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玛立刻赶出屋去查看,片刻又回来道:“并没有谁,不过是只小兽跑了开去,不知是不是野兔子。”她笑道:“小姐,明儿我叫人抓出那只野兔来,给小姐炖汤吃,好不好?”

桃夭拍手道:“好啊好啊,我许久不曾吃到野味了。上次还是在花月楼纥干哥哥带我吃过一顿狍子肉哩!纥干哥哥说是他自己在野外打着的,可好吃了!”

白玛瞪了桃夭一眼,转脸向我笑道:“野味么,又有什么希奇?容家和东方家要吃这个,还有自己打去?若是小姐说一声,不管是老爷,还是东方公子,自然百依百顺,有什么弄不来的?”

我嗯了一声,微笑问白玛道:“昨天下午我睡觉时,你去哪了?我醒来就不见你,后来一直要问你,忙着纥干承基的事,竟忘了。”

白玛笑道:“我又能有什么事?只瞧着我自己的衣衫大多是吐蕃装束,现在天气和暖了,自然去布庄里订了几匹好看的布料,打算叫人帮我做几套漂亮的唐装哩!”她向桃夭笑道:“小夭,你啥时帮我看看,什么样式的我穿着最好看。”

桃夭拍手道:“白玛姐姐,从没见过你关心过自己的穿着打扮哩!若非近日有意中人了,要约会去,所以忙着做新衣?”

白玛笑了笑,面部的肌肉有些僵硬。

她哦,毕竟是耿直惯了,至今不曾学会撒一句谎,真不知算是好事,还是坏事。

那窗外的一声叹息,我早听出是清遥的声音了。而白玛却帮着他隐瞒,显是早已有些默契了。白玛昨天失踪一下午,今天清遥就来到了容家,若说其中毫无关联,我却是不相信的。

当下只作不知,却也没了心绪弹琵琶,叫人将儿臂粗的红烛又点了两枝来,高照着找了几本南北朝乐府来看。这时很后悔当日不曾好好学过物理化学一类的知识,不然也许可以发明个电灯什么的,破一破爱迪生的世界纪录了。不知素来那些穿越的高手们,有没有如我这般笨的,除了记得几句古诗几段历史,便一无是处,丝毫发挥不出穿越人的优势来。

忽看到一支《华山畿》: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好绝狠的爱情!以前读词却不曾留意过这首。

我默默品度回味,历了那么多的风雨,究竟是谁,才会是我生死相依的爱人?谁肯为侬死?侬肯为谁殉?

将曾在我心头徘徊的男子一一比较过,心下却更茫然,生死两茫茫的景谦,别妻另娶的东方清遥,劣迹斑斑的纥干承基,都道是情深意切,但若处在生死关头,谁会将我护在身后,为我抵挡那不可知的明枪暗箭?将心换心,我这个一直算计着别人的自私女人,又肯为谁而殉?

我盯着桌上摊开的书页,轻轻敲着桌子,烛火闪烁地跳跃着,是否亦如我跳跃不安的眼神?不安中,似有某种疑惧,不可知的疑惧,如水纹般扩散开来,泛着幽深的鳞鳞波光,在心中一圈圈荡开。

那是一种,不好的预感?

用力合上书页,不想再去想这首词,生怕想得多了,这词会如梦魇和诅咒般压住我,让我翻身不得。

后来我才知道,不管是梦魇还是诅咒,该来的还是要来,并不会以我的不愿和不屈便有所改变。

这就是命运,我的命运,东方清遥的命运,纥干承基的命运,以及,景谦的命运。

第二结局:第四十九章天雨

第二日却是个阴天。

早晨我在床上等了许久,窗外一直都暗沉沉的,叫了桃夭去看时辰时,桃夭笑道:“早过了卯时啦!小姐莫非想等了太阳出来再起床么?今日却是等不着了,天黑压压快掉下来啦,估计上午必有一场暴雨呢。”

白玛一面将我衣衫抱了来,一面道:“这可没法出去散心了,小姐只在屋里多多休息吧,正好养养壮实,——最好壮实的和白玛一样,白玛就再不用担心了!”

