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径通幽,转角处,忽然出现一抹俏丽的白影。

  慕瑄止步。

  “是你。”

  唐心璇抬头,幽幽道:“我说不是,你信么?”

  慕瑄道:“你明知昨晚她在哪里。”

  “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不堪?”

  慕瑄冷眼看她。

  “我不过是为了唐门的名誉,今日问她的那些话,我若不问,别人也会问。这有何错?”

  慕瑄抿嘴不答。

  “你毒还未解,不宜劳心过多……”唐心璇柔声提醒。

  慕瑄闻言如针扎般惊醒,拂袖离去。

  脚步不似平时悠闲从容,白衣被山风猎猎翻起,日光如金,镀在慕瑄脸上,如雕塑般,一半明亮,一半阴暗。

  忽然间,胸中一阵紧,低头猛咳,嘴角出现一抹殷红,又很快被无声拭去。

  丹田中隐隐有一股恶气乱窜,连日越发明显和仓皇,慕瑄调息,待气息平稳时,背衫已浸湿。

  张仪忧心忡忡地跟着,“公子……”

  慕瑄置若罔闻,山风无章地刮起衣袂,山脚下,薄烟淡淡,依稀可以看到云唐镇的全貌。

  这里,正是那晚慕瑄带苏柳看流星的地方。

  那晚,慕瑄对她说,希望自己的恨如流星,而爱却如恒星般永固。

  回忆如新,而事事难料,慕瑄嘴角裂开一个大大的讽刺。

  张仪又小心翼翼地劝道:“这里风大,公子我们还是先回去吧。”

  慕瑄负手而立,默然不动。

  一只洁白的信鸽拍打着翅膀降落在张仪肩上,张仪取下鸽子脚上的一个小铜管,从里面抽出一张纸条,面色犹豫,终究还是上前一步,“老庄主的……”

  慕瑄闻言侧身,接过纸条,迅速扫过一眼,紧紧捏在手中,唇线紧绷,顷刻后又复将纸条展开,缓缓地、一字一句地从右道左、从上到下,仿佛有阅读障碍般地的阅了一遍。

  然后再次捏紧,手一松,白花花的纸末如烟,瞬间消失在风中。

  仿佛自言自语般,慕瑄忽道,:“不是还有草力真人么……”

  他的声音很轻,迅速被风带走。

  张仪闻之大惊,陡生寒意,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忽然“扑通”一声,硬生生地跪在慕瑄身后。

  “公子!草力真人至今尚未现身,梨烟至始至终都存在于传说中,能不能解公子的毒尚不能知晓,公子怎能把全部希望寄托于此!更何况,唐门始终有诚意,唐姑娘的双玉,已有了九成的把握,而您的毒已经发作两次,第三次若再无解药……”张仪的声音有些颤抖,“如今若舍近求远,做其他打算,便就是那您自己的生命做赌注啊!”

  白衣飘动,出尘,却透着看透后的冷漠。

  张仪见慕瑄不为所动,一咬牙,索性全盘托出道:“公子,就算您不为自己着想,也要为老庄主想想,为慕阳山庄百年的基业着想啊!”

  风刮得更大了,在头顶盘旋呜咽。目光尽头乌云沉沉,蔽去大部分天光,酝酿着一场雷阵雨。

  话有重量吗?若有称,值多少钱一斤?

  这个问题似乎有些好笑,而慕瑄此刻却深刻地感受到话语的重量。张仪最后几句话,如千金秤砣般,毫不留情地倾轧过他的心,将心中一直蠢蠢欲动的犹豫和动摇,狠狠地压到最深处,又被来回碾碎成泥。

  从白龙镇到唐家堡,每一封信都是加急,每一封信都写满担心,每一封信又充满关心和着急。

  爷爷的病日益加重,可他最大的心愿慕瑄还没有实现。慕阳山庄到他这一代,只剩下了自己和慕晴。慕阳剑法向来传男不传女,若是某一天爷爷驾鹤西去,而自己也命不久矣,那么届时何人来主持慕阳山庄?

  慕晴吗?先不说她肯不肯接受,即便是接受了,她也还只是个少女,肩膀柔弱却性格偏执,又如何能撑得起一座山庄?

  近日他已察觉到自己体内真气紊乱,谁知道什么时候,又会毫无征兆地如死人般睡去?

  胸口愈发一阵绞痛,天边乌云翻涌。代代相传的剑谱,难道就从此要流落江湖?祖先百年的基业,难道就此在自己手中毁灭?

  更何况自己、自己……

  他忽然万分痛恨自己的身份!

