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逼迁计划

在这之后的两三天时间里,每天上班许珂都要骑着摩托车到木桹街转几圈。

木桹街早已被搬空,只剩下街道两边那些外墙上写着大大的“拆”字的老房子,街巷里除了偶尔有一两只恋家的狗走过,就再也看不到一个行人。只有赵凤霞家是个例外。她家门外并没有写上“拆”字,大门照常打开,经常可以见到赵凤霞进进出出的身影。

许珂一直在暗中观察钉子户赵凤霞的日常生活,她仍然像往常一样,每天很早起床,吃过自己煮的早餐,就提着蜂窝煤炉到街口路边摆卖茶叶蛋,至少表面看来她并没有什么受到毒蛇惊吓精神惶恐要搬家的迹象。

他不由得心生疑惑,难道黄菁最后关头良心发现,并没有往她妈妈家里投放毒蛇?

晚上下班的时候,他忍不住给黄菁打了个电话。黄菁在电话里说:“不可能没有动静啊,这三天我每天都偷偷往老婆子屋里放进去十多条毒蛇,就算没有真的咬到她,吓也要把她吓个半死啊。”

“可是你妈还是像个没事人一样,该干吗干吗,根本不像受到毒蛇骚扰和恐吓的样子啊。”

黄菁在电话那头沉吟一下说:“那可能是我放的毒蛇不够多,没有吓到她。你别着急,今晚我再放几十条蛇进去,就不信她还敢在那屋子里住下去。”

许珂点头说:“好,一定要吓破她的胆,最好是能让她自动来找我谈搬家拆迁的事。”

“那个……”黄菁迟疑一下,说,“市场里的蛇老贵老贵了,我这几天为了买蛇都花了好几千块,我这也是在为公家办事,你们能不能给我报销一下?”

许珂满口答应,说:“行,只要你能逼迫你妈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买蛇的钱我自掏腰包给你报销。”

黄菁嘻嘻一笑,说:“这还差不多。”

下班回家吃完晚饭,许珂惦记着赵婶家里的事,骑着摩托车再次来到木桹街。在木桹街与世纪大道交界的路口,赵凤霞仍然坐在路灯下卖着茶叶蛋,几个从附近学校跑出来的中学生正在照顾她的生意。

许珂把摩托车开进木桹街,忽然看见废墟里人影一闪,他扭头看去,只见一个女人正鬼鬼祟祟朝赵凤霞的平房靠近,再一细看,这女人正是黄菁。黄菁手里提着一个网袋,里面有什么东西在缓缓蠕动,正是一袋子花花绿绿的毒蛇。他不由倒抽一口凉气!

他停下摩托车,蹑手蹑脚跟在黄菁后面。只见黄菁溜到她妈妈屋侧的窗户下,从打开的窗户里把一袋毒蛇全都倒了进去。许珂看得心惊胆战,一不小心脚下踢到一块砖头,弄出哗啦一声响动,也把黄菁吓了一跳。

黄菁回头一见是他,这才放下心来,朝他挤挤眼,做出一个胜利的手势,然后身形一晃,从路灯光照不到的黑暗中溜走了。

直到回到家,躺在床上,许珂的心还在怦怦跳个不停,那一袋毒蛇如果突然出现在他房间里,估计他立即就要吓个半死,不知道赵婶晚上摆完地摊回家会吓成什么样。这个黄菁,倒也真下得去狠手,一下给她妈屋里放进去这么多毒蛇,万一赵婶被蛇咬到可怎么办?

