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怔了怔,玉篦轻转,已将头发挽起,用根长长的银簪束了一个男子的发髻。

那铜镜之中,便是一个模模糊糊的清俊男子了,只是太过清瘦,亦太过苍白了。

顿珠在身后轻轻叹息,似有种说不出的惋惜。

我回头看向顿珠,顿珠却不说什么,只是疾速低下了头,不让我发现他眼底的难过和同情。

我怔了怔,同情?我应该被同情么?

我站起了身,雪白的袍子曳在地上,流淌着婉转优美的线条,无风而动。

“放心,顿珠,我以后,会过得很开心的。”我慢慢说,不知是对顿珠,还是对我自己。

顿珠弯腰向我行了一礼,低声道:“顿珠相信。顿珠这就去准备晚上的事。”

顿珠回身出了屋子,身影在门口顿了一顿,一句如梦呓般的声音飘散在空中,几不可闻:“我们的小姐,生来便该是被人宠爱,被人照顾的啊!……这样,太苦了……”

我笑了一笑,轻淡得如阳光照耀下晃动的蛛丝,微微的一抹,不知道是坚韧,还是柔弱。

戌时,刑部大牢左近的一条小弄里,我穿着狱卒服色,从轿中走了下来。

苏勖正带了几个穿着同样服色的狱卒等侯在那里,略有焦躁之色,见我来了,忙迎上来,开口第一句话便道:“书儿,你若此时后悔,还来得及。”

我镇静笑道:“怎么了?你不是已经安排妥当了?”

苏勖皱眉道:“是,我本来已经安排好了。可今儿牢里气氛有些异常,我怀疑太子知道真情后很震惊,开始在牢中安插高手,多半这一两日便会采取行动了。”

我也是一阵紧张,但我紧握住拳头,挺直自己的肩背,不让别人看到我的颤抖和惊惧,竭力平淡道:“不必怕。我会小心的。”

顿珠、白玛等却更紧张,白玛拉住我道:“小姐,不然我代小姐进去一次好了,一定把小姐的心意转告给纥干公子,让他自求出路!”

我忆及当日在落雁楼最后见到纥干承基时他绝望伤痛的面容,凄楚一笑,道:“你以为他会听信你的话?”

苏勖皱眉道:“书儿,他也未必会听信你的话。也怪我,趁了你拖住他时擒了他,他一直以为你和我在联手用计对付他。”

他压低声音道:“我就怕你不但要应付外面的危险,还要应付来自纥干承基的恨意,特地跟纥干承基说了你怀孕的事,可他压根儿不相信,看都不看我一眼,显然以为我在耍他。”

白玛更是着急,道:“不然,苏公子你让我也换上狱卒服色一起去吧。小姐一人犯险,我……我实在不放心!”

顿珠等纷纷上前,叫道:“我也去!”“我也去!”

苏勖喝道:“胡闹,夹带一个人进去就不容易了,这么多人去,只怕立刻会给了看破了!”

我深吸一口气,道:“你们都不用去。如果真有事,便是你们全去了,又能在几百上千的官兵之中救出我来么?我一个人进去,给发现的机率还少些呢!”

顿珠、贡布、仁次等面面相觑,而白玛已经泪光盈然。

我抬起头,天际的星星颗颗明亮,镶在无边的黑绒上,竟有种慑人心魄的愧丽。空气中弥漫着清新花香,不知是牡丹,还是兰花,幽淡缥缈,似远似近,飘忽在这暗夜的冷风中。

风很冷,可我的心不能冷。

如果我的心都冷了,谁又去温暖狱中那颗绝望冰冷的心?

苏勖向侯在一旁的狱卒们招了招手,等他们近前来,才道:“你们知道该怎么做,是不是?”

为首那位看来是牢头,有些谄媚笑道:“苏大人放心,我们一定好好把这姑娘带进去,再好好带出来。”

苏勖点了点头,我便杂着这些狱卒之中,一步步迈向靠近纥干承基的地方。

而顿珠等,依旧伫立在弄堂之中,凝成了座座雕塑。

快到大牢门口时,牢头便和同行的狱卒大声说笑着,看来极是自在模样,守牢兵卒笑道:“张大哥?换班来了?”

