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子澹默默低头,身体往太师椅里缩了缩,小声道:“京里传的是白家小姐,但其实并不是。我…也是后来才听说的,到底…怎么好跟你一个年轻女孩子说这些。”他越说到后面,声音就越是低,见书宁狠狠瞪着他,勉强咧嘴笑一笑,复又巴巴地凑过来,讨好地道:“而今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你想来也听说过摄政王当年颇受太祖皇帝器重,更欲把皇位传给他,后来也不知怎么的,还是先帝继了位,摄政王去了鲁地。鲁地之南与南州接壤,摄政王有一回去南边私访,不知怎么认识了崔城主,二人情投意合,定下了终身。只是那会儿南州不稳,崔城主幼弟年纪尚轻,二人便约好了过几年再成亲。后来这事儿不知怎么被先帝晓得了,先帝不悦,生怕鲁地与南州联姻后威胁到朝廷,遂一意孤行地给摄政王赐婚,挑了当时号称京城第一美人的白家小姐。”

“摄政王却不肯,险些跟先帝闹起来,非逼着先帝收回成命不可。先帝不肯,二人正闹着,白家小姐竟然被火给烧死了。那白家小姐的死仿佛并非意外,摄政王查了一阵,不知到底查出了些什么线索,急急忙忙地去了南州。有人怀疑说,那把火是崔玮君派人放的,所以他才回去寻崔玮君对质。”

听到此处,书宁终于忍不住开口道:“我虽未见过崔玮君,但总听人说起过她的所作所为,由此可见此人行事的胸襟,绝非这般穷凶极恶之人。若摄政王因此去寻她对质,我倒是有些看不上他了。”

周子澹抬眼看了看,微笑道:“你对那崔玮君的印象倒是好。不过这事儿究竟如何谁也说不清,只晓得摄政王回到南州见了崔玮君后,她便忽然被刺身亡。王爷因此内疚于心,据传当时还曾发誓终身不娶。这几年来,缠着他的莺莺燕燕数不胜数,却是没有半个入他之眼,王爷对崔玮君用情之深可见一斑。”

书宁却再不言语,眼睛忽闪忽闪地眨了一阵,忽地一拍桌子站起身,气鼓鼓地道:“我再也不喜欢周子翎了!”

周子澹眉头一挑,唇畔勾起浅笑,“我早说他绝非良配。我虽未曾见过崔玮君,但能让摄政王一心一意,想来无论相貌才情俱是上佳。如此佳人专美于前,便是小姑姑你貌美如花也不及她一根头发丝儿。”

书宁却恼道:“我气的可不是这个,”她顿了顿,声音忽地凝重起来,“我只是觉得,摄政王怎么能不信崔城主。既然相爱,为何会不信?”

周子澹闻言微微讶然,垂首认真地看着书宁的脸,目光深邃又复杂,过了不知多久,他才低下头,所有的情绪全都隐藏在浓密的睫毛后,用一种凝重又低沉的声音问:“若是换了你,你会怎么做?”

“我——”书宁很认真地想了想,一脸郑重地道:“若换了我,我肯定不信的。”

“就算所有证据都指向他你也不信?”

“那一定是人陷害的!”书宁急道,仿佛事情果真发生在她身上,“若是连我也不信,还有谁能信他。”想想忽又觉得自己挺可笑,挥挥手道:“说这些做什么?唔,你说,那下手谋害崔城主的人到底是谁?”

不等周子澹回话,她又自言自语地道:“我猜想会不会是先帝呢?崔城主一死,周子翎的婚事就泡了汤,说不定还会一蹶不振,对江山社稷再无半点威胁。说不定连白家小姐也是他下的手呢,再弄点线索指向崔城主,趁着周子翎与心上人吵架对质的时候把崔城主害了,崔翔安一定对周子翎恨之入骨…哎呀我简直太聪明了。”

周子澹看着她,不说话。

书宁倒也不恼,凑过来撞了撞他到底肩膀,神神秘秘地小声问:“你倒是猜猜看,周子翎跟蒋明枚的婚事能不能成?”