后来他又想,要是她真的被毒蛇咬到也许更好,赵婶死于毒蛇之口,那这个钉子户的问题就彻底解决了。

第二天早上,许珂上班前特意绕道去了一趟木桹街,想看看赵婶一晚上与那么多毒蛇共处一室,到底被吓成了什么样子,不想刚到街口,就看见赵婶仍然像往常一样在街道边摆摊。只不过她今天摆卖的并不是茶叶蛋,而是在街边支起一块门板,上面摆放着十来个大玻璃酒樽,酒樽里装着泛红的药酒,酒液里还浸泡着一些花花绿绿的毒蛇。不用吆喝,早已有不少人围拢过来,纷纷掏钱买她的蛇酒。生意可比卖茶叶蛋好多了。

许珂一个趔趄,差点从摩托车上掉下来。这个赵婶,非但没有被满屋子的毒蛇吓破胆,反而还把那些毒蛇抓了泡酒,把蛇酒拿出来摆卖,这也太出人意料了。

他掏出手机给黄菁打电话,把看到的情景告诉她,黄菁在电话里也惊到了,将信将疑地说:“不可能吧,我妈平时最怕蛇了,怎么敢去抓蛇泡酒?”

挂断电话,许珂忽然看见赵婶的目光透过抢购蛇酒的人群,朝他这边望了一眼,那眼神中竟然透出一种罕见的倔强之色。

他不觉心头一震,看得出来赵婶其实早已知道她屋里那些毒蛇是怎么来的了,但她宁愿冒着被咬伤的危险去将那些毒蛇一条一条抓起来,也绝不向投放毒蛇的人妥协。到底是什么让这个对毒蛇怀有深深恐惧的老婆子突然鼓起如此大的勇气,难道仅仅是因为她想要抗拒拆迁保住自己的家园?

回到单位上班,许珂生怕熊威向他催问赵凤霞家拆迁的事,自己已经对赵凤霞家断水断电,甚至还怂恿黄菁往她家里投放毒蛇,都没有逼迁成功,他自己也觉得十分恼火,如果这时候向熊威汇报情况,主任一定会怀疑自己的办事能力。

路过熊威办公室门口时,他听到屋里有人在大声说话,知道主任在,顿时连大气也不敢喘,轻手轻脚想从他办公室门口溜过去,却不想还是被熊威一眼瞧见。

“许珂你过来一下!”主任在屋里冲着他喊。

许珂应了一声,只得硬着头皮走进去,办公室里除了熊威,还站着一个人,这个人许珂认识,是木桹街村民,因为他右腿先天残疾,走路一瘸一拐,所以大伙都叫他周一拐。周一拐喜欢酗酒,而且脾气暴躁,村里人都有点怕他。

他远远地就闻到了周一拐身上的酒味儿,知道这家伙肯定又喝了不少酒,不由得微微皱一下眉头。周一拐正靠在办公桌前,神情激动地在跟熊威说着什么,横飞的唾沫把办公桌上一份文件都打湿了。

看见许珂进来,熊威像是盼到了救兵一样,对周一拐说:“那个……我还有个会要开,你有什么问题可以向咱们许副主任反映。”他显然已经被周一拐纠缠得厌烦了,赶紧起身,拎起皮包溜出办公室。

许珂有些诧异,问周一拐:“你有什么事?”

周一拐喷着酒味,粗声大气地说:“我就是想来问一下,咱们村的人都已经搬走了,这拆迁工作为什么还没有开始?”

“这个……”许珂迟疑一下,说,“关于拆迁的事,咱们还有点情况没有处理完。”

“还有什么情况没有处理完?”周一拐敲着桌子说,“你们办事像羊拉屎一样磨磨叽叽的,要是耽误了全体村民回迁的时间,你们负责得起吗?”

许珂听他吵嚷半天,才明白他的真正来意。这个周一拐,因为身有残疾,且脾气太臭,又是个酒鬼,虽然已经三十多岁却还没有成家,去年好不容易谈了个女朋友,人家嫌他家的房子太旧太烂,说等他家什么时候能盖上新房子,就什么时候跟他结婚。

周一拐家里穷,本来没有钱盖新房,正好这时木桹街要进行城中村改造,根据现在的拆迁协议,城中村改造之后他们家不但可以得到一套回迁新房,还能拿到一百多万补偿款,这可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啊!周一拐乐得做梦都能笑出声来。按照协议规定,改造工程明年年底前必须完工,也就是说明年年底前村民们就能回迁并住上高大上的新房子。所以周一拐跟女朋友商量,也把婚期定在了明年腊月,回迁新房钥匙一到手,两人就立即摆酒结婚。

