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子淳没有固定的办公处,每日只是上午去顶头上司张司令那里点个卯,和同僚们闲聊半天,若是无事,这些副官也就纷纷解散回家了。

小婷本是在战地医院内任职,如今医院进了城,她也随之有了空闲——这种情况若是放在先前,真能把她与沈子淳一起乐出屁来,战火纷飞之时,两人偶尔手拉手走一走山路,都觉得十分甜蜜呢。

然而问题又来了——大热的天,这一对小情侣既不能够终日的去轧马路,也无法在办公处会面,本来有了租住的公寓,满可以抛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一对新式的爱人,先过几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妙日子,偏偏里面又被沈嘉礼父子所占据。

小婷越想越怒,闹了脾气;沈子淳心里爱她,一见她动了气,又想起这几年她对自己的种种亲爱,也是十分愧疚,不知道怎样善待她才好。想要再租一处房屋呢,财力上却又承担不起。他进入北平,满拟着能过上安逸的好生活,不想好生活没过上,先受了气。

沈子淳不能迁怒到沈嘉礼身上,每天傍晚时回了家,仍旧是笑呵呵的,并且一定要带点水果糖块什么的,给三叔和小弟做零食。这一天,在将要入夜之时,沈嘉礼坐在卧室床边,忽然问道:“小淳,怎么不见程小姐再来了?”

沈子淳正蹲在地上点蚊香,听了这话就立刻答道:“她也忙得很,没有时间常来做客的。”

沈嘉礼又问道:“程小姐是北平人?”

沈子淳转过脸,对他笑着摇头:“你不要听她国语说得好,她是南边人呢!”

沈嘉礼也笑了:“听着是有点儿无线电广播的意思。”随后他补了一句:“这两天一直下大雨,没有蚊子,不用点蚊香了。”

沈子淳手中的火柴受了潮,几次三番的擦不着火,听了这话,便听话的站起来,用脚尖将蚊香盘子踢到了角落处。捏着火柴盒面对了沈嘉礼,他迟疑着问道:“三叔,这一阵子天气不好,你身上觉着怎么样?”

沈嘉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旧伤整夜的疼,你能不能买到止痛药?”

沈子淳走到床边,伸手就要去掀沈嘉礼的衣裳:“我看看你的伤。”

沈嘉礼没想到他会这样近距离的碰触自己,不禁怔了一下;而沈子淳动作极快,已经在这个空当中掀起了他的上衣。光溜溜的腰腹尽数裸露出来,沈嘉礼猝不及防的惊呼一声,随即便是向后一躲,又猛然拨开了沈子淳的双手:“这有什么好看的?”

他的反应是这样激烈,把沈子淳也吓了一跳:“三叔,我的胆子没有那么小,我不怕。”

沈嘉礼紧紧拢住衣裳,又腾出一只手连连向外挥去:“不用看,不用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天气好起来,就不疼了。”

沈子淳见他死活不肯露肉,只得作罢。颇为尴尬的站在床前,他就觉着自己的手脚无处安放,怎样行动都是别扭——三叔并不是怕羞的人啊!

“三叔啊……”他期期艾艾的说道:“原来你不是说过要把我过继了当儿子么?现在你就真当我是你的儿子好啦。”

沈嘉礼低着头,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好,我知道。”

沈子淳想了想,心里有些乱,便下意识的又说道:“那……那我去叫小弟回来睡觉。”

待沈子淳走后,沈嘉礼忍无可忍的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追忆往昔,想起自己曾经五次三番的让沈子淳到自己这里来做大少爷,然而对方那时的态度是永远的拒绝,他甚至还记得那回答的原话:“我不想喊你爸爸,我连你的侄子都不想做。”

还有一句:“我不给你做儿子,不过我也不会离开你。”

沈嘉礼没办法去责怪沈子淳——全是自己荒唐糊涂,见了个带把儿的就要往自己身边拉拢,全然不管对方还是个黄嘴丫子的小鸟儿。那时候沈子淳才多大?这么些年过去了,不变才叫怪!