周子澹终于高深莫测地笑起来,脸上摆出一副于己无关的姿态,摇头道:“谁知道呢?仁和太后倒是打的好主意,只是能不能如意,可就说不准了。”

书宁仿佛明白了什么,侧过脸来审视地看他。周子澹只笑不语。

几日后的围猎场上,书宁终于明白了他的意思。

作者有话要说:好吧,又是旧事。是不是进展有点慢,今天对话实在太多了 明天上剧情哈

第二十一回

二十一

自先帝驾崩后,京城一年一度的围猎便停了,大周朝很是少了许多热闹。所以,自从宫里头传出围猎的消息后,整个京城都兴奋起来,少年们蠢蠢欲动地想要借机大出风头,女儿家们则期望能邂逅个才学出众的美貌郎君好成就一番锦绣良缘。

对于书宁来说,这只是一场大热闹,不说旁的,单是能借机出京骑马打猎遛几个圈儿就已是极难得的。更何况,此次围猎足足有半个月。能在八月最炎热的时候躲出京城,还能去林子里打兔子,去湖边泛舟,光是想一想就让她激动不已。

只可惜周子澹不能同行,一方面固然是因为怕遇到周子彤横生枝节,另一方面,他的身体到底尚未痊愈,虽说而今勉强能走,但骑马打猎这种剧烈活动却是想都不能想的。

周子澹也明白这一点,接连好几日都十分沮丧,情绪也十分低落。偏偏书宁还故意在他跟前晃荡,一会儿背着把小弓过来问他拉力如何,一会儿又兴致勃勃地过来问他到了猎场如何烤兔子,周子澹一生气,就躲在屋里头不出来了。

此次围猎规模庞大,京城里的达官贵人们去了大半,宁府的队伍自然也庞大。宁老太太年纪虽大,却依旧精神矍铄,乃是此行中年岁最长的一位。府里除了书宁和她的两个兄长外,还有她的两个大侄子及宁绢,沈环环缠着杨氏闹了两天,终于也一道儿跟了出来。因晓得书宁不喜她,便一路缠着宁绢。

因队伍实在太过庞大,这一行人走得极慢,宁家是国舅府,随行的下人才略多些,书宁又是太后嫡亲的妹子,所以身边能有小桃小梨并一个粗使丫鬟伺候,旁的小姐们,即便是宁绢,也只有一个贴身丫鬟,更不用说沈环环了。

在家千日好,出门万事难,加上这会儿是一年中天气最热的时候,蚊虫又多,男人们还能勉强忍着,那些平日里娇生惯养的千金小姐们便遭了大难,才一天的工夫,不是长了满身的痱子,就是被蚊子叮了满身的包,一时间哭哭啼啼,怨声载道。

这会儿就能看出世家大族与寻常官宦的区别来了,似宁家这般的望族,随同围猎已不是一两回,阖府上下都有了经验,该带的药膏蚊香一个不少,用不上的东西一个也没带。沈环环沾了宁绢的光,没被蚊虫咬到,到了休息的时候,又厚着脸皮非要跟宁绢住一起,这才免了第二日的狼狈。

书宁性子欢脱,白日里太阳太毒只得躲在车里头,到了傍晚,哪里还坐得住,跟宁老太太打了声招呼后,她便领着小桃和小梨去了谢家的帐篷寻谢家两姐妹说话。

谢家官职低,阖府只分了四五个帐篷,谢敏和谢欣两姐妹都与谢大太太挤在一起。好在出发前杨氏早跟她们打过招呼,又特特地送了不少蚊香和药膏过来,故并没有出现被蚊虫叮咬得满身是包的情形。

见了书宁,谢家姐妹俱是欢喜,拉着她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个不停,谢家大太太见状忍俊不禁地朝身边的冯嬷嬷笑道:“瞧瞧她们几个这亲热劲儿,不晓得的还以为是嫡亲的姐妹呢。真是一群小姑娘,换了我们,坐了一整天的车,这会儿浑身的骨头都快散了,偏偏不晓得她们怎么就有这么多话说。”

冯嬷嬷恭声回道:“可不是么。”

书宁闻言,转头朝谢大太太笑道:“我们好几天不见,憋了一肚子话要说呢。表嫂既是累了,我还是领着她们姐妹出去说,省得扰到您休息。外头人多,来来往往都是侍卫,您也不必担心我们被冲撞了。”

