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抬起头,黑衣人冷厉的宝剑,雪白如镜,正高高悬于我的头顶。这个人的眼中,亦正充斥着嗜血的兴奋,饶有趣味看着我们的垂死挣扎。

我的恐惧突然在瞬间消失,发出撕心裂肺的疯狂大笑,我高声笑道:“刺吧,刺吧!我也累了!我想歇一歇了!东方清遥,这一生,算是我欠你,我跟你到地底下去还情吧!”

东方清遥满眼俱是晶莹,叫道:“书儿,你不欠我,你不欠我,你要活着,活下去,好好活下去!”

黑衣人笑道:“好一对痴男怨女!我且送你们一程!”

他的剑扬起,冰凉明亮的死亡光泽照耀了夜空。

我伏在东方清遥身上,只看住清遥越来越苍白的面容,狠狠按压着他的伤口,咧着嘴,不知是笑,还是哭,但神志却在这一刻分外清明。

在这大唐多活的三年,纵是悲伤多于快乐,到底已是多赚来的生命,算是老天眷顾了,何必求得太多?何况连纥干承基都不想求生,我继续活着,又为了谁?

我前方的路,就如这越来越近的黑夜,走也走不完的黑夜!

清遥,清遥,生无可恋,我们就结伴走吧,至少我们都不孤单!

我轻轻吻着清遥的面颊,唤道:“清遥,清遥……”

清遥素来柔情如水的眸子,已经黯淡无光,他嘴唇轻轻蠕动着最后的话语:“书儿,活下去,书儿……”

他的手紧紧握住我的,似要将他剩余的力量全然转到我的身上来,却突然一下子松开,软软垂了下去。

他的眸子却依旧半睁着,幽幽潜隐着我泪容,不知是担心,还是爱怜,不肯阖起来。

我抱住他的头,用力搁到我的膝上,抚着他渐渐冰凉的面颊,笑道:“你要我活下去么?可我为什么要活下去?你不是一直希望我们在一起么?我们一起死去,不就再不会分开了么?”

我抬起头,看向那迟迟不落下的宝剑,大笑道:“怎么还不刺下来,为什么不刺下来?我不会难过的!我早知道太子的下场了!他这个月就会被废掉,两年后就会去陪他的称心公子!汉王活不过这个月,你们统统活不过这个月!”

我疯狂地癫笑着,挥舞着双手,冲着渐渐冷去的清遥笑道:“清遥,等等我!等等我!我不想报仇啦!我也不想救人啦!老天自己是有眼睛的,何必我多管闲事?哈哈,他们都注定了要死,很快就会死!哈哈,哈哈!命中注定!”

那黑衣人目中反闪过惊惧,又举起剑道:“疯女人!”一剑刺了下来,却为另一声低低竹哨声引住,慌忙将剑花一挽,剑尖已转了方向,“丁”的一声,打落了一支银针。

幻影针弩!

我一扭头,苏勖已从外奔过来,后面跟着顿珠、贡布等人和来自梅园的一批高手。那群高手的最后,是一个娇弱的美貌女子,倚着院门茫然瞪着我们,我,和我怀里死去的清遥,双手无力抠着门,却终究支持不住,慢慢软倒下来,泪花如飞雨倾下,正是我的二姐容画儿。

我枉自明晓古史,又懂八卦阴阳之术,竟远不如她。

她居然早先就能在梦中预见今日这一幕,这到底是她用情太深,还是老天的提前警示?

黑衣人待要再杀我时,苏勖等已经冲上前去,叫道:“赵师政,还不束手就擒么?”

苏勖认出了这个人,原来就是太子府中与纥干承基齐名的剑客赵师政。

赵师政便是想走时,已是不及,不仅苏勖带来的人,连原先被赵师政淫威震慑住不敢露面的两三名书苑侍卫也冲了出来,一齐向赵师政挥舞兵器。

而这时雨又大了起来,瓢泼而下,如瀑般倾倒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森然恐怖的夜空,深不可测,又似近在咫尺,随时要向我们临头压来。

我却不觉得害怕,只是大笑着,紧紧抱住死去的清遥大笑。

哗啦啦的雨声虽大,亦掩不住我疯狂的大笑和尖锐的吟唱: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白玛奔过来拉我,我只拖着清遥的躯体,爬在泥泞之中,冲着疯狂砸向我的雨点,阴暗倒扣黑锅的老天,疯狂地笑,歇斯底里地狂笑,一直笑到眼泪都流出来,与满头满脸的雨水混作一道,肆意冲刷着满地的血迹,最爱我的清遥的血迹。

“华山畿!