张牢头大刺刺应了一声,道:“兄弟们辛苦啦,怎么还不走?你们接班的也该来了吧!”

守牢兵卒“嗨”了一声,道:“林侍郎有了命令下来,说齐王之事才出了,叫我们安份些,一定要等下班人来全了才许走哩!”

张牢头摇了摇头,道:“那就没办法了,咱们想图个安稳混饭吃,只得大人说什么,就是什么啦!”

他一厢说着,一厢已带了一众狱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丝毫不露破绽。

一时到了一间休息房中,地上堆了好些木枷,墙壁上亦挂着许多铁链,隐见有斑驳污渍,淡淡的血腥味和潮湿的霉臭味直熏鼻孔,我阵阵恶心,好容易才掩嘴没吐出来。

几名狱卒正或躺或坐在几张榻上,见人来了,都跳了起来,道:“你们可来了!却来得晚了,该罚,该罚!”

张牢头哈哈一笑,掷出一锭银子,道:“今儿可巧了,我和众位兄弟赌了一把,进帐不少呢!这锭银子,就算是我给大家的彩头啦!刚从彩云坊过来,那里的姑娘还有不少闲着呢,你们不去喝几口花酒!”

那几名狱卒立刻鼓噪起来,叫道:“快走,快走,这回可要玩个够,不玩白不玩呢!”

几人一哄出了门,只最后走的那位一瞥眼看到我,“咦”了一声,道:“这位小哥有点面生哦。”

张牢头笑道:“就你会管闲事!小赵家里有事,和这才来的弟兄换的班,使不得么?”

那狱卒连连道:“使得,使得!”

外面又有人在催快走,那狱卒答应着,飞快跑了出去。

我松了口气,坐到榻上,搜肠抖肺般吐了起来。

张牢头忙找来帕子来帮我擦拭,又倒了碗水来给我漱口中,叹道:“姑娘怎么弱成这样?看来苏大人这次行事欠妥当啊!”

我漱了一口,觉得连水中都有一股子腥膻之味,忙摇头道:“我好了。你带我去见纥干承基吧。”

张牢头迟疑一下,唤了另一人来附耳说了几句,那人便道:“姑娘,我们这便去吧。”

随了那领路的狱卒,我们一路往大牢深处而去。

此时入夜已深,便虽是隔几步便有哨岗,却大多垂着头在打瞌睡。而张牢头所带的这队狱卒显然是巡牢的官兵,因此我们在昏黄的壁上油灯摇曳中一路走过,竟不曾引起过半点注意。

大牢的最深处,曾经关过东方清遥的那间牢房,又被这狱卒打开了。纥干承基和东方清遥竟然住到了一间牢房,这种巧合,实在有点可怕,似清晰地提醒着我,是我,用纥干承基的被困,换来了东方清遥的被释。

那狱卒低声道:“姑娘,你且进去。我们两人一齐出巡的,现在我一人离去,并不合适,所以我会在东面那间空牢房里暂避,等你们说完话,我再来带你一起走。”

我忙低声道了谢,狱卒向我手里塞了两样东西,将我轻轻牢房,小心下了锁。

隐约的油灯光芒被关到了门外,我的身子,已全然被黑暗吞噬,一时竟有片刻的茫然和恐惧。

“你来做什么?”黑暗中,有人冷冷喝道。

第二结局:第四十六章探监

我从明处来,看不到纥干承基,他却看得到我,居然还一眼认出了我。

我听到那熟悉的声音,心中反而安妥了些,捏了捏手中之物,才觉出那人给我的,原来是火折子和一截蜡烛。

我不敢乱走,小心吹燃火折子,将蜡烛点着,慢慢举高。

纥干承基盘坐在墙角的干草上,正冷冷盯着我,漆黑如玉的眸子里看不见任何内容。他的衣衫,依旧是那日在落雁楼穿过的黑袍,质地虽好,但却和他的躯体一般受尽折磨,破成一片一片,凌乱地被血渍胶粘着,狼狈地贴在身上;只有他端正有力盘坐的姿势,悄无声息地昭示着:眼前的这人,虽已遍体鳞伤,落拓不堪,依旧是个倔强不屈的剑客。

可这不屈的剑客,肢体却很僵硬,分明保持某种警戒的姿势。

那是针对我的吗?