为了能顺利搬进新房结婚,周一拐成了木桹街最支持拆迁计划的人,也是第一个在协议书上签字,第一个搬出木桹街到外面租房子住的人。他搬出木桹街已经两个多月了,按理说村里的拆迁早该动工了,可是他今天回到木桹街一看,村子里冷冷清清,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不由得急了,照这样耽搁下去,明年肯定不能如期回迁,那他结婚的事也就泡汤了。加上今天喝了点早酒,一性急,就跑到居委会找领导讨说法来了。

得,原来主任甩给了自己一个烫手的山芋!许珂只好向他解释说:“很感谢你们这么支持咱们村的改造工作,村里拆迁的事一开始进展得挺顺利,按照咱们的计划这个时候确实早就应该有施工队进村开始施工了,可是就在临开工前的时候出了点意外,咱们村还有一户人家不肯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成了阻碍拆迁工作的钉子户,目前咱们正在想办法解决这个问题。”

“去他的,这么好的补偿条件,为什么还不愿意拆迁?”周一拐骂了一句脏话,然后问,“这个钉子户是谁啊?”

“是赵凤霞。”

“哦,就是那个卖茶叶蛋的死老婆子?”

许珂点头说:“就是她。”他把自己跟赵婶交涉谈判的过程说了。周一拐愤愤地说:“你们就是书生办事,三年不成,照我说咱们把几辆挖掘机开过去,直接把她房子给扒了不就行了?哪来那么多废话。”

许珂严肃地说:“这可不行,强拆民房,可是要坐牢的,如果赵婶在屋里,拆屋时闹出人命案来,说不定还得要为这事吃枪子呢。”

“这个死老婆子,自己不想住新屋就算了,还耽误其他人的回迁计划,真是不得好死。”

“是啊,现在赵婶的态度很坚决,说是宁死也不拆迁。”

“那可怎么办?”

许珂叹口气说:“没有别的办法,只能抓紧时间做赵婶的思想工作,希望她能早点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

“这老婆子,脾气古怪得很,等你们做通她的思想工作,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去。”周一拐显然对他的回答并不满意。又在办公室里站了一会儿,见许珂不再理他,这才讪讪地离去。

“如果她真的想死,老子倒愿意成全她。”他走出办公室的时候,小声地嘟囔了一句。

看着周一拐一瘸一拐离去的背影,许珂感受到了比挨了主任的批评更重的压力,木桹街的整个拆迁改造工程,就因为赵凤霞这个钉子户而全部搁浅,这对那些积极配合拆迁工作的村民来说是极不公平的。

“绝不能再耽搁下去了,”他在心里暗自催促自己,“一定要尽快搞定赵婶这个钉子户!”

可是他坐在办公室里想了一上午,甚至还上网搜索了“逼迁绝招”,也没有想出什么好办法来。

中午回家吃过午饭,下午上班的时候,许珂去找主任熊威,希望他能和自己一起去跟赵婶谈判,毕竟他说话比自己有分量,也更让村民信服。

他来到主任办公室,熊威正在接听办公桌上的电话。“好的,我马上到!”他听到主任在电话里这样答复对方。

挂了电话,熊威立即起身对许珂说:“你来得正好,赶紧的,跟我去一趟医院。”

“去医院?”许珂愣一下神,问,“发生什么事了?”

