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珂听得一愣,昨天不是都已经在拆迁协议上签字了吗,怎么又出乱子了?他扔下筷子起身就跑。

骑着摩托车赶到木桹街,只听机器轰鸣,人声嘈杂,熊威一大早就带着施工队进村了,几台挖掘机开动着正在逼近赵凤霞家的平房,但赵凤霞却双手叉腰,死死挡在挖掘机前。

许珂跑向熊威,问:“主任这是什么情况,昨天不是当着她的面让他们家户主签了协议书吗,那可是具有法律效力的,她要是再敢阻挠,咱们可以申请强制执行。”

熊威瞪着他火冒三丈地道:“强制个屁啊,这老女人说昨晚签的字不作数,是假的。”

许珂一听就奓毛了,道:“怎么可能是假的?咱们亲眼所见,就是她丈夫,也就是户主黄益坤签的字,那还能假得了?”

“她不是说签字是假的,她说那个黄益坤是假的,那个老家伙根本不是她丈夫黄益坤,更不是他们家户主,所以他签的字一点用也没有。”

“这个黄益坤怎么可能是假的?咱们可都验看过他的身份证了。”许珂一抬眼,看见黄益坤正像个等待被处决的囚犯一样,面如死灰,垂头丧气站在赵凤霞身后,他招招手,把黄益坤叫过来,当着主任的面问,“我说你到底是怎么回事,你老婆怎么说你是假冒的?”

黄益坤显然昨晚一夜没有睡好,两眼无神,头发乱得跟鸡窝似的,看上去显得连背都有点驼了。他回头看看赵凤霞,又看看许珂和熊威,嗫嚅半天,才憋出一句话:“那个……我确实不是黄益坤!”

许珂又大声追问一句,这老头才像羊拉屎一样,断断续续把事情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原来他真的不是黄益坤,他叫黄山,比黄益坤大两岁,是黄益坤的堂兄。这个黄山一辈子生活在高庙山上,很少下山,他没有结过婚,一直过着单身汉的生活,他也没有办过身份证,一辈子过着几乎是与世隔绝的生活。

大约在六七年前,他堂弟黄益坤突然到山上找他。黄益坤近些年一直在外省一家采石场打工,后来被检查出得了尘肺病,老板给了他几万块钱,打发他回家。这时的黄益坤已经病得只剩下皮包骨头,他不敢回木桹街的家,只好到高庙山来投靠自己的堂兄,希望能在堂兄这里悄悄过完剩下不多的时日。

黄山年轻时就跟堂弟关系不错,现在见他处境如此可怜,也没有多说话,就让他在自己家里住下来。这时黄益坤的病情已经十分严重,没熬上半年时间就病死了。黄山没有惊动任何人,悄悄把他给葬了。

堂弟临死前,给黄山留下了三万多块钱。黄山把钱拿到山下镇上银行,想要存起来。可是银行的人却告诉他说开户必须得要身份证。他只好拿出堂弟的身份证,因为他与黄益坤长得有七八分相似,加之身份证的照片年代久远,相貌细节很难辨识,所以银行的人根本没有看出他是假冒的,就把他当成黄益坤,给他开了账户。黄山觉得还是有个身份证方便,所以从这以后就拿着堂弟的身份证,当成自己的身份证使用了。

昨天下午,许珂和欧阳若到高庙山寻找黄益坤,黄山一开始本想以实情相告,后来听说黄益坤家里搞拆迁,只要他去签个名,就可以拿到一百几十万补偿款,他当即就动了心,反正堂弟已经死了,自己拿着他的身份证谁也看不出真假来,何不冒险一试,说不定自己一辈子没发过财,临老之时还能大捞一笔。于是他也就没有在许珂面前说破,一直以黄益坤的身份跟着他们来到城里,还在拆迁协议书上签下了堂弟的名字。

“我靠,弄了半天原来是个冒牌货!”许珂瞪他一眼,真的是连骂娘的心都有了,“我说你要冒充就冒充到底呗,干吗半路就露馅了?好歹你也给我撑到把这房子拆了再说啊。”

黄山往赵凤霞那边看一眼,苦着脸说:“不是我露馅,是她自己看出来的。”

“她是怎么看出来的?”许珂问,“她丈夫都失踪二十年了,变化这么大,她怎么可能一下就看出端倪来?”

