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慧向姜荣和许珂介绍说:“这就是于满仓和孙菊。”然后又回头向对方介绍了姜荣和许珂二人的身份。

许珂定定地瞧着那对夫妇,只见二人四十七八岁年纪,但头发已经斑白,额头布满皱纹,显然是为了生活日夜操劳留下的印记。他不由鼻子一酸,几乎当场流下泪来。因为是刚刚见面,于满仓夫妇既激动,又显得有些拘谨,见他站在那里发愣,以为他是怀疑二人的身份,急忙抖索着从口袋里掏出身份证,说:“孩子,我们就是你爸爸妈妈啊,不信你看……”

许珂看到他那双微微颤抖的皲裂的手,积蓄在眼眶里的泪水再也忍不住流了下来,叫一声“爸、妈”,扑通一下跪倒在二人跟前。于满仓夫妇急忙将他扶起,一家人分开二十年后再团聚,早已抱头哭成一团。连旁边的阿慧看了,也忍不住抹起眼泪来。

姜荣劝住他们道:“外面风大,咱们进屋说话吧。”

于满仓夫妻这才擦擦眼泪,将三人让进屋里,孙菊坐在许珂旁边,拉着他的手将他左看右看,好像是在审视一件失而复得的宝贝一样。许珂被她看得脸色通红,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头去。

于满仓碰了妻子一下,说:“你赶紧倒茶去,别老盯着孩子看,看得人家都害羞了。”一句话,逗得大家都笑起来。

趁着孙菊起身倒茶的当儿,许珂扭头打量着屋子里的陈设。这是一间并不宽敞的堂屋,与大门相对的墙壁上摆着神龛,下面是一张饭桌,屋角摆着一些犁啊耙啊之类的农具,头顶的房梁上还有一个燕子窝。他久居城市,看到这些已是十分陌生。再抬头从门口望出去,门外的那座麻岭山倒是瞧着有几分眼熟,应该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梦境里的那座儿时常去玩耍的大山了,只是山坡上光秃秃的,已经没有他记忆中硕果飘香的果树。

孙菊给大家倒完茶,又从屋里拿出一张照片给许珂看,那是一张有点模糊的黑白照片,拍摄的是年轻的于满仓夫妇抱着一个两三岁的孩子咧嘴一笑的镜头,背景则正是这间老屋。

“这孩子就是你呢,”孙菊指着照片中的孩子问许珂,“你还记得吗?”

许珂摇摇头说:“我被拐卖之前的事,都已经不记得了。”

孙菊一听,眼圈一红,又流下眼泪来。于满仓不满地瞧她一眼,说:“孩子都回来了,你应该高兴才对,怎么老是哭呢。”他掏出一根烟,点燃抽了一口,咳嗽两声,跟许珂说了他小时候被拐的经过。

许珂在这个家的名字叫作于小龙。大约二十年前,就在小龙五岁生日前几天的一个下午,有一个从外地来的卖货郎开着一辆三轮摩托车在村里兜售杂货,当时于满仓夫妇都在离家不远的田里劳作,小龙一个人在家门口玩耍。

当卖货郎经过时,小龙被他车上的铃铛声吸引,跟着卖货郎跑出了村口。当时卖货郎估计是见到四周无人,所以就起了歹心,先是拿了几块糖给他吃,然后就突然抱起他,将他塞进车后一个货箱里,没有再作停留,很快就开车跑了。

这一幕恰巧被村里一个老人看见,立即通知于满仓夫妇,等他们带人去追那卖货郎时,早已不见他的踪影。夫妻俩到辖区派出所报案,警察调查一阵,完全没有结果。后来于满仓夫妇辗转打听到那个卖货郎曾经在江海县出现过,他们又立即赶到江海县寻找,但却如同大海捞针,根本没有办法打听到儿子的下落。时间一年一年过去,虽然他们一直没有放弃寻找孩子,但最后仍然是无果而终。

七八年前,阿慧和另一名志愿者听说他们家曾经丢失过孩子,就帮助他们在华夏寻亲网注册并发布寻找儿子于小龙的帖子,还留下了DNA血样。事情已经过去近二十年,于满仓夫妇本来对找寻儿子已经不抱希望,却没有想到在这家寻亲网站的帮助下,居然真的让他们在有生之年见到了被拐失踪的亲生儿子。

“儿啊,这二十年,妈真是想死你了!”孙菊拉着许珂的手不住摩挲着,好像一放手就会再次失去他一样,“这二十年,你都在哪里啊?听阿慧说你住在一个城里人家里,他们……你养父母对你好吗?他们有没有打你骂你让你受委屈?”