我心一酸,又要掉下泪来,慢慢走近他。

纥干承基喝道:“站住!”

我顿了一顿,然后继续往前走着,一直走到他的面前,才将蜡烛放到地上,倚着墙靠在他身畔坐下。

纥干承基有些愤怒地一直盯着我,但终于没有采取任何行动,沉默地又将头扭向前方,不来看我。

离他近了,那血腥味更浓了,这个少年,这些日子以来,到底受过多少折磨,流了多少血?

我颤抖的手慢慢伸过去,欲去抚摸那曾如钢铁一般将我牢牢箍在手中的臂膀。

手指才要触到他的衣物,只闻咣当一声,纥干承基带着镣铐的手猛地挥来,拂开我的手。他本是绝顶高手,这一拂虽不曾用上多大力道,可余力依旧把我推到一边,扑倒在地上。

我伏于冰冷潮湿的地面,丝丝凉意从每处与地面接触的肌肤传到身上,冰得一阵颤抖,而胃中又是一阵翻涌,连地上也似泛起股血腥味来,忍不住一张口,又在干呕。

可方才和张牢头等一起时已经将晚上吃的一点米粥吐得差不多,这会子已无物可吐,只剩下一肚子的酸水,一口口往外涌出。

不知吐了多久,才觉出那道冰冷无情的眼光渐渐消逝,取而代之的,是隐隐的担心和伤痛。

我忙扭头看向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却收回了担忧的目光,垂着眼睑若无其事道:“我这里本就不干净,你为何一定要给我弄得更脏?”

我只觉心都呕得空了,胸口嗓子口俱是凝滞的逼仄痛感,估计再吐也吐不出什么东西来,遂挪动身子,伏到不那么冰冷的干草上,轻轻道:“对不起。”

“我不想再见到你,容书儿。”纥干承基终于回应我的话了,声音空空落落:“我很快就会死,不会再吵你烦你,更不会去欺负你了。你也放过我吧!”

那声“放过”,却说得好生疲倦好生伤感,那种被伤透心的悲怆,叫我忍不住委屈,委屈地握住他的手,含泪道:“纥干承基,你真的以为,我那日是联手苏勖有意害你的么?”

“你弄痛我了!”纥干承基盯着被我握住的手,吸着冷气,咬牙道。

我一低头,才见我双手握住的,正是纥干承基当日给苏勖刺过一剑的那只手,时隔那么久,那伤口居然还在流血,向外翻卷着新鲜的肌肉。

我屏住了呼吸,道:“他们折磨你,不断割裂你的旧伤?”

纥干承基低声道:“哦,他们倒已经半个月没提审我了,没人弄伤我。”

“那……那这个伤口……”

“我自己弄伤的。每次伤快结疤时,我就设法把它撕裂,让自己痛。”纥干承基的声音冰凉平淡:“这种痛可以让我清醒地意识到,我曾经那么喜欢的女人,究竟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想到这个,我心里就不会那么痛了。”

“我是一个坏女人!”我哽咽道,从怀里抽出条帕子来,小心地替他裹上伤口。我早就发觉了,心上的疼痛,远要比身上的疼痛更让人难以忍受。

纥干承基默默看我裹好,才道:“你是不是打算一直在这里呆下去,陪着我?如果你呆会走了,我还会把这伤口撕得更大。”

这话明显有些嘲讽挑衅之意了。

我微微一滞。一直在这里陪他?直到他死了,我呢?也陪着他去死?

我忽然有种解脱的轻松,不去理会他嘲弄的眼神,安然笑了一笑,道:“好主意!”

纥干承基挑着眉,冷冷道:“你喜欢我把因你而起的伤口越撕越大,恨不得我把自己的手腕给剁了,是不是?”

我微笑道:“没有,我想,我一直留在这里陪你,一直到你死了,我也死了,也是种解脱。便是还有再欠你的,我到黄泉之下做你的妻子去。”

我悄悄伏下身子,伏在纥干承基盘坐的膝上,心里居然有丝欢喜之意。

而纥干承基的背去僵直起来。他几乎是在痛苦地低吼道:“容书儿,你究竟要把我耍到怎样的程度?”