君既为侬死,独生为谁施?

欢若见怜时,棺木为侬开!”

我继续吟唱,疯狂地大笑着吟唱,天地之间,似从宇宙洪荒起,只就有我一个人,疯狂不羁地在旷野里奔跑,奔跑。觉不出痛,觉不出冷,觉不出伤,胸口似有把烈火在焚烧着,焚烧,直要将我烧化,烤熔,化作粉,化作灰,飘荡到不可知的宇宙之中。

“小姐!小姐!镇定下来,镇定啊!”白玛放声哭叫着,紧紧抱住我,用力拍我的肩双手俱在颤抖。

我看她一眼,嗓子口一甜,突然一大口鲜红的物事,直喷出来,喷在清遥的被鲜血染透的衣衫之上,溶作一片;而大腿之上,依稀有温烫的液体慢慢溢出,很快被雨水浸没,化作没有生命气息的冰凉。

我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又似有些不甘心般,最后看了一眼无底的夜空,神思慢慢恍惚。天空里的黑暗,如扭曲的怪兽一般,从四周向我挤压下来,挤得我发出惨痛的一声大叫,便全然沉入了那茫无边际的黑暗。

第二结局:第五十三章暗夜行

黑暗里,再无人指引我的道路。更多精我在这空空落落的黑暗里,摸索着往前行走着,脚下高高低低,不时将我绊上一跤,我伏在地上,感觉到那地面的坎坷冰凉,却瞧不见这坎坷的地面延伸到何方。

黑暗!

黑暗!

无底的黑暗!

我倔强地一次次爬起,战战兢兢继续往前面摸索。

也许前面就是一堵墙,也许前面就有一束光,也许前面就有一个人……

前面的人,会是在黄泉路上等我的清遥吗?

我心头撕裂般疼痛着,但提起手来,却摸不到自己的脸,更触不着脸上的泪水。

“清遥!清遥!”我大叫,声音哽咽着回荡在黑暗的空间里:“你在哪里?”

除了悠远的回声,这可怕的黑暗寂静如死。

这里就是阴间么?可阴间至少该有鬼魂游荡,为何我什么都看不见?

我哭着,继续向前行走,行走,行向那不知在何处的黑暗的边际。

“书儿!书儿!”不知过了多久,似有人远远叫着我,声音好熟悉,却怎么也听不出是谁来。我迟疑了一下,睁大眼睛四处寻找着每一处可能发出声音角落,终于发现远远的,似有隐隐的淡淡光芒,正从某处透出。

我抬起脚来,另一个方向,却有灯光一闪。

那微微明灭的灯,离我却近得多了。我窒了一下,突然大叫道:“等等我!等等我!”

我不顾脚下高低不平的路面,连跌带爬,往那灯光处撞去。

灯光停住了,顿在那里,似在等着我一般。

接近那灯光时,有温柔的手轻轻握住我的手,熟悉的声音,梦一般在耳边回响:“书儿,我不是说,你要活下去么?到这里来做什么?”

我抬起头,一眼瞥见清遥熟悉的面庞掩在灯光之中,温柔向我凝望。前方提着灯的,却是个看不真面目的黑影,正不耐烦地叹气道:“快走了,前面的路还远着呢!”

清遥笑了笑道:“书儿,听见了么?前面的路,还远着呢!纥干承基在等着你,你们的日子,还长着呢!”

我心中阵阵绞痛,流泪道:“他么?自己在求死不求活,谁又救得了他?不如我先到地府里等着他,再和他伴作一处,做对鬼夫妻还他恩情好了!”

那提着灯笼的混沌黑影冷笑道:“入了地府,自然各按各的缘份造化进入六道轮回,都想着到地府里一家团聚,地府岂不是早已人满为患了?”

东方清遥柔声道:“好书儿,你快回去,纥干承基年纪轻轻,阳寿未尽,不会死的。你既然真的喜欢他,就该和他好好过上一世,也就不枉我护你一场了!”