“妈,您别担心,我养父母对我很好……”

许珂就把自己五岁时被拐卖到江海县养父母家,然后又跟着养父母搬迁到南州市生活的经历,都详细说了。

他说:“我养父母家里没有别的孩子,他们对我像亲生儿子一样,还供我上了大学……我一直以为自己是他们亲生的,直到不久前见到他们的体检单,发现自己的血型跟他们的血型不符合血型遗传规律,这才开始怀疑自己不是他们亲生的……”

“那就好,那就好,”孙菊说着又泪眼婆娑起来,“自从你被那天杀的人贩子拐走后,我就老是梦见你被卖给了黑窑厂做苦力,又梦见你被打断手脚去街上做乞丐,我的心里一直痛了二十年啊……”

“那这么多年。”许珂看看她,又看看于满仓,问,“你和爸爸又是怎么过来的?”

于满仓话不多,叹息一声,闷头抽着手里的烟。倒是孙菊打开了话匣子,告诉他说:“你被拐走后,我和你爸找了好多地方,也没有寻到你,那时你爷爷奶奶还在世,就劝咱们再要几个孩子,所以后来我跟你爸又给你生了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你两个弟弟现在在县城打工,你妹妹还在乡中学上学……家里负担重,你看这房子都还是你小时候住过的样子,一直没有翻新呢。”

听着他们母子俩的对话,不知道为什么,于满仓脸上的表情渐渐变得凝重起来,他把手里那支烟抽完后,将烟屁股丢到地上踩一脚,然后将阿慧拉到一边,低声说了几句话。阿慧点点头,将他的话转告给许珂说:“你爸说这么多年委屈你了,现在好不容易一家人相认,按理说应该马上将你接回家来,可是家里的情形你也看到了,这屋子已经旧了,而且也没有几间房,如果把你接回家,弟弟妹妹们就没有多余的房间住了。你爸的意思是,既然养父母待你不错,那你就在他们那边先住着,等家里盖了新房子,再把你接回家住。”

许珂心中有些酸楚,但也暗暗松了口气,他一直担心如果与亲生父母相认他们坚持要自己回到他们身边,而自己却又割舍不下无人照料的养父母,那可怎么办,现在听阿慧转述了爸爸的意思,他的一颗悬着的心这才放下来。

他点点头,对于满仓夫妇说:“爸、妈,你们放心,家里的情况我都看到了,我知道家里弟妹多,你们二老负担重,以后我会仍然跟养父母住在一起,但两边家里都会走动,两边的父母我都会孝顺,等我挣了钱,再帮你们建个新房子。”

孙菊拉着他的手,含泪欣慰一笑,说:“这孩子,真懂事!”

第七章 杀夫埋尸

许珂回到南州市,已经是晚上时分。到家时,他母亲——养母魏东美看见他双目通红,不由担心地问:“儿子你眼睛怎么了?怎么红得这么厉害?”

许珂怕养父母伤心,决定暂时向他们隐瞒自己寻亲的消息,就说:“咳,这两天一直在木桹街拆迁工地上跑,可能是眼里进去沙子了,今天一直疼得厉害。”

魏东美是护士,立即紧张起来,说:“哎哟,这可不能马虎,沙子弄出来了吗?快让我看看。”

许珂摆摆手,故作轻松地说:“没事,现在已经不疼了,晚上睡一觉就好了。”他转过身,丢下一脸愕然的母亲,快步走进自己的房间,关上房门后,重重地倒在床上。回想着今天白天与亲生父母相见的场面,眼泪忍不住又流下来。

