯光还隐约可见。这一切都不奇怪,奇怪在于,她明明已经跑了很久,理论上来说,应该已经到了数条街之外,而那个花园,她两个小时前回家经过这里的时候,是并不存在的。
经历过一系列的怪事之后,苏显然比一个月前的自己要镇定勇敢得多。她再次试着快跑几步,身边的景物如预料中一样毫无变化。那感觉就好像是在一个自动布景前活动一样。她深深呼吸,不死心地向各个方向试探。最后发现,要在空间上产生变化,只能是走进那个莫须有的公园。
因此她走了进去。
这是一个普通的公园。草地、大树、长椅,路灯明亮,空气清新。
苏转了一圈,软底的鞋子在石头路面上踏出轻微的啪啪声。一无所见,她觉得累了。面前就有一条椅子,看起来也很安静。苏坐下去,叹了口气。
她想好好思考一下这段时间的遭遇,或者有可能,她一直在做梦,一直一直,梦中还有梦,总是醒不过来。她又叹了口气,想,会不会人生就是一场大梦呢。十五六岁而有这样的悲凉,运气看来不够好。
夜风如手,在皮肤上抚摸,有点凉。这瞬间苏全身的神经都绷紧了。不,不是风。树叶不动,草木不惊。是真的有一只手,在她脖子上,一路往上,到达她的嘴巴附近,抹来抹去,好像在找什么。
苏咬住嘴唇,奋力想把头扭过去,但没有成功。那只手的冰凉触感,似曾相识,和在地铁里缠绕她的一模一样,软的,黏黏的。这一次她意识清醒,鼻端还能闻到隐约腥味。苏伸手去抓挠,但是脖子上却空无一物,渐渐连手也不能动了,喊叫发不出声音,浑身瘫软下去,只余下眼珠可以自由转动。
她听到有人惋惜地说:“唉呀,怎么变回来了,亏我还等了你那么久。”
苏的眼珠斜到右边,那里有条青烟一样缥缈的人影,正在对着她左看右看。视角有限,不晓得那人模样如何,或者说也不晓得是人是鬼,但是对方从唉声叹气,到捶胸顿足,渐而哭天抢地。明明是加害者,却比被害者还要伤心。苏看他在一边跳,如丧考妣,甚至有一阵子见不到人,听声音是在地上滚来滚去。心里暗自嘀咕,莫非自己遇到了一个有超能力的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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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8)

谁知那人能够读心,立刻反驳她:“我才不是疯子呢,我是伟大的欧。和天地共存的欧。”
苏觉得这个名字实在陌生,完全没有汤姆克鲁斯有震撼力,而之前加的定语尤其愚蠢,和天地共存?你是天使还是撒旦?
欧立刻“切”了一声:“天使和撒旦算什么,长翅膀的瘪三,一个混天上,一个混地上,只知道为些莫名其妙的事情吵架,无聊得要死。”
苏听他口气十分有趣,恐惧渐弱,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出来。那人察觉到她的笑意,十分雀跃,绕到了她的正面来,低下头问:“你笑了哦,你是不是爱上我了?”
然后苏就晕了过去。
不怪苏软弱,但凡正常的人类,看到他都要晕过去的。这位仁兄样子是人没错,但是浑身上下精赤条条,什么都没穿。这都算了,看了最多长针眼。关键是他没有脸。脖子上直接顶了个大鸭蛋,溜圆水滑,而五官中四官都不见踪影,唯独鸭蛋的下方,拉开一道硕大的血口,里面白牙森森。
他瞪着软倒在椅子上的苏,大概是十分郁闷,搓着手一个劲嘀咕:“这是怎么回事啊?她明明笑了啊。她没有爱上我吗?”
“谁跟你说,对你笑就是爱上你的?”
司徒江左不知什么时候从草地那边走过来,遥遥地问。欧挠着头随便瞟了一眼,猛然就爆发出哇哇哇数声惨叫,奋不顾身地扑倒在地,化身成一条黑色的大蛇,就想钻地跑走。结果尾巴一轻,被司徒江左提了起来。
欧猛烈地挣扎了两下,看来上天无路,入地无门,只好竖起硕大的一个脑袋,还是光秃秃的,对着司徒江左打招呼:“司徒江左大人,您吃过饭了来散步呢?”
司徒江左好笑地仔细打量他:“○,你在搞什么?”
欧扭扭身子:“没,没干什么。”赶紧岔开话题,“您怎么来了这里?也不事先通知一声,我好摆酒接风。东京过后,您可消失了不少日子了。”
司徒江左眉宇间掠过一丝阴霾,手一松,欧啪啦落地,也不敢跑了,就老老实实趴在地上,说:“您是找到我的房子了吧,里面是我自己设计的呢,怎样?品位是不是很强?”