谢大太太晓得宁府随行的侍卫多,见书宁如此说话,自然不好推辞,遂笑着朝谢家姐妹道:“你们俩在车里闷了一整天,这会儿便跟着小姑姑出去走走。莫要四处乱跑,冲撞了贵人。”

能跟着出城围猎的,都是京城权贵,谢家到底比不得宁家,行事自然要谨慎些。

谢家姐妹郑重地应下,尔后才兴高采烈地跟着书宁一道儿出了帐篷。

夏日里天黑得晚,这会儿太阳将将落西,毒日收尽了,附近的林子里隐隐透出风来,带来阵阵凉意。

书宁领着谢家姐妹沿着营地往东走,指着前头的小路道:“从这边过去应该有条河,不信你们嗅一嗅,有湿气。”说罢她使劲儿吸了吸鼻子,一脸沉醉地道:“还有青竹的味道。”

谢欣也好奇地跟着嗅了嗅,皱眉道:“我怎么没闻到?”

谢敏捂嘴笑,“我也没闻到,想是姑姑的鼻子格外灵敏些。”

书宁见她二人不信,倒也不急,挥挥手道:“是不是我们一去便知。左右也不远,一个来回也花不了多少时间。若果真有条河,咱们也好下去凉快凉快。”说罢,一马当先地冲在了前头。

她走得极快,谢家姐妹根本来不及反应,等意识到不妥当时书宁已经人影一闪,消失在小路的拐角处,谢敏生怕把人给弄丢了,狠狠一跺脚,拉着谢欣飞快地追了上去。

“小姑姑你慢些——”小路上并不好走,谢家姐妹自幼学武,手脚还称得上麻利,抬头看书宁,见她居然也如履平地,两姐妹不由得心中诧异,相互对视一眼,俱看出了对方脸上的狐疑。

书宁脚下生风,一溜烟地沿着蜿蜒的小路一路往东,不多时便出了林子,一片茂密的绿树下,果然有条小河缓缓而过。

“怎么样,我就说么!”书宁见了小河顿时欢喜起来,回头使劲儿朝谢家姐妹招手,尔后寻了根树干,一屁股坐下去,飞快地脱了鞋袜把脚伸进冰凉的河水中,顿时忍不住舒服地呻吟起来。

谢家姐妹不是古板守旧的性子,见状都忍不住欢呼起来,赶紧奔上前,爽快地脱了鞋子寻了河畔的树干坐下,学着书宁把脚伸进水里。

“果然还是小姑姑厉害,离得这么远也能闻得到水气。”谢敏对书宁十分钦佩,玩笑道:“我听说军里的斥候也会这一手,光是闻一闻便晓得何处有水,哪里有敌人,看看扬起的灰尘就能猜出敌军的数目。不过他们都是后头训练的,不像小姑姑这般天生五感敏锐。”

书宁被她一夸,愈发自得,只可惜不是在周子澹面前,不然,早就得意洋洋地自吹自擂了。

三个姑娘家在河畔洗了一会儿脚,吹了阵凉风,愈发地觉得舒坦,靠在树干上闭目养神,安安静静地听着河里的水流声和竹林里的虫鸣鸟叫,连话都不想说。只可惜天色渐渐暗下来,若是久不回营地,只怕谢家大太太着急忧心,书宁正欲唤她们起身折返,忽隐约听到不远处有说话声。

“…可都记清楚了?”说话的是个男人,声音刻意地压得很低,又被四周的各种声响掩盖着,书宁只隐约觉得有些耳熟,却是怎么也想不起来到底是谁。

尔后又有人低低地应了声“是”,书宁屏气凝神地想要听得再清楚些,那二人却仿佛渐行渐远,风声中依稀有“周子翎”、“崔玮君”的名字零碎传来,旁的却是怎么也听不真切。

“小姑姑你怎么了?”谢欣打了个哈欠,抬头看书宁,见她皱着眉头一脸凝重的样子,不由得好奇地小声问。

“你们刚才听到什么没有?”书宁问。

谢敏睁开眼,微微蹙眉,“刚刚果然有人在说话,我还以为自己听岔了。”说罢又无奈地摇头,“只依稀听到有人讲话,说什么却是一个字也没听清。”

书宁略有些失望,但想想便作罢了。就算真有人算计周子翎,她也帮不上忙,更何况,周子翎那个人,岂是随便能被人暗算的。

三个人套了鞋子飞快地回了营地,才把谢家姐妹送回帐篷,就瞧见小桃一脸急切地寻了过来,看到书宁,小桃顿时松了一口气,抚着胸口道:“二小姐,可算是找到您了,方才陛下唤了人来找您呢。”

周熙甯?

