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哐当”清脆一声响,隔壁桌子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到了地上,摔碎了。

  苏柳正好背对着那桌,骆小妹坐在她对面,探起身子往前看了看,脸色微变。

  “怎么了?”苏柳问。

  “没事,客人茶杯掉地上了。”骆小妹转身朝一处挥挥手,“阿桐,你过去看看。”

  阿桐是骆逢川客栈里的一名小二,他听见骆小妹的召唤,点点头,走了过去。

  “你现在越来越有老板娘的样子了。”苏柳笑。

  “哎……别说了,爹爹说,等孩子生下来,就把客栈送给孩子,当做生辰礼物。”

  “挺好的事儿啊,叹什么气?”

  “我出生的时候,可什么礼物都没有。”

  “喂喂喂,”苏柳哑然失笑,“你都是快当娘的人了啊,怎么跟自个儿孩子吃起醋来。”

  骆小妹愣了下,也不好意思地笑起来。四个月的身孕使她的身材并没有明显的走样,只是人稍微胖了些。她笑起来的时候,左边脸颊有一个酒窝,不过因为脸微微变圆,所以酒窝变深,看上去更加可人。苏柳看着这张熟悉的脸,鼻子、眼睛、嘴巴,都没有改变一丝,可已经全然退去少女的青涩,笼罩着的,全是新为人妇,初为人母的幸福。

  她在心里低低地感叹一声。

  “我不跟你说了,”骆小妹摇摇苏柳的手,朝远处努努嘴,苏柳顺势看去,张松的身影出现在客栈门口。“我们要去陈大娘的店里扯点料子。”

  苏柳明白,骆小妹很早就在叫嚷这要给小孩做漂亮的新衣服。

  她理解地道,“去吧。我喝完这杯茶再走。”

  “那你早点回去,别让你爷爷担心。”

  “知道了。”

  骆小妹走了两步,又返身回来,道:“要是太晚,就别回白龙镇了,住我以前的闺房也行。”

  骆小妹出嫁后,自然不再住在骆逢川这里。

  苏柳推了推她,“好的,明白,再不走,你家张松脸又要急红了。”

  骆小妹笑骂她一句,离开。

  

  ****************

  苏柳在客栈一个人呆呆地坐了一会儿,看着眼前人来人往热闹非凡的客栈,心里竟然涌气一股莫名的伤感。她像被隔离在一个真空的世界中,周遭的一切固然美好,却跟自己没有太多的牵扯和联系。她觉得心中始终有一块儿空白的地方,不知道少了什么东西,但是一碰就会抽丝般的疼。深深的懊恼和无助困扰着她,脑海中有一种不完整的感觉。

  她想那一块儿空白到底是什么呢?为何始终不能记起来?她沮丧又恨恨地想,不管那段记忆是悲是喜,哪怕是屈辱痛苦,可是它只要是存在的,她心里也会踏实一些。那好歹是一个完整的苏柳,是一个从过去到现在不曾间断的苏柳。

  而她现在,就像是一条山涧的清溪忽然遭到了巨石的阻隔,断了流;又像是一曲流畅的曲调,弹到□处,忽然断了弦。

  那么,现在自己,还算是曾经的那个她吗?

  “苏姑娘,”阿桐看她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想起骆小妹的叮嘱,忍不住在她身边停下脚步,用灰不溜秋的毛巾擦擦汗,“你,还要壶茶么?”

  苏柳回神,发现一壶菊花茶不知不觉见了底。她不好意思的朝他摆摆手,“不用,谢谢。”

  “那……”阿桐还想提醒她早点回去,忽然远处有一桌五大三粗的汉子吵了起来。

  那群粗人像是外地来的,随身都带着一个巨大的包裹。不知为何忽然有一个人起身愤怒地将桌椅一掀,桌上的东西“哗啦啦啦”地掉了一地。

  “你他妈地说什么呢?”怒不可遏。

  “我说的是真心话。”

  “你他妈地敢再说一次,我就……”刀光一闪。

  “我……我是真的喜欢你很久了!”宁死不屈的声音。

  “你……你……你太侮辱人了!”

  ……

  那个角落的动静很大,客栈几乎所有人都看向那个地方,而在听见这两人的对白后,又那么一刻钟的时间,刚刚还吵闹非凡的客栈,像被冰冻了一般,陷入了死一般的沉寂。

  阿桐显然没有见识过这样的突发事件,一双眼睛瞪得跟铜铃般大小,嘴巴夸张地几乎可以容下一个鸡蛋。苏柳赶紧扯扯阿桐的袖子,提醒道:“你赶紧过去看看。”

  阿桐回神,登时放下手中的托盘,看了一眼苏柳身后,忙道:“那苏姑娘,你帮我送一下,刚才那壶茶被客人摔碎了。”

  苏柳连连应承下来,阿桐拂了一下头上的汗珠,觉得一个头有两个大,硬着头皮走了过去。

  苏柳身后那桌只坐了一个客人,他临着窗外,似乎丝毫没被客栈内的事情所吸引。他穿着一身白衣,坐得笔直。苏柳端着托盘过去,走到一半忽然心没来由地突突跳起来,这一幕有点眼熟。

  这个白衣人只点了一壶菊花茶,另外还奇怪地配了只竹溪鸡。这真是一个很新颖的搭配方法。要喝茶你就只点茶,要吃肉你就大口喝酒。没有这样点了一壶小清新的淡茶又配上火辣的鸡肉的,这样的混搭,苏柳还是头一次见识。她轻轻地把托盘放到桌上,想看看这个奇怪的人,那人却只微微侧了侧身子,示意自己已经知道,却并没有转过来。

  好拽的人。苏柳想。

  她清了清嗓子,道:“客官你还需要些什么吗?”

