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满怀期望地,看着苏柳叫着他的名字,一步一步走近。

  他看见她手里似乎攥着什么东西。

  苏柳快步走到跟前,摊开:“还给你。”

  陆非鸣瞥一眼苏柳手中之物,心中顿时如结冰一般,跳动仿佛冻结,刚才还以为她远远追来,是有了反悔之意,可如今,开口却听见她要将竹风还给自己,果真要划分地这么清楚么?亲眼生起希望,又亲眼见到希望破灭,连声音都不自觉地带了冰冷:“什么意思?”

  “多谢。”

  “你可知这是何物?”

  苏柳斟酌着开口,“我知道此玉非凡物,可延缓我中毒之势,暂且压制毒素。而如今我毒素已经去了大半,爷爷说不日便会痊愈,这玉,还给你。”

  “送人的东西,哪有收回之理。”陆非鸣冷冷道。

  苏柳伸出的一只手僵在那里,手中的玉石映着天光,缓缓流转出温润的光泽。苏柳低头半晌道:“玉都是有灵性的,你看,它靠近了你,仿佛就灵通了起来,连光泽都不一般了。”

  末了,又幽幽地补充了一句,“你才是它的主人。”

  说罢,直直地看着陆非鸣的眼睛。

  陆非鸣对上那双杏眼,她的眼睛依旧是那么的明亮清澈,像一条不被污染过的深山小溪。可这条小溪,那么浅,他却看不到底。他只恨自己的眼睛不能化作两束光束,狠狠地照进她的心里,看看那颗心里,到底藏了些什么。

  “收着吧,”苏柳缓缓开口,带着衷心的劝诫,道:“我已经不需要了,而你却不一样。”

  陆非鸣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你知道?”

  “前几日,曾在一本陈旧的江湖集子上翻到,刚刚听见你说你来自南蛮,想必就是了。”

  ——江湖人人皆知,南蛮清铭门大公子陆非鸣含玉而生,此玉名唤“竹风”,形如凤凰吉鸟,是门派的宝物,更是他继任掌门的信物。

  却不知这玉早早与他的生命有了羁绊。

  清铭门对巫术颇有研究,每代掌门皆会有一个与本体息息相关的圣物,或是兵器,或是扳指,或是玉石。不管是什么,此物需取下任掌门之血,日日更新,浸泡七七四十九天,加以远古的巫术,与之建立生命的联系。之后,若是此圣物得以历练升华,持此物之人武功也随之精进。同理,若主人武攻大增,圣物也会愈发上乘。而这等血脉联系,虽为练功带来不少好处,但也是致命的牵绊。若是掌门练功走火入魔,门派中四大长老便会设法销毁圣物,以免魔障后的掌门祸及门派。

  而到陆非鸣这里,圣物便成了他含着出生的玉石。这块玉石被门派视作镇门之宝,因为玉石的奇用,便是中了天下无解之毒,只要有了竹风,便也会生生压制下去,不会毒发。

  一荣俱荣,一枯俱损。这也是他的命门死穴。

  而此刻,他的生命,却如此安心地躺在她的手中,盈盈发亮。

  她只知这对他万分重要,却不知他早已将生命交付与她。

  他对她如此之好,甚至连身家生命都舍得相与,为什么她却始终不肯领情,哪怕是在失忆后重新认识,也要你我划分的干干净净?

  陆非鸣只觉心中气血翻涌,所有的愤怒、不甘、埋怨和悲愤,如开闸的洪水般,直冲向脑门。他一言不发地看着苏柳,沉默着,如同一头即将爆发的困兽。

  这时,他无意中往远处瞥了瞥,稍停,又不动声色地移回目光。

  他心中冷哼一声,眉间微蹙。之后又嘴角微微勾起。再看向苏柳时,已是平静如初。他一把伸出手,连手带玉一同握住。

  苏柳平日早已习惯陆非鸣的动作,对他此举也不甚在意,只想着将玉早点还他。见他伸手接玉,神情也缓和许多。遂反手将玉放进他手中,还用另一只手拍了拍,道:“收下吧。”

  陆非鸣凝视她片刻,忽然一收手,将苏柳紧紧地搂在了胸前。

  “别动,就一小会。”语气竟带了恳求。

  苏柳僵了一会儿,然后轻轻地,又略带僵硬地,将头靠在了他的肩头。

  “这一刻,我期许了许久。”

  怀中人的僵硬拒绝和沉默,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苏柳的心意,而拥在怀中的感觉又是如此之真切,让人舍不得放手。

  心就像被绑了称砣,一点点的往下沉,抱得越久,越是拥有,却沉地越绝望。可就快要到河底时,就在他要松开之时,怀中之人忽然开了口。

  “你也要好好的。”

  天地一瞬恍惚,他瞬间收紧了手臂。

  “你弄疼我了。”苏柳被憋得呼吸不畅,忍不住皱眉抱怨。

  陆非鸣疼惜般地,立马松开了手。苏柳顺势将玉塞进他手中,脱离了他的怀抱。而陆非鸣就像一个得了新宠的孩子,又笑嘻嘻地跟她磨蹭了一会儿,方才离开。走时,又若有若无地往远处瞄了瞄。

  苏柳长长地松了口气。此日天朗气清,惠风和畅,她却如同遭遇闷雷天气,此番与陆非鸣斗智斗勇,周旋半天,耗费下来,都闷闷出了一身细汗。

  正待她转身时,却看见不远处站着一人,定睛一看,是前几日被自己烫伤的那人。他穿着一贯的白衣,手里持着那日在客栈穿上的骆逢川的衣服,就这样不远不近地站在院门口,脸上表情不甚明显。树叶被秋风吹落,旋转着,在他跟前落下。

