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天龙伸手从裤兜里摸烟盒,一边摸一边翻着眼睛答道:“去东北啊!又要打仗了,我们这一帮人都得去!顾云章都已经走啦!”好容易掏出烟盒来,他抽出一根烟叼在了自己嘴上,又开始浑身上下的找火儿:“你侄子这嘴可是够严的——他是不是不想带你去?”

沈嘉礼点了点头:“也许是。我是个累赘,他正好趁机甩了我。”

马天龙终于翻出了打火机,“啪”的一声摁出火苗,为自己点了烟卷。深吸一口气吁出来,他先以为沈嘉礼是在开玩笑,可仔细端详了对方的脸面后,他不由自主的皱了眉头:“我说,你怎么瘦成这样儿了?”

随后他探头过去,压低了声音:“你侄子对你不好?”

沈嘉礼看着他的脸,越看越觉得这家伙五官不丑,然而合在一起却又着实是不怎么好看,大概是那一道疤闹的——然而没关系,丑一点,粗鲁一点,都没关系。

很温和的笑了笑,他轻声答道:“天冷,身体不好。等到开春了,我就会好起来的。”

马天龙不以为然的摇了头,又用手指一捻他的衣裳:“他又不穷,给你穿的这是什么破玩意儿!我说,他要是容不下你,你来我这里也是一样的。我卖了这么多年命,大话不敢说,养活几个闲人还是不成问题。从我那筐里随便扛块烟土板子出来,就够你吃半年的了!”说到这里,他忽然又起了新疑问:“你吃没吃饭?”

沈嘉礼特地用心想了想,然后答道:“我想吃点清淡的,凉的。”

马天龙叼着烟卷站起来:“你等着,我让厨子预备去!”

待马天龙出门后,沈嘉礼也站了起来,迈步走到了屋角竹筐前。低头对着筐中烟土愣了一瞬,他随即毫不犹豫的伸出手,挑出了小小一块。

从棉袍口袋里掏出沈子期的小褂子包好烟土,他将其塞回口袋,而后若无其事的走回原位坐了下去。这时马天龙推门回来了,没往里走,停在门口招呼道:“老弟,咱换间屋子吃饭,这里太臊!没等吃到饭,先熏吐了!”

沈嘉礼果然站起身,随他出门穿过院子,进入了一间同样凌乱的卧室。卧室内更热,不过的确是不臊了。床上地上乱扔着不干不净的裤褂,满室都是憋闷的男人气息。

沈嘉礼下意识的弯腰捡起一件贴身白绸短褂,送到鼻端嗅了嗅。而马天龙看到了他这举止,心中一动,脸上却是发了烧。意意思思的凑上前去,他颇想调笑两句,不过因为不敢太过造次,所以那话在喉咙口探头缩脑,一时还未敢立刻出声。

沈嘉礼没有太留意他的行动,扔下手中的小褂,他弯腰又捡起了一件汗衫,堵到鼻子上深吸了一口气。

他喜欢男人,十八岁情窦初开时就喜欢,然而过了二十年,他始终是没能痛痛快快的过了这个瘾。

他不吸鸦片,不赌大钱,不逛妓院,不捧优伶,没有任何过分的嗜好,唯独有这一桩难以启齿、不见天日的心病。当年沈子靖骂他是变态,他承认;胎里带来的,他改不了。

脊背上起了暖热的触感,一双结实的手臂环在了他的腰间。马天龙的嘴唇贴在他耳边,声音是暧昧中带着笑意:“别急,先吃饭,吃饱了,我们做场整夜的功夫!”