我没说话,只是拉过他没受伤的手,轻轻在我的小腹摩挲着。

纥干承基的手开始勉强而僵硬,但后来似有所感觉一般颤了一下,开始小心在我腹部轻轻抚摸。

三个多月了,如果穿着方面注意一些,自是看不出肚子来,可用手摸去,已很是圆滚滚了。纥干承基和我有过一夜缠绵,当然知道我的腰肢原来有多么柔软,多么纤细。

“该死!”纥干承基低低咒骂道:“你,你真的已经怀了我的骨肉?那你还害我!”

我抬头,他的眼底已经没有了冰冷,也不再空洞,闪烁着焦躁的愤怒和不解,还有种说不出的痛恨爱怜交加。

“我是偷了你的信,是我对不住你。”我静静回答:“可我并不想你死,我只想救出东方清遥。”

纥干承基苦笑道:“你的清遥,应该已经回到自己家中逍遥自在了吧!他那么喜欢你,我原想着你多半还是要跟着他的。他是,嫌你怀了不知哪来的野种么?”

“这不是野种!”我愤怒地叫道:“这是我们的孩子!我不会让他乱认别人做父亲!”

纥干承基怔了怔,臂腕紧了一紧。我才觉出,自己半个身子,已经被他轻拥在怀中。他漆黑的眼睛,已多了一份掩也掩不住的柔情和感动,冲淡了那强撑的冷淡和憎恨,反缱绻出丝丝缕缕的悲凉无奈。

如豆的烛光,将两人的身影合作了一处,安静地投在斑驳的墙壁上。

“我们的孩子!”纥干承基喃喃道:“也不知道以后长得会像你,还是像我。我只怕是没机会见到了。”

“纥干承基,你一定要守着我,看我把孩子生下来。这一定会是一个很可爱的宝宝,我希望他能有父亲啊!”我搂住纥干承基的脖子,温暖的泪滴滑下,掉在他的脖颈之上。

纥干承基拥着我,声音慢慢柔和:“你真的没想害我?那你那天去落雁楼做什么?”

落雁楼里,如果不是我抱住他,苏勖根本不可能那么快得手,甚至有可能纥干承基已经逃了出去。

我轻轻叹息道:“承基,如果我告诉你,我去落雁楼,只是想见见你,你相信么?”

纥干承基没有回答,脖子很僵硬地倔着,不点头,亦不摇头。

我垂首道:“那天,我正好去见了苏勖,知道魏王已经把信送到皇上手中了,猜着官兵那几日定会搜捕你,我好担心,也好难过,所以回家的路上,我忍不住转了个弯,到落雁楼找你,想再见见你。”

纥干承基将我扶起,凝视我的双眼,道:“你不恨我?”

我笑道:“我恨你什么?恨你从汉王府里救了我?恨你千里迢迢赶到吐蕃去探我?还是恨你在香巴拉山的绝崖把我拽出了地狱?”

我的泪水已然滑出,从我微笑着的苍白面颊,串串而下。

纥干承基乌黑的浓眉皱起,眼睛却越睁越大,有些不可思议般道:“你,难道没恨我强占了你?你不是一直把我当成汉王一流的人物么?”

我笑着抚摸他轮廓分明的面庞,哽咽道:“傻子,那夜,我有拒绝过你么?你又岂会是汉王那样的人?我以前说的,只是气话。”

第二结局:第四十七章问情

纥干承基眼神有些绵邈,言语之中却有惊喜之意:“嗯,我以为,你只是挣不过我,才从了我。难道,难道那日在落雁楼,你抱住我时说的话是真的?”

我一怔。

那日,我怕纥干承基硬拼白白送了性命,抱住他随口说着:“我喜欢你,我真的喜欢你。”

这是真话吗?

我那么不经考虑自然而然地说出来的,究竟是不是真话?

而我喜欢的人,到底是谁?遥远的景谦?另娶的东方清遥?孤独的剑客?

纥干承基双手紧攫着我的肩,深深看着我,追问:“到底是不是真的?你告诉我!我不想死了也带这么个疑问不清不白的死!”