书宁顿时笑起来,兴许他也是闷坏了呢。

“你回去跟祖母说,我晚上在太后娘娘那里吃。”书宁挥挥手,大摇大摆地朝中帐方向走,“让祖母不要等我吃饭。”

待她到中帐的时候,不见周熙甯,却瞧见周子翎在里头,与往常一样沉着脸,端坐在椅子上不说话,犹如座冰山一般散着森森的寒气。屋里的气氛十分凝重,书宁倒还好,可屋里伺候的几个宫人一个个都屏气凝神,战战兢兢,如临深渊。

仁和太后强作笑颜,和颜悦色地朝周子翎道:“本宫也是想着那蒋小姐与王爷是旧识,到底有些情分,总比旁人强些…”

书宁心中一突,明白了,敢情仁和太后这是在替周子翎做媒。

她心里头顿时有些不痛快,鼓着小脸朝仁和太后行礼,毫不客气地打断他们的话道:“将将陛下托人寻我,这会儿却不见人,太后娘娘可曾瞧见他?”

仁和太后面上带笑,柔声道:“陛下不在中帐,想是去了仁贞太后那边儿。”

书宁“哦”了一声,有心想再听听,又生怕听到自己不高兴的结果,索性鼓着小脸告退,临走时,忽又朝周子翎看了一眼,咬咬牙,一跺脚走了。

接下来书宁一直都不痛快,陪着小皇帝说话的时候也无精打采。小皇帝很会察言观色,见状小心翼翼地问:“小姨今儿可是不高兴?”

书宁虽然觉得跟这毛都没长齐的小娃儿说这些实在没意思,可就算回去跟宁老太太抱怨,老太太也只会坚决的好笑,想了想,便索性直言道:“我方才去中帐,听到太后娘娘想给摄政王说媒呢。”

周熙甯眨了眨眼,一本正经地道:“小皇叔今年二十有六,是该成亲了。”

他说完便瞧见书宁气得圆鼓鼓的脸,想了想,顿悟了,“小姨这是…唔,小皇叔确实生得俊,我就没见过谁比他还好看的。只可惜他整天板着脸,有时候还挺吓人。”

“小姨若真喜欢他,我这就去跟母后说,让她给你们俩赐婚。不过我可舍不得小姨这么早嫁人,你若是成了亲,以后可没人陪我玩儿了。小皇叔凶得很,定不容我缠着你,就跟我父皇一般,以前我若是缠着母后,他也总凶我。”周熙甯托着腮,眼睛亮晶晶的,说起先帝时,小脸上全是思恋和孺慕,以及浓浓的悲伤。

书宁霎时就觉得自己犯了罪,捏了你他的小包子脸小声哄道:“我就是说说,哪里就真喜欢他了,不过是看他长得俊。说起好看,我们家琛哥儿才好看呢,比摄政王有过之而无不及。”

周熙甯的情绪来得快也去得快,闻言顿时激动起来,兴奋地握紧了拳头小声道:“小姨说的莫不是大舅家里的琛表哥,我听说他…他可会玩儿,而且还厉害得紧,打起人来不要命,连郑国师家的小儿子还挨过他的打呢。”

明明打人的是她——书宁脸上抽了抽,咧嘴笑。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每次都要我吆喝啊,妹子们才肯留言啊,呜呜,无奈之下只得把小皇帝拉出来卖萌啊!!!