沈嘉礼听到这话,却是莫名的打了个冷战,眼前闪现过了自己的裸体——斑斓的,恐怖的,是被毁掉了的身体。

随即他又想到了口袋里的那块生鸦片,这却是让他重新平静了下来。他是被命运置在死地的人了,可以不必顾虑那么多了。

沈嘉礼的身体很凉,心口却热烘烘的难过。如愿以偿的吃了点可口饭菜,他又少喝了两口酒。通体温暖的坐在床边,他这回是真舒服了。

外面已经天黑,然而勤务兵依然在里外忙碌着。院子里支起了大火炉,摆出架势开始熬煮鸦片。神秘的气味像蛇一样九曲十八弯的扭向夜空,钻入四面八方的空隙中,让处在包围中的人们都奇异的兴奋又平和了。

马天龙拉上了窗帘,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来,一言不发的就开始解腰带脱裤子。沈嘉礼见状,却是站了起来:“我……我想先洗个澡。”

马天龙提着裤子愣了一下:“洗澡?行啊,一起洗?”

沈嘉礼立刻摇头:“我自己洗。”

马天龙嫌他讲究太多,不过也没敢多说。因为知道他是真喜欢男人,所以索性先把裤子脱了,光着屁股走去隔壁浴室放水,下身那东西本是软的,走起路来随着步伐一甩一甩,等到放水归来后,就变成了直撅撅的模样,硬邦邦的支出老远。沈嘉礼和这东西是久违的了,如今乍一相见,不禁面红耳赤,心如火烧。佯作无意的起身走去浴室,他觉着自己的腿都要软了。

沈嘉礼虽然急,但还是压下心火,彻彻底底的将自己洗了个干净。

赤身露体的从水中站起来,他围着浴巾出了浴缸。站在玻璃镜前仔细照了照,就发现自己真的还没有怎样见老。如果生活安逸的话,满可以再漂亮几年——就像沈嘉义一样,都当上岳父了,可是丝毫没有老泰山的模样。

对着镜中人点了点头,他很怜惜的摸了摸自己的脸,心里暗暗的叹息:“下辈子……重新来吧!”

沈嘉礼逼着马天龙关了电灯。

在一片黑暗中,他抬手环绕住了对方的脖子,亟不可待的送上了自己的嘴唇。马天龙知道他在床上是个骚的,所以也不做作,低头便一口亲了下去。如此亲热了片刻,马天龙忍无可忍,试准了位置便用力一捅,而沈嘉礼猝不及防,疼的立刻惨叫出声。

马天龙吃了一惊,连忙停了动作,想要慢慢的抽身而出;哪晓得沈嘉礼却是用力搂住了他,气喘吁吁的低声说道:“你干你的,别管我!”

马天龙浅浅摩擦着,一点一点往里顶,同时笑道:“万一干死了,那不得偿命吗?”

沈嘉礼探头在他的肩膀上咬了一口,压抑着声音喘道:“今夜你要是干不死我,你就不是人养的!”

马天龙得到了这样的鼓励,登时精神大涨,一鼓作气的向前攻去,不一时便把沈嘉礼折腾的有气无力了。

马天龙言出必行,当真是和沈嘉礼做了一场“整夜的功夫”。两人一身大汗,像是从水中爬出来的,当累到无力再动时,便拥在一起长久的亲吻。在浓郁的鸦片香气中,沈嘉礼闭上眼睛抚摸马天龙的头脸,心里时明时暗的,偶尔竟会不知自己身在何处。他拥抱着马天龙,就好像拥抱了所有的人——他爱的,爱他的,活着的,死了的,全到场了!

后来在天色微明之时,马天龙打过一个小盹,睁开眼睛笑道:“哎,我还能再来一次,要不要?”

沈嘉礼疲惫不堪的摇了摇头,然后转脸望向窗子。隔着垂下的窗帘,他依稀见到了微薄的晨光。

“马天龙……”他轻声开了口:“谢谢你。”

马天龙笑出声来:“怎么是你谢我?”

沈嘉礼没有再说话,只在心里答道:“谢谢你让我走的这样好。”

然后他爬起来,趁着房内还算黑暗之时,窸窸窣窣的下床走去又洗了个澡,随即穿戴整齐了。

“我走了。”他站在床前,对着马天龙笑道:“这次离开北平,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我要到处走走看看。”然后他伸出一只手去:“给我点钱!”