司徒想了想,好像实在不怎么样,但是欧的口气殷切,不好直说。司徒江左点点头:“很有特色。阿零也挺好的。”
欧愁眉苦脸起来:“阿零越来越调皮了,他躲在我以前的祭祀王座下面,我都打不着他。”
司徒江左静静地看着他。○,欧,蛇与混沌的始祖,比亚当和夏娃更早与上帝同在的神物。名字来自他首尾相连的形状,象征无穷尽的可能。也许是造物中出现了什么偏差,他被赋予了一种人类语言叫做五迷三道的糊涂脾气。阿零是他眼睛的化身,也是他的宠物和仆人。他们天不管地不管,四海遨游。但发生了什么事情,他们要跟人类的女孩子过不去?
欧听到了这句话。
大概是恼羞成怒,他猛然生气了。
黑色蛇身在地面上一弹,高高跃起到了空中。那体积在瞬间暴长,十倍,一百倍,上千倍。铺天盖地,云霭中浮出巨大的三角形扁平蛇头,血红的嘴巴张开,蛇信从空中伸出来,鞭子一样雷霆万钧地扫下,冲着司徒江左卷来。司徒江左扬起头,蛇信带来的巨大飓风和浓厚腥味,摧枯拉朽地劈面而来。他左手临空一抓,苏的身体轻轻飞起,到了他的手里,再向外一抛,她便无声无息地消失在空气中。
做完这个动作之后,司徒江左躬了一躬身子,再直起时已经顶天立地。倘若有人在他脚下,帽子掉了也不能看到他的脸。他在空中冷冷俯视那条正在愤怒翻滚的蛇,一脚踩了下去。欧不躲,反而欺上来,缠绕住他的腿,一路向上攀缘,发出滚雷一样响亮的咝咝声。爬到他头颈边,獠牙闪亮,一口咬下去,结果喀喇一声,好似碰到了极坚硬的障碍物,他一愣神,司徒江左已经用手把他七寸捏住。两个双双恢复了原来形态。
司徒江左拍拍自己的衣服,上面被那条脏蛇沾了泥,说道:“你生什么气?”
欧在地上一摆头:“我听到了你心里说的话,你说我吃饱了没事干和人类过不去。”
司徒江左想了想,说:“我没说错吧。那次选美,我就发现你在船上,以为是去看热闹就没理你。后来到纽约,发现地铁里有你的气味,而且那些女孩子变化后的样子跟你一模一样。我没冤枉你吧?”
欧甩甩尾巴,不服气地说:“我没干什么呀,我就想找个人陪陪我。”
欧在司徒身边蹲下。司徒江左从他混沌的脸上,看到一种自己最熟悉不过的神气。他沉默了一下,轻声问:“你是不是觉得很寂寞?”
欧天真地问:“什么是寂寞?”
司徒江左将他挽在自己手臂上,坐回长椅,好久不知道怎么回答。最后是欧自己说:“就是很希望人家来陪我对吗?”
他很沮丧:“可是没有噢。不管怎么做都没有。我这次,本来想把那些女孩子的脸变成我这样,她们再见到我就不会怕了。结果……”
他白司徒江左一眼:“一定是你去治好她的。哼!”
司徒江左啼笑皆非:“不治好,她也不会喜欢你的啦。还有,谁告诉你说,把女孩子逗笑了就表示她爱你?”
欧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摸出一本杂志,用尾巴递过来:“喏。”
原来是一本女性杂志,封面上好大一个标题《爱上让我笑的人》。
司徒江左把它一扒拉,简洁地说:“身为男性,无论是人是蛇,都不要看这种杂志。”
欧叫起来:“那你告诉我怎么办啊。”
苏被抛出去的那瞬间,其实已经醒过来了。她感觉到司徒江左的气息,激发她无尽的狂喜,被最喜欢的人挽救,令她对上天的安排充满感动。但是下一分钟,她就落了地,眼帘中映入自家后院的青翠围墙。她毫发无损地好好躺着,望着天上的星辰发呆。后门吱呀一响,爸爸走了出来,跟她说话:“怎么了?”他完全没有意识到,女儿是前一秒钟才从天而降,回到这里。
苏很老实地回答:“不开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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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奇幻天下》 二
白饭如霜 :爱 式(9)

爸爸在她身边躺下来:“相信我,我也不开心。但是你妈妈很开心。这就够了。”
苏难以置信地转过头去:“爸爸?”