我横了横心,扬脸道:“纥干承基,如果你平安出了刑部大牢,我就嫁给你,从此一生一世,就喜欢你一人。”我欠他太多,却辨不出到底是爱他,怜他,还是感激他,只用一生去还他,不知是不是够了?

纥干承基呻吟似的吐了口气,张臂把我抱到怀里,温暖的大手透过我单薄的衣衫抚摸着我,传递着他的热烈,与这热烈相映衬的,是手镣的冰冷和坚硬,狠狠硌着我的肩背。这一冷一热,分明地提醒着我现在纥干承基的境遇,让我几乎透不过气来。

而纥干承基恍若未觉,轻轻吻着我的耳垂,呢喃道:“你真喜欢我么,容书儿?我也好喜欢你,喜欢了好久好久,我晚上没事时就想着,你当年帮我吸毒时,是不是把我的心也吸走了?这么多年,我日日夜夜牵挂你。你在江夏王府隐居时,我还能不时去瞧上一瞧,看有没有人欺负你,看你过得好不好,可我总见你悲伤地跪在佛前,每次去都是!我瞧得心都快碎了,又不敢去见你,只怕你见了我,会更伤心。后来你跟文成公主去了吐蕃,我整月整月地失魂落魄,才不顾一切又去找你……”

那曾经倔强的剑客,如阳光下的冰块一样完全溶化,温柔的絮语,从我耳中直倾而下,水滴般坠在心头,落在最柔软的一叶心瓣上,晶莹如晨光下的露珠,在心尖巍巍而颤。

江夏王府隐居那么长的时候,我竟一直不知道,有个人一直隐在暗处看护着我,和我一起,送走秋天的落叶飘飘,冬日的白雪皑皑。

我挽住纥干承基的脖子,抬起迷蒙的泪眼,忽然仰起脸,吻住那少年正喃喃而叙的少年的唇。那柔软滚烫的唇颤抖一下,立刻衔住了我的,深深潜下,往我唇舌的更深处温柔探索着,传递着他的柔情和快乐。我亦是温柔回应着,与他轻轻地纠结,痴痴地缠绵。

这一刻,天地一片黑暗,身子亦似飘了起来,悬浮于半空之中,在纯然的黑暗中散发着光明,愉悦地将我们周身包围。

什么是幸福?什么是爱?我又还在迟疑什么?

纥干承基,纥干承基,原来我一生在守侯的那个良人,却是你!

“我喜欢你,我爱你,纥干承基!”不知过了多久,嘴唇不再被堵着了,我终于能说出了这句话,终于敢说出这句话,然后倒在他的怀里,娇羞无限,如同无数热恋中的少女。

我的声音虽是低不可闻,但纥干承基又怎会听不到?

他柔和看着我,黑瞳如玉般闪着晶亮的光泽,怜爱的眼神,已不是那少不更事的邻家男孩,而是一个成年男子了。

牢外传来轻轻的敲门声,一同前来的那狱卒低低在唤着:“姑娘,不早了,该走啦!”

我心里一紧,抬眼看纥干承基,亦是瞳孔有些收缩的模样,但瞥见我紧张,却笑了一笑,道:“这里寒气重,又脏,你早些回去的好。”

我摇了摇头,道:“我在这里陪你好了。”

纥干承基怔了怔,道:“这里哪是你呆的?况且,咱们的孩子……”他忍不住又伸手抚我的小腹,眼光在兴奋中带了丝悲凉,轻轻道:“容书儿,如果我再也出不去,你一定帮我带好他!你那么聪明,教出的孩子,必也是听话孝顺的好孩子。以后我不能照顾你,希望他长大了能照顾好你呢!”

我听得好生心酸,蕴泪道:“我不要他照顾我,我要你来照顾我,好好的陪我一世,不许再去喜欢一个别的女人!”