马天龙一挺身爬起来,也笑了:“得,你这是铁了心,非得跟你那大侄子过,是不是?那咱们什么时候还能再见面呢?”

沈嘉礼仍然保持着伸手的姿势:“少废话,不拿钱来,谁他妈的肯和你见面?”

马天龙光着屁股下了床,捡起裤子,从裤兜里掏出几枚银元,想要递给沈嘉礼,却又犹豫着不肯动作:“这……太少了点儿,我给你拿两条小黄鱼去。”

沈嘉礼劈手夺过那几枚银元,又走上前去,薅头发迫使马天龙低下头来,狠狠的亲了他一口。将那银元揣进口袋里,他笑模笑样的又伸手在对方的命根子上轻轻一弹:“真走了,再会!”

马天龙一直有点畏惧他,所以不敢强留,只抢着大声说道:“你坐我的汽车,我那汽车夫是昼夜轮班的,上车就能走!”

沈嘉礼笑着看了他一眼,最后又说了一句:“谢谢你。”

沈嘉礼让马宅的汽车夫将自己送去了闹市。下车之后,他找了一家上好的旅馆进门,又给自己开了一间上好的房屋。茶房一见了银元,眼睛瞪得比银元还更大——钞票贬值,大洋可是不贬值的!

旅馆内安装有暖气管子,温暖如春。沈嘉礼进房后,又让茶房给自己送来了早饭同一小瓶酒。热腾腾的喝了大半碗小米粥,他关了房门躺上床,十分满足的长出了一口气。

真舒服,他想,自己许久都没有这样舒服过了。临走前能享上这么一场福,这辈子总算还不是太冤。希望子期快点长大,别总在子靖那里忍气吞声的吃饭;也希望小淳和他那未婚妻快些结婚——兵荒马乱的,既然两人感情是真好,就少讲虚套、珍惜时光吧。

从棉袍口袋里摸出那一团小小的单衣展开,他将那块生鸦片放在了手上,迎着晨光仔细看了又看。想到要把这么一块臭东西送到嘴里吞下去,他真是有些打怵。起身将那瓶酒拿过来,拔下塞子直接喝了一口,他在酒精带来的暖意中继续研究那一块生鸦片。

一口一口的将酒喝下了小半瓶,他回过神来,不禁自嘲的笑了。

“管它是香是臭,也就是几分钟的事情,怎么还娇气起来了?”他问自己:“难道你还有什么舍不下吗?就算是舍不下,你这个废物又能怎样?”

他有些紧张的做了个深呼吸,而后微微皱着眉头,将那一小块生鸦片送到了口中,随即又是一仰头,灌下了一大口酒。

酒顺着喉咙流下去了,生鸦片却是坚硬的卡在了喉咙口。沈嘉礼在窒息的痛苦中连连喝了几口酒,然而完全无法吞咽。慌乱中他从床边跌坐下来,酒瓶脱手而出,咕噜噜在地上滚出老远。

他怔了一下,趴伏在地上暂停了挣扎,想要静静等死;可是窒息的痛苦越来越强烈,他在极度的恐慌中奋力爬向了门口,一手扼住自己的喉咙,另一只手就抬起来,毫无力道的在门板上拍了一下。

这样微弱的响动,当然是引不起任何回应。他不甘心的用手狠狠抓过地面,在嗡嗡大作的耳鸣声中,依稀听到了外面走廊中由远及近的响起了一串呼喝喧闹。

他忽然又怕了起来,极力的扭身向回滚去——他已经决定要死了,他必须死,他不死也没有活路!