话犹未了,已有沉闷的雷声从远处隆隆传来,彤云密布的天空如黑碗般倒扣着,随时欲将这个世界吞噬一般。

到辰时过后,雷声已转成一声接一声的劈雳炸响,似就在梅园上空盘旋着。舌般的闪电划过半空,凌厉而狞狰地刺痛惊悸着我的眼球。然后就是大雨瓢泼而下,哗啦啦倾浇在这朦昧不明的长安城,肆意得如同老天绝望的痛哭。

我悄悄推了窗户,轻轻伸出手去,豆大的雨点一颗接着一颗狠狠砸在手掌,有种冰凉的疼痛,一直蜿蜒到心中。

白玛慌忙拉开我,一边匆匆去关窗户,一边道:“小姐,你现在这身子,可不方便吃药,小心着凉了哦!”

我默默看她关窗,忽一眼瞥到那千重万重的雨帘之后,似有人影闪动,忙将白玛关窗的手拦住。

我定睛看去,雪白的雨帘中,远远的梅树下,有个恍惚的影子,着了一身淡白的袍子,持了柄淡黄的油伞,悄然站立着,几与那无数的雨帘溶作一道,不细看根本辨不出来。

而引来我目光的,却是另一个移动着的纤巧身形。她的衣衫,本来应该是艳丽的绯红色,但在浓烈的雨幕之中,也只是清淡的微红一抹,在幽然闪动,悄然挪到那白袍公子的身畔。

白袍公子恍如未见,模糊的面孔,只向着我的方向伫望。

雨中,我看不清他的脸,看不清他的眼,却看得到那颗温柔而受伤的心。

我“砰”地关上窗,无力倚倒在墙边,又有泪欲流。

东方清遥!容画儿!

我想得好简单,救出纥干承基,从此便对其他人统统死了心,专心去爱那个我负了太多的少年,却忘了别人的心,却未必如我想的那么简单。

那雨中伫立守望的人影,从此会在我梦中伫立多久?

远远的雨声中,有人在令人心碎地低吟,温柔却尖锐地穿过我的耳膜:“菟丝从长风,根茎无断绝。无情尚不离,有情安可别?”

我捂住脸,捂住耳朵,一阵阵的头疼,而泪珠已如屋外的雨水般飞洒而来,滴滴落在绣着鸳鸯戏水的墨绿鞋面上,洇染成乌云般的黯沉色。

白玛用她宽阔的肩膀拥住我,呜咽道:“小姐,你何必?你又何苦?”

我何必?我又何苦?

可我,又能如何?如何在雨打风吹花残叶零的情路行走?

我靠着白玛号啕大哭,她的胸膛很温暖,却浸不温我似沉井底般深黯冰冷的心。

午后,雨才慢慢小下来了,顿珠来见我,面色有些沉凝。

我打起精神来,细问道:“情况如何?”

顿珠道:“贡布一直在苏勖家守着,我也在刑部打听着,太子那边,果然行动了,从昨晚开始,纥干公子的饭菜里给下过一次毒,又有个狱卒趁送饭之机暗算他。”

我笑道:“这么快?看来我那位吟容妹妹对我的情意真不是一般的深!”

顿珠亦是一笑,立刻敛住,继续道:“纥干公子很警觉,饭菜给扔了出去,而那个狱卒居然也是个绝顶高手,和纥干公子在牢中打了起来。本来纥干公子手脚带了镣铐,行动不便,很可能落败,但不知何故,那镣铐居然脱落了下来,结果那人反让纥干公子用铁镣勒死了。刚又听说有人假传圣旨,要将纥干公子带入内廷审问,幸亏苏勖大人识破,才没得逞。此时大牢内一片混乱,但看守增了一倍,太子再想下手,可就没那么容易了。”

我点点头,默默思忖着,紧握的手心里沁出汗来。纥干承基行走江湖多年,只要起了戒心,一般的毒药自是能辨识,并不用担心;太子知道纥干承基的身手,派去的杀手,身手显然不会与纥干承基相差太远,纥干承基的镣铐上多半已被苏勖等做了手脚,才能这般轻易反杀了对方;便是太子府还有甚么行动,有苏勖和苏勖背后的魏王暗中协助,目的也必然难以达到。只不知纥干承基经历几次险难,不知可曾对太子起反心?