我伏到他的怀中,呜咽道:“你不也是年纪轻轻么?为什么就要死?你也回去吧,跟我一起回去!”

东方清遥拍了拍我的肩,轻轻道:“我是回不去啦!书儿这么能干,就代我回去吧,帮我照顾好我的妻儿,也好叫我放心呀!”

我只是摇头,牵着他的手,不肯走一步。

那团黑影不耐烦了,道:“别拉拉扯扯啦!白白耽误了我们赶路!”他的宽大黑袖一挥,我已如灰尘般被刮到半空,顺了那风,飘飘摇摇飞向远方。

最后的黑暗里,我听到清遥在温柔道别:“书儿,一定保重!”

我自己则继续呼唤着:“清遥,清遥……”而那点明灭的灯光愈来愈远,另一团刺目的白光刺痛我的眼膜……

“清遥,清遥……”我继续唤着,却听到了自己低不可闻的呻吟。

“小姐!小姐!你醒了么?你真的醒了么?”白玛欣喜的声音里带着哽咽,有水滴晶莹落到我的手背。

我竭力睁开眼,看到了白玛和桃夭模糊的脸,桃夭紧瞪着我,面颊几乎触到我的鼻子。

我努力挤出一丝笑容,道:“哦,我没死么?”

白玛流泪握着我的手,道:“你不会死,不会死。大夫说,你退了烧,就能活下来!早上我见你烧得不厉害了,就知道你一定能活下来,一定能活下来!”

桃夭跳了起来,道:“我叫人去告诉老爷他们!老爷已经为小姐已经几天不曾阖眼了!”

我点点头,道:“父亲,有去看望二姐么?”

白玛垂头道:“嗯,老爷白天去看二小姐,晚上就会一直守着小姐你。昨晚我打瞌睡时,我听到他伏在你的床边,呜呜咽咽,哭得好伤心,可奇怪不知为什么总提我们公主的闺名?”

我心下却明白,文成公主李络络原与我的母亲梅络络同名,容锦城口中念的,必然是梅络络了。如果我死了,他必定觉得对不住我母亲,亦会怜惜我和母亲一般的薄命了。

我是薄命之人么?

我苦笑道:“我是不是昏睡了很久?”

白玛道:“可不是么,今天已经第七天了!”

我居然昏迷了六天六夜么?我叹着气,下意识有些紧张地抚向我的小腹,抚向那伴了我三个多月的小生命。但我几乎是惊悸地跳了起来,冷汗涔涔而下,刹那浸透了衣衫。

“小姐!小姐怎么了?”白玛刚从暖壶里倒了杯水要递给我,见我这样,手一抖将茶盏扔到一边地上,抱住我,焦急呼唤。

我摸着我平坦的肚子,喘不过气来,好久才挤住几个字来:“我的……孩子呢?”

白玛面色雪白,小心翼翼道:“他……他……小姐,你受了惊吓,又淋了雨,病得好重呢。这会子才好些了,别想得太多……小姐还年轻啊……不用担心将来没孩子的,啊?”

她最后温婉的口吻,如在哄着孩子一般。

我慢慢忆及晕倒前从大脚处滚下的热流,无力瘫倒在床上。

孩子,孩子,我这个无用的母亲,竟不能护住你!

纥干承基,如果你死了,我终究,什么也留不下来了!

不记得是如何喝了一碗药,如何吃了几勺小米粥,恍惚间,我又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却不曾再梦到那虚无空缈的黑暗,只是那苦涩的药味,似粘在舌尖上一般,一直逸于口中,飘在梦里,苦到心头。

未到傍晚,便觉有人匆匆赶到我床头,摸着我的额,轻轻吐了口气,似是心头一颗大石落了地。

我早知是谁了,勉强睁开眼睛,苦笑道:“父亲,书儿叫父亲操心了!”

容锦城鬓间的斑白几乎变成了雪白,深沉的眸子里隐有泪光闪动,脸上却浮着笑容,道:“可你到底还活着啊,我的书儿,便是这世上最争气的孩子了!”

我哽咽,好久才问道:“二姐怎样了?”

容锦城低头道:“当然是很伤心。不过三娘一直陪着她,终究会渡过这个难关。”

我闭一闭眼睛,继续问道:“清遥呢?何时大殓?何时出殡?”