纥干承基尴尬一笑道:“我以前是荒唐,可离开你那两三年真的没碰过别的女人呢。最近我……我其实是给你气的。我只想着,你白白辜负了我的心,居然拿我的性命去换你心上人的自由,我真是气得差点吐血。”

他温存抱住我,道:“我的容书儿既然肯真心待我,我便是死了,化了魂,也必要护着你的。只是怕没有那样的机会了,我的罪名,太大了。”

我心念电转,轻轻笑道:“嗯,也未必没机会,我找到当日被我救过又害了我的吟容,她现在是汉王侧妃,我求她一定让汉王和太子为你求情,她一直对我深感内疚,一定会帮忙的。”

纥干承基惊异瞪着我,心疼地抚过我的脸,道:“吟容那个妓女?汉王?你,你那么恨他们,居然肯为我去求他们?傻子!”他自然知道求汉王和太子肯定是没用的,此时却不肯让我失望,只是似骂似怜婉转地叫我一声“傻子”。

我俏皮一笑,道:“我也不单求他们,我正好从苏勖那里得到些太子意图谋反的线索,故意威胁吟容说,如果他们不帮忙,你就会出首太子谋反之事,到时你可以将功折罪,而太子也要倒霉。”

我的话犹未落,纥干承基已经双手紧攫住我的肩头,失声道:“你真的这么说了?”他的面色,突然就苍白下来,隐约的不安和惊恐在面容之上流动。

我惊讶道:“怎么了?我只是想着,如果他们害怕,必定会想法救你了。我做错了么?”

纥干承基抿了抿嘴唇,脸色慢慢恢复过来,淡淡笑道:“没什么,你没错,很有道理。他们多半会因此帮我了。我一定好端端回到你身边,看着你和孩子出世。”

牢外,那个狱卒又轻敲起门,这次却急促许多,看来有些不耐烦了。

纥干承基扶住我,送我至牢门口。狱卒急急开了门,我便被纥干承基推出了牢门。

狱卒关上门的瞬间,我清晰看到纥干承基不舍的面容渐渐阴沉,浮起了深深的不安,然后全然地淹没在黑暗之中。

他在太子府中那么多年,自是深知太子脾性,平日虽讲义气,但在此等生死关头,他自己的地位权势,才是永远排在第一位的。太子若知他有意出首,必定会有所举动,最可能的,自然是杀人灭口,永绝后患。

从纥干承基的反应来看,他虽我才一出口,他便知此事的后果了,难得他居然绝口不提我是好心办坏事,甚至反过来安慰我,以一个男人的肩膀默默应对未来的艰难。

心里又是阵阵的罪恶感,虽说这是为了救他,可我到底还是对他用了心机,把有意的反间之计,轻轻说成了一个痴心女子弄巧成拙的小聪明。

罢了,罢了,我只在下辈子加倍对他好,算作弥补好了!

回到张牢头他们的屋里,张牢头并不放心我继续混在牢中,只借口酒喝得多了,到外面吹吹风,扶了我往外便走。大约张牢头平时大咧惯了,人缘亦好,守兵们只是嘲笑一番,也不细查,由我们悄悄出了大牢。

才过了转弯处,便见白玛急急奔过来,抱住我小心张望着道:“小姐,你没事吧?”

我摇头笑道:“没事!”

这时苏勖、顿珠等亦从暗处走了出来,跟我见礼。

张牢头向着苏勖笑道:“苏大人,小人幸不辱命!”

苏勖轻笑道:“张牢头的这份恩情,苏勖记下了!改日必当补报!”

我以目注顿珠。顿珠忙取过一袋沉甸甸的物事塞入张牢头怀中,道:“大人,多谢对咱家小姐的一路照顾了!”

张牢头知道必是银钱,嘻嘻笑着接过打开,只看了一眼便已惊喜叫道:“是黄金!”

那袋黄金,足有二三百两,只怕抵他十年俸禄了,我微笑道:“大哥,纥干承基那里,务请大哥多照应些,听说近来甚至有人企图杀他灭口,望大哥平时看守时多留些心,务必保全了他,到时书儿另有重谢!”

张牢头藏了金子,笑道:“姑娘放心!只要纥干公子在这狱里一日,我便可保得他一日平安!”

我点一点头,略放些心。苏勖径送他走了,才对我道:“谈得怎样?”

我嘴角弯过一抹笑意,道:“苏勖,如果纥干承基出了狱,我便嫁了他,你说好不好?”

苏勖怔了怔。

而我本不需要他的回答,转身步入小轿。轿帘将苏勖的身影挡住,眼前一片纯然的漆黑,才道:“苏勖,你的这份恩情,我也记下了!救出纥干承基,你很快就会看清,谁才是真命天子!”