  那人一动不动,望着窗外,似乎外面正上演着一出精彩万分的好戏。

  苏柳又咳了咳,声音稍微大了一点,问:“客官,你还需要其他的么?”

  那人终于听到了苏柳的声音,回身过来,眼睛看着苏柳端来的茶壶,半天才道:“能帮我倒上么?”

  苏柳的心又怦怦地没有来由的跳起来。她承认眼前这人果真是个从气质到相貌都无可挑剔的人,可是再一细想,自己从来也不是骆小妹之类对帅哥花痴不已的人。那么自己为什么会心慌起来呢?

  电光火石之间,她忽然想起来,这人不就是那天在观景亭扶了自己一把的那人么?

  不过那天他也没有转身过来,所以肯定认不出自己。

  正当苏柳走神之际,耳边又传来了那人的声音:“苏姑娘,能帮我倒上么?”

  这次声音没有那么冷,苏柳回过神来,端起茶壶,给人斟茶,刚刚进行一半,只听见身后冷不防一声石破天惊地巨响:“石头,连你也看不起我……我……我就从这里跳下去好了!”

  苏柳被吓得手一抖,茶水顷刻就洒了出来,白衣人此时正准备端茶来着,此刻茶水有大片都撒到了他的手腕上,连着的一片衣服都湿透了,紧紧贴在身上。

  苏柳慌忙放下茶水,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有没有烫伤?”

  茶水是新沏的,还冒着热气,苏柳心中懊恼不已,也顾不得许多,下意识地就去捞开贴在白衣人手臂上的湿湿的衣服,动作的空隙还忍不住朝身后瞥了一眼,只见一个小个子的男子趴在栏杆上,一副要死要活的样子。阿桐在一旁束手无策,都快要哭了。

  今天都是什么日子啊,苏柳暗地里翻了个白眼。

  然而当她将目光回转时,又忍不住愣住了。

  那白衣人的手臂肤质均匀、肌肉分明,只是在腕口的地方,有一条新鲜的疤痕,就像是自杀割腕留下来的痕迹。

  苏柳表情立马变得讪讪的,她没有想到自己行事怎么这么莽撞。她一只手还提着白衣人冒着热气的袖口,此时进退两难,提着尴尬,可又不能遮回去,她觉得自己也快要哭了。

  那白衣人倒是神色自然,他淡淡地收回手,道:“没关系。”接着毫不在乎般的,又把湿衣服放了下去。

  “那个……真是对不住,”苏柳忍不住道:“但是这样,这样不行的。”

  刚刚那片被烫伤的地方,已经明显泛红。

  那人动作顿了一下,然后抬头看着苏柳,认认真真地道:“永远不要很我说对不起。”

  这句莫名其妙地话让苏柳愣了一下,不过她没有时间细想,她转身跟阿桐打了个招呼,拉起眼前这人:“你跟我来。”

  

  骆小妹在客栈有一个小厨房。

  这个厨房是骆逢川给骆小妹开小灶的地方,后来苏柳常常来,便也在这里储藏了一些药物。苏柳拉着白衣人,她火急火燎地赶过来,但是撩起白衣人的袖子时,上面还是已经起了几个晶晶亮的水泡。

  苏柳心中的愧疚又多了一分,再加上手腕处的伤口还猩红鲜艳,触目惊心,让她在各种腹诽和猜测中,又不免心生怜惜同情。因此在涂抹膏药的时候,苏柳便加大了用药,涂了一遍又一遍。

  “苏姑娘……”白衣人咳嗽两声,“再这样涂抹下去,我的小臂就快要与大腿一般粗了。”

  苏柳停下来将他手臂翻来覆去看了几遍,道:“好吧。不过我还是很抱歉。明天你可以来白龙镇,我是说方便的话,找我换药。就找白龙镇苏大夫就行。”

  “不用那么麻烦。”

  “不麻烦,要不是明天我要帮爷爷坐诊,我一定亲自过来给你换药。”

  白衣人不再说话,也不答应也不拒绝,眼睛看向一处,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你亲自过来吧。”苏柳好像听见他说。

  “什么?”苏柳想确定他是不是说了话,却又看那人衣服神色淡然的样子,她疑心自己刚刚是幻听。

  苏柳想起他的衣服还有一半是湿的,但又觉得他心情不甚很好的样子,便低头帮他包裹些膏药,也不再多言。低头的空当想起骆逢川有衣服放在隔壁的衣橱里,便朝他道:“隔壁壁橱里有客栈掌柜的衣服,就在衣橱的最上层,”苏柳不好意思的笑笑,“我没有那么高,所以只能劳烦你自己取了。”

  白衣人想了一下,转身走了过去,过了一会儿,当他再次出现在苏柳眼前时,苏柳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怎么了?”白衣人似有察觉。

  “你……怎么穿了这件衣服?”苏柳失笑。

  “有何不妥?”

  “那里有好几件衣服,你怎么就挑了一件伙夫的衣服穿?”

  苏柳瞅着眼前这人,他只是把自己打湿了的外套退去,外面套了一件灰灰旧旧的溅满了油点的外套。那件外套跟了骆逢川很多年,颜色陈旧不说,上面还有好几个补丁,足以见证骆逢川开客栈一路的点点滴滴。也正是因为这个,所以这件衣服一直被保留下来,放在骆逢川不常穿的衣柜里。

  吃饭混搭,连穿衣也要混搭。

  “我觉得挺好。”白衣人虽说着,但脸上还是闪现出一丝窘迫。说完就要离开。

  “等一下,”她走上前去,将收拾好的包裹交给那人,“这点药你先拿去用,今晚可能会有点疼,明天记得来换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