“那是因为……”黄山满脸通红,两手抓着衣角,低头扭捏着说不出话来。

熊威在旁边急得抬起脚来作势要踹他:“你他妈的倒是说话呀。”

黄山吭哧吭哧喘了半天粗气,才把实情说出来。

原来昨天晚上,许珂他们离去之后,他留在了赵凤霞家里。赵凤霞哭叫半天,最后累得倒在床上睡着了。黄山虽然有一把年纪,可他毕竟是个男人,打了一辈子光棍,从来没有碰过女人的他,现在跟一个妇女共处一室,他这心里就升腾起了一股小火苗,趁着赵凤霞熟睡的当儿,把自己脱个精光悄悄钻进了她的被窝。

赵凤霞半睡半醒间竟也有点配合他,但好事做到一半,赵凤霞就彻底醒过来了,她睁开眼睛猛地一脚把他从床上踹下,指着他叫道:“你……你不是我老公,你不是我老公……”

“我……我就是你老公黄益坤啊!”黄山还想蒙混过关。

“我呸,我老公下面那东西我认得,没有你这么长,而且……长得也不一样……”赵凤霞瞪着他怒声喝问,“你到底是谁?”

黄山身体里压抑了几十年的欲火一旦燃烧起来,就汹涌难挡,他觍着脸说:“如果我说了实话,你可得让我上床。”

赵凤霞说:“好,你说了我就从了你。”

黄山急切间也难分辨她说的是真是假,就光着身子站在床下,把自己的真实身份说了出来。结果赵凤霞非但没有让他再上床,还悄悄用手机把他说的话录下来,成为他冒充黄益坤之名在拆迁协议书上签字的铁证。

“你竟然敢冒名顶替骗取政府补偿款,信不信老子抓你去坐牢?”熊威吓唬了黄山几句,然后回头瞪着许珂,把一腔怒气都撒到他身上,“你不是说你已经核实过他的身份了吗,怎么还是弄了个假货回来?”

许珂也是一肚子委屈,搔着头说:“我……我确实查看过他的身份证,从照片上看像是同一个人,谁会想到他竟然……”

“得,今天又让大伙白忙了一场,这笔账我回头再跟你算!”熊威气呼呼掏出昨晚签订的那份无效协议书,三下两下撕个粉碎,然后扬一扬手,带着施工队的人头也不回地走了。

许珂有些着急,叫声“主任”,想追上去再跟他解释一下,却被黄山从后面一把拖住:“是你把我从山上叫进城的,你得负责把我送回去。”

许珂也恼了,回头瞪他一眼说:“送个毛,我哪有那闲工夫,你自己赶紧搭车回去,要是再在城里逗留,小心咱们主任真的抓你去坐牢。”

黄山被他吓得一愣一愣的,双手一摊,说:“搭车?我可没钱。”

许珂只想赶紧将他打发走,掏出钱包抽出一张百元大钞扔给他:“赶紧给我滚回高庙山去!”

他回到居委会,熊威并不在办公室,一问同事,才知道主任刚回来就被木桹街城中村改造专项办公室的大领导叫去开会了。许珂立即意识到情况不妙。

果不其然,熊威到上级机关开会,一直开到下午才回来。他一回到居委会,就立即召集拆迁安置工作领导小组的成员开会。许珂走进会议室,看见主任阴沉着脸坐在前面,立时感觉到现场气氛不对,心里一紧,也不敢在他面前晃悠,赶紧找个角落坐下。

