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宁的字写得很是潇洒,漂亮中带着些许急不可耐,和她的性子如出一辙。周子澹不急不慢地看,让平安泡了一盅茶,就着厨房送来的绿豆糕一口一口地品。

书宁的信并非临时写的,仿佛只是手记,什么时候想起来了便添几笔,所以那字迹从头到尾很是不同,周子澹甚至能想象着她当时写信时的表情。安静的时候她很是耐心,字写得漂亮端正,一水儿的蝇头小楷,有时候急了,小楷就变成了略嫌潦草的行书,再到后头,甚至还有两页急冲冲的草书,肆意张扬,桀骜不羁,想来她写信的时候定是满脸不耐烦。

周子澹越想越是觉得好笑,一时没忍住,哈哈笑出声来。

“三爷这么高兴,莫不是有什么好事?”平安见周子澹无端地发笑,很是乖巧地问。

周子澹也不抬头,眼睛依旧盯着手里的信,“是二小姐写来的,说的都是围猎的琐事,又说御厨的手艺还不如府里的刘师傅,接连几日都没吃好呢。”他忽地想到什么,开口吩咐道:“你去跟刘师傅说一声,让他做几样拿手的点心,一会儿让流风给二小姐捎过去。”

好乖乖,从京城到围场好歹也有数百里地,就为了送个点心——平安心中咋舌,面上却不显分毫,立刻应了,飞快地退下去了厨房。

作者有话要说:妹子们说俺太坏,不放侄子出来卖萌,俺从善如流地把他放出来提高人气了^_^还不快快对他的到来表示欢迎╭(╯^╰)╮

第二十六回

二十六

周子澹派了人把糕点送到的时候,营地这里正因严柠一事闹得沸沸扬扬。书宁本是打定了主意不去理会此事的,偏偏这事儿却传得人尽皆知,她便是不想听也不成。

关于严柠的来历,营地里有各种说法,有人说她其实是杭州的歌妓,因长得像崔玮君,所以才被有心人利用假扮严家千金,其实是冲着摄政王来的,也有人说她的确是宁州严大将军的掌上明珠,严大将军为奸人所害,她此番历经千辛万苦便是为了替父报仇……各种说法,众说纷纭。

过了几日,后一种说法愈发地被人认可,甚至还有人言之灼灼地说当初设计暗害严大将军的人便是秦王周子彤,只因他与番人勾结为严大将军所查,故杀人灭口,更有人信誓旦旦地说严柠其实是被郑国师暗地里送进围场的。虽说周子彤和郑国师都十分愤怒地否定了这个说法,但谣言之盛,却是他们无法阻止的。

这事儿越闹越大,已经不是两个年轻男女的感情问题了,书宁不清楚此事最终将会走向何方,她唯一肯定的是,周子翎和蒋明枚的婚事十有八九是做不成了。

这几日天气愈发地炎热,太阳好似掉了下来,晒得地都快要烧起来。书宁整日蔫蔫的,愈发地惫懒不愿出门,就连周熙甯也唤不动她。白天她便歇在院子东侧的竹亭里吹风,宁老太太偏疼她,每日宫里赏赐的冰西瓜倒有大部分都送来了她屋里。

她沉沉地睡了个午觉后起身,洗了把脸,准备回屋换身衣裳去寻宁老太太说话。才进屋,忽瞥见桌上的几个食盒,乌木质地,上头刻着浅浅的梅花图案。书宁记得这是府里的东西,她们这次出门可不曾带这些东西出来。

心下不由得一阵狐疑,待打开食盒瞧见里头码得整整齐齐的绿豆糕和芋头糕,书宁顿时了然。除了周子澹,还会有谁晓得她念叨着府里的糕点,又有谁会这般有心,为了几盒糕点如此兴师动众。