“苏勖有说什么吗?”我见顿珠有些迟疑模样,慢慢坐到几前,端起茶盏,吹了吹漂浮着的茶叶,漫不经心般问道。

顿珠小心观望了我的神色,不见太大异样,才道:“苏大人说,他已经入牢中,将其中利害关系和纥干公子说了,劝纥干公子出首太子。”

顿珠顿住,又看我神情。

我眼皮跳了一跳,淡淡笑道:“他素常讲义气,只怕还是不肯。”

顿珠“嗯”了一声,道:“苏大人说,纥干承基迟疑了很久,回答了他一句话。”

“什么话?”我啜口茶,才问。

“宁可太子负我,我不负太子。”顿珠苦笑,慢慢说道。

宁可太子负我,我不负太子。我亦苦笑了。却不知这少年有这样的义气和担当,比曹孟德可强多了,不愧是剑客。自古以来,最负风骨的,除了名士,大概就是剑客了。

顿珠叹道:“小姐,看来你的反间之计,未必能成啊。”

我咬了咬唇,凝望黯沉的天空,飘飘洒洒零落着如丝的雨线,自语似的道:“哦,看来我在他的心里,也未必有多重哦!”

临分别时,他说:“我一定好端端回到你身边,看着你和孩子出世。”原来这亦是一句谎言。即使他的主人和弟兄背叛了他,他依然愿为他们死,而不愿为我活下去。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诗中的恋情,到底只在诗中而已。为我死,应该比为我活难多了吧!

我狠狠捏紧茶盏,嘴角泛起的幽凉笑意,亦如雨丝般在面容之上恍惚飘着。

顿珠迟疑道:“小姐,下面,咱们怎么办?苏大人说,齐王已死,纥干公子再不出首,处置他的旨意随时可能会下来呢。”

我垂下眼睑,漠然道:“咱们已经做了咱们该做的,下面如何,看他的命数好了。”

顿珠沉默了好一会儿,才低了头告退,走到门口时又扭头说了一句:“小姐放心,这事,我们会继续盯着。”

懒得点头,也懒得摇头,我只看着盏中的茶叶在明黄的茶水里轻巧地浮沉着,但那纤薄无力的一片片,终究会沉到水底,深深的水底,将清香的茶水,逐渐渍成浊褐的苦水。

不知过了多久,顿珠早已无声退去,而桃夭却悄悄跑进来,小心看向我。

我抬头微笑道:“什么事,小夭?”

桃夭点点头,轻声道:“刚刚东方公子看到我,又问我你现在情况如何,方不方便来见你呢。”

我“哦”了一声,用冰凉的手抱住滚烫的茶盏,没有回答。

桃夭叹道:“其实东方公子已经有了二小姐和剪碧姐姐了,实在不该再烦你。对了,小姐,你什么时候可以把纥干哥哥救出来?”

我淡然道:“你纥干哥哥已经不需要人去救他了,他完全能自救。等你纥干哥哥自己想出来的时候,他就能出来。如果他不想出来,那我就没法子了。”

桃夭张口结舌,不解看我。

我不想解释,继续专注在我的古诗词上。但那手抄本的古诗,字眼俱如团团的乌黑墨汁般在眼前晃动,撞击着我的眼球,甚么诗情意境,却半点儿渗不到脑中。

卧室外有轻轻的叩门声,白玛探头瞧了一瞧,忙着一边去开门一边道:“小姐,东方公子来看你了!”

我还未来得及阻止,东方清遥清逸的面容已经出现在眼前,除了清瘦些,已看不出狱中曾遭受的非人折磨了,但他的眉宇间,却似比以往蕴藉了更多的沉静安然。

我不得不站起来,将嘴角欠了欠,算是笑了笑,然后回避着他的柔和却深邃的目光,只盯着他月白的长袍,如流水般妥贴在颀长的躯体上,轻轻飘拂着流畅纯朴的线条。

东方清遥悠悠叹着气,温和之中,带着莫名的怅然和痛楚:“书儿,我们之间,真的已经陌生到让你不肯再看我一眼么?”