但他真是想摸摸沈子淳,抱抱沈子淳,夜里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讲一讲这几年的种种境遇。

沈嘉礼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仍旧是没有看到小婷的身影,心里就怀疑是自己不识时务,碍人耳目了。

他本来不打算去管这件事,甚至因为嫉妒,希望小婷负气,抛弃沈子淳。但是这日早上,他在小厅内看到沈子淳坐在椅子上穿袜子,一条腿蜷起来踩在椅边,像只鹤势螂形的大猴子,因为袜子穿的不顺利,所以还微微蹙着眉头撅着嘴,满脸稚气的幽怨。

他心中立时就是一软,仿佛时光瞬间倒流,沈子淳又变回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满怀爱意的望着对方那只结实起来的大脚丫子,他忽然就丧了气,心中暗想:“我现在连钱都没有了,还霸占着他干什么?况且霸占也霸占不住,不如让孩子往大道上走,将来日子过得如意,总比和我在一起强……”

然后他就恨不得要哭出来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留在沈子靖那里。现在他即便是有心离开,但是又能够投奔何方?

自从在日本人的大牢里熬了半年后,他的身体坏了,头脑也不复先前的伶俐,而且千金散尽不复来,是一无所有。想要借点本钱自力更生,可是又能做什么去?

做小买卖,他连挑担子的力气都没有;放高利贷,凭他单枪匹马的,放出去就甭想收回来。还有一个大问题,便是他那历史太不光彩,现如今公审大会开过几次,他当年熟识的几位总长已然吃了枪子儿。而他自从出狱之后,一直销声匿迹,处在一个“没了”的状态,万一被人发现了行踪,会不会也被逮捕入狱,吃一粒子弹呢?

沈嘉礼喜欢沈子淳,怎么看他怎么觉着好,所以格外的不想连累他。他愿意自己滚蛋,只是无处可滚。

心事沉沉的思索了三四天后,他终于下了决心,想要在这公寓中另找一处单独房间住下,算是和沈子淳小小的分了家——他向伙计打听了,如果只租一间房屋的话,那租金还是比较低廉的。

他饶有耐心的等待着沈子淳回家来,谈一谈自己的想法。不想这日对方迟迟不归,等到傍晚时分,天边响起几个闷雷,竟是又下起了大暴雨。就在这大雨倾盆之际,沈子淳和小婷像一对落汤鸡一样,嘻嘻哈哈的跑回来了。

小婷本是不愿见到沈嘉礼的,可是偏逢大雨,回不得宿舍,只好是顺路跑来情郎家中避雨。非常冷淡的问候了三叔一声,她没有理睬对自己满怀好奇的沈子期,直接便指使着沈子淳去拿热水与毛巾。沈子淳陪着她进了书房,因为两位都是思想解放的人,早在重庆时便暗地里做了好几次真正夫妻,故而这时同处一室,都是又激动又喜悦。及至一个多小时后,这两人终于擦净头上身上的雨水出来了,小婷见大雨已停,便表示自己要找家好馆子吃晚餐,又拍打着沈子淳笑道:“我请客,走不走?”

沈子淳还沉浸在方才那甜蜜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连湿衣裳都没有换一换,晕头转向的就随着小婷走出房去,直到了大街上,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安排三叔小弟的晚饭——但是到了这时,小婷也就容不得他再回去了。

沈嘉礼没想到沈子淳会回来的这样晚,而且回来之后又走了。

他有些发懵,让公寓伙计送点饭菜过来,可是伙计告诉他此刻已然过了饭点,只有蛋炒饭可以吃。

于是他就哄着沈子期吃了一碗冰凉的蛋炒饭,自己因为没有食欲,索性饿了一顿。

第108章 飘摇

沈子淳听沈嘉礼说要自立门户,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几乎有几分呆傻。手足无措的张了张嘴,他扪心自问,没觉着自己哪里对不住三叔。

“三叔……”他有点急了,晃着大个子挡在沈嘉礼面前,语无伦次的问道:“我、我是不是粗心大意,做的不好?你说嘛,我会改的……”

沈嘉礼看了他这个反应,心里倒是很欣慰:“小淳,听话。三叔和你不讲客气,有话不会藏着不说。你说要给我养老,我很高兴;但是不能顾东不顾西,你心里为我好,难道我心里就不能为你好么?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什么事情都可大意,一辈子的大事,却是大意不得的。有些缘分,一旦错过了,就……”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的顿了一下,思维随之骤然断了流。他从未成过家,然而此刻对于婚姻竟也能够侃侃而谈;说到底,他谈的不是婚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他这一辈子仿佛从未想过要与谁偕老——真是奇怪,他想,当年怎么就没想过找个伴儿呢?