第二十二回

二十二

到第二日中午,大部队总算到了皇家围场。围场里早年曾建有行宫,因这几年宫里并未出行,三年不曾修葺过,只在月前临时打扫了一番,故显得有些陈旧破败。虽随行人多,行宫又不大,故大部分人依旧扎了帐篷住在营地,只有极少数的权贵才分得了住处。

宁家也分了一处院落,大大小小十来件房,倒也勉强够住。下人们刚刚收拾好,小皇帝身边服侍到底小太监便苦着脸过来了,说是圣上召见。

书宁用脚后跟想也晓得定是周熙甯觉得闷了,来寻她陪着玩儿的。不过她对这个小外甥实在疼爱得紧,闻言也不推辞,洗了把脸换了身衣服正要走,小太监又挤眉弄眼地提醒道:“二小姐,陛下…他在演武场…”

书宁低头看了一眼身上的水绿色襦裙,顿时明白了他的意思,哭笑不得地回屋换了身大红色劲装,想了想又把平日里用惯的了小弓带上,兴致勃勃地跟着小太监去了演武场。

演武场在行宫的西边儿,距离书宁住的院子有一段距离,他们穿过林子走了好一阵,眼前终于豁然开朗,郁郁葱葱的草地上摆了几个靶子,宫人们有的牵马,有的整理地面,有条不紊。

周熙甯站在草地中央,一只手握着小弓,一只手收在背后,挺直了腰杆儿摆出一副端正肃穆的姿态,装模作样地正在跟人说话。书宁远远地朝他招手,他面上顿时舒展,正欲咧嘴笑,忽地又察觉到不大好,立刻又把脸绷起来,小圆脸愈发地鼓,让人忍不住想要捏一把。

书宁顿时觉得心里一阵柔软,咧嘴笑笑,本欲先去旁边等着,忽又心里一阵痒痒,想看一看他到底装模作样地跟人说了些什么。于是装作若无其事一般悄悄朝周熙甯挪过去,眼睛也不住地朝他所在的方向瞟。

瞟呀瞟,忽地瞅见周熙甯身边的年轻男子,不由得微微意外——竟然是崔翔安。

书宁对崔翔安说不出是什么感觉,虽说之前跟周子澹说笑时曾怀疑过崔玮君的死与他有关,可后来瞧见了他本人,书宁又觉得自己仿佛冤枉了他。她自己也说不上为什么会这么想,明明面前的这个男人看起来阴沉冷厉,不好相处,可书宁对他却怎么也生不出厌恶之感。

演武场里太阳很烈,白花花地照下来,刺得人睁不开眼。书宁眯着眼睛悄悄往周熙甯身边凑,目光时不时地在崔翔安身上打个转,从额头到眉眼,再到下巴,甚至手指头都打量了个清楚,心里暗暗琢磨着那位早已香消玉损的崔玮君生得如何模样。

周熙甯则始终端着架子板着脸,使劲儿压低了嗓子跟崔翔安说话,“…听说崔城主箭术出众,百步穿杨,百发百中,朕仰慕已久,明日围猎,想来崔城主定能力压群雄,勇夺鳌头。”他刻意装老成,小脸儿紧绷着,一板一眼地说着话,不晓得的看了,还真会觉得这小皇帝的确有几分王霸之气。

崔翔安脸上的表情却始终不咸不淡,仿佛带着恭敬,眼睛里却一片淡然,“陛下过奖了,下官的箭术普通,实在受不得陛下夸赞。说起箭术——”他仿佛想到了什么高兴的事,脸上的棱角渐渐柔和下来,眼睛里也有了怀念之一,“下官的姐姐那才叫绝,一手连珠箭无人能及。”

他的话刚说完,忽听得“嗖嗖嗖——”几声,尔后“嘭嘭嘭——”几声闷响。崔翔安猛地扭头去看,箭靶上赫然插着三支长箭。第一支正中靶心,第二只击破前一支箭尾,第三只亦如是,犹如开花一般把三支箭钉在同一位置。

这样的箭术,便是南州城也万里无一。崔翔安默默地盯着箭靶看了一阵,过了许久才缓缓把目光转到前方的书宁身上。书宁悠闲自得地松开左手的弓,右手摸了摸下巴,扭过头来朝崔翔安笑笑,道:“连珠箭?”