第二结局:第五十章梦里情

我摇头不答,鞋面上绣的鸳鸯正用调皮的黑眼珠与我对视着,似在讥笑着,讥笑着我这凄楚无奈的小女子。

桃夭端来茶,微笑道:“二姑爷,喝茶!”

东方清遥摇了摇头,道:“不了!我有事要和你家小姐出去谈谈。”

我怔了怔,手腕已被他紧紧握住,直拉向屋外。

相识那么久,他一向随顺我,从不曾违拗过半点我的意愿,突然这般坚决起来,却叫我吃了一惊,一时也不知云挣扎,由着他掌中的暖意一点点渗到我的手腕里,踉踉跄跄随他跑了出去。

一回头,桃夭正赶着要来拉我,白玛却用手拦住她,默默看我离去,泪光莹然,看不出是悲伤,还是希望。

园外,早备好了马车,清遥才将我扶上去,车夫便立时赶起了马,车轮在粘湿的石板路上辘辘向前滚去。

东方家的马车,和三年前一般的华丽舒适,而且很暖和,伴着刚熏过的檀香,唤起那曾经的熟稔感觉,丝丝翻涌过来,依稀如梦。

东方清遥依然紧紧将我的手包在手中,轻抿着薄薄的唇,忧伤地凝望着我。

我无力叹道:“二姐夫,你要带我去哪里?”

东方清遥目光瞬时变得凌厉而愤怒,叫我不敢直视:“书儿,你一定要将我们的距离拉得越来越远么?”

我闭上眼睛,清凉的泪水从灼烫的双颊如珠滚落。

东方清遥抬手为我拭去泪水,轻轻唤道:“书儿,书儿,我该拿你怎么办才好?你又怎么才知道我的心?”

我摇着头,黯然道:“一切都已经过去了,早就过去了。清遥,难道,你就不能,将以前的一切,当作一场梦么?”

东方清遥心痛地看着我,许久才沙哑道:“是一场梦么?那么梦也未免太长了,我至今都醒不过来呢。”

他的梦太长了么?那我的梦是不是也太长了?一觉醒来,我还能伴着我心爱的人,笑靥如花,漫步在柳絮飘飞的街心花园么?我将手肘支在膝上,掩住面孔,不想再回答。腹中结实的块垒,随着我弯曲下去的身子,压迫着附近其它的脏器,格外清晰地提醒着我它的存在,那个不属于清遥的鲜活小生命的存在。

东方清遥也不再说话,只是怜惜地将我长发拂了拂,温柔地抚摸着我的肩膀。身体恢复的清遥,手掌如三年前一样温暖,给抚在肩头,特别的舒适和安然。

而他的怀抱,亦曾如景谦的怀抱一般,叫我留连,甚至动了与他相守一世的愿望。我曾以为那是我触手可及的幸福,可这幸福,原来只是个美丽动人的泡沫,如何经得起人世无常的风吹雨打?

马车慢慢停了下来,东方清遥的嗓子,依旧温柔得带着磁性一般,却有些沙哑:“书儿,看看吧,书苑到了!”

我下了车,当日的“书苑”匾额依然高挂着,只是原来崭新闪亮的质地,经了那几年的风吹日晒,已经有些黯然褪色了,这匾额,亦如我这遍历风雨的容书儿么?

当年,我被东方清遥从江夏王府接到东方家这座别苑来,初下马车,东方清遥就告诉我,书苑之书,不是读书之书,而是书儿之书。

书儿离开那么多年,书苑,却还是书苑,书,亦是书儿之书么?