这一个晚上他睡得并不踏实,第二天早上起床,眼睛仍然有些发红,他不敢让母亲看见,早早地就出门上班去了。

来到居委会,正好碰见熊威拎着皮包快步下楼,许珂叫了一声“主任”,熊威点点头,本来已经与他擦肩而过,却又回头叫住他:“哎,那个许珂啊,赵婶这个钉子户,你可得抓紧时间给我拔掉,昨天下午我到街道办开会,上头可是点名批评我了。”

许珂忙点头说:“主任,我会抓紧时间的。”

熊威一脸严肃的表情,让许珂感受到了肩上的压力。主任走后,他一个人在楼道里呆立了半天,最后连办公室也没有进,直接扭头下楼,骑上自己的摩托车,直往木桹街开去。

来到街口,却没有看见赵婶像往常一样在街边摆摊卖茶叶蛋,这个倔强的老婆子,应该是昨天才从医院出来,身体虚弱,所以再要强也没有办法强撑着出来摆摊。他把摩托车从堵在路口的两台挖掘机中间开进去,看见赵婶家里大门打开着,她正坐在门口端着一个搪瓷碗吃早餐。

“赵婶,你身体好点了没?”许珂停好摩托车,想像以前一样坐在门口跟她拉拉家常。

谁知赵凤霞看见他,脸色往下一沉,忽然将嘴里一口没有吃完的早餐“呸”的一声,朝他吐过来。许珂吓了一跳,急忙闪身避开,赵凤霞连话也懒得跟他说,起身走回屋里,“砰”一声关上大门。

许珂吃了个闭门羹,心里一阵气急,双拳紧握,真恨不得将门砸开,闯进去抓住她的手指,强行让她在拆迁协议书上摁下手印。但他知道,若非赵婶心甘情愿,他强行让她摁下手印也没有任何用处。

他在门口站了足足五分钟,终于喘了一口粗气,将两只拳头缓缓放开。就在这时,他看见隔壁楼房门口晃过一条人影。他立即警觉起来。因为有些村民搬家时走得匆忙,还留下了一些值钱的家具和电器在家里,偶尔会有小偷光顾。

“是谁?站住!”

他大叫一声,立即追赶过去。跑了几步才看清,原来是住在赵凤霞隔壁的老张婆拎了一只大布袋从家里走出来。许珂这才松一口气,问:“张阿婆,你怎么回来了?”

老张婆说:“现在天气有点凉,我想起有一张被子放在家里还没拿走,所以回来拿一下。”她把手里那个鼓鼓囊囊的袋子拿给他看。

老张婆已经有六十多岁,老腿老脚,走路已经不是十分灵便。许珂知道搬出木桹街后她一直租住在开发商提供的安置房里,那里离木桹街有四五里路远,老太太走回去估计都要到大中午了。他上前帮她提起被子说:“张阿婆,您坐我的摩托车,我送你回去吧。”

老张婆连声道谢,许珂将她扶上车,叮嘱她坐好,然后开着摩托车出了木桹街,拐上了世纪大道。

将老张婆送到出租屋后,又将她从车上扶下来。老张婆下车的时候,问他:“听说村里施工队停工,是因为赵婶家一直不肯拆迁是吧?”

许珂叹口气说:“是啊,现在她成了全村唯一不肯搬家的钉子户。”

“这也难怪了,”老张婆似有所悟地点点头,“我早就知道她肯定不会同意你们拆她家房子的。”

许珂听出她话里有话,就问:“您早就知道了?”

“我当然知道了,”老张婆忽然神秘兮兮地四下张望一番,然后凑到他耳朵边压低声音告诉他,“这事啊,住在她家附近的人都知道的。”

“到底是什么事啊?”

“那已经是十几二十年前的事了吧,当时她儿子在村子后面的清沟河游泳被淹死了,而且那个时候赵婶正好就在河边洗衣服,孩子就在她眼皮子底下被淹死,她却没有发觉。她老公,哦对了,她老公叫黄益坤,黄益坤觉得正是因为她的疏忽才会导致儿子出事,他觉得是赵婶害死了自己的儿子,在他儿子被淹死的那天晚上他们夫妻俩大吵了一架,好像还打起来了,而且我们住在周围的邻居还听见他们家半夜里传出用铁锹在地上挖坑埋东西的声音,然后从第二天开始,就再也没有人见过她丈夫黄益坤。她对别人说她老公因为儿子被淹死太过伤心而半夜离家出走了,但是我们邻居都怀疑……”

“怀疑什么?”