崔翔安眉头微皱,眼睛眯起来,目光犹如利刃狠狠落在她的脸上。书宁却毫不在意,弯起眼睛朝周熙甯挥了挥手。

周熙甯手里的小弓“啪嗒——”一声掉在了地上,两只眼睛瞪得溜圆,小嘴半张,直直地瞪了书宁许久,猛地一挥手朝她冲过去。先抱着书宁的大腿叫嚷了几声,然后又绕着她打圈儿地跳,激动地欢呼道:“小姨,小姨,小姨好厉害!”

好不容易欢呼完了,他又扭过头来朝崔翔安扬起下巴,得意洋洋地道:“这是不是就是崔城主所说的连珠箭。”小皇帝说话时那一张小脸满是兴奋,颇有种与有荣焉的骄傲。

崔翔安不语,默默朝书宁伸出手。书宁会意,爽快地把手里的弓箭全都递给他。

崔翔安掂了掂这把小弓,眉头微皱,小声道:“三石弓?”

书宁一点也不觉得有什么不好意思,挑眉道:“我一个女儿家力气小,顶多只能拉三石弓。不过崔城主乃是名将,常年征战的,想来便是五石弓也不在话下。您若是觉得这把弓不顺手,不如另让宫人换一把。”

崔翔安却不回话,沉着脸轻轻松松地把弓拉满,对着箭靶瞄了瞄。周熙甯心知他比起书宁来有过之而无不及,顿时有些激动,瞧瞧拉住书宁的手,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崔翔安,生怕漏过了一丝一毫。

“砰——”地一声响,周熙甯还未反应过来,就只见崔翔安的手不断地往后拿剑,耳畔全是利箭破风的尖啸声,猛地扭头朝箭靶上看去,那箭靶上赫然已经钉了六七支,姿态与书宁所射的那几支一般无二,只是场面愈发地壮观。

许是惊诧得过了头,周熙甯这会儿反而不似先前那般激动了,只一动不动地盯着箭靶,既没有跳起来高呼,更没有激动得抱住崔翔安大叫。

崔翔安瞥了书宁一眼,不冷不热地把弓还给她,沉声道:“依你的年纪,箭术已是不错了。”说罢,头也不回地拂袖而去。书宁摸着下巴想了半天,这才扭头朝周熙甯道:“方才崔城主到底是在夸我呢还是损我呢?”

周熙甯还是绷着脸不说话。

书宁实在没忍住,趁着远处的小太监没注意,伸出爪子飞快地捏了捏他的小圆脸,直到周熙甯“嗷唔——”一声痛呼,她才松了手,捂嘴笑道:“甯哥——陛下你的眼睛都直了。”

周熙甯捂着被她捏痛的脸,眼神依旧茫然,小声喃喃道:“这…这个崔城主好生厉害!”

崔翔安的确有两把刷子,不过——书宁凑到周熙甯耳边咬牙切齿地小声叮嘱道:“多少人都看着呢,甯哥儿你可不能怂了。”

周熙甯顿觉有道理,赶紧把胸一挺,可劲儿地摆出一副帝王姿态,想了想,忽地又泄了气,哭丧着脸道:“方才我一激动抱着小姨又跳又叫,大家伙儿都瞧见了,这会儿才来装是不是有点来不及。”

说罢,又眼巴巴地瞅着书宁求道:“小姨你快教我射箭,要不,明儿围猎我怕是连只兔子都猎不到,太丢人了。”

他的箭术再差,只要能拉得开弓,便不愁猎不到猎物。不过书宁很明智地没有点名这一点,耐着性子教他射箭,如何拉弓,如何瞄准,十分地有长者风范。

二人在演武场练习了足足一个时辰,俱是热得满头大汗、浑身透湿,宫人们生怕周熙甯中暑,每过一刻钟都要过来劝着他们休息,一会儿是冰镇绿豆汤,一会儿是冰西瓜,殷勤得简直让书宁没法正常教学。

好在周熙甯于射箭一道确实有几分天赋,才一个时辰便进步神速,十支箭里总有四五支能上靶,以他的年纪来说着实算不错了。

周熙甯到底年幼,折腾了一个时辰早已浑身乏力,书宁见状便招呼他去树荫下休息。二人扔了弓箭,毫无形象地一屁股坐在地上吃西瓜,小太监们远远地守着,不让外人靠近。

“小姨,”周熙甯抹了把脸,小嘴巴上还沾着西瓜的汁水,舔了舔嘴唇,凑到书宁耳边小声道:“昨儿我问了仁和太后身边的黄嬷嬷。”