雨已歇了,我踏入书苑大门,一颗心却如正被暴雨倾打一般。一草一木,俱如我当日住着时一般,连紫薇花也如当初我离去时一样开得正好,凭别的花被风雨击打得残红零落,它依然妩媚地在枝条的最高处轻盈跳动,点点水珠,反增了它几许如青烟般的淡愁,别样一番娇妍风韵。

当日走时,已经可以从莲蓬里剥出粒粒的莲子来,此时正暮春初夏,荷花亦未及冒出尖头来,只有田田的荷叶铺了一池子的翠色,微风吹过,如绿浪一翻滚过去。一些荷叶支撑不住叶上蓄着的雨水,晶莹灿烂如白银般从叶边滑落,倾在池中。清脆地“哗啦”声声,伴着枝叶摇动声,微微的风声,点缀着这寂寞的院子。

东方清遥带着我转过几处山石,几道回廊,那临水而建的小榭,便是当日我住过好多时日的屋子了。屋门紧紧闭着,淡碧如水的窗纱和当日一般干净明丽,安静地等待着主人的回归。我忽然有种回到大学母校般的激动和冲动,不待东方说话,已走上前,推开了门。

转过简单大方却清雅有致的厅堂,便是我的卧室了。三彩的陶俑舞女,阎姓画家的山水画,褚遂良的字,温和的龙舌香,一切依旧。连那蝶恋花的低垂帐幔,也和原来一样花枝轻盈,蝶儿欲飞。

妆台上依然整齐排着我当日用过的脂粉首饰,似可见得到当日那美丽自信的少女,正对镜拈花,嫣然而笑。

心已老,梦未醒,今夕何夕,情恨如癫,情痴如醉!

我已忍不住心中的哀伤和感动,扑倒在床上,抱着柔软的锦衾,无声而泣。熟悉的熏香,和淡淡的棉花味,松松在透过锦被包围着我。

东方清遥轻轻拍我的背,只是喉中已然哽咽:“傻子,傻子,其实你都记得的,是不是?你都记得我们当日一起时的快乐,一起时的幸福,一起时的动心,你都记得的,是不是?”

我记得,可一切已经过去,清遥,你不明白么?你真不明白么?我一直暗笑杨妃娘娘是棵不争气的凌霄花,我又何尝不是?我把清遥当成我的景谦那样爱着,感受着寂寞异世的熟悉温暖,却一直自私地利用着他,利用他一步步向我自己的目标进发,直到,直到我的美梦被汉王恶毒的践踏和蹂躏撕裂,我又放弃了他,同时放弃对于这个世界的期望。

我也看不起过容画儿,觉得她人品不堪,可她盼我救清遥时零落风中的孤寂,守护清遥时的清淡雨中身影,分明倾诉着她对于东方清遥无私深挚的感情。

清遥,如果说我曾爱你,那也只是一时的心动和感动,更多的,是我近乎卑鄙的依赖和利用!

东方清遥的手掌却从我的肩背慢慢游移下来,突然轻轻穿过锦被,转到我的小腹,覆住那已经颇为明显的隆起,我一窒,给烫着一般屏住了呼吸。

东方清遥却只温柔地抚摸着,就如狱中纥干承基那样轻柔关爱的抚摸。隔了好一会儿,他才低低问道:“书儿,是因为他么?你再不肯和我在一起,是因为他么?”

他早知道了?我想起白玛前日下午的失踪,苦涩摇头。白玛,到底还是希望我能得到她所期待的幸福,却不知我的幸福,注定了不能萦系在东方清遥身上。

而东方清遥只是轻轻在我耳边呢喃着,温热的气息,萦在耳边:“别怕,只要你愿意,他会是我最珍爱的孩子。”

我摇摇头,坐起身来挣开他温柔的手,擦干眼泪,努力平静淡然道:“不是。不是为他。”

东方清遥微怔,道:“不管为他,或为任何别的事,只要你告诉我,告诉我我该怎样做,你才肯再和我在一起?”

我阖上眼睛,苦笑。

总要说清楚的,是不是?不管是为他,还是为我!

我凝定心神,展颜向他微微的凄笑,道:“如果我说,我们不可能在一起呢?”

东方清遥温润如玉的面容立时蒙了层灰尘般黯淡,双手紧握那精绣了吉祥如意万字花纹的锦被,指骨泛出苍凉的青白,微微颤抖着。他长吸一口气,强笑道:“那么,书儿,请给我一个理由好么?你是怪我娶了你姐姐和剪碧么?”