可就在他渐渐失去意识之时,前方的房门轰然而开,寒气扑面而来。一身戎装的沈子靖带着满面冰霜,杀气凛凛、从天而降。

第111章 人间烦恼

沈子靖翘着二郎腿坐在床边,一手夹着半根烟,一手挠了挠鬓角短发,斜眼看着沈嘉礼冷笑:“你可真是个宝贝,人家吞生鸦片毒死,你吞生鸦片噎死,也算一绝!”

沈嘉礼蜷缩着躺在被窝里,气息奄奄的,实在无力回应。

此刻这一对叔侄正是身在医院病房中,沈嘉礼刚刚接受了洗胃,吐的昏天黑地、苦不堪言——沈子靖在旅馆里看到他时,他正处在命悬一线的时刻。沈子靖扶起了他,大声逼问,可见他只张口却无声,脸上又呈现着青紫的颜色,便捏开了他的嘴一看,结果发现喉咙那里隐隐的卡了东西,不上不下。

沈子靖急了,伸手指头进去硬掏,强行把那块异物抠了出来。在辨认出烟土的本质后,他大吃一惊,立刻就把沈嘉礼送进了医院治疗。

沈子靖扯过身边的薄棉袍子——沈嘉礼方才脱下来的——仔细看了看,而后不屑的向旁一扔,嗤笑着问道:“小淳就给你穿这个过冬?好,很好,你个贱货,就非得冻着饿着才舒服,让你过两天好日子,你就浑身难受。”

他悠然的吸了一口烟卷,随即喷出笔直的一线青烟。好整以暇的往地上弹了弹烟灰,他继续说道:“听说小淳为了省钱,把你和小崽子撵到一间又暗又冷的小屋里住,最后还抛下你跑了?哈哈,有意思?你们两个不是操过吗?怎么连这点情分都没有?还是他看你老了,没胃口了?”

说到这里,他那脸上流露出了一抹残忍笑容,仿佛是非常的快意:“骚货,不让你脱,不让你脱,可你他妈的见了男人就管不住裤子。这回怎么样?你那一身皮肉把人家小淳给吓跑了吧?”

然后他深吸了一口烟,将余下的小半截烟卷扔到地上,一边喷云吐雾,一边用穿着马靴的脚狠狠碾灭了烟头。无缘无故的嘿嘿怪笑了两声,他扭头看了沈嘉礼一眼,精神错乱似的抿着嘴,笑的浑身发抖,又隔着棉被在沈嘉礼身上拍了一巴掌:“傻×啊!”

站起身来走到枕边,他背着手弯下腰去,把嘴唇凑到了沈嘉礼耳边轻声道:“三叔,别他妈的装死了,跟我走,我带你去东北。我无论走到哪里都带着你,侄子够不够意思?”

沈嘉礼睁开眼睛望向他,口中是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了,然而直勾勾的凝视着他,眼神复杂。

沈子靖一把掀开棉被,而后起身拿过自己的黑大氅抖开裹住了沈嘉礼。俯身将对方的两条手臂握起来环到自己的脖子上,他托住沈嘉礼的后背和腿弯,一个用力,把人拦腰抱了起来。

“走吧,走吧……”他用轻快的语调,歌唱似的且行且说:“侄子带你回家!”

沈嘉礼说来不来,以至于吓坏了沈子期。如今他总算是见到了爸爸,登时就咧嘴要哭,然而大哥哥冷淡而严厉的瞪了他一眼:“他病了,你也给我安静点!”

沈子期把哭声憋了回去,很安静的变成一条尾巴,尾随着大哥哥进入了卧室中。眼看大哥哥把爸爸放到床上了,他怯生生的凑上去,探头小声呼唤道:“爸爸……”