他那话没说完,欲言又止的向着沈子淳微笑,眼前忽然闪现过了段至诚的身影。

段至诚曾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前来找他私奔,腰上围子弹带似的围着一排小金条,还特地解开了衣服让他看,非常傻气。沈嘉礼忍不住的继续微笑,笑话段至诚的傻模样。尽管段至诚早已经死了,可他还是要笑,最后视野就有些迷茫了,不知道是在笑话段至诚,还是在笑话自己。

低下头眨了眨眼睛,他用睫毛挑起了眼中隐隐的泪水,心平气和的接着说道:“现在这房租倒是真不贵,我看东边那间小屋就很不错,足够我和子期住的。小淳,就算我真是你的父亲,这样做也并不算受了委屈。现在年轻夫妇大多都是要建立小家庭的,哪里还有一大家子凑在一起的?我们一切以实用为准,只要能够生活的顺心,就比什么都强。小淳,你听三叔的话,别犯倔。”

沈子淳居高临下的望着三叔,心中惶惶然的,一时也不知该怎么办才好了。

经过了几日的交涉,沈子淳最后还是落败了。

在相隔一重院子远的公寓东边,他租下一间小房,让沈嘉礼和沈子期搬了进去。这时候已是入秋时节,他购买了几床新棉花絮的好被褥,整整齐齐的铺到了床上,希望可以让三叔父子睡的舒服一些。

沈嘉礼在这期间又见了小婷几次,每次都是受到冷遇,最后他干脆就躲进卧室,不去受对方的刺激。如今得以另换住处,他那心情竟是无比轻松。然而当晚在入睡之时,沈子期躺在他身边,仰起圆脸问道:“爸爸,咱们怎么又搬家了?是不是又要和别的哥哥住了?”

这问题让沈嘉礼愣了一下,隔了三五秒钟才反应过来——沈子期自有记忆以来,可不就是一直和“大哥哥”住在一起么?

沈子期没有得到回答,又郑重其事的说道:“爸爸,这个哥哥怎么也不要我们了?我们没有淘气呀!我看这个哥哥比大哥哥好,大哥哥总欺负你。”

沈嘉礼转过身来搂住他,又低头在他的额头上亲了一下:“小淳哥哥白天要在家里办公,我们在那里,会给人家添麻烦。你和爸爸单独住,不好吗?”

沈子期拱进了沈嘉礼的怀里,抬头也亲了他一口:“爸爸,你抱着我睡觉!”

沈嘉礼一手环抱着儿子,一手向上抬去,拍向了床头墙上的电灯开关。

在一片漆黑中,他双目炯炯有神,仿佛是要从黑暗中看出一条人生道路来。然而直看到了午夜时分,他的前方仍然只是黑暗。

自从沈嘉礼离了那三间房屋,小婷那前来的次数果然日益增多,最后索性时常留下过夜。

小婷在的时候,沈子淳便抽不开身前来看望三叔父子;不过只要是有时间,他定然会拎来几样好吃好喝,又隔三差五的送钱过来。沈嘉礼当初把他当儿子富养了好几年,一直心安理得;可是如今吃人家的喝人家的了,不知怎的竟会这样心虚。他看出沈子淳没什么钱,所以每次伸手接过钞票的时候,心里都是特别难受。

长日漫漫,他无所事事,开始教导沈子期认字。沈子期坐不住,总惦记着出去招猫逗狗,嬉皮笑脸的又不怕骂。沈嘉礼没办法,狠揍了他两次,总算是把他留在了房里——他倒是不记仇,身上明明都被沈嘉礼掐的青一块紫一块了,可是嚎过就算,夜里还要钻到爸爸怀里撒娇。

沈嘉礼守在这样一间船舱一般的小房屋里,除非天气大好,否则从不出门。沈子期虽然淘气,头脑可是很聪明,不过一个月的功夫,便认得了三四百个字,而且写出来的字个个横平竖直,绝无缺胳膊少腿的现象。沈嘉礼没想到儿子还有这点本事,十分惊喜,越发再接再厉,不肯放松。换季的时候,他周身旧伤一起发作,日里夜里难熬的死去活来,可是眼看着身边毕竟有个又健康又聪明的活泼儿子,他心里就有了光明,觉得一切苦楚都可以忍受了。