我摇头,立起身来,看那灰蒙蒙的天,阴暗的乌云在冷冷飘浮,慢慢道:“不关你事,清遥,怪我,怪我根本不是那个自幼与你订亲的容书儿!”

东方清遥狭长却好看的眼睛几乎眯了起来,惊讶道:“书儿,你说什么?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我苦笑道:“清遥,我知道我在说什么,我没有疯。你真的相信,痴傻的容书儿,落水之后不但没死,还能变成个知书识礼的灵秀女孩么?”

东方清遥迟疑道:“你说过,你原来魂魄不全,落水后意外聚齐了所有魂魄,所以才变得神智清明。”

我慢慢走到妆台前,打开妆奁,铜镜明晃晃闪动,映住我苍白美丽的容颜,轻轻道:“你们都太信我,或许是信了我这美丽的皮囊。我真的不是容书儿,我的真名,是云溪月。”

第二结局:第五十一章心中意

东方清遥瞪着我,面容迷惘而苍白,唯一的动作,只剩下了摇头。

既然开了口,我下面说得就很利索了:“我叫云溪月,本来活在一个和大唐完全不同的世界,因为一次意外,也许亦是命中注定,很年轻就死去了。等我醒来时,我已经是容家痴傻的三小姐了!”

我苦笑看着东方清遥,道:“如果你觉得不好理解,你可以把我当成是借尸还魂。你眼前的女子,躯体是容书儿的,灵魂,却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云溪月。”

“云溪月,我是云溪月!”我默默念叨着自己许多年不曾被人提及的名字,苍凉地笑着:“在我原来的那个世界,我有很爱我的母亲和祖母,还有一个很爱我的男子。那个男子,叫景谦!”

“景谦!”东方清遥开始还能勉强听着,此时却失声大叫,骇然盯着我,面色渐渐变成死灰,双手无力垂下。

我苦笑道:“你听过这个名字,是不是?似乎有好几次,我曾这样叫过你。我叫你景谦,你一定是记得的,你一定还疑惑过,是不是?可你好大度,你从不问我,凭我含含糊糊就遮掩过去。”

东方清遥慢慢坐倒在床边,喃喃道:“我大度?我只是不想去问,不想去了解!从你落水后第一次看到我时那惊讶得不属傻子的眼神,我就忐忑了,我总觉得你可能不属于我。有些真相,我不愿去追寻,我只想守住你,守住我的未婚妻,守住我的幸福。原来,那些幸福,只是,只是水中美丽的倒影?”

我垂首,蕴着泪向他凝望,轻轻道:“终是我对不住你,清遥。当初,我是把你,当景谦那样喜欢着。”

东方清遥干涩的嘴唇颤动着,似想扯出一个笑意来,终究未能成功,只是勉强抑住自己的痛苦绝望,呻吟般道:“那么,你为何不去找你的景谦?”

我苦笑道:“因为他不在大唐。”

东方清遥更是迷惑,道:“他在吐蕃?所以你用尽心机,要和文成公主到吐蕃去?即使,即使你遭受凌辱后,你还是要躲到文成公主的荫护下,和她一起入蕃?”

我悠悠叹了口气,道:“我说的大唐,不是指大唐这个地方,而是指大唐这个时代。我来自许多许多年后,那个时代,距离大唐好遥远,遥远得就像是一场梦。我一直梦想着能回去,而吐蕃,据说有异人能帮助我回到我的时代去,所以我一心去了吐蕃。可惜……”

“可惜你还是没能回去。而且你听到了我出事的消息,又匆匆赶了回来。”东方清遥眸子渐渐清明,冷静地打量着我,道:“白玛什么都告诉我了,我知道你为救我回来的。”

我不去看他的眼睛,苦笑道:“我说的故事这么荒唐,你居然相信么?”

东方清遥低叹道:“事实就在我眼前,我不信行么?”他走到我身畔,将我温柔拥住。久违的熟悉气息包围住我,却有些陌生。我有些木然,好久才悟出,原来,是这个怀抱已经陌生,陌生得无法让我的心再次幸福跳动。

而东方清遥,依旧在我耳边说道:“既然已经回不去,那么,你一直把我当成那个,那个景谦好了。我亦会如景谦一般对你好!”