这个瘦弱见老的男人微笑着,隐忍而包容,他在自己的回忆里遨游,述说年轻时候和妻子的相遇,那时候他决心以一生的付出使她幸福,二十年后,誓言仍然存于心间,即使牺牲自己,也不后悔。苏突然发现自己为什么会喜欢司徒江左,因为后者的容貌与温和,都是她心目中完美版的父亲的投影。她忍不住握住父亲的手:“爸爸。我很爱你。”
她得到一个温暖的拥抱,在父亲的怀里她感觉到一滴眼泪落到自己的脖子上。就像他不被接受和珍惜的爱,在暗地里默默存在,仍然珍贵温暖。
苏和父亲谈心的时候,司徒江左和欧,在高高的云端里盘腿看着下面所发生的事。欧比当事人还要激动,一把鼻涕一把泪地真诚忏悔:“我错了,我错了,我不该叫人迁就我的样子来喜欢我。我该去迁就人家的。”
他说风就是雨,一下站起来:“我去把上次选美的女孩子变回来。”
司徒江左拉住他:“不用啦,我都办了。”
他默默看着下面的苏,依偎在父亲的身边,笑容在泪光之上闪耀。欧小心翼翼地问:“你没有小孩子吗?”
司徒江左摇摇头:“没有。我饮食邪族血肉而得不死,不能有孩子。”
欧立刻同情心爆棚,跃跃欲试:“要不要我下去把她抓来给你?”
被司徒江左扫一眼,他又醒悟过来,颇为不好意思:“嘻嘻,玩笑,玩笑。”
他侧耳听了一下,皱起眉头:“这两父女说的都是真话。可是里面那个女人说谎啊。”
欧能够读心,司徒江左是知道的,可是隔着这么老远还能读,果然不愧是千年王八万年龟。跟着欧轻轻降落下去,在二楼的窗口,司徒江左画了一个隐形结界再往内看去,苏的妈妈满脸泪痕,正在马桶里焚烧什么东西。八卦的欧兴高采烈,人家烧完一出去,立刻冲进窗口,对着隐约留存的黑灰一阵猛看,然后对司徒江左说:“喂,她欠了人家好多钱,准备债以身代,从人世解脱,这是什么意思?”
司徒江左手指在马桶中虚画了一个圈,从水面上浮起黑色的文字,一行一行的。原来她所焚烧的都是借据,还有一封本来要给家人的遗书。在过去的一年中,由于市场判断的失误,苏的妈妈使客户亏损了巨额资金,为了让丈夫和女儿的生活能够保持往日的水准,她决心开车去海边公路制造坠海的事故,不但可以免去债务,也可以让第一受益人苏,得到一大笔的保险赔偿。
欧跟着司徒江左看完这段话,暴跳如雷:“骗子,骗子,我最讨厌骗子了,我要去破坏她的阴谋。”唰的一声窜出窗户,空中一条大蛇怒气冲冲,奋力往海边公路飞去。
司徒江左摇摇头。对于要教导欧懂得人类的感情,决心抱以悲观的态度。他开了门,走下楼去。这房子布置得幽雅非凡,提醒了他人世生活的许多可爱之处。要不要留在这个城市,呆久一点呢?思虑中苏的脸从后门外探了进来,叫着妈妈,却看到了他,毫不惊讶,她冲出来拉住他的手,笑颜如花,低声说:“谢谢你又救了我。”转头看到父亲进来,便介绍,“爸爸,这是我们新来的老师。教拉丁文的。”
司徒江左一怔,不得已握住对方热情伸出来的手。从那人的手心中,传来极为纯良的气息,是心地善而厚道的好人,命中会有意外的财富和注定的祝福。他微微一笑说:“您好。”苏在他身边转来转去,端茶送水。他忽然觉得很舒服。沉下去坐在沙发里,他决定明天真的去苏的学校教拉丁文——如果真的有拉丁文那门课的话。
这一天的报纸社会新闻版,报道了海边公路上发生的一件离奇事故,任职华尔街的女分析师黛安娜驾车不慎,掉落一百米深的悬崖,但人车均安然无恙,连漆都没有碰破一块,警察方面暂时没有办法做出任何解释。
司徒江左在欧的小宅子里看到这则新闻的时候,正吃早餐。第三幅画上,阿零的眼泪形成的小水洼还没有干,它在里面玩小纸船,一边问:“欧去换什么衣服啊?换那么久,他一定是不会穿的啦。”
司徒江左看了一眼楼上,说:“他今天要跟我去高中读书,是要穿整齐一点。”
果然欧从楼上跑了下来,人模人样,西装革履,打了一条烧包的粉色领带,心情很激动地问司徒江左:“怎么样?看起来怎么样?”
司徒江左和阿零看着他的鸭蛋头,一起叹了口气,慢吞吞地说:“我觉得有眼睛和鼻子,会比较受女孩子欢迎。”
欧从善如流,噢噢连声,又登登登跑了回去。楼上发出了非常惊人的喧哗声,那是欧在狂翻时尚杂志。变成哪个帅哥才能在人间谈一次美妙的恋爱?老江湖,也有新问题。

(番外1完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