  苏柳没来由的慌乱,刚刚平复的心又紧张起来。

  也不知他何时来的,在这里立了多久。

  

作者有话要说:计划不如变化快,

真心奉劝大家,养肥了来看。

我有罪。面壁思过去。

☆、53

  不错,站在这里的,正是被冷落多时的慕瑄。

  思忖片刻,苏柳才想起冲他笑笑,又见那人一动不动,遂忽然想起他的眼疾,赶紧发声:“木公子。”

  慕瑄远远“嗯”了声。

  苏柳瞧见他手腕上搭着那日骆逢川的衣裳,想起那日烫伤人家后,还信誓旦旦地要给人看病换药,而一别几日回了白龙镇,竟然全部给忘了。

  苏柳登时有些不自在,心虚地忙朝前几步,搀住慕瑄,又狗腿地道:“木公子小心。”

  那人却依旧站得直直的,又随意问道:“苏姑娘对每个人都这样热情么?”

  苏柳动作稍缓,道:“医者父母心而已。”

  那人淡淡回了句:“我看未必。”

  苏柳也回道:“是么?木公子倒是好眼力。”

  那人无声俯视着她。

  话一出,苏柳也觉得稍微过了点。苏之退常常教导她,医生要有医德,不能跟病人置气,更不能以病人的病症去戳他的痛处。比如面对腿脚不好的人,就尽量不要说“走”“跑”一类的此,实在是避免不了,就用“移动”“驱逐”之类的代替。苏之退曾给一个截肢的人看病时,就给苏柳做出了示范:“柳儿,你移动到后院,给你张叔抓两钱车前子来。”

  而苏柳,却当着一个失明的人,夸赞他眼神好。她抬眼一瞅,眼前人穿得一身白,脸此刻却有点黑。她心里不道德地偷乐两下,还是扶住慕瑄,低头道:“前面有台阶,小心。”

  苏柳本是半真半假地搀扶住他,虽说是病人和大夫,可毕竟是男女授受不清,所以也是虚扶着。没想到那人却正儿八经、心安理得地将自己大半个身子靠在苏柳身上,苏柳没防备,身子顿时矮下去了半截,忍不住皱眉抬头,却看那人吃痛地“哎哟”一声,眉毛纠结地像两条蜈蚣,身子更是全部伏在了苏柳身上。

  “怎么了?”苏柳问。

  “痛……”

  “啊?”

  “痛……”仿佛连说话都没了力气。

  苏柳有些慌,换了姿势,腾出一只手抱住他的腰。

  “这里……”他虚弱地说。

  那人瘦长的手指指着自己的手臂,而那里,正是苏柳死死抓扶着他的地方,也是前几日,被苏柳烫伤了的地方。

  冥冥中,苏柳仿佛听见了在衣衫的遮掩下,几颗亮晶晶的水泡,“啪啪啪”地,被自己干脆利落、毫不留情地一把抓破。

  苏柳赶紧松开自己的魔爪,而慕瑄似乎没有料想到苏柳的松手,这一放,便完全失去了支撑,身子朝着苏柳倾倒过来,只听见远处两声犬吠,地上随之扑起了一阵灰尘。

  对面李大娘闻声“吱呀”一声打开了院门,大娘见状,捂嘴瞪眼,先惊,后喜,又眯着鱼尾纹明显的三角眼眉开眼笑地道:“非礼勿视,非礼勿视。”然后“轰”一声,院门又紧紧地闭上了。

  非礼勿视,是李大娘这辈子唯一会的成语。

  一缕青丝,轻轻地躺在苏柳的面颊上。

  苏柳咳嗽几声,那眼斜看压在自己身上的那人脑袋——没动静。于是苏柳又更剧烈更大声地咳嗽两声,还是没动静,苏柳急了,用力推了推身上那人,却发现,那人竟晕了过去。

  

  半柱香后。

  室内安静无声。秋末的阳光懒懒地射进屋内,苏柳静静地坐在诊床边,一寸一寸打量着床上之人。那人浓眉高鼻,薄唇玉颊,正陷入昏睡之中。他穿着一身布料上乘、裁剪精细的衣裳,虽然样式简单却不平凡。苏柳的目光流淌过他的眼睛,那里两排睫毛浓密,眼角处有几根顽皮地翘着,于光亮下,竟隐隐有些发白。他虽然闭眼昏睡着,但苏柳却无端觉得眼前之人的眼睛,睁开时,必然是明亮清晰的,如夜空中的繁星般璀璨,又如曜石般黝黑。

  可惜的是,即便是他睁开,也无法让人知晓苏柳的猜测是否正确。

  他的眼疾……

  苏柳轻叹一声,伸手擦去他额上沾染的些许灰尘,然后抬起他的右手,轻轻地,撩开了他的袖子。

  烫伤的部分并非苏柳臆想的那样,肌肤已经消肿,前几日所见的亮泡也只留下了浅浅的痕迹。伤势好的出乎苏柳的意料。她低头浅浅地闻了闻,手臂上残留着浅浅的普通药酒的味道。想到他刚才那副好痛的样子,苏柳只觉又好气又好笑。

  或许是苏柳的头发扫到了他的手,有些痒,那人的手往里收了收。

  而苏柳,却轻轻抓住了他。

  手腕上,那道极深的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