还没等到爸爸做出回应,他已经被大哥哥揪起后衣领、脚不沾地的拎出去了。

沈子靖宽衣解带换上便服,又草草的吃了一顿早饭。挤挤蹭蹭的躺在了沈嘉礼身边,他仰面朝天,将一条滚热的湿毛巾敷到了脸上。

闭目养神歇息了片刻,他抬手捂住毛巾,向下用力的抹了一把脸。懒洋洋的坐起来,他将闭目昏睡的沈嘉礼拉扯到怀里,很仔细的给对方也擦了擦脸。

然后他身子一歪,就这么抱着对方侧躺下来,过不一时也睡过去了。

他很累,自从昨天下午看到沈子期后,他便一直在紧张的等待。沈嘉礼久候不至,这让他在入夜之时忍无可忍的亲自动身出去寻找——偏他妈的又找不到。

他在大街上乱跑了一夜,好容易才打听到了一点线索。寻寻觅觅的在清晨敲响了马天龙家的大门,他如同凶神恶煞一般追问沈嘉礼的下落,这让马天龙在莫名其妙之余,派自己的汽车夫前去为他带了路,将他一直引到了沈嘉礼下车处的闹市口。

清晨的闹市口已经是相当的“闹”,沈子靖连个哈欠都没打,红着眼睛继续找。

沈子靖一觉睡到下午,醒来后就饿了。

沈嘉礼早醒了,只是没动,窝在床里发呆。沈子靖不理他,径自下地让勤务兵送饭菜过来。

厨房里是成天开伙的,随时有饭有菜预备着。沈子靖特地让厨子少熬了一点米粥,又亲自一勺一勺喂给沈嘉礼吃,一边喂一边酸溜溜的笑道:“可怜见儿的,都要自杀了。没看出你是这么要脸的人,现在知道要脸了,早干嘛了?”

然后他歪着脑袋凑过去,看着沈嘉礼的眼睛追问:“怎么不来找我?好马不吃回头草,吃生鸦片?”

沈嘉礼那喉咙舌头都受了伤,难以发声,所以也无法作答。一口一口吞咽下稀烂的米粥,他那肠胃得到了抚慰,心情也慢慢平静下来。回想起早晨旅馆中的那一幕,他知道只要沈子靖再晚来一分钟,那自己现在就不可能再坐在这里吃粥了。

这次自杀成为了他的梦魇,他不想再去寻死了。那种深入骨髓的惊恐与绝望,远比酷刑来的更要痛苦。其实他之所以要死,只不过是因为没了活路。只要是能活,他还是想活的。

活着多好啊!死过一次再还了阳,他现在只觉得人间久违,从沈子靖身上都能闻出几分人味了。

吃了大半碗粥,他扭开头,用气流般的声音咝咝问道:“什么时候去东北?”

沈子靖放下饭碗,很无所谓的答道:“就这两天,不一定!”

然后两个人就没有话说了,并肩坐着发呆。呆了片刻,沈子靖起身出门,也收拾行装去了。

他一走,沈子期便溜了进来。很自觉的跳到沈嘉礼的大腿上坐下,他仰脸问道:“爸爸,你跑哪儿去啦?怎么才过来呀?”

沈嘉礼抬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而后用耳语般的音量答道:“爸爸病了,说不出话。改天再告诉你,好不好?”

沈子期也用手去摸他的脖子:“是不是上火了?”

沈嘉礼点头微笑:“是呀。”

沈子期向前一扑,趴到了他的胸前——他憋着一股子撒娇的劲头,早就想来哭一场了,哪知道如今好容易有了机会,眼睛里却是并无泪水。颇为动情的咧了咧嘴,又拼命的挤了挤眼泪,他发现自己实在是哭不出来,只得悻悻作罢。

沈嘉礼觉得自己并没有怎样娇惯儿子,可是不知为何,沈子期天生一身贱兮兮的小骨头,一看到爸爸就要娇声娇气扭来扭去,比那小丫头还要嗲。及至跑出门去了,他又野了起来,登高上远无所不为;看到了沈子靖,也是一脸肃穆,不敢造次。

此刻沈子期撒娇不止,缠的沈嘉礼坐不稳躺不住。要放先前,沈嘉礼少不得要呵斥他两句,可是死过一次之后,沈嘉礼就感觉自己能够再看到儿子的小模样,就已经是幸运;自己须得惜福了。