  矛盾和痛苦张开血盆大口,肆无忌惮地吞噬着、蹂躏着慕瑄的心。

  二十余年的抚养与教导、毫无保留地付出与关爱,整个山庄百年的声誉和命运,忽然在这一刻,都戏剧性地汇聚在一起,而自己心中小小的、自私的冲动和欲望,又算得了什么?

  一声惊雷平地响起,闪电如银蛇般扭过身躯,天空被划出一道狰狞的口子,片刻后,倾盆大雨如期而至。

  电闪雷鸣,雨水肆意地冲刷着苍茫大地。

  水滴冰凉,滴进衣领,冰冷的感觉顺着脖颈蜿蜒。

  慕瑄想起离开白龙镇的那个清晨,官道旁的林间薄雾轻浮,那时他已经决定放弃草力真人的线索,放弃打苏柳的注意,却没想到,那个桃红色的身影,却自己追随了过来。

  那时候,他还会笑着,在心里给苏柳下定论,想着这样的丫头,果真适合平平淡淡的寻常生活。

  那时候,他还期望着,在君子大会上探得解药,然后生活回归平静。

  那时候,也曾有一滴露水恋恋不舍地离开叶尖,悄然滑入颈间,让他脖颈一凉。

  现在想来,像是命运的警告。

  良久,慕瑄转身,白衣飞扬,迅速消失在雨帘中。

  

  由于横生意外,君子大会暂停两日后,又照常举行。

  唐门已经向江湖放出消息,查明柳芝的门派和出身。

  苏柳那日回来后,收拾包裹就要走,却被告知,柳芝事情水落石出之前,任何嫌疑人不得离开唐门。她稍愣了一下,然后十分配合地留下了,而唐门待她也与之前无异。只是苏柳提出去见柳芝最后一眼,却被拒绝了。

  令人奇怪的是,陆非鸣意外地在唐门住了下来。

  而慕瑄,这次却消失地彻彻底底。

  想到那日陆非鸣的帮助,苏柳又不禁心生感谢。

  算起来,这是陆非鸣第二次救自己了。

  “我以为你会走。”某日,陆非鸣端了壶酒,大大咧咧地走进苏柳的房间。

  “我为什么要走?”苏柳反问。

  陆非鸣耸耸肩,斟了两杯,“要是有人陷害我,我就趁机逃走,更何况,唐心璇并不欢迎你。”

  “可我不还是一样在这里吃好喝好么?”

  “你要现在跟我走,我保证你的待遇会更好。”

  苏柳嗤笑。

  “你为什么要帮我?”她忽然问。

  “我一向比较乐善好施。”

  苏柳静静地看着他,不语。

  “我记得我告诉过你答案。”陆非鸣终于道。

  “我有什么好?”

  陆非鸣手一顿,道:“其实你非常不讨喜。”

  苏柳一愣,继而瘪瘪嘴,耸耸肩,一副无所谓的样子。

  “你不伤心么?”陆非鸣盯着她看。

  “什么?”

  陆非鸣轻摇慢选地转着手中的琉璃杯,杯中酒香微荡,是她喜欢的果酒香。

  “不值得。”在他再次开口前,苏柳飞快地回答了他。

  

  柳芝的死迷像一个巨大的阴影笼罩在苏柳心间,这个时候,她怎能一走了之。柳芝毫无掩饰的热心,她马大哈般的言语,仿佛还一一回荡在耳边,而下一幕,却又陡然变成了那日清晨,大厅中央冰冷而僵硬的尸体。

  周围的人谈论这谈论那,对着中间那位沉默的少女指指点点,毫不顾忌。他们固然关心她的死因,却怀着不同的心态,更多的是好奇。唐门密室被闯、君子大会闹出人命,这是多么爆炸的新闻、多么吸引人的噱头,苏柳能清晰地嗅到旁观者期待甚至惊喜的味道。

  没有人提及那是一条生命,没有人发自内心的同情。

  甚至连身后之事,也没有人提及;连身世的追问,也是二日后仿佛忽然而匆忙地被想起。

  君子大会的继续举行,好像就给这件事画了一个句号,就像一则新闻般,新鲜却短暂。

  唐门说,事情还在调查中,可江湖上,人们已经普遍得出了一个结论:

  柳芝和苏柳是同伙,她们约好一起暗闯唐门,过程中却发生了争执,柳芝被苏柳灭口。

  这个的结论不知是从何而来,却可以完美地解释柳芝为何会命丧苏柳针下,苏柳手上为何有剑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