我心头阵阵剧痛,东方清遥,你可不可以不要这么大度,不要这么纵容我?

我轻轻挣脱开他的怀抱,忍住心头的愧疚和罪恶感,道:“清遥,容画儿比我更适合你,她才是真心待你的。我,我喜欢的实在不是你啊。”

东方清遥浓黑的眉皱得扭曲起来,苦笑道:“书儿,你若真的对我毫无感情,为何因我赶回大唐来,又为何因我付出那么多?你,你甚至为我又受了纥干承基的欺负!你知道白玛告诉我这些时,我的心里有多痛吗?我宁愿自己死在那个漆黑的监狱里,永世不得翻身!”

“没有!纥干承基没有欺负我!”我几乎不假思索脱口说道。

我说完,自己已经愣住,而东方清遥亦是愣住。

许久,我将背部靠住了雪白的墙,低低道:“他救了我好几次,我却害了他,是我对不住他!”

东方清遥迟疑地试探道:“书儿,你,你喜欢他?”

我喜欢他么?

孤单而骄傲的背影,倔强而纯净的眼睛,有时暴躁有时温柔的脾性,偶尔如小孩般的任性妄为,都叫我好生心疼。

我不由自主道:“喜欢么?大概是吧。我这几日一直想着,如果他能出来,我就嫁给他,和他到个山明水秀的地方隐居起来,一辈子安安份份过日子,也该是不错的。”

东方清遥眸清如水,专注看着我,似在品度我话语的真实度。

我静静对他对视,眸光想必亦是清澈如水。这三年来,我已经很少让人看到我这种清澈见底的目光。身在异世,备受折磨,已带来太深的疲倦,太多的戒心,早让我的眸子如古井般深冷无波。

很久,很久,东方清遥轻轻吁一口气,道:“罢了,只要你好,我又还求些什么呢?我帮你救人,一定帮你救出他来!”

我抬头看他,他长长的袖子甩动着,雍容而平淡地微笑着,似乎一下子便已放开胸怀,不再为儿女情事困扰。

我暗暗松了口气,恬淡笑道:“你不用救他了。我已经想到了办法,现在只要纥干承基自己想活下去,他就能出来;如果他不想活,一意求死……”我有些恍惚,自语道:“那么,他大概也不值得我为他伤心吧?”

东方清遥一时沉默,然后叹道:“你的聪慧,我原也知道。可惜你帮我一场,我竟不能帮到你什么!”

我抑住心头复杂的情愫,嫣然一笑道:“你可以帮我,至少现在,你可以把我送回到梅园去。”我必须尽快回到梅园去。太子已对纥干承基动手,未必不会对我动手。这两日容锦城暗招了一批高手护在梅园之中,加上我身边的四名吐蕃侍卫,相对而言梅园还是比较安全的。而书苑经了东方清遥这次大劫,得力的人手严重不足,如果太子此时动手,我可就险了。

东方清遥点头道:“好,我送你回去,顺便将画儿接回来。——我这一向,对她也不够好,很少顾及她的感受。”

容画儿此刻必然是很伤心的了。她的丈夫把她撇在娘家不理,却带了她的妹妹双双离开,如果易地而处,我一定气得要发疯了。

我一边向屋外走去,一边道:“是啊,画儿和剪碧,对你才是一心一意的。”

东方清遥张了张唇,欲说什么,终究只是淡然笑了笑,随在我后面送我。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依旧闷闷地阴着,撒着细朦朦的雨丝,苍瞑幽凉,园中的花木亦是迷蒙不清,点缀院中的山石亦是朦胧,似有人影在其间晃动。定睛看去又看不到甚么,瞧来是我自己乏了,连眼睛都花了。

转过回廊,便是一排整齐的石径,清遥为我撑起伞,看着我脚下,道:“小心了,别踩在旁边的稀泥上弄脏鞋子。”