那块烟土暂时噎掉了沈嘉礼仅存的一点锋芒与硬气,让他劫后余生般的欣赏着生活中或明亮或黑暗的风光。

他觉着自己是大彻大悟了,然而沈子靖始终是对他污言秽语的聒噪不休;而他饶是大彻大悟,怎奈对方欺人太甚,所以最后也不禁又恼了起来。他一恼,沈子靖便怪声怪气的发笑,也不知他笑的是什么。

如此又过了两日,沈子靖接到上峰的命令,便带上一大一小两位家眷,跟在马天龙的队伍后面出发了。

第112章 沈子靖的快乐与忧愁

新年前夕,沈子靖在经过了两场小小战役之后,得过且过的安顿了队伍,自己则是躲进本溪湖市内,预备迎接新年了。

他占据了一处宽敞的大院落,先前本是日本人的住宅,窗子很低,房内安装着地板。在日本人投降撤退之后,这处房屋几易其手,窗子也提高了,火炕也砌上了,轮到沈子淳接管时,已经变成了完完全全的中国人家。

沈嘉礼挺喜欢这一套方方正正的房院,凭他当年吃瓦片落下的经验,此房无论如何都能排得进上等行列。早起吃过了饭,他穿着一身薄而软的缎面灰鼠皮袍子,盘腿坐在炕桌前教导沈子期认字。

他现在是很想得开了,反正已经死过一次,如今活一天赚一天,每一天都该活出个样子来。天晴,屋子热,他那周身伤病暂时蛰伏了下去,而他自己也很知道保养,头发脸面从来都收拾的齐整干净,站有站样坐有坐样,目的是要给儿子起个模范的作用——沈子期自从回来之后,受到沈子靖的影响,又有些爱骂人了。

沈子期一笔一划的写方块大字,写着写着打了个哈欠,扭头对着沈嘉礼哼道:“爸爸,外面下雪了。”

沈嘉礼盯着他那本子上的字迹,用鼻子发出回应:“嗯。”

沈子期察言观色,见父亲并没有发出斥责,便开始讪脸:“爸爸,咱们堆雪人去呀!”

沈嘉礼一瞪眼睛:“嗯?!”

沈子期一伸舌头,又一撇嘴,再翻了他父亲一眼,最后低下头,继续写字去了。

沈子期服劳役一般,千辛万苦的写完了这一篇字,送到爸爸面前过目。他虽然写的不情不愿,然而的确是满篇好字,让人挑不出错处来。沈嘉礼看了这一份作业,不知怎的会忽然心花怒放起来,那种喜悦难以言喻。搂过沈子期连亲了好几口,他美滋滋的心想:“难不成,我会养个秀才出来?”

和儿子在炕上闹了半天,沈嘉礼放了沈子期出去堆雪人。独自一人坐在热炕上,他一边烙着屁股大腿,一边还捏着那篇字欣赏。正是得意之际,沈子靖忽然带着一身寒气走进来了。

沈子靖进门时,脸上笑微微的,眼睛很明亮,显见是心情不错。对着炕上放出目光,他开言便问:“哎,美什么呢?”

沈嘉礼当年也是个能骂人的,可如今简直是怕了他那张嘴。犹犹豫豫的低声做出回答,他真不知道下一句甩过来的是不是污言秽语:“在看……子期的字。”

沈子靖坐在炕边脱了鞋,转身爬到了沈嘉礼身边。探头扫了那篇字纸一眼,他毫无兴趣的翻身躺下去,枕在了沈嘉礼的大腿上。

自下而上的仰视了沈嘉礼的面孔,他闲闲的问道:“三叔,怎么了?从来也不给我个笑模样,我对不起你了?”

沈嘉礼怀疑他是要找碴,立刻打起精神答道:“你救我的命,还供养我和我的儿子,我心里很感激你。”

“那怎么成天像死了爹似的,一见我就哭丧脸?”