“怀疑那天晚上他们吵架的时候,她把黄益坤给杀了,然后把尸体埋在了自己家里。”

“不会吧,怎么可能会有这样的事?而且赵婶看起来也不像一个杀人凶手啊!”

“你懂什么,吵架的时候人在气头上,什么事情做不出来?”老张婆瞪他一眼,说,“再说她老公离家出走的时候谁也没有瞧见,光凭她一面之词,也不能让人相信,对不?最让人可疑的是,从那之后,黄益坤就再也没有回来过,也再也没有人见过黄益坤。本来我就觉得有点奇怪,现在赵婶她死活不让你们拆屋,你说这是为什么?”

“为什么?”许珂见她脸上露出古怪的笑意,忽然心中一动,“难道她是怕咱们动工的时候,从她家地底下挖出她丈夫的尸体?”

“可不就是,”老张婆像是知晓天机似的,一拍大腿说,“如果黄益坤的尸体从她家地底下挖出来,那她谋杀亲夫的事,可不就瞒不住了?”

许珂被她说得一愣一愣的,低头想想赵婶抗拒拆迁的种种举动,宁死不肯拆屋却又说不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好像还真有些蹊跷,难道这老婆子宁死不搬家,竟然真的是这个原因?

他拉着老张婆在台阶上坐下,东拉西扯地聊了半天,想从她嘴里打听出一点确切的消息,可是老张婆知道的也就是这么多了。问她怀疑赵婶谋杀亲夫埋尸家中有什么明确证据,她摇头说:“要是真有十足证据,咱们早就告诉警察去了,还用等到今天?”

许珂一想也对,老张婆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能记起十几二十年前的这点事,已经不错了。也就不再缠着她问东问西,扶着她把她送回家去,然后掉转摩托车头,往中心城区开去。他想去找黄菁,如果老张婆说的是真的,那黄菁肯定会知道点线索。

他找到黄菁时,她正跟几个中年妇女在杂货铺门口打麻将。许珂上前说:“黄菁,我想向你打听点事,能否借一步说话?”

黄菁今天手气不好,正输得恼火,白了他一眼说:“有什么事就在这里说吧,我底裤都快输掉了,正准备翻本呢。”

许珂耐着性子说:“这事跟你妈家的拆迁有关。”

黄菁这才不情不愿地从牌桌上起身,跟着他走到一边,不耐烦地问:“到底是什么事?上次那个谁,给她下毒鼠药,要是真把她给毒死就好了,咱们的麻烦就都解决了。”

许珂看看四周没人,才对她说:“你有你父亲的消息吗?”

“我爸?”黄菁显然没有想到他会问这个问题,愣了一下才说,“那个没用的男人,在我哥淹死的那天晚上跟我妈大吵一架,然后就抛妻弃女离家出走了,反正我长这么大,都没有再见过他。”

“他跟你妈吵架的时候,你在家里吗?还有,他离家出走,是你亲眼所见吗?”

黄菁一脸嫌弃地说:“我说你有病吧,那时我才一岁多,就算当时我在家,就算我亲眼所见,那也不可能记得啊!这些都是我长大后,我妈告诉我的。”

许珂这才意识到自己虑事不周,黄菁比她那个淹死在水里的哥哥要小好几岁,当时还不是记事的年纪,就算家里发生的事情她是亲眼所见亲耳所闻,那现在也不可能还记得。

他只好摇摇头说:“不好意思,耽误你打麻将了。”

许珂的情绪有点低落,回到居委会,正好碰见熊威从外面开会回来。许珂想了一下,还是跟着熊威走进主任办公室,把自己打探到的消息跟他说了。

“什么,竟然有这样的事?”