这意外的礼物让书宁很是惊喜,仿佛连夏日的炎热也随之驱散,拿了一块绿豆糕放进嘴里,口腔里全是清凉的甜,沙软细腻,就连宫里的御厨也无法媲及的好手艺。

周子澹送来的糕点只有三盒,书宁自己留了一盒,余下的一份给宁老太太,另一份则打算送到仁贞太后那里。她那两个兄长和侄子都是大老爷们,想来也不好这一口,至于宁绢那里——书宁一想到沈环环在,心里头就一阵嫌恶,更不愿意把这好不容易到手的好东西便宜了她。

宁老太太每日都要午睡,书宁到的时候,她才将将醒来。书宁也不急,先在外头厅里坐了,一边品茶一边等着。一会儿的工夫,就瞧见崔嬷嬷扶着宁老太太出来了,老太太睡得饱了,这会儿脸色红润,精神奕奕,完全看不出已是七十多岁的高龄。

“欢丫头这会儿怎么过来了?”宁老太太满脸慈爱地问,又道:“早上不是才过来请过安的。小姑娘家家的,得多出去走走,窜窜门子,别老窝在院子里。好容易才出京一趟,日后想要再出来可就不容易了。”

书宁有气无力地摇头道:“这天气可真是要了命了,躲在屋里还热得喘不上气呢,再出去溜达,只怕要中暑。”说罢,又献宝似的把手里的食盒呈上来,笑眯眯地道:“得了样好东西,祖母定然也是喜欢的。”

宁老太太显然也认得宁府的食盒,微微意外,疑惑地掀开盒子拿了一块糕点放进嘴里,眼睛顿时一亮,笑道:“这是刘师傅的手艺,倒是有些天没吃到了,欢丫头这是从哪里弄来的?”

书宁不说话,托着腮看着宁老太太笑。宁老太太眉头微挑,很快反应过来,笑了笑,没有再问,只是无奈地摇了摇头——周子澹的身份宁老太太果然是晓得的。

老太太肠胃不好,只吃了两块糕点后便停了,把余下的全赏给了崔嬷嬷,又回头朝书宁道:“琛哥儿的身子不知可大好了,早先他总念着要来围场,不想偏偏却受了伤,真是没这机缘。”

书宁笑道:“他不过是眼馋罢了,若真跟了过来,只怕整日里都要抱怨天气热,嚷嚷着要回去了。”周子澹本非贪玩之人,先前在京里作那混世魔王之态不过是为了迷惑外人,即便是没受伤,怕也不会冒着被周子彤发现的风险跟过来。

宁老太太无奈点头,“今年的天气确实是热,不过总比下雨好。上一回围猎,才到了围场就下起雨来,足足下了近十天,连门都出不了。先帝不慎淋了雨,大病了一场,养了小半月才恢复。”说罢,愈发地皱起眉头,担心地道:“也不晓得太后娘娘和陛下身体可好?”

书宁赶紧安慰道:“有那么多宫人照顾着,怎么会不好?娘娘和陛下素来康健,行宫那边又靠着湖,倒比我们这边还要凉爽些,定不至于害病的。”说罢,又笑道:“我屋里还给娘娘留了一盒绿豆糕,晚上凉快些了就给她送过去。”

书宁说到做到,天刚刚擦黑,四下有了凉气,她便领着小桃和小梨一齐去了仁贞太后的院子。进了院,才晓得仁贞太后去了西侧的花园散步,书宁不愿干坐在屋里等,索性把食盒放在厅里,也跟着去了花园里寻仁贞太后。

围场的行宫虽不大,花园却比京城的御花园要大上好几圈,不说旁的,单单一个半月湖就顶得上大半个御花园了。书宁在院子里绕着各种花木假山兜了几个圈,也没瞧见仁贞太后的人影。

刚刚有些不耐烦,忽听得不远处有嘈杂的人声,隔着林子听不真切,但依稀是有人在争吵。书宁哪里按捺得住好奇心,毫不犹豫地就循着人声追了过去。

待渐渐近了,才发现面前的人全都是她识得的。人群最中央站着的是周子彤,阴沉着脸冷冷地看着面前的严柠,满目不屑。严柠穿得素净,人却还算精神,一张漂亮的脸涨得通红,浓眉挑起,朝周子彤怒目而视。