谁都可以名正言顺的离开他,唯有沈子期是不能够的,沈子期是他的儿子。

风和日丽的时候,他也会领着沈子期到附近小街上走一走。沈子期东张西望的,遇到吃食摊子便要迈不动步,连个煮蚕豆的担子都能勾走他的心神。沈嘉礼知道那东西都是穷门小户家孩子的零食,便宜得很,可就是这么点便宜东西,他竟是也时常无钱去买——沈子淳并非钻营之徒,薪水有限,又不会总从上峰那里得到额外的赏赐,可是却要负担四间房子的租金,以及三人的一日三餐;又是处在热恋期,偶尔还要为小婷买些小玩意儿。沈嘉礼实在是没法子开口,去从他的骨头上刮钱下来。

有一天从外面回来,他终于是忍受不住了,坐在床边抱住沈子期,喃喃的低声说道:“子期,爸爸没有用,让你到这世上受苦。爸爸对不起你。”

沈子期大大的怔了一怔——随后他抬手搂住了爸爸的脖子,却是并没有做出回答。

从这往后,他在上街的时候,就再也不要吃要喝了。偶然有那小贩看他是个小孩子,故意吆喝着做出引诱,他就很不屑的把脸扭开,表示自己一点食欲都没有。

时光易逝,沈嘉礼尴尬的、为难的、时而满怀绝望时而又充满希望的、把日子过了下来。

他没想到小婷会来找自己。

小婷还是军装打扮,头发挽起来掖进军帽里,面孔白净滋润,越发显得明艳动人。沉着脸推门站到了门口,她一言不发的扫视了房内,看到沈子期坐在一张小木桌前,正握着铅笔写字,而沈嘉礼站在孩子身后,颇为诧异的抬头望向了自己。

房内没几样家具,陈设是很简陋的,而且因为没生火炉,所以偏于阴冷。小婷把手插进了裤兜里,撅着嘴开了口:“子淳跟着张司令去天津了,你知道吗?”

沈嘉礼看她来势不善,心中暗暗做了提防:“知道,不是说今晚就回来?”

小婷像个男孩子一样,歪了脑袋:“他们变了计划,现在直奔东北去了。子淳一时半会儿的,回不来啦!”

沈嘉礼的脸上退了血色,但也没露出明显的慌乱:“哦……是这样。”

小婷走上前来,从裤兜里掏出一只信封,扔到了桌子上:“子淳打长途电话回北平,四处找朋友借钱,就凑到了这些,让我送到你这里,让你这两个月做家用。”

沈嘉礼点了点头:“好,多谢你。”

小婷把手插回裤兜里,依旧撅着嘴:“三叔,不瞒你说,我为了和子淳在一起,早和家里闹翻了。现在我们两个虽然还没有结婚,可事实上和夫妇是一样的,一针一线、一粥一饭都要我们自己去奔波筹划。我不是要拦着子淳向家里尽孝,可你现在年纪也不很大,为什么不试着自力更生呢?子淳肯养活你,可见你们的感情是很好的,那你就忍心看着子淳成天闹穷吗?三叔,你也可怜可怜我们两个吧!”

此言一出,连沈子期也抬起头来了。

沈嘉礼不能对着沈子淳的未婚妻恶语相向,所以此刻只能是装聋作哑,不做回答。而小婷耸了耸肩膀,认定他是个年轻时徒有其表游手好闲、败光家财后又没皮没脸的蹭饭之徒,也懒得多废话,转身就走了。

第109章 无路

沈嘉礼双手抱着一只沉甸甸的大牛皮纸口袋,贴着墙根慢慢的走。

牛皮纸中装了两样物品,下面是几大本账目以及一厚沓白纸,上面放着两小捆钞票。公寓的老板看他清苦,好心给他介绍了个抄写账目的活儿。尽管这活儿挣钱不多,而且抄完这一批,下一批还不知在哪里,但毕竟是来钱了。

两捆钞票,看着吓人一跳,其实价值很低。现在的钱不值钱了,沈嘉礼毕生还未经历过这样的时代——钱不值钱。

天气冷,他浑身上下无处不疼,走了这样一小段路,就累的头晕眼花。停下来略歇了两口气,他拔腿继续赶路。

沈嘉礼进入家门时,沈子期正在围着桌椅爬上爬下、自娱自乐。忽见爸爸回来了,他便一个箭步窜上来,仰头举手要去接那个牛皮纸口袋。沈嘉礼知道这口袋比看着更重,所以不给他,转身将其放到了桌上,又从裤兜里掏出一个小纸包递给他:“这才是你的!”