容锦城迟疑好一会儿,才道:“不过就这几日吧。天渐渐热了,自然不能久在家中搁着。”他不待我说话,又道:“你这会子,却是不方便外出的。等你身子好了,多到他坟上磕几个头,也便是了。”

我凝神片刻,慢慢道:“哦,我很快就能好起来。大丧之日,我是一定要去看看他的。”

容锦城张了张嘴,终究没能说出话来,只是帮我掖了掖被子,轻柔地替我将额前的乱发捋到耳后。

第二日上午,暖暖阳光从窗棂透进来时,苏勖含笑出现在我床畔。

我勉强起身迎他,他却把我的按住,笑道:“我这几日正忙,本来是没空的,可听说你醒了,有个好消息,一定要亲自说给你听。”

我心里骤地一跳,盯住了苏勖。

第二结局:第五十四章倾覆

苏勖微笑道:“你一定也猜着了?纥干承基已经亲笔上书皇上,出首了太子所有的谋反举措,皇上震怒,已派了长孙长忌、房玄龄、李绩、萧瑀等朝廷大员调查此事,太子倒台,已是指日可待了!”

我松了口气,却又怅然叹息,道:“纥干承基,不是要做他的义气侠客么?怎又改变了主意?”剑客的倔强风骨,亦是能够轻易改变的么?

苏勖深深看住我,叹道:“能改变他主意的,这天下只怕就剩你了。”

我挑了挑眉,苏勖已慢慢讲述起来。

我昏迷的第四天,苏勖走进了纥干承基的牢房。

纥干承基冷冷看着苏勖,不屑道:“又要劝我出首太子么?别痴心妄想了。纵然太子不好,魏王也未必好得到哪里去,苏大人还是劝劝他,叫他少做梦了,白白害人害己!”

苏勖叹道:“是么?可据我现在瞧来,害人害己的,似乎阁下也算得一个。也不想想,你自己求死,根本是白白辜负了容三小姐一片心了。

纥干承基眉头皱了皱,依然平淡道:“哦,你帮我跟她说声对不住吧。她身世显赫,人又聪明,便是白璧微瑕,终究也能找个比我强上十倍的男子托付终身吧!”

苏勖面色亦变得冰冷,淡然道:“不必了,听说容三小姐对纥干公子情有独钟,等纥干公子身首异处后,我必然和容家说说,看他们肯不肯把你和容三小姐葬作一处吧!”

纥干承基怔了怔,忽然捏紧了拳头,凌厉瞪向苏勖,问道:“容书儿怎么了?”

苏勖只冷冷与纥干承基对视,眼光锐利得如钉子一般。

纥干承基呼吸慢慢浓重,忽然跳了起来,挥舞镣铐,喝道:“快说,她怎么了?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苏勖冷笑道:“太子疑心容书儿和你一样知道了他的秘密,派人刺杀容书儿。当时容书儿正为你去了东方家,回绝东方清遥的感情。结果……”

纥干承基面如死灰,镣铐挥起,狠狠击打在青砖和白石砌成的墙壁上,击下石屑块块,连同墙上的灰尘,一起在飘舞落下。他喘息着吼叫道:“结果怎样?容书儿,容书儿那般聪明,自然不会有事,是不是?东方清遥对她也好,也不会不护着她,是不是?”

苏勖一字一字如锤子锤到纥干承基心上:“去的人,是赵师政!你们共事多年,自然知道他的身手!东方清遥为护她,重伤数处,死在了容书儿怀里。我闻知消息匆匆赶去时,虽擒住赵师政,救下了容三小姐,但当时她的情绪已经完全失控,昏过去了。我们请来大夫帮她诊治时,才发现她小产了,而且受了严重惊吓,又淋了暴雨,病势危急。”

纥干承基唇边全无血色,颤抖着吃吃道:“她,她,还有我们的孩子,现在,现在……”

苏勖截口道:“孩子当晚就小产下来了。但容书儿一直没醒过来,今天已是第四天,大夫说救下来的可能性不大。容家已经把她的后事备好了!”

纥干承基抱住了肩,全身都有些颤抖起来,许久才哑着嗓子道:“你骗我!又是一个诱我招供的计策而已,以为我会上当么?”