第二结局:第四十八章华山畿

回到梅园时天已蒙蒙亮了。

我精疲力竭,喝了半碗莲子汤,倒头就睡。白玛生怕我劳碌着了,在我睡着时也在帮我揉捏着腿,倒让我睡得安静。

这一觉直睡到日头西下,只有抹微微的红晕黯淡地飘在窗纱之上。我伸个懒腰,前夜的疲乏已消逝许多。

桃夭掌起了灯,白玛扶我道:“瞧小姐睡得香,午饭都不曾叫小姐起来吃呢!这会子正好去取刚炖的银耳莲子粥来给小姐喝。”

我腹中原也饿了,披衣漱了口,就在房里慢慢喝着桃夭端来的粥。

因我近来总是嫌甜粥腻得慌,那银耳粥没放过糖,虽是煮得喷香,却带了丝丝缕缕的苦涩,萦在口中,反从舌根下激出微微的自然清甜来,我倒也喜欢,将足足的一碗粥喝得见了底。

白玛甚是喜欢,笑道:“小姐一觉起来,脸上气色果是好得多了。明日我再陪小姐园子里散散心,必定更好了。”

我微微笑了一笑。我自然得好好护着自己,护着腹中那未出世的宝宝,等着纥干承基出来,找个安安静静的地方平淡而快乐地活下去。

突然发现,幸福离我也未必有多少远。如果纥干承基果然被太子激怒,出首了太子,那么他的自由应该是不成问题的。我似乎可以看到,未来的某一日,我和纥干承基相偎着,看那日落下我们的孩子在金色的田野前奔跑,自由自在,心灵快慰得如天上飞舞的小雀儿。

“白天,顿珠那里传过什么消息进来么?纥干承基那里可曾有所动静?”我现在最关心的,是我的计策能不能成功。

“还没有。”白玛犹豫了一会儿,道:“不过白天老爷来看了小姐两次,后来东方公子也来找过小姐,来探了几次,因小姐睡着了,不敢惊动,刚又走了,和二小姐依旧歇在了他们的房中。想来他必找小姐有事,明日还会来的吧!”

我怔了怔,东方清遥?他还找我做什么呢?我如此婉转而沉重地回绝了他,他如此知情着趣之人,也该明白我已无意再续前缘了,何必还来苦苦纠缠于我?

何况他已有了二姐和剪碧了,岂能再为我伤她们的心?

我叹口气,隔着窗棂看户外苍溟的暮色,渐渐化成凉薄的漆黑,浸润着古老的梅园。

本是该睡觉的夜晚,我睡了一个白天,却再也睡不着,把许久不弹的琵琶翻了出来,拂去灰尘,调弦转柱,轻轻拨弄几下,却觉指法已生涩许多,而沾惹了尘埃的弦儿亦是枯涩,不若往日的清越风流。

但我也只想借这琵琶悄悄排遣自己的忧思伤怀而已,倒不在乎弹的好歹,更不指望有听客了。

这茫然算计着未来的岁月,又有谁能算得是我的知音?纵将千弦挑断,又有谁懂我寂寞伤悲?又有谁能听懂我轻吟的词曲:

“槛菊愁烟兰泣露,

罗幕轻寒,

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恨苦,

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

独上高楼,

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

山长水阔知何处。”

用些细碎的弦音和着,幽幽将一曲后世的《蝶恋花》吟唱毕,心头更是恍惚,天涯路,归何处?我那彩笺尺素,又该寄给谁?千年之外香巴拉山漫山的雪光,伴着祖母和母亲盈盈的笑意,又铺天盖地卷到心头。清爽温和的景谦,一身休闲的白衣,静悄悄站在她们身后,正用柔情的眼默默注视着我,安静的面容,正与千年前的那青年公子一般的温润如玉。

我怅惘叹息,不管我多么留恋,许多人,许多事,究竟回不去了,便是哭倒了香巴拉山,刺痛我的,依旧是千年前那场意外的梦幻前因。

屋外,仿若也有人轻轻叹息,怅惘一如我自己的淡愁无奈,夹杂了又爱又痛的温柔怜惜。

“谁?”我一惊,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