沈子期打开纸包一看,见里面是五颜六色的糖豆,就欢呼一声,立刻拈起一粒塞进了嘴里,又蹭到了爸爸身上,叽喳乱叫:“爸爸,你怎么才回来?我都要饿死了!”

沈嘉礼提起力气,强撑着继续出门,去让伙计送饭过来。

现在物价一天一涨,沈嘉礼本以为自己有了沈子淳送来的那一信封钞票,只要精打细算,也可以度过眼下的生活;哪晓得精打细算了没几天,他便在街上看出端倪,发现如果自己再省俭下去,也至多是给自己省俭出一小堆废纸罢了。

于是他当机立断,去成衣店给儿子和自己一人做了一身棉衣;同时挖空心思,想要找到一条谋生的道路。可他既无本钱,也无体力,而且在人生的前三十多年里,一直是位豪阔的大爷,只有人伺候他,没有他伺候人。让他坐在公馆里打打电话买卖股票,他会;让他沿街叫卖下苦挣饭,他是真不会。如果没有一个沈子期在旁边要吃要喝,他宁愿坐在冷屋子里活活饿死。

饭是粗茶淡饭,菜只有一样咸盐水似的清汤。沈子期现在并不吵着要好吃好喝了,对于汤泡饭也是一样的狼吞虎咽,饭量直追成人。沈嘉礼却是不饿,只勉强自己吃了小半碗饭。端着饭碗木然咀嚼,他不许自己抚今追昔、胡思乱想。

吃过饭后,沈嘉礼把小桌子收拾出来,又将那些账目逐样搬出来翻开,开始用钢笔蘸了墨水往白纸上抄写。低头写了不过几行字,他忽然发现沈子期正跪在旁边的椅子上,探着头一边吃糖豆一边看热闹;便说道:“今天不算冷,你出去玩玩吧,可是别跑远了。爸爸出门喊你的时候,你要能听到。”

沈子期得到了这样的允许,立刻答应一声,高高兴兴的就跳下椅子野跑去了。而沈嘉礼得了清静,便打算一鼓作气,将这一点工作快速做完。心无旁骛的埋头抄写了大半个时辰,他忽然停了笔。

小心翼翼的将钢笔放到一旁。他起身甩了甩手,然后走到墙边,靠墙发出了一声痛苦的呻吟。

他疼,从头到脚的疼,从骨头到肉的疼。后退两步咬紧牙关,他骤然合身冲向了墙壁。一种疼痛暂时压过了另一种疼痛,他发了疯似的对着墙壁又打又撞,又把手伸进衣服里,在那条条做痒的伤疤上狠抓狠拧。最后他力不能支的蹲在了地上,撸起袖子一口咬住了自己的小臂。

他满怀恨意,狠狠撕咬,直到自己的肉上见了血。在最痛苦、最绝望的时候,他的确是恨,尽管不知道自己该去恨谁,但是仍然要恨。

他走投无路,快要疯了,可又决不能疯——他疯了,孩子怎么办?从小养大的儿子,一点一点看着他从个红皮小猴儿长成现在的活泼男孩,就算不是亲生的又如何?感情深到了这般地步,谁还要去管什么血缘?

抬手捂住了脸,他颤抖着长长叹了一口气,随后扶着墙站起来,走回桌前坐下。伸手握起钢笔,他还是得继续抄写。

沈嘉礼点灯熬油的,一直抄到了凌晨时分,总算是完结了这一批账目。

他从小就财迷心窍,算盘打的比学问好。因为知道自己那一笔字马马虎虎,所以他写的格外仔细,生怕这功课不合格,会被先生退回来。认真将账目重新收回牛皮纸袋里放好,他吹灭油灯,摸着黑脱衣上床了。

被窝里很暖和,沈子期伸胳膊踢腿的,睡的正沉。沈嘉礼把他搂进怀里,低头不住的嗅他那脸蛋头发,又轻轻的亲吻他。他很爱这个孩子,以为自己能把儿子养成阔少,他没想到自己会把个生命弄到这世上挨饿受冻。