苏勖不屑笑道:“你不信么?那我可以带你去见见赵师政!我们费了好大力气,才将他擒住,直接关进了这里的大牢。他会告诉你,他怎样把东方清遥一剑剑杀死,又怎样看着你心爱的容书儿抱住死去的东方清遥诅咒,诅咒太子所有部属会在这个月全部死掉,又怎样在暴雨中滚爬在泥水鲜血里狂笑,歇斯底里地狂笑。她疯了,至少当时,她肯定已经疯了!”

苏勖不去看纥干承基的神情,悠悠叹着气,淡然道:“也许她这便死了反是好事,如果能活下来,多半也已经是个疯子了,还不如死了的好!”

“你闭嘴!”纥干承基的大吼,激得屋顶的层层灰尘片片震落。这倔强的剑客全然没了原来的骄傲,棱角发明的面容上俱是狼狈纵横的泪水,掩都掩不住。他跺着脚,吼叫道:“我要见容书儿!我一定要见容书儿!我不许她死!绝对不许!”

苏勖不说话,只静静看着纥干承基。

纥干承基终于乏了,跪倒在地上,大口大口喘着气,鼻尖上密密沁着汗珠,疲惫道:“去拿纸笔来吧,我上书,上书出首太子。只希望能如容书儿所愿,平安走这个狱门,去守着她,护着她……”

苏勖目的达到,连忙起身去取纸笔。

身后,纥干承基掩面恨恨道:“太子,太子,你要杀我便罢了,为什么动我的容书儿?为什么?”

半个时辰后,纥干承基亲手写的太子谋反情状,已经拿在了苏勖手上。

苏勖讲完,含笑道:“书儿,我开始瞧不大上这剑客,觉得他配你不起。现在才知道他亦是足够了,至少,他能如清遥那般,毫无杂念地……爱你……”

他有些怅然,轻轻叹气。听说他近日便会与南昌公主完婚了,提及感情,原该十分快乐才是。可此时,他又哪来的怅然?我忆及与他初见那夜,他在月下晶莹如星子闪动般的明净眸子,亦怅然感慨。人各有志,成败得失的概念亦不相同。

不一会儿,苏勖起身告辞离去,我迟疑一下,唤道:“苏勖!”

苏勖已行至卧室门口,回头瞧我。

我慢慢道:“到凉州去,细细访查,会查到一块天降巨石,上面刻了‘治万吉’三字,那,就是未来的天意。”

苏勖眸光闪动,溢出的华彩,果然胜过了天上星子,他嘴角弯起优雅的弧线,笑道:“苏勖承教了!”

苏勖如此聪明,怎会不知道,我是暗示他,第九子晋王李治,才是未来的天命之选。而那块巨石,正是我临出吐蕃时叫文成公主李络络布置的。隔了这么久,那刻字的巨石应该比较陈旧了,在这个迷信天命的年代,必然也能成为苏勖扶助李治的有力武器。

东方清遥出殡之日,我来到了书苑。

容画儿和剪碧俱跪在灵旁,正向宾客回礼,眼睛肿得如桃子一般,一眼看到我时,有一丝怅恨微微流露,打量我片刻时,那怅恨已经消失,甚至多了些惊诧怜惜。连他们身后的三夫人都有些可怜般看着我。

我穿一身素白长衫,在白玛的扶持之下,清瘦得如一片洁白羽毛,站都站不稳,随时要给风吹去一样。

一众宾客,我视若无睹,只强撑着在东方清遥面前盈盈下拜,然后向着容画儿行礼。但脚软之处,已经整个身子扑倒在容画儿身上,呜咽而泣。

容画儿亦是大哭,道:“三妹,你弱成这样,又来做什么?须叫清遥看着不安心呢!”