蒋明枚瞪大眼睛看着严柠,满脸的不敢置信,崔翔安的眼神则要复杂许多,至于周子翎则离得远些,剑眉微蹙,面色深沉,不知到底在想些什么。

仁和太后悠闲地坐在湖畔的亭子里,不急不慢地饮着茶,仿佛对这边的混乱毫不在意。书宁瞧着,怎么看怎么觉得这事儿就是她挑起来的。

书宁没搭理场中一片混乱的众人,笑眯眯地进了亭子朝仁和太后见礼,客客气气地与她寒暄。仁和太后也很是慈祥,一脸和蔼地拉着她说话,一会儿问起宁老太太的身体,一会儿又说起周熙甯如何懂事,却对外头争吵的众人不发一词。

仁和太后如此,书宁却不能当做没瞧见,说了一阵话后,终于小心翼翼地道:“那几位怎么吵起来了?”

仁和太后高深莫测地笑,端起茶杯慢吞吞地抿了一口,方才回道:“这事儿啊,就算本宫也没法作主。”

她讥笑着朝周子彤和严柠瞥了一眼,慢条斯理地继续道:“二小姐想来也听说过外头的传闻,严家姑娘把秦王当做杀父仇人,见了面哪里忍得住。偏偏她又拿不出任何证据,就连自个儿的身份也没法证实。本宫就算想给她撑腰也不成啊。”

书宁只作迷茫之色,仿佛完全没弄明白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儿,傻乎乎地咧嘴笑笑,便没再追问,反而转移话题问起周熙甯的身体和学业来。

外头的周子彤和严柠依旧闹得厉害,严柠遇着杀父仇人,自然情绪激动,只恨不得能生啖其肉。周子彤则一脸愤恨,面色阴沉得快要滴出水来,目中凶光毕露,若不是四周还有人在,只怕早就要耐不住性子痛下杀手了。

“我要杀了你,我要杀了你——”严柠仿佛略懂武艺,不知从哪里弄来一只匕首,猛地朝周子彤刺过去。周子彤怎会容她近身,飞快地往后退了一步,抬脚踢去,正正好踢中严柠的手腕,“啪——”地一声,把她的匕首踢了下来。

严柠却丝毫不惧,不顾一切地朝他扑过去,面目狰狞,睚眦尽裂。周子彤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侧身右踢,眼看着就要踢中严柠的左胸,一旁忽然插入来一条腿,生生地把周子彤的脚震开。

周子彤大怒,高声喝道:“你想做什么?”

“这话应该是我问你才对。”出手救人的竟然是蒋明枚,这让书宁很是意外,一方面诧异于她的身手竟如此敏捷,另一方面则愈发地觉得这几人的关系简直是一片混乱。

“事情尚未查清楚,王爷何必急着下杀手。”蒋明枚冷冷道,锐利的目光在周子彤脸上扫过,讽刺地道:“莫非王爷心虚?”

“你胡说什么!”周子彤愈发地气恼愤怒,扭头朝崔翔安喝道:“崔城主竟任由这女人对本王大呼小叫么?”

崔翔安客气地笑笑,一本正经地朝蒋明枚责备道:“蒋女官怎么如此不懂事,还不赶紧向王爷道歉。”

蒋明枚闻言,冷冷朝周子彤看了一眼,后退两步,端端正正地朝周子彤行了一礼,朗声道:“明枚一时情急,请王爷恕罪。”

周子彤只觉得一口气憋在胸口进不得进,出不得出,险些没气得岔过去。好不容易缓过气来,他咬咬牙没再跟蒋明枚纠缠,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余光又在严柠头上扫了一圈,拂袖转身。

自始至终,周子翎都未发一言。

书宁本以为这场闹剧暂时告一段落,不想周子彤才将将走出了十几步远,湖里忽地一阵异动,伴随着哗啦啦的水声,湖心忽然跳出来十几个黑衣人。说时迟那时快,书宁飞身将仁和太后扑倒,与此同时,利箭犹如织就的密网,毫不留情地朝亭外众人射去。

事情发生得太快,只一眨眼的工夫,那些黑衣人又飞快地遁入水中,消失不见。

外头传来低低的痛呼,尔后是宫女们的尖叫,书宁微微抬起头,却只瞧见来回跑动的混乱人影。空气中有浓浓的血腥味儿,让人有些作呕。

耳畔传来周子翎惊慌的高呼,“太医——快去请太医——”

是谁中了箭?