沈嘉礼本打算沉默,不过转念一想,知道对方这是纠缠上来了,沉默也不解决问题,索性不傻装傻的东拉西扯,消耗他的精力:“你爷爷的确是没得早。”

沈子靖愣了一下,随即反应过来,不禁笑了:“操!越老越狡猾!跟我扯淡!”

然后他盯着沈嘉礼凝视了片刻,忽然又爬了起来。

“你说你很感激我?”

沈嘉礼把那张字纸放到炕桌上,然后看了沈子靖一眼:“是。”

沈子靖一屁股坐在了沈嘉礼面前,开始无声的笑。

他笑的很压抑,有出的气没进的气,端正的肩膀无规律的颤抖,仿佛随时都可能一口气上不来,晕厥过去。沈嘉礼抬头看了他,心中感觉很复杂,是一团剪不断理还乱的麻。

“别笑了。”他低声说道:“哪有你这种笑法?你连笑都笑的这么别扭。”

沈子靖深吸了一口气,而后平直的,毫无感情的发出了声音:“哈哈哈。”

这种诡异的变换,把沈嘉礼也逗笑了。无可奈何的摇了摇头,他说道:“算了,你随便怎么笑都好,我不管了。”

沈子靖蹲起来,笑了半天,不笑了。

抬手摸向沈嘉礼的头发,他满含讥讽的说道:“嘿哟,你这一阵子可是挺爱打扮的,怎么?想要耍个老来俏?”

沈嘉礼歪头躲了一下:“子靖,别闹。”

沈子靖很执着,追逐着抚摸了沈嘉礼的脸——皮肤软而薄,光滑温暖,但的确是有些岁数了,比不得当年了。

这似乎也触动了沈子靖的心弦。他追忆起前尘旧事,依稀回想起了自己“成人”的那一夜。那时他千不肯万不愿,然而沈嘉礼缠着他死活不放。那时候沈嘉礼不过二十岁上下,人很漂亮——要不是看他人的确漂亮,沈子靖也不会最终就范。

“喂!”他没头没尾的开了口,心头有些迷惘:“好端端的,你怎么就不爱我了?”

沈嘉礼避开他的目光苦笑:“子靖,又想拐着弯儿的骂我,是不是?要骂就骂吧,我听惯了,不生气。”

沈子靖怔了怔,随即不屑的“哼”了一声:“看你这个软蛋德行!”

然后他侧身一倒,枕着自己的手臂伸展了身体。

沈嘉礼半晌没言语,后来就见沈子靖安稳阖目,竟是起了鼾声。那鼾声很有规律,而且一声接一声,连绵悠长。他百无聊赖的倾听良久,结果受了那睡意的传染,一歪身也躺下了去了。

就在他闭上眼睛似睡非睡的时候,忽然听得头上传来一声炸雷似的怒吼,随即就见沈子靖的大拳头当胸击来,“咚”的一声正中他的胸口,打的他险些当场断气。而沈子靖吼完那一嗓子后,鬼上身似的猛然坐起,愣呵呵的环顾四周,最后望向沈嘉礼,他怔怔的解释道:“我做梦了!”

随后又问:“我打你了?”

不等沈嘉礼回答,他凑上去将人拉扯着抱进了怀里,手臂死死的勒紧,又小声的说道:“我梦见我们败了……到处在开炮,逃都没地方逃……”

沈嘉礼这时才缓过了那一口气。他并不怜悯沈子靖,不过因为哄惯了儿子,所以下意识的就挣扎着抽出一只手,很轻柔的拍了对方的后背:“没事没事,做梦而已,都是假的,你不要怕……”

沈子靖闭了闭眼睛,一颗心还在腔子里砰砰乱跳。

这个短促的噩梦似乎是吓着了沈子靖,让他在接下来的时间里一直若有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