正端着茶杯喝水的熊威差点被呛到。

许珂点头说:“我也只是从老张婆那里听到的这消息,并不能确定是真的,而且我也找黄菁问过,可惜她那时还很小,什么都不记得。”

“难怪这倔老婆子宁死也不肯拆屋,原来是她屋里还埋着一个人,只要咱们拆了她的房子,将来建新楼打地基时,一旦把她丈夫的尸体挖出来,那她谋害亲夫的事就包不住了。”

“可是现在并不能确定她真的杀人了。”

被茶水呛到的熊威终于喘过气来,把茶杯往桌上重重一放,说:“要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杀人了,这个很容易啊,咱们带几个人去把她家里的地深挖一遍,不就什么都知道了。”

“主任你倒是说得轻巧,今天我去找赵婶,她看见我就像见了阎罗王一样赶紧把门给关了,你说她现在对咱们有这么重的戒心,会放咱们进去在她家里挖坑吗?”

“那要不咱们带几个年轻小伙子硬闯进去?”

“要是她拿出那天挡在挖掘机前抗拆的劲头,又往身上淋煤油,要跟咱们来个同归于尽怎么办?”

熊威挠挠已经有些谢顶的头,苦着脸说:“这个老娘们,还真不好对付。那你说该怎么办?”

许珂想一下说:“如果她真的杀人埋尸,这已经是人命案了,凭咱们居委会肯定搞不定,我觉得咱们还是报警,让警察来处理吧。”

熊威在办公室里踱了几步,点头说:“也只能这样了,总不能叫咱们居委会的人去调查刑事案件。”说到“刑事案件”几个字,他忽然想起来,用下巴朝许珂扬一下,“哎,前天赵婶被人投毒送进医院的时候,不是有个女刑警在那里吗,叫什么来着……”

“当时有两个警察在那里,女的叫欧阳若,男的叫方可奇,都是刑警大队的。我跟那个欧阳若交换过手机号码。”

熊威大笑道:“你小子挺行的啊,泡妞都泡到刑警大队去了。”

许珂脸一红,说:“主任你说什么呢,我这不是为了工作才跟她交换手机号码的嘛。”

“那正好,你直接给她打电话吧,看能不能请他们刑警大队帮咱们调查一下。”

“好的,那我这就电话联系她。”

许珂掏出手机,走到窗户边,拨通了那个女刑警欧阳若的电话。他怕对方已经不记得自己是谁了,所以先自报家门,说了自己的身份,然后才将自己探听到的赵婶有可能谋杀亲夫埋尸家中的消息,跟她说了。

“你这消息可靠吗?”欧阳若显然在电话那头愣了一下,问他,“有什么证据支撑吗?”

许珂抠抠眉毛说:“这个……证据嘛,倒是没有,正是因为不知是真是假,所以才想请你们警方出面调查一下。”

欧阳若思索一下,说:“那行,你在木桹街居委会上班是吧?你在办公室等着,我现在过去找你,详细情况咱们见面再谈。”

讲完电话没过多久,女警欧阳若就带着同事方可奇来到了居委会。找到许珂后,欧阳若说:“我已经把你们提供的线索,跟咱们大队长汇报过,他很重视,叫我带小方过来调查一下。详细情况是怎样的,你们给我说说吧。”

熊威朝许珂努努嘴,意思是这个麻烦是你招惹来的,你自己跟警察说吧。

许珂看见这个女警察一脸严肃的样子,不由有点紧张,搓着手说:“那个……其实我了解到的情况,都已经在电话里跟你说了,其他的,我也不知道了。”

熊威提议说:“要不咱们到赵凤霞家里去看看吧。”

欧阳若点头说:“也行,咱们可以正面接触她一下。”

警车就停在居委会楼下,熊威和许珂上了车,带着两个警察来到木桹街。因为街道一直被挖掘机堵着,警车开不进去,四人只好在街口下车,步行进村。

这时赵凤霞正在堂屋里择菜准备做午饭,看见熊威和许珂居然带着两个警察找上门来,不由脸色一变,想要起身关上大门,却已经来不及了。

“哎哟,你们拆不了我的屋,就找警察来抓我对吧?”赵凤霞将手里一把青菜扔在地上,瞧着熊威和许珂冷笑起来,“我老婆子到底犯了哪门子法了?”