熊威一边拎起自己的皮包,一边语速很快地说:“今天中午,有人看见赵婶倒在街边自己的摊位前,全身抽搐口吐白沫,于是立即拨打120急救电话。赵婶很快被送进医院抢救,医生觉得她的病情有点蹊跷,就报了警。刚才是刑警大队一个女警察打电话给我,她现在就在医院,赵婶还没有苏醒,经初步了解觉得事有可疑,可是警方联系不到赵婶的家人,只好把电话打到居委会来了。咳,废话少讲,你赶紧跟我一起去看看。”

两人快步下楼,许珂上了熊威的小车,熊威把车直接开到人民医院,在急诊室找到了赵凤霞。

赵凤霞正躺在急救病房里,三名医生正在紧张地对她进行抢救。一男一女两名年轻警察坐在病房门口的长凳上,看见熊威和许珂,女警察首先迎上来,问:“你们是……?”

熊威说了自己的身份,又介绍说:“这位是咱们居委会副主任许珂。”

女警察跟他们握一下手说:“两位好,我叫欧阳若,是市公安局刑警大队的,这位是我同事方可奇。今天中午我们接到医院报警,说他们接收到一位毒鼠强中毒的急诊病人,怀疑有人为投毒的可能,所以想请咱们警方协助调查。送病人入院的那位路人只知道她叫赵凤霞,住在木桹街,并不知道她家人的联系电话,所以咱们只好给你们打电话……”

许珂朝抢救室望一眼,问:“赵婶现在情况怎么样了?”

欧阳若摇摇头说:“情况不妙,我刚才问过医生,说是还需要抢救,结果很难预料。”

那个叫方可奇的男警察的目光一直在许珂和熊威身上逡巡着,问他们:“你们知道病人家里人的电话吗?”

熊威说:“她有一个女儿叫黄菁,已经嫁出去了,不过仍然还在咱们南州市区。”

“我有她的电话,要不要我打电话叫她过来?”许珂小心地征询两位警察的意见。

欧阳若点头说:“好的,多谢你了。”

许珂掏出手机,走到一边给黄菁打电话。

十几分钟后,黄菁匆匆赶到。在楼梯间看到黄菁的一刹那,许珂忽然心头一跳,赶在她与警察见面之前一把将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问:“不会是你干的吧?”

“什么我干的?”黄菁一脸莫名其妙。

许珂四下看看,见没有人注意到自己这边,就凑到她面前说:“你妈中午中毒了,中的是毒鼠强的毒,警察说很可能是有人投毒。该不会是你用毒蛇逼迁不成,然后又……”

“我呸,你说什么呢?我怎么会做这样的事?再说中午我一直在杂货铺门口跟人家打麻将,根本就没有离开过,怎么给我妈下毒?”黄菁上下打量他一眼,目光闪烁两下,“咦,你这么紧张干什么?我妈不肯拆迁,我怎么觉得你比我还着急,难道给我妈投毒的人是你?”

“别开玩笑,怎么会是我?”许珂一脸认真地否定了她的推断。

这时抢救室门口传来脚步声,一个医生一边抹着额头上的汗珠一边走出来。许珂见状,立即停止了跟黄菁的对话。众人迎住医生问:“病人情况怎么样了?”

医生有点疲惫地说:“经过咱们抢救,病人已经脱离生命危险,但目前仍然处于昏迷之中,什么时候能醒转过来还不知道。”他看看围在自己跟前的几个人,“你们谁是病人家属?请跟我去办一下入院手续,病人需要转到住院部继续治疗。”

黄菁有点不情愿地举一下手,说:“我是她女儿。”

“那你跟我来吧。”走了两步,医生又回头问,“你带钱没?”

黄菁没好气地说:“我哪会想到发生这样的事,身上一分钱也没有带。”

许珂叹口气,掏出自己的钱包,里面还有六百多块钱,又找熊威借了几百元,凑够一千块,从后面递给她说:“先给你妈办好住院手续再说吧。”

第六章 亲生父母

第二天早上,那个名叫欧阳若的女警察打电话告诉熊威和许珂,经过警方连夜排查,现已查明赵凤霞确实是被人投毒了,有人在她喝水的茶杯里投放毒鼠强,最终导致其中毒入院,而且警方已经抓到投毒凶手。凶手也是木桹街居民,名叫周齐礼,是个残疾人,外号叫周一拐。