三夫人亦伸出手来搀扶我。她虽是嚣张,但曾被我暗暗语言弹压过数回,已不敢与我对着干,既然不能对着干,她若聪明,自然要想着与我修好。趁我此时病弱示好,实在是再合适不过了。

我也早乏了,不想再争斗下去,叫声三娘,道了谢,才在一旁的椅子坐下,凝泪对着清遥的灵柩。

坐了几时,陆陆续续又有宾客来,白玛便劝我离去,我只是不肯,只觉能伴着清遥的灵柩多一刻好一刻。

这时又有客来,却是靖远将军岳曦云携未婚妻恋花郡主来拜。

一个是正当红的年轻将军,一个是郡主之尊,亲自来致祭,无论如何都是东方家极大的颜面。一时众人俱是忙碌,容锦城皱了皱眉,亲自带了东方家几房亲友上前迎接。

我料着必是恋花知道清遥与我亲厚,所以才特地带了未婚夫婿前来。

一时面如玫瑰的恋花随了一气宇轩昂的青年公子踏步进来,她一眼瞥到我,又是惊喜,又是担心,安慰般笑了一笑,先上前为亡者上香。

我却瞪住那青年公子岳曦云,慢慢屏住了呼吸,绞紧了手绢,躯体亦不由自主地颤抖起来。

白玛担心问道:“小姐,哪里不舒服么?不然我们先回去?”

我茫然摇头,只是盯住岳曦云,泪光伴着暖流,丝丝涌动。

虽然面貌不同,可他的举止,他的气质,和他深深注入到人心底的眼神,对我实在太熟悉了!

除了多了一份清冷寂寞,眼前这人,像极了我的景谦!

第二结局:第五十五章前世情

一时岳曦云上香已毕,家人还了礼,恋花已指着我娇婉笑道:“曦云,这就是我容书儿姐姐!”

岳曦云微笑点头,眸光恬淡安静地转到我身上,然后瞳孔骤然收缩,唇边弯起的曲线,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我只凝泪看住他,亦不知是在笑,还是在哭。

恋花开始尚微笑着,但看着我们的脸色,似乎明白了什么,玫瑰色的面颊突然变得雪白。

许久,岳曦云走到我身畔,轻轻问道:“香巴拉山上的雪,不冷么?”

我泪水蓦地滑下。

当年我与景谦在香巴拉山时,我曾在庙宇外玩笑,将一捧雪捧在手中,扔到景谦身上。景谦只是拂开雪花,笑问道:“香巴拉山上的雪,不冷么?”

我当时犹自满怀少女青涩美好的梦想,调皮笑着回答:“不冷!只要有景谦在,我到哪里都不冷!”

但如今我的梦想已经全然消逝,我已是个久历风雨的唐代女人,我看得到满厅宾客略有惊讶的目光,亦看得到恋花突然由玫瑰红转为梨花白的娇美面孔。

所以当日的回答,我再说不出口。我只是从怀中颤抖地掏出那块将我带来大唐的螭纹白玉,举高,递到岳曦云面前。

岳曦云亦是颤抖着手接过,那乌黑沉静的眸子,已是波澜涌动,溢满了晶莹泪花。

我慢慢站起来,道:“白玛,我真的累了,先回梅园去吧!”

白玛正在担心不解之际,忙不迭地应承。

我又转脸冲着岳曦云道:“我与恋花多年好友,亦是许久不见了。岳将军如不嫌陋室寒微,可否移驾一叙?”

岳曦云将螭玉捏在手心,挽起恋花的手,道:“好,固所愿也,不敢求耳!”

遂都起身告辞。容画儿等自是不好挽留,派人将我们一路送上了马车。

回到梅园时天已傍晚,白玛小心扶我步下车来,慢慢走向客厅。

到客厅尚有段路程,我身子久虚,寻常都在床上躺着,今日活动得多,早就乏极,走了几步,已是支撑不住,要往下倒去。忽然手腕一紧,回头处,岳曦云已松开拉着恋花的手,挽住我的手臂。

“溪月,你怎么弄成这样?”那嗓音虽是不同,却是一般的温和怜惜,一如每次在一起宠溺的语调。

“景谦!”我呻吟般唤了一声,脚下更是无力。

岳曦云一把抱起我,对白玛道:“你家小姐卧室在哪?她这个样子,岂能待客?况且……况且我们原不是客。”

躺在岳曦云臂腕里,心里顿时变得好生安宁,便如回到了二十一世纪,回到了我自己的家一般,温馨快乐。

但我还是用眼睛的余光,扫到了恋花那勉强维持笑容的面颊,那面颊已更加苍白怕人了。

恋花,自幼失去了父母的女孩,依傍在不知疼爱她的叔父母身畔,虽是宗室女子,吃过的苦却不比一般寒薄人家的小姐少。

恋花,放心吧,只是暂时借一借,借一借你心爱的岳曦云怀抱而已。

也许过了今天,云溪月,景谦,都只是一抹虚幻泡影了,有的,只是容家的三小姐容书儿,和靖远将军岳曦云了。

岳曦云将我抱到卧室,放到床上,盖了被,才轻轻叹息道:“溪月,你过得还好么?”