沈嘉礼打了个瞌睡,天一亮,便自动的醒了过来。

吃过早饭之后,他抱着牛皮纸袋出了门,偏巧那主家没人。他打算站在门口等待一会儿,哪晓得天凉风疾,他受了一点寒气,不由得就犯起了咳嗽。无可奈何的原路返回,他下午又跑了一趟,这一回才算是交上了功课。

他没有再得到新的工作。托着两块砖头似的钞票捆儿,他在附近的集市上转了一圈,发现自己手中这些钱,和昨天相比,又大大的贬值了。

他苦笑起来,这回是真感到了无路可走,索性大方起来,在一家摊子前买了十张油汪汪的肉馅饼。馅饼被小贩用报纸仔仔细细的包了,又使细绳将其拦腰勒了一道,以便可以用手拎着。

回到家后,他把馅饼放到了桌上:“子期,吃饭了!今天不吃泡饭,吃饼吧!”

沈子期是个无肉不欢的孩子,刚才嗅到肉和油的气味,就已经吞了一口馋涎:“爸爸,你又有钱了?”

沈嘉礼笑着点头:“有钱了,吃吧!”

沈子期解开馅饼包上的细绳,也不怕烫,拿起一张就往嘴里塞,一边大嚼一边仰起脸,呜噜噜的催促爸爸也快吃。沈嘉礼也知道自己亏欠营养,可是鼻端嗅到那种热烘烘的肉味,心头却是泛起了一种嫌恶。捂住嘴咳了两声,他忽然转身走到了门外。

那只手放下来伸展开,掌心上赫然有了血点子。沈嘉礼向地上啐了两口,心里很平静。

他在门前站立许久,约摸着沈子期大概是吃足了,这才转身回房。沈子期满手满嘴都是油,果然鼓着肚皮坐在椅子上动不得。他找来毛巾为孩子擦了手嘴:“这回饱了?”

沈子期在椅子上扭了扭,仿佛恨铁不成钢似的急道:“爸爸,你快吃呀!好香啊!”

沈嘉礼摸摸他的圆脑袋,微笑着凝视他:“爸爸不饿。”

沈子期捧着肚皮,欢欢喜喜的跳下地去:“爸爸,今天你别写字了,天都黑啦,点灯又得费油。明天再写成不成?”

沈嘉礼笑道:“都写完了,今天爸爸没得写了。我让人送点热水过来,咱们早点睡觉,好不好?”

沈子期马上点头,又跑到床边弯腰脱鞋:“我给爸爸暖被窝!”

沈子期无忧无虑,吃饱了就睡。沈嘉礼却是辗转反侧、不能入眠。

他在被窝中缓缓抚摸着儿子的小手小脚,一遍又一遍的亲吻对方的短头发。他心里什么都没想,可是眼泪滔滔的流下来。

第二天,沈家父子睡了个懒觉。起床后,沈嘉礼让伙计送来了几样像样的饭菜,打发沈子期吃了;又特地出了一趟门,买了根初上市的冰糖葫芦回来。沈子期以为爸爸凭着写字发财了,又见到了冰糖葫芦,不禁欢天喜地,撒娇撒了个一塌糊涂。沈嘉礼看着儿子这个贱兮兮的娇样,又想哭,强忍着没有落下泪去。

到了下午,他给沈子期又洗了一次脸,且把两只手擦的干干净净,周身的灰尘也掸了。将一张纸条和几张钞票塞到孩子手里,他蹲下来,笑着说道:“子期,条子上写的是你大哥哥家的地址,你自己坐黄包车过去,就说爸爸要回他那里去,让大哥哥别生气,好不好?”

沈子期并不在乎去大哥哥那里吃回头草,只是不甚情愿的要求道:“爸爸,那咱们两个一起回去多好?大哥哥那么凶,他会不会骂我啊?”

沈嘉礼摸摸他的脸蛋:“大哥哥只有在见到爸爸时才生气,不会骂你的。你先回去,让他有个准备;爸爸等他气头过去了再到,这不是更好么?再说这屋子里也还有几样东西要收拾,爸爸留下来干活,等到天黑之前,就一定能见到你了。你早点去,大哥哥家里有好吃的,要不然爸爸还得给你预备晚饭,又要花钱了。”

沈子期低头看了看纸条上的文字,发现个个都是熟面孔,便颇为自得的点点头:“行,那我去打前锋,不过你可得快点来噢!我们都在大哥哥家吃晚饭,大哥哥家吃得好!”