熊威敲着桌子说:“许珂同志,你可是今天的主角,别坐边上啊,给我坐到中间来。”许珂吐吐舌头,不敢违背主任的“圣旨”,只好挪到主任对面的中间位置坐下。

熊威扫了大伙一眼,目光最终落到了许珂身上:“今天一大早,赵凤霞打电话到木桹街城中村改造专项办公室大领导那里把咱们给告了,说我和许珂叫人冒充她丈夫签名骗取他们家的拆迁款,然后还把昨天晚上黄山承认自己是冒牌货的录音播放给领导听。今天早上我刚从木桹街出来,还没回办公室呢,大领导就打电话把我叫去开会,一排领导坐在台上轮流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幸好我这个居委会主任是由村民直接选举出来的,任何单位和组织未经合法程序都不能直接把我罢免,要不然我被当场撤职十回都不够。许珂呀许珂,枉我平时这么器重你,你看拆迁工作领导小组其他组员承担的拆迁任务都顺利完成了,为什么偏偏就剩下你这一个烂摊子让我这么劳神呢?”

许珂这是第一次在大会上被主任点名斥骂,顿时脸上像被火烧一样发烫,头低得几乎要垂到桌子底下去了。他心里暗恨黄山这个老头在高庙山的时候没有跟他说实话,如果此时黄山站在他跟前,他真的连杀人的心都有。

熊威心头火起,又点着许珂的名责骂了好半天,最后说:“赵凤霞这个钉子户,已经把咱们的拆迁工作耽误十来天了,大领导说了,咱们的拆迁工作不能再停滞不前了。上头已经给我下了死命令,再给三天时间,如果没办法解决这个钉子户问题,咱们通通下岗。”

此言一出,台下顿时发出一片嘘声,大家都把不满的目光投向许珂,显然是在埋怨他工作不力,将大家都给拖累了。

“许珂,你当着大家的面表个态吧!”熊威再一次点了他的名。

许珂已经被逼到死角,完全没有退路,只好站起身向领导做出保证:“主任,如果我三天之内搞不定赵婶这个钉子户,那我……那我提头来见!”

熊威对他的表态还算满意,瞪了他一眼,这才摆摆手,宣布散会。大家都像得到了解放似的,赶紧溜出会议室,只剩下许珂一个人还坐在那里发呆。

他自从参加工作以来,还从没有被领导骂得如此狼狈过,现在虽然已经散会,他仍然感觉到头脑迟钝,缓不过神来。一抬头,看见主任抽过的一盒烟连同打火机还扔在会议桌上忘记带走,他赌气似的拿出一根烟叼在嘴里,点燃后用力吸一口,从不抽烟的他立即被呛得直咳嗽,也不知道是被呛的,还是挨了批评心里觉得憋屈,眼泪竟然止不住流下来。

看着手里燃烧着的香烟,他脑海里忽然没来由地跳出麻岭山下亲生父亲于满仓抽烟的姿势来。他拿出手机,打开上次认亲时拍摄的与父母亲在一起的照片,心弦似乎被什么东西触动了一下,突然有种特别想跑回家扑进他们怀里痛快地大哭一场的冲动。

他立即冲出会议室,跑下楼,在街边烟酒商行买了两条好烟,然后掉转车头,把摩托车往沙坪县方向开去。他突然决定,去他的拆迁,去他的钉子户,今天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理了,回家看看父母去!

天色渐渐晚下来,他把摩托车开得飞快,沿着通往沙坪县的二级公路狂奔起来。经过近一个半小时的行驶,摩托车从麻岭山隧道穿出时,已经到了晚上时分。

他打开摩托车大灯,沿着乡间小路进入山下的村庄,虽然他只在上回跟着姜荣来过一次,但回家的道路却已经刻在他脑海里,在村道上拐个弯,就已经能够看见自己家的大门了。他归家心切,把摩托车开得更快,就在快要到达家门口时,他忽然看见自家屋门前的空地上停着一辆白色别克小车,看上去有点眼熟。

他停好摩托车走近一看,那居然是他养父许炎君开的旧别克。他心里猛然一跳,养父怎么会在这里?难道他已经知道我来麻岭山寻亲的事了?他是怎么知道的?满心的疑惑使他放慢脚步,悄然走到自家门口,靠在一棵大树后边,探头朝屋里看去——