许珂当然不能明说我们怀疑你杀了你丈夫所以找警察来调查你,为了不打草惊蛇,他笑笑说:“赵婶你误会了,拆迁的事不归警察管。两位警官这次过来,是为了调查你前天被人投毒的事。”他边说边给欧阳若递眼色。

欧阳若心领神会,向赵凤霞问了前天中午喝茶中毒的经过,然后告诉她说给她投毒的犯罪嫌疑人已经抓住,是同村居民周一拐。

赵凤霞昨天出院时,已经从熊威他们那里知道投毒凶手是周一拐了,所以再次从警察嘴里听到这个消息,倒也并不显得吃惊,只是问警方道:“我有一个问题想不明白,这个周一拐跟我无冤无仇,他为什么要向我下毒手呢?”

“周一拐的作案动机很简单,”许珂说,“他谈了一个女朋友,等着回迁新房结婚,他见你不肯拆迁,怕因此耽误村民回迁时间,进而延误他的婚期,加上前天中午又喝了不少酒,头脑一热,于是就……”

赵凤霞脸布寒霜,忽然盯着他冷笑起来,说:“我听说他在作案之前,曾到你们居委会去过,该不是你们叫他来给我下毒的吧?周一拐这个人平时就脾气暴躁,脑袋瓜不好使,如果你们在他面前煽风点火,指使他来害我,他肯定会听你们的。”

熊威恼火地说:“当着警察同志的面,你可别胡说八道。”

欧阳若也说:“赵婶,咱们警方已经审讯过周一拐,他对自己的犯罪行为供认不讳,并且交代投毒纯属个人所为,并没有受任何人指使。”

赵凤霞瞧着他们“哼”了一声,没有再吭声。

欧阳若一边打量着屋里的陈设,一边用不经意的语气问起她家里的情况。警察问话,赵婶不能不理,她简单说了儿子早夭,女儿出嫁,家里只剩下自己一个人的事。

“那你丈夫呢?”欧阳若的语气中透着一点好奇,因为她刚刚说了儿子女儿和自己,唯独没有提及自己的丈夫。

“他……已经死了!”

“死了?”不但两个警察,就连熊威和许珂二人也都吃了一惊。

赵婶表情黯然,长叹一声说:“他抛妻弃女,离家出走,二十年再也没有回过家,这跟死了有什么区别?”

“你丈夫为什么要离家出走?”欧阳若追问一句。

赵凤霞眼圈微红,默默叹息,半晌无声。

欧阳若搬来一把凳子在她身边坐下,轻声相询:“能给我们说说你丈夫离家出走的经过吗?”

赵凤霞偏过头来看她一眼,见她脸上带着关切之情,看上去并无恶意,就擦擦眼睛说:“这事说来话长。大概二十年前吧,我儿子在清沟河游泳时淹死了,说起来也都怪我,当时我就在河边洗衣服,却没有看管好他。后来我丈夫埋怨我没有看住儿子,是我害死了儿子,那天晚上半夜里他跟我大吵一架,然后就气冲冲摔门而去。他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回来过,扔下我和当时才一岁多的女儿相依为命……”

“他这次离开之后,就真的再也没有回来过吗?”欧阳若也陪着她叹息一声,说,“这样的男人也太不负责任了。”

“是啊,他再也没有回过家,死不见尸,活不见人,也不知道他在外面到底是死是活!”

正拿着笔记本在旁边做记录的方可奇忽然抬起头问了一句:“他有打电话回来过吗?”

“电话?”赵凤霞脸上的表情有点茫然,想了好一会儿,才说,“好像打过一次吧,具体时间已经不记得了,讲了些什么也不记得了。”

“这是他离家出走之后,唯一的一次与家里联系吗?”问话的是欧阳若。

赵凤霞无声地点点头,想了一下,又说:“他离家出走的时候,家里已经安装了电话,而且这么多年来,电话号码也没有变过。”

欧阳若沉默片刻,起身问:“咱们可以在你家里看看吗?”