沈嘉礼笑了,伸手给孩子扯了扯两边袖口。将沈子期揽到胸前用力搂了一下,他站起来,一拍孩子的肩膀:“快去吧,路上不许乱跑,就在胡同口坐黄包车,乖。”

沈子期答应一声,扭头便跑。而沈嘉礼紧跟两步站到门口,就见沈子期连蹦带跳的穿过一丛花木,一拐弯便不见了。

他还是笑着的,眼泪干了,所以脸上就只剩下了笑意。他做了孽,将一个小生命生拉硬扯的拽到人间,受那一生一世的煎熬。他知道自己对不起孩子,可是没办法,他再没有别的路可以走了。

回到房间又枯坐了片刻,他将沈子期穿过的一件小单布衫子找出来叠好,塞进了棉袍口袋里。环顾了这一间冰窖似的小小房屋,他站起身来,毫无留恋的推门走了出去。

站在熙熙攘攘的大街上,沈嘉礼感到很茫然。

他先前一直活的挺有劲,从来没想过死的事情。说起自杀,他知道有跳护城河的,也有在树林子里上吊的,至于跳井抹脖子,那需要井与刀,就并不适合他了。

环顾四方辨认了路途,他决定还是出城往护城河那边走,等到了地方,那无论跳河还是上吊,就都可以了,都随便了。

不想他刚走了没有三五步,一辆汽车忽然刹在了他身边,随即车门打开,马天龙的脑袋伸出来,正横在了他面前。

马天龙胖了,满面油光以及横肉。瞪着眼睛看向沈嘉礼,他似乎是非常惊讶,张嘴便大喊了一声:“嗨?!”

随后“嘎”的一声,又打了个饱嗝。

沈嘉礼吓了一跳,不由自主的后退一步,望着他却是没有说话。

马天龙把一条腿伸出来踩到了地上,一边上下打量着沈嘉礼的形象,一边粗声大气的问道:“你这是遛弯儿呢?”

沈嘉礼一时没有更好的答案,只得是点了点头:“马兄……”

马天龙又问:“一个人?”

不等沈嘉礼回答,马天龙弯腰下了车,一把抓住了他的手臂:“大冷天的逛什么街?到我家坐一坐吧!不远,前面进了胡同就是!走不走?走吧!”

然后他像摆弄一个小纸人一样,不由分说的就把沈嘉礼拖过来塞进汽车里去了。

第110章 生机

马天龙自住了一处四合院,院内无处不乱。

沈嘉礼此刻的脑筋不大清楚,糊里糊涂的被他拽上了汽车,糊里糊涂的又被他拽下了汽车。站在院门口定了定心神,他就见院内高高摞着箱笼,有勤务兵在忙忙碌碌的进出搬运什物,而马天龙握住他一只手,在前方高抬腿轻落步,东拐西弯的硬走出了一条路来。

梦游似的进了一间屋子,他在扑面的暖风中清醒了一些,就见这房内有桌有椅,是个客厅的面貌,然而桌椅东倒西歪,依旧也是乱;地面的地毯卷起一角,一只大竹筐就摆在地中央,里面装着臊气烘烘的黑色固状物,有凝结成板的,也有零碎成块的,看那品貌,应该就是生鸦片了。

马天龙亲自动手把这一筐烟土搬去了房间角落里,然后拉过一把椅子摆正了,抬头对着沈嘉礼笑道:“过来,坐啊!”然后打雷似的打了个大喷嚏,喜气洋洋的继续说道:“我这屋里太他妈臭了,全是这点破土闹的!”

沈嘉礼没过去,就近在身边的椅子上坐下了,心里恍恍惚惚的,总觉着自己像是在做梦,然而能说能笑,是一场好梦:“怎么把烟土存到了房里?不熏得慌?”

马天龙拖着椅子走到他面前,一屁股也坐下了:“今晚把这筐土处理一下,我得带走——沈师长不也是这两天就走么?他没告诉你?”

沈嘉礼看着他微笑:“走哪儿去?我真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