只见堂屋里亮着电灯,他养父许炎君正在大门里边坐着,而他的亲生父母于满仓、孙菊及华夏寻亲网的志愿者姜荣和阿慧居然也在场。

他们怎么会坐在一起?我养父是怎么知道这个地方的?看他们交谈的语气和表情,显然相互间是认识的,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瞬之间,许珂心中升起万般疑问。

他沉住气,接着往下探看,只见许炎君掏出钱包,给在场的每一个人都递过去一小沓钞票,嘴里还说:“多谢你们在我儿子面前演了这一场天衣无缝的戏,如果不是这样,我还真怕他找到亲生父母之后会离开我们……”

许珂宛如被一道晴天霹雳击中,身子晃一下,脑袋中出现了短暂的空白,待他缓过神来,心中已然明白,原来自己在寻亲路上所遭遇的一切,都只不过是养父许炎君精心设计的一场骗局。

他感觉到一阵天旋地转,踉跄后退一步,脚后跟踩到一个玻璃酒瓶,差点摔倒在地。

“是谁?”许炎君听到声音,跑出门来察看。

许珂不想跟他碰面,掉头就跑。许炎君追上几步,看到他的背影,不觉一呆,叫道:“小珂……”

许珂没有回头,飞身跨上自己的摩托车,发疯似的往村子外面开去。乡间土路坑洼不平,摩托车一路颠簸,差点将他摔下来。他却也顾不了这么多,心里只有一个想法,那就是加速,再加速,以最快的速度离开这个地方,离开那个人。

第二章 血红手印

摩托车驶出麻岭山隧道时,天上忽然飘起雨丝,许珂没有戴头盔,雨滴打在脸上,竟让他有一种遍体生寒的感觉。这正是五月间,天气并不寒冷,但他的心却冷得厉害。

他这才明白,自己所经历的事,只不过是养父许炎君以他为中心而设计出来的一场拙劣演出。那天他用家里的电脑在华夏寻亲网上发帖寻亲的事,显然已经被许炎君察觉到了。许炎君担心儿子找到亲生父母后会弃他和魏东美而去,所以匆忙间找来姜荣和阿慧假扮寻亲网的志愿者,又请于满仓和孙菊扮演与他失散二十年的亲生父母,为了让演出更加逼真,许炎君甚至还伪造了一张DNA亲子鉴定报告。

许炎君处心积虑所做的一切,就是为了让许珂的“亲生父母”于满仓和孙菊亲口告诉许珂,虽然他寻亲成功,但家里已经另外有了三个孩子,这个家已经很难再容下他,让他安心地留在养父母身边。这样一来,许珂既不会再纠缠于自己的身世,也不会离开许炎君夫妇,他就可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继续做他们的儿子。

许炎君的这个如意算盘打得可真不错啊,许珂在寻亲路上几乎完全没有察觉到这是一个陷阱。尽管于满仓在失踪二十年的儿子第一次回家认亲时就提出家里孩子太多,已经没有让他居住的地方,让他继续留在养父母身边,这让当时的许珂心中闪过一丝疑虑,没有哪个亲生父母会这么急着把自己的孩子往外推,但当时他觉得于满仓说的是实情,家里孩子太多,他再留下来只会让父母亲身上的负担更重,所以也并没有起疑心。如果不是今天碰巧遇见许炎君给这几个骗子发“表演费”,也许他永远都不会知道真相,永远都会把于满仓夫妇当成亲生父母。

他实在是做梦也想不到,一向憨厚可亲的养父竟然也有如此心机。他感觉到脸上有些湿润,用手一摸,全都是水。以为是天上飘下的雨滴,抬头一看,这一场夜雨早就停了,留在他脸上的是自己的泪水。

他把摩托车的速度开到极限,压抑不住满心悲凉,忍不住仰天大叫起来:“啊,你们都是骗子——”因为车速太快,差点与一辆擦肩而过的红色小车撞到一起。

“神经病啊你!”女司机打开车窗朝他骂了一句。

许珂回到南州市区,已经是晚上10点多了。

他把摩托车停在路边,一头钻进街边一家小餐馆,冲着老板喊:“给我来一瓶白酒!”