据周一拐被抓后交代,他急着等明年回迁新房后跟女朋友结婚,眼见赵凤霞成了全村唯一一个不肯拆迁的钉子户,他怕她会耽误木桹街的整个拆迁和改造工作进度,从而拖后村民们回迁新房的时间,更怕因此而影响自己的婚期,所以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就想着把赵凤霞弄死算了。只要她一死,自然就做不成钉子户了。

昨天中午,他喝了些酒,然后拿着家里用来灭鼠的一包毒鼠药,来到木桹街,看到赵凤霞正在街口摆摊,就趁她坐在摊位后边打盹的当儿溜到她背后,把她放在椅子下的茶杯拿起来拧开盖子,将毒鼠药放进茶水里,然后躲在不远处暗中观看,果然没过多久,赵凤霞喝了杯子里的茶水就中毒倒地了。他以为大功告成,吹着口哨扬长而去,却没有想到赵凤霞最终被路人救起并送医抢救。

警方先是勘查到毒药是投放在茶杯里的,然后根据上面一个指纹锁定了凶手周齐礼。

没想到凶手竟然是周一拐!听完警方的情况通报,许珂不由倒抽一口凉气,他想起周一拐昨天说的那句话:如果她真的想死,老子倒愿意成全她!原来他说的并不是一时气话。

熊威长长地叹息一声,说:“可惜了啊!”

许珂也跟着叹气,说:“是啊,周一拐明年就要结婚了,现在闹出这么个事,他恐怕得吃好几年牢饭,这婚是肯定结不成了,估计连女朋友都要跑了。”

“傻啊你,我可不是可惜周一拐这小子,”熊威白了他一眼,“我是可惜赵凤霞这个老婆子……”

“可惜赵婶?”

“她要是真的被毒死,咱们倒省事了。”

许珂看看主任,心里忽然很不是滋味。他觉得熊威的想法未免也太极端了些。

一股难受的情绪还没有缓和过来,他的手机又响了,一接听,居然是医院打来的。听声音,正是昨天在医院见过的抢救赵婶的主治医师张医生。

张医生在电话里说:“赵凤霞已经苏醒过来,不过她……”

许珂忙问:“她怎么了?”

“她刚一醒来,就吵着要出院,我们怎么拦也拦不住,要不你们过来一趟吧。”

“好的,我们马上过去。”

挂断电话,许珂把情况跟主任说了,熊威把手里的茶杯往办公桌上重重一放,没好气地说:“这个死老婆子,可真能折腾。”

两人驱车赶到医院,赵凤霞果然已经从昏迷中苏醒,但脸色苍白,看上去精神状态并不算好。她手背上还打着吊瓶,却正在跟旁边的护士吵嚷着,叫护士赶紧把针头拔了,她现在就要出院。

许珂往病房里瞧一眼,并没有看见黄菁,就问张医生她女儿呢。

张医生双手一摊,摇头说:“她女儿昨天在这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就走了,直到现在都没有再来过。”

许珂在心里直叹气,也许现在唯一能吸引黄菁回来看她母亲一眼的,就只有那笔不菲的拆迁补偿款了。

他走到病床前,看看赵凤霞说:“赵婶,你现在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还是听医生的话,在医院里多住几天吧。”

“不住了,我一分钟也不愿在这里待了,我要回家……”赵凤霞见护士不肯给她拔针头,索性自己一把将针头拔下,下床要走。

许珂拦住她说:“赵婶你是担心医疗费吧?你放心,昨天我和主任已经帮你交了一千块钱,够你在医院住几天了。如果不够的话,我们再替你想想办法。”

赵凤霞瞪他一眼,冷声道:“你们以为帮我交了一千块钱医药费,我就会感激你们,同意你们拆我的房子吗?”

许珂被她呛得接不上话。

熊威早已看穿赵婶的心思,问张医生:“她现在的情况怎么样,能够出院吗?”