赵凤霞说:“可以啊,你们随便看吧,反正家里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东西。”

欧阳若等人在她家里转了一圈,堂屋左边是一间大卧室和厨房厕所,右边是两个小房间,屋里并没有多少家具和摆设,看上去显得空荡荡的。这是一间老式平房,脚底下并不是水泥地板,而是铺着一块一块的方砖。

从后门走出去,是一个用矮墙围起来的小院子,院子里种着几棵杏树,还有十几只老母鸡跑来跑去。

欧阳若把房间及后院的每一块地皮都仔细踩踏了一遍,仿佛是要用脚来感应地底下到底有没有埋着一具尸体。但实际上地面一切如常,根本看不出有什么异样。不过话又说回来,假若赵凤霞真的在二十年前杀人埋尸,二十年后还能一眼看出端倪来,那反倒不正常了。

第八章 活要见人

离开赵凤霞家的时候,欧阳若一直没有说话。

直到走出木桹街,许珂才忍不住问:“欧阳警官,你说这赵凤霞,到底有没有谋杀她丈夫黄益坤啊?”

“你觉得呢?”欧阳若微扬着头,看着他反问。

许珂抠抠眉毛说:“这可不好说。”

熊威跟在后面,边走边说:“我觉得吧,这个赵婶杀人的可能性不大:第一,她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观察她,她脸上的表情一直很正常,并没有什么让人怀疑的地方;第二,她不是说了吗,她丈夫黄益坤离家出走之后,虽然没有再回来过,可是曾给家里打过电话,这不就证明黄益坤还活着吗?”

许珂回头反驳他说:“这可说不准。就算她真的杀夫埋尸,事后遇上邻居或警察问起她丈夫下落,她完全可以编一个离家出走的谎言掩饰过去,而且这已经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现在从她嘴里说出来,自然能够波澜不惊,连你这个老江湖也看不出破绽来。最重要的是,她说她丈夫曾打电话回来过,可是什么时候打的电话,讲了些什么,她都说自己完全不记得了。警察想要去查这个电话的真伪,也是无从查起啊。”

“许珂说得对,”欧阳若点头说,“赵凤霞看起来表情平静,不像是在撒谎,但实际上她说得非常巧妙,因为她说的每一件事,都是警方无法查证的。她说黄益坤是自己离家出走的,但当时只有她在场,并无其他目击证人。她说黄益坤曾经往家里打过电话,可是时间和通话内容都不能确定。这样一来,警方完全没有办法根据她提供的线索去展开调查。”

“现在该怎么办?”许珂踢着脚下的石子,有点泄气地说,“调查了大半天时间,她到底有没有杀人,还是没有搞清楚。”

“嗯,黄益坤到底是死是活,从目前咱们掌握的线索来看,确实很难下定论。”欧阳若思索着说,“我看这样吧,我回去把这里的情况跟咱们队长汇报一下,再确定下一步的侦查方向。如果有什么消息,我们再通知你们。”

她挥挥手,带着方可奇跳上警车,开车走了。

在步行回居委会的路上,许珂问熊威说:“主任,现在该怎么办?”

“还能怎么办,没听欧阳警官说吗,叫咱们等他们的消息。”

许珂一见因为中途出现了疑似赵婶杀夫埋尸这个插曲,主任这一路上并没有再催问他什么时候能搞定赵婶这个钉子户,他在心里也稍稍松口气。

警方的行动快速而有效,下午的时候,欧阳若给许珂打来电话,说她下午请户政部门的同事查到了黄益坤的身份证号码,然后通过警方内网搜索到黄益坤曾在广东省珠海市办理过一次暂住证,时间大约是十五年前,当时留在暂住证上的地址是珠海一家制鞋厂。她又跟珠海警方联系,根据珠海警方反馈回来的消息可以确定,十五年前黄益坤曾到珠海一家制鞋厂打工,厂里给他和其他员工统一到当地派出所办理了暂住证。经过对珠海警方发回的暂住证上的照片,和黄益坤身份证上的照片进行比对,可以确认两张照片上的是同一个人。

欧阳若最后说:“如此一来,赵凤霞杀夫埋尸的说法,自然就是子虚乌有了。”

许珂把警方反馈回来的消息告诉了熊威,两人都隐约从对方脸上看到了一丝失望的表情。

如果赵凤霞真是一个杀人凶手,这事倒好办了,警方一定会把她抓起来,甚至极有可能判她死刑,这样一来困扰着他们的拆迁钉子户问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了。

“我说许珂,叫你去做赵婶的思想工作,你不要东搞西搞搞出这么多事情来好不好?”熊威心情不好就开始骂人了,“真是个废物点心,这么久了连个老婆子都搞不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