老板是个皮肤黝黑的中年妇女,她凑上前满脸堆笑地问:“哪有光喝酒的,我给你炒两个小菜下酒吧。”

“随便你吧,”许珂心烦意乱地挥挥手说,“先给我上酒,菜你慢慢再炒吧。”

老板看出他心情不好,答应一声,不敢再说多话,麻利地给他上了一瓶红星二锅头,然后挽起衣袖跑进厨房炒菜去了。

许珂拧开酒瓶盖,一仰脖子,咕嘟咕嘟喝了几大口,火辣辣的酒液灌入喉咙,呛得他连眼泪都快咳了出来。

不多时,女老板将两个现炒的小菜端了上来。许珂独自一人心情烦躁地喝着闷酒,没过多久,一瓶白酒就见底了。他平时酒量就浅,这时一斤二锅头下肚,整个人就飘忽起来。

付了酒钱走出小店,他也不想回家,就开着摩托车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晃晃悠悠地游荡着。

也不知在夜风中晃荡了多久,等他头脑略微清醒些时,却发现摩托车居然把自己带到了一个他最熟悉的地方——木桹街。

夜已深沉,世纪大道上已经看不到一个行人,偶尔有一辆亮着大灯的小车飞驰而过,轮胎碾轧在水泥地面上,发出“嗒嗒嗒”的噪声。

许珂站立在路口,抬头朝木桹街望过去,昔日拥挤嘈杂的城中村,此时只有死一般的沉寂,街头几栋房子被拆之后留下的废墟仍然堆放在那里,于这暗夜里看来,像是一个一个隆起的坟包,让人心生惊悚之感。

他沿着窄窄的木桹街走进去,因为酒意未消,脚步竟有些轻飘,一不小心踢到一堆瓦砾,差点让他摔一跤。他从几台停在路上的挖掘机中间穿过,就来到了赵凤霞家的门口。让他有点意外的是,这时已经快到半夜时分,赵凤霞家的大门虽然关着,但门缝里却仍有灯光透出来。

许珂走上台阶,凑到门缝前往里一瞧,只见赵凤霞系着围巾,正在屋里小心地将煮熟的鸡蛋一个一个把蛋壳轻轻敲出裂缝,然后与准备好的配料包一起放进锅里焖煮。看起来是在准备明天早上摆摊要用的茶叶蛋。

这都已经大半夜了,这老婆子不去睡觉,却还在这里瞎忙活,就算她忙一个通宵,靠卖这几个茶叶蛋,又能挣几个钱啊?只要她在拆迁协议上签个字,一百几十万的补偿款就到手了,她这后半辈子就可以享清福了。也不知道这老婆子是不是脑子进水了,这么好的事,竟然宁死也不同意。也不知道她做这个钉子户是为了啥?

一想到“钉子户”这个词,他心里的怒火突然间又不可遏制地燃烧起来。今天在大会上被主任骂得狗血淋头,全都是因为这个死老婆子。主任还给他下了最后通牒,要他在三天之内搞定赵凤霞这个钉子户,完成上级大领导交办的拆迁任务。如果三天之内没有完成任务,那他就真的只能卷铺盖走人了。

他腹中酒气上涌,心情激愤之下,提起拳头,对着赵凤霞家的大门使劲砸了几下。屋里的赵凤霞显然吃了一惊,颤声问:“谁呀?”

许珂喷着酒气说:“是……是我,居委会许副主任。”

赵凤霞贴在门后问:“这么晚了,有什么事?”