“什么?”书宁睁大眼睛狐疑地瞅着他。

“就是小皇叔的婚事——”小皇帝偷偷打量书宁神色,见她眉间迅速地闪过一丝黯然,但很快又恢复常态,这才放心大胆地继续往下说,“黄嬷嬷说,小皇叔没推辞也没答应,只说等回京再议。”

书宁“哦”了一声,狠狠咬了一大口西瓜,鼓着腮帮子气呼呼地道:“跟我没关系,反正我又嫁不成。”到底是她觊觎了四年的美男子,一转眼就要落到别人的手里头,她多少有些不痛快,但是,也不至于就此一蹶不振。

周熙甯“嘿嘿”地笑,亲密地朝她身上撞了一下,小声承诺道:“小姨你放心,我们大周朝人才辈出,什么样的人没有。日后,我一定找个比小皇叔还俊的才子给你。”

书宁一时忍俊不禁,伸手在他毛茸茸的脑袋上挠了挠,心里头顿时痛快了许多。

第二日围猎,虽有谢家姐妹再三邀约,书宁还是婉言相拒,自觉地跟在周熙甯身边。一方面固然是担心周熙甯头一回打猎会紧张,另一方面,却还是存着一会儿偷偷换了周熙甯的箭,多打几个猎物哄他开心的主意。

待围猎开始,众人策马进了林子,书宁才晓得自己完全是多想了,身边簇拥的这几十个侍卫,谁的箭筒里没几支特制的箭呢。

更让书宁意外的是,与他们一道儿的竟然还有周子翎。

周子翎骑马的样子特别好看,他今儿换了身骑装,一扫平日里的书卷气,头发依旧全束在头顶,系了藏青色发带,显得格外精神。见了书宁和周熙甯,他冷冷地朝他们点点头,尔后策马继续前行。

“趁着小皇叔还未成亲,小姨还能多看几眼。”周熙甯一脸讨好地朝书宁道:“我可是特意求了小皇叔陪着我呢。”

书宁好气又好笑,白了他一眼道:“便是女人,成了亲也没有不容人看的道理。”

“那怎么一样,”周熙甯急道:“我听母后说,未来的小皇婶很是厉害,武功和箭术都不差。小姨若是惹恼了她,她来寻你的不是可要如何是好?”

书宁愈发无语。

两个人一边说话,一边策马往林子深处走,四周的侍卫们全都散开去追赶猎物,只余了十来个人紧紧跟着。

前头草丛里忽地一阵窸窣,周熙甯眼睛一亮,立刻激动起来,手忙脚乱地摸了支箭搭在弓上,屏气凝神地瞄准了一阵,“嗖——”地放箭。

“恭喜陛下射中了一只兔子。”丛林里有侍卫高声贺喜道。

四周的侍卫们也连连朝周熙甯夸赞,“陛下好箭术”。

周熙甯顿时洋洋得意。

他在林子里兜了一小圈,不多时便猎得三只兔子并一只羚羊,愈发地自得,说话时也忍不住笑意,高兴地朝书宁道:“小姨小姨,其实打猎也没那么难嘛。”

书宁只是干笑。

周熙甯孩子心性,尽了兴便罢了,倒也没什么争强好胜的心思,骑马跑了一阵后有些累,便拖着书宁陪他回去。

才将将走了不久,二人又遇到了周子翎。他仿佛并没有猎到什么猎物,沉着脸慢吞吞地在林子里走。周熙甯见状,忍不住高声得瑟道:“小皇叔,你看看朕都打到了什么?”

一边说,一边让侍卫们把他的猎物拿给周子翎看,正欲再炫耀几句,忽又听得不远处有簌簌的声响。周熙甯立刻做了个“噤声”的手势,飞快地抽出一支箭来,搭弓射箭,动作竟十分潇洒。

草丛里传出“啊——”地一声惊呼,尔后便没了声响。周熙甯脸色顿时一变,煞白着小脸朝书宁凑了凑,小声问:“小…小姨,你有没有听到什么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