张医生瞧了赵凤霞一眼,迟疑着说:“她现在已经没有什么大碍了,就是身体有点虚弱,最好是能在医院再住几天,咱们再观察一下。”

熊威说:“算了,既然她执意要出院,你们就让她走吧,或者你给她多开点药,让她带回家自己慢慢调养。”

“主任,可是她——”许珂想说什么,却被熊威摆手打断。

熊威看看赵凤霞,脸上带着一丝揶揄的笑意,说:“许珂,你想错了,赵婶担心的不是医药费,她担心的是她家的房子,她怕咱们趁她不在家的时候偷偷把她房子给拆了。”

赵婶鼓着眼睛说:“对,我就是怕你们这些强盗偷偷拆掉我的房子。我死也要死在自己家里,如果你们要强拆,最好把我直接埋进那些砖头瓦块下面。”

熊威略显尴尬地看看张医生,说:“既然这样,那就让她出院吧,看她还有力气骂人,估计一时半会儿死不了。”

张医生只得无奈地点头同意。

许珂打电话给黄菁,希望她能来接她妈妈出院,黄菁在电话那头甩过来两个字:“没空!”许珂苦笑一声,只得扶着赵婶坐进熊威的车里,请主任开车送她回去。

车至半途,许珂的手机唱起歌来,姜荣打电话问他:“现在有空吗?”

许珂不由得挺直了身子,问:“有事吗?”

姜荣在电话那头显得有些兴奋,说:“你的DNA比对结果出来了,那三对寻找孩子的父母中,果然有一对是你亲生父母!”

“真的吗?”许珂手一抖,手机差点从耳朵边掉下来。

“当然是真的,亲子鉴定证明就在我手上拿着呢。”姜荣说,“你现在有空没?我还是在那家早餐店等你,咱们见面再说。”

“好……好的,我马上到。”许珂连说话的声音都有点颤抖了。

挂了电话,他对熊威说:“主任,我有点急事,先下车了,赵婶就麻烦你送她回去吧。”熊威“哦”一声,在路边停下车,还没来得及问他发生什么事了,许珂就已经打开车门跳下车。

许珂飞身翻越马路中间的隔离栏,跑到街道另一边,招手叫了一辆出租车,直奔青少宫对面那家早餐店。

来到那家名叫“春香早点”的早餐店,姜荣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从皮包里掏出一份用A4纸打印的文件递给他。

许珂接过一看,原来是一份亲权关系DNA鉴定书,上面第一栏基本情况里写着,被鉴定人1姓名:许珂,被鉴定人2姓名:于满仓,委托单位是华夏寻亲网,委托鉴定事项为亲权关系鉴定;第二栏为检验结果,一个长长的表格里写满了各种复杂的英文名称和数据。他的心怦怦直跳,没有耐心一项一项地细看,直接把目光投向最下面的鉴定结论栏,只见那里赫然写着:父系可能性为99.9999%。鉴定书右下角盖着一个鲜红的印章,表明鉴定单位为外省某医学检验中心。

许珂拿着鉴定书的两只手开始颤抖起来,他把鉴定书看了好几遍,确信自己没有看错之后,才抬起头来,问:“这么说来,我的亲生父亲叫于满仓?”

姜荣点头说:“是的,没错,你本来姓于,你父亲名叫于满仓,母亲叫孙菊。”

“那他们……”

姜荣拿出一个笔记本,把上面记录的信息一项一项告诉他。

于满仓夫妇是沙坪县麻岭乡农民,家住麻岭山下。他们有一个儿子名叫于小龙,大约二十年前,于小龙五岁的时候,被一个开着三轮摩托车的卖货郎拐走。后经多方查找,终无音信。七八年前,在志愿者的帮助下,他们在华夏寻亲网发帖寻子,并留下DNA样本。没想到在网站和志愿者共同努力下,竟然真的找到了他们的亲生儿子。

“还有,你不是常常梦见自己被关在一间不停摇晃的小黑屋里吗?”姜荣合上笔记本说,“据我了解,二十年前你正是被那个卖货郎塞进三轮摩托车后面一个小货箱里带走的,所以你噩梦中的那间摇晃的小黑屋,应该就是那个把你从村子里带出来的小货箱。”

“你们……真的找到我亲生父母了吗?”许珂虽然已经看到亲子鉴定书,但仍然有种虚幻的感觉。

姜荣笑了,指指他手中的鉴定书说:“你可以不相信我,但这个DNA鉴定结果你总不能不相信吧?”