“你把门打开,我来跟你协商拆迁的事。”

“你就死了这条心吧,我早就说了,我不拆,你就是给我一座金山银山,我也不拆,我只要这间旧屋,我死也不会让你们把我的房子拆掉的。”

“那你先把门打开,”许珂一面抡起拳头使劲砸门,一边下定决心似的道,“今天晚上我一定要跟你把拆迁的事谈妥。”

“你走吧,我是不会开门的,有什么事明天再说。”

许珂见砸不开门,又改用脚踢,那门闩得很牢靠,踢了十来下,竟然纹丝不动。屋里的赵凤霞也闭上嘴巴,不再理睬他。

许珂觉得她躲在屋里不出声是有意让自己难堪,心头怒火更盛,恨不得拿把斧子把门砍开,冲进去抓住她的手强行让她在协议书上按个手印。

他喘着粗气,对着大门踢打好一阵,见赵凤霞不给自己开门,心想既然你不开门,那我就另想办法,总之今天晚上无论如何也要面对面把这件事做个了结。

他想了一下,心中已有主意,沿着墙根绕到后面院子外边。后院的围墙也就一人多高,他往手心里吐口唾沫,纵身攀上围墙,先跨腿骑在围墙顶上,喘一口气,然后翻身一跃,跳进院子里。

落地之后,忽然听到身旁发出一声轻响,把他吓了一跳,以为有人在跟踪自己,回头看时,才发现自己落脚之处正好离鸡笼不远,笼子里的老母鸡被他落地的声音吓得咯咯叫了两声。他急忙蹲下身,还好,并没有惊动在前面屋子里煮茶叶蛋的赵凤霞。

他猫着腰探头向前看,堂屋后门只是虚掩着,并没有关紧,后院里有一口盛水的大缸,想来赵凤霞煮茶叶蛋时要到后面来打水,所以后门一直没有关上。

他走上后面台阶,用手轻轻一拉,后门就开了,但门轴却发出“吱嘎”一声轻响,声音不大,于这静夜里听来,却格外刺耳。

赵凤霞听见响声情知有异,跑到后门口察看,这时许珂已经从后门走进堂屋,煤油灯的灯光正好照在他脸上。

赵凤霞见他竟然翻墙从后门闯进自己家来,顿时变了脸色,怒声问:“你夜闯民宅,到底想干什么?”

许珂的态度忽然软下来,从口袋里掏出打印好的协议书,好声央求道:“赵婶,因为你家抵制拆迁的事,我已经被领导骂了好几次,您要是再不签字,我这饭碗都要保不住了。您就当可怜可怜我,在这个协议书上按个手印吧。”

赵凤霞叹口气说:“不是我不帮你,实在是我家这老屋不能拆啊。”

“为什么别人家都能拆,就你家不能拆?”许珂见她软硬不吃,早已失去耐心,突然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掰开一个手指,往协议书上重重一戳。但手指戳到之处,并没有留下手印。他这才醒悟,自己真是给气糊涂了,手指上没有油墨,怎么会留下印记?

他四下里看看,情急间找不到油墨之类的东西,只好伸嘴去咬赵凤霞的手指,想要咬出血来,让她在协议书上按个血手印。

赵凤霞挣脱不开,情急中用尽全身之力向他撞过去。许珂向后一个趔趄,幸好用手扶着墙壁,才不致被她撞倒。赵凤霞趁机甩开他的手臂,回身往屋里跑去。许珂跟着追上去。

赵凤霞忽然转过身,抓起茶几上一把尖利的水果刀指着他:“你再敢逼我,我就对你不客气了!”

“你就是杀了我,今天也得给我把这份协议书签了。”许珂冷哼一声,完全无视指向自己的水果刀,一步一步朝她逼近过去。

赵凤霞见吓唬不了他,忽然倒转水果刀,刀尖抵着自己胸口,咬牙道:“你再逼我,我就死给你看!”