我应一声,已走到方才在回廊中看到的山石边。几乎毫无预兆地,一道白光斜次里窜过来,直刺我胸门。

我惊叫一声,犹未解发生了什么事,只听一阵布帛撕裂之声,紧接着“格”的一声钝响,一抬眼,东方清遥持着伞已和一黑衣蒙面人斗了起来,伞面的油布已经被斩得碎片零落,骨架亦断了许多根。

以这木质的伞架与黑衣人的锋利宝剑相斗,东方清遥自然占不了好处,眼看那伞四周的骨架尽给斩了,连主干都给越斩越短,东方清遥的处境极是危险。

我喉咙发干,声带颤抖着,却好久才发出惊惧无力的呼救:“快来人!快来人救命啊!”

那黑衣人咕哝道:“这臭女人!以为你活得过今天么?”

但见他手一扬,一柄亮闪闪的飞刀已经向我飞来。

东方清遥奋力扬起伞柄,打落那飞刀,喝道:“书儿,快跑!”

第二结局:第五十二章遇刺

我恍然大悟,战栗着向前迈步,只听耳边风起,一柄飞刀擦着我额边飞过,迅捷带起我一缕青丝,轻轻截断,继续飞向前方。而那缕青丝却往下飘落,如烟如梦般缠绕萦转,徐徐飘到肮脏的泥泞之中。

我喘着气,按着胸口,惊得魂飞魄散,双腿瑟瑟颤抖着,几乎挪不开脚去。回头看时,那黑衣人又扬起了手,又有数柄飞刀,直奔我而来。东方清遥和身扑上挥舞着伞柄,也不知有没有将飞刀打落,但终究不曾有飞刀飞到我身畔来。

我知道我在这里更是碍手碍脚,不敢多呆,一面竭力放开惊吓到失音的嗓子呼救,一面勉强向前奔去,不防脚下一软,踩在一处泥泞之中,竟摔了下来。

而东方清遥犹自叫道:“书儿,爬起来,快跑!”

黑衣人怒喝道:“你小子,还不死么?”

我心神一震,猛地注意到,东方清遥胸前下腹,俱被血染透,鲜红的色彩,映着他整洁素白的衣衫,格外怵目惊心。

清遥受伤了!而且伤在那些部位,伤势一定很重!

永远如温泉般流淌在我心中的清遥啊,纵然我最爱的不是你,可却是你给了我这异世界最无私最温暖的怀抱和爱情!

怎能忘记,那并头看着烛影摇红的一对少年男女!怎能忘记,那春光里携我手深情看我的贵家公子!怎能忘记,那曾经软弱怕事的公子,为我纵身苦海,浴血而战!

“清遥!”我大叫一声,爬了起来,也不知哪来的力量,激起了我内心潜着的那狠厉决绝,死便死吧,我便放手搏上一搏又如何?生有何恋?死又有何惧?一路有清遥相携,想来也不寂寞!

我随手从路边拣过一个小石块,不顾清遥的大声喝阻,飞奔回他的身畔,扶着摇摇欲坠的清遥躯体,将那石块狠狠砸向那黑衣人。

黑衣人闪身避过我的石块,剑气如冰雪翻滚,直袭向我面前。东方清遥断喝一声,早已秃掉的伞柄狠狠挡向黑衣人的凌厉剑锋。

那所向披靡的宝剑,一剑从中斩断了伤痕累累的伞柄,迅速划向东方清遥。

血光溅开,温热的鲜血从东方清遥前胸喷涌而出!

我惨叫一声,抱住东方清遥,和他倒下的身体一起跪倒在地,跪倒在冷冷的泥泞上,灰黑的泥水顷刻浸透了东方清遥素白的衣衫,和他温热的流作一处。

东方清遥犹自推开我,恨恨道:“书儿,叫你快跑,为什么不跑?”

我用手疯狂去掩他向外喷涌鲜血的伤口,叫道:“清遥,清遥,我不想看到你死,我不要你死,不要你死!”

东方清遥满是鲜血的手抚上我的面颊,怜惜道:“我终究,还是保护不了你,书儿!”

他抬起头,看向我的头顶,眸中闪过祈求之色,叹道:“求你放过她吧,她只是个苦命的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