“我……我只是感觉太突然了……”

许珂忽然从凳子上滑下来,蹲在地上,双手捂着脸像个孩子似的呜呜大哭起来。

姜荣急忙将他拉起,说:“别这样,你看好多人都在看着你呢。”

许珂这才止住哭声,重新坐到凳子上,抹抹脸上的泪水说:“我……我想去看看他们,可以吗?”

“当然可以,我们已经有当地志愿者通知你亲生父母了,他们也很想见到你。我们都已经安排好了,只要你时间允许,随时都可以过去与他们相认。我的小货车就停在外面,我现在就可以送你过去。”

“真是太感谢你们了……”许珂握住他的手,不知道说什么才好,最后退一步,朝他深深鞠了一躬。

姜荣急忙扶住他,两人走出早餐店,许珂果然看见街边停着一辆白色厢式小货车。姜荣打开车门坐在驾驶位上,许珂在他旁边坐下来。

姜荣很快就把小货车开出市区,一路往沙坪县方向驶去。

沙坪县就在南州市北面,两地之间以麻岭山为界,翻过麻岭山,就是沙坪县的麻岭乡。早年间要想翻越麻岭山,必须得走山上狭窄陡峭的盘山公路,不但速度缓慢,路途颠簸,而且还十分危险,后来两地间修通了二级公路,有隧道直接从麻岭山穿过,两地交通才变得方便起来。

姜荣的小货车在公路上行驶了一个多小时,从麻岭山隧道穿过,就已经到了沙坪县界。这时他的手机响了,他放缓车速接听完电话,扭头看见许珂坐在旁边脸色凝重,一直没有开口说话,就安慰他说:“其实你不用担心,我们在沙坪县有个志愿者叫阿慧,她已经联系过你父母,安排好了见面事宜。”

许珂点点头,却仍然没有说话,此时他的心情就像一锅煮沸的水,既热切期望见到自己失散二十年的亲生父母,却又害怕见面的那一刻真的到来,既有些紧张激动,更多的是忐忑不安:我已经离家二十年,爸爸妈妈老了吗?他们现在变成了什么模样?如果见面后他们要把我留在身边,再也不让我走,那我该怎么办?养父母那一边,我真的放得下吗?……心绪就像不远处的山峦,起起落落,难以平静。

根据手机地图导航,姜荣从山边一个路口拐下公路,只见路边正有一个短发女人在向他们的车子挥手,那女人身上穿着一件绿色马甲,胸前印着华夏寻亲网的logo。姜荣对许珂说:“这就是阿慧,因为我不识路,所以她过来带我们过去。”

他在路边将车停下,招呼阿慧上车,阿慧拉开车门在后排座位上坐下,用一只手比画着给姜荣指路。

姜荣根据她的指引,开着小货车在山脚下一条狭窄的土路上拐了几个弯,再往前行不远,就进入了一个小山村。村子的一边靠着大山,另一边是成片的稻田,村里多是红砖瓦屋,间或有一两幢楼房,看上去这并不是一个富裕的村子。

不知道是离家越来越近,心情过于激动,还是道路坑洼不平行车颠簸的缘故,许珂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动得越来越快。他深深吸了口气,用手按住胸口,仿佛是要把一颗扑通乱跳的心按回去一般。

货车沿着村道向前行驶了十来分钟,阿慧忽然指着路边一间红砖青瓦的房子说:“就是这儿!”话音未落,那屋里早有一对中年夫妇听见货车响声,从大门里边跑出来。

许珂他们跳下车,那对夫妇急忙上前将三人迎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