“我告诉你,你这招吓唬不了我,就算你要死,也得先给我把协议签了!”许珂如同一头被激怒的豹子,两眼通红,额角青筋随着呼呼的喘息一鼓一胀,猛地扑上前,想要夺下她手里的水果刀。

“你别过来!”赵凤霞大叫一声,手中的水果刀下意识地朝他刺过去。许珂身子一偏,刀锋贴着他肩头刺过,“哧”的一声,竟将他左边肩上的衣服划开一道口子。

他没有想到这个死老婆子竟然敢真的拿刀刺他,不由吓得一愣。

“你……你……”赵凤霞披头散发,面目狰狞,状若疯妇,眼睛里射出可怕的凶光,突然扑上前来,手指如钩,往他身上抓过来。

许珂急忙往后退却,但左边肩膀被刀刃划破衣服的地方还是被她尖利的手指抓到,顿时传来钻心之痛。他满腔怒气顿时如火山爆发,双手猛地用力往前一推,赵凤霞毕竟上了年纪,哪里是年轻人的对手,被他推得“哎哟”一声,扑倒在两三米外的沙发上,嘴里呼哧呼哧喘着粗气,一时间竟无法翻身爬起。

许珂趁机上前,抓起她一个手指,用牙齿将指尖咬出血来,然后在协议书上重重地摁下手印。

“你……你别走……你别走……”赵凤霞俯卧在沙发里一时无法起身,嘴里发出痛苦的哀鸣,极不甘心地向他伸出一只手,像是要把他抓住一样。

许珂犹豫一下,但还是转过身,打开大门门闩,头也不回地走了……

第三章 杀人焚尸

许珂做了一个梦,一个长长的梦,他梦见自己在半夜里闯进钉子户赵凤霞家,赵凤霞拿起匕首刺破了他的衣服,他狠狠地将她推倒在沙发上,抓住她的手指在拆迁协议书上按下手印……然后他又梦见自己在梦里醒来,告诉自己说这不是梦,这一切都是真的……

他睁开眼睛睡醒过来时,太阳已经从窗户里透进来,照在床前的白色地板上,晃得他眼睛生疼。

他看看表,已经是上午8点,他急忙翻身起床,可是一想,今天是星期六,不用赶到单位上班,这才松口气,身子往后一仰,又重重地倒在床上。

他睁大眼睛看着天花板,脑海里如同播放电影镜头一样回闪着昨晚做过的梦,梦里的一切竟是那么的真实,真实得让他不禁怀疑那到底是一场梦,还是他昨晚的真实经历。他启动每一个脑细胞,仔细回想着,把头都想痛了,也无法最终确认。

他翻身坐起,取下挂在床边衣帽架上的外套仔细检查,他昨天晚上穿的正是这件藏青色外套,外套的两边肩膀处完好无损,并没有被水果刀刺破的痕迹,再一掏口袋,里面果然有一份用A4纸打印好的拆迁协议书。

他忍不住心头一跳,急忙翻到最后一页,在乙方签名处却是一片空白,并没有赵婶的血指印。

他用力捶着自己的头,看来自己昨晚真的是喝酒喝糊涂了,竟然把醉酒后出现在梦境中的画面,当成了自己所经历的真实场景。

可是在那之前发生的事情呢?他喝酒之前的事,麻岭山下亲生父母家里,养父给每个人发一沓钱,于满仓、孙菊、姜荣、阿慧,许炎君感谢他们在自己儿子面前演了一场天衣无缝的好戏,让儿子终于能安心地留在自己身边……他知道这绝不是一场梦,尽管他希望这真的是一场梦,但可惜并不是,那种被自己最亲最信任的人欺骗的刻骨铭心的痛感,是绝不可能出现在梦境里的。

在他心里,对那个人的尊敬与爱已经在昨晚转身离开于满仓家的那一刻荡然无存,剩下的只有恶心、反感与难以名状的恨。他甚至都不想再见到他,直到听见卧室外面没有他的声音,他才心烦意乱地穿衣下床。

客厅里只有母亲一个人在打扫卫生,见到他起床,魏东美说:“早餐已经给你准备好放在桌子上了。”见他在屋里张望,又说,“你爸今天单位有事,加班去了。”

许珂这才暗暗松口气,坐下来吃着母亲为他准备好的早餐。

魏东美一边扫地一边问他:“昨天怎么那么晚才回家,还一身酒气,醉得连家门都快不认识了。”