我摇了摇头,又忙点了点头,又是泪水滚滚滑落。

岳曦云伸出手,为我拭泪。

恋花不自在地笑了一笑,道:“曦云,书儿姐姐,我方才看到园里有丛杜鹃长得真好看,着实喜欢,先去赏玩片刻,你们慢聊!”

岳曦云显然不自在,急促唤道:“恋花!”

恋花已起身欲走,听得他唤,又站定了,笑道:“云哥哥,你放心,我只是走走而已,没事儿!”

岳曦云面色复杂地扭头看了看我,无奈似的道:“好,你先去走一走,我呆会就来找你!”

恋花低头浅浅一笑,顺从地轻轻“嗯”了一声,迅速跑了出去。

岳曦云的目光留连在她单薄的背影之上,止不住的依恋怜惜之意。

我早已了然,但还是试探着道:“恋花,是个再好不过的女孩子。”

岳曦云将他的一双大手暖暖包住我的手,深深地望住我,说不出的怜惜愧疚,却无了当年与我相对时的痴爱缠绵;我的眼里,是不是也只剩了缕缕温暖,和浓浓伤感?曾经的那种骨血相溶,心意相通,是什么时候,开始淡然如风?

岳曦云阖了阖眼,似在理着自己的思绪,终于黯然叹息一声,忽然将我的手抬起,撑住他低下的额,涩然道:“溪月,我对不住你!”

我笑了一笑,滑出手来,如从前一般,轻轻揉着他的黑发,但觉触手处却比当年他的半长头发粗硬了好些。想来,现在对他每一处细节都关注到的女子,已经是恋花了吧!我温柔道:“景谦,我做梦都盼着再见到你一面,如今终于也见到了,又还能奢求些什么?你不是当年的你,我亦不是当年的我了!”

岳曦云眼眶湿润,又将我手捉住,小心地捧在心口,道:“溪月,你,你是不是吃了许多苦?我一直怀疑恋花口中提及到的书儿姐姐就是你,可你一直下落不明,生死难料,我打听了许久,都没有消息。后来从夏州回来,方才听说你又出现了,本要和恋花来探你,又有了齐王等事,一直拖到今日……若我早些找到你,你必不会吃那么多苦了!”

我微微笑着,道:“我一直想回家啊,我去了吐蕃,去了香巴拉山,看到了我们当年去过的山顶,却没有找到那座庙宇。这两年,我早就绝望了,谁知,谁知竟又见了你!”

“你,又怎会来到大唐的呢?”我凝泪望住眼前的男人,他不再拥有景谦的躯壳,却有着景谦的魂魄,叫我似梦似幻,不真实的荒谬感觉如影随形,挥之不去。

岳曦云苦笑道:“我么,自然是来找你的。”

我吸一口凉气,道:“你,你说什么?”

岳曦云道:“你当年睡在帐蓬里时遇到了雪崩,给卷走了,我们费尽力气,连你的尸体都找不到;祖母用尽她的灵力观测阴阳两世上下百年,都不能查到你的魂魄所在,只得又求助于天修大法师,天修大法师测算出了你魂魄所在的大致年代,并断言那时候香巴拉山上尚未及修建庙宇。那座庙宇,是文成公主入藏十余年后才修建的,跟你所在的年代相差了十几年。”

我这时才知道原来我是死在雪崩之中,连躯体都不知所踪,就当香巴拉山上有能将我送回现代的高人,我也没有了可以依附魂魄的躯体了。原来从一开始,回家之梦,就是个妄想。我苦笑,无奈摇头。

岳曦云温柔看着我,叹道:“你虽聪明,可一直依傍在祖母和母亲身畔,后来又有了我,从不曾独自在外求生过。我当时快疯了,不敢想像你一个人流落异世会怎样活下去。所以我求了祖母,让她请了许多灵界高手来,共同施法,将我的魂魄亦送到唐朝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