许珂一怔,看了母亲一眼,见她一脸平静,心里就想,也许那个人所做的一切她并不知情。就说,昨天晚上碰见了几个大学同学,一起出去喝了点酒,回来得有点晚了。

魏东美“哦”一声,没有再追问,埋头拖了一会儿地,又说:“昨晚你是不是做噩梦了?我起来上洗手间的时候听见你在说梦话,声音还挺大的。”

许珂一边喝粥,一边瓮声瓮气地“嗯”了一声。一碗粥还没喝完,放在桌边的手机响了,来电显示写着“熊威”两个字。他不由得暗自皱眉,这个家伙,简直就是一个催命鬼,不是说好给我三天时间搞定赵婶这个钉子户吗,这才一天不到就来催我了!

他拿起手机,不太情愿地按下接听键,电话里立即传来熊威粗声大气的声音:“喂许珂,你在哪里?赶紧到木桹街来!”

毕竟是自己的顶头上司,许珂心里有点怵他,说:“三天时间还没到呢。”

“不是拆迁的事,”熊威在电话里火急火燎地说,“你赶紧过来,赵婶家的房子昨晚被火烧了!”

“什么?”许珂的声音突然提高了八度,把正在他前面拖地的魏东美吓了一跳,他问,“怎么会起火的?”

“具体情况还不知道,消防和公安的人都来了。”

“赵婶怎么样了?”

“还不知道,我也是刚刚得知消息赶过来,你小子赶紧给我过来,也不知道这事对咱们来说是件好事,还是个大麻烦。”

许珂自然知道他的意思,赵婶的房子被烧,自然再也做不成钉子户,最令他们头痛的难题自然也就迎刃而解,但如果上头责怪居委会防火不力,那对他们来说就确实是件麻烦事。

不管怎么样,先到现场看看再说。他连早餐也不吃了,穿起外套,急匆匆出门而去。

骑着摩托车来到木桹街,许珂不由吃了一惊,原本堵在路中间的几台挖掘机已经被挪开,原来停放挖掘机的地方停着一台消防车和两辆警车,赵婶家周围围着一大圈人,个个踮起脚伸长脖子往里看着,圈子中间到底是什么情况谁也无法看清楚。

许珂心里有些着急,费了好大劲才从人群中挤进去,抬头一看,不由倒抽一口凉气,赵婶家的那栋平房早已被烧得面目全非,四面墙壁都是黑乎乎的,房子一角已经被大火烧得坍塌下来,露出的钢筋奇怪地扭曲着。火灾扑救工作已经结束,几名消防员正在收拾水枪,一些警察正表情严肃地进进出出。地面上到处都是喷水救火时留下的一摊摊积水,被进出的人踩得噗哧作响。

他看见熊威正站在前面拉住一个消防员问这问那,就挤过去听了一下,原来熊威是在问火灾发生的情况。

据消防员说,这场大火大概是在今天凌晨两三点的时候烧起来的,因为整条村子都搬空了,四周也没有什么人家,所以没有人及时发现,直到凌晨4点多,才有居住在世纪大道上的高层住户看见浓烟和火光后打电话报119。消防队的人赶过来的时候,大火早已吞没整个房子,屋角也被烧塌了,经过近两个小时的扑救,才算是把大火给灭了。

“主任,怎么会这样?”等这名消防队员从熊威身边走开后,许珂忍不住问道。

“谁知道呢,”熊威摇头说,“我得到消息赶过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8点多了。”

许珂望着被烧得黑乎乎的房子问:“这火是自己烧起来的,还是……”

“一开始我以为是自己烧起来的,赵婶不是晚上要点煤油灯的嘛,我猜可能是她夜里不小心把油灯打翻,把自己家里的东西给点着了,可是刚才问了消防队的人,他们说如果是油灯倒翻引发的火灾,起火点应该比较集中,也不可能把房子烧成这样,他们怀疑很可能是人为纵火。”

“人为纵火?”许珂吓了一跳,“会是谁呢?为什么要到赵婶家里放火?”

熊威双手一摊,说:“这我就不知道了,一切要等警察调查之后再说,你看这不是连警察都来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