书宁缓缓坐起身,扶着仁和太后站起来,屏气凝神地朝前看去。昏暗的灯光下,严柠一脸苍白地躺在血泊里,身上被射成了筛子,显然早已气绝。而周子翎怀中奄奄一息的,却是蒋明枚…

有什么事情,好像不大对头。

(修)

作者有话要说:好了,围猎的事儿要结束了,明天回京城,侄子同学要出来卖乖了。这几章没有侄子在,我写得真艰难啊

第二十七回

二十七

严柠从出现到被害拢共不过十几天,可偏偏是这昙花一现的女人给这烧热的油锅里浇了一瓢水,引起了一片混乱。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周子彤。严柠一死,便无人再追求严大将军的死因,且事发前他就对严柠有杀意,不能不让人怀疑此事是否出自他手。同时被人架在火上烤的还有郑国师,原本就有谣言说严柠是他派人送进围场的,而今严柠被害,谁能说得准不是他故意为之好陷害周子彤呢。

事实真相究竟如何谁也不清楚,但双方都未落到好处。周子彤的王位依旧名不正言不顺,短时间之内是别想从朝廷拿到明旨,郑国师则损失了一名心腹——仁和太后借机把随行的侍卫通通换了个遍,其中一位被撤职的副统领便是郑国师的内亲。

正所谓和蚌相争,渔翁得利,书宁琢磨了许久,最后从中收益最大的一个是仁和太后,另一个则是她家里头那个看起来不着调的小侄子。她的脑袋里刚刚钻出这么一点点苗头又立刻打消了,周子澹的势力到底不够,自己又远在京城,再怎么兴师动众也折腾不出这么大的事来。至于仁和太后——书宁以她这四年来寸步不离的经验来看,这手法不像。

周子翎并未随着队伍一起回京,听说是因为蒋明枚伤势过重,生命垂危,好几次都险些没挺过来,所以他才留下,崔翔安也因此留在了营地。对于蒋明枚受伤的经过,外头穿得沸沸扬扬的,都说她是替周子翎挡了一箭,更有人言之灼灼地肯定蒋明枚如何对周子翎一往情深,先前不过是碍着自己是崔玮君的义妹不敢明言,到了生死关头,这才露了真情,云云。

书宁心里头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仿佛有些不痛快,又有些憋闷。之前她还笃定说周子翎和蒋明枚的婚事成不了,结果只一眨眼,形势便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依着现在的传言,周子翎不娶蒋明枚也说不过去了。

此次围猎从头到尾都是一出戏,当然周熙甯并不这么想,欢喜雀跃好似被放出门的小兔子,直到回京的路上,他依旧恋恋不舍,唉声叹气地朝书宁道:“不晓得明年能不能再来。”

书宁摸着他的小脑袋,想开口劝慰几句,可一想着他的身份,又有些无奈,只得心虚地小声道:“总会有机会的。”

回京的半路上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所幸雨不大,并不影响行程,反把夏日里的暑气驱得干净,故一这路倒还算舒适。尤其是书宁,借着周熙甯的光在御驾上坐了一日,丝毫不觉颠簸劳累。

宁府这边,宁绢说什么也不肯再与沈环环共乘,一路都在宁老太太身边陪着说话。书宁听说后,很是欣慰,自家这侄女到底不傻,心里头有了芥蒂,日后也会远着沈环环,免得生出些不必要的事端来。

眼看着到了京城南大门,所有人都忍不住吁了一口气。书宁也掀开车帘朝四周探看,顺便欣赏京城巍峨的大门。周熙甯见状,也忍不住把小脑袋伸过来东张西望,眨巴眨巴,忽指着不远处的马车问:“小姨,那是不是宁家的马车?”

书宁惊讶地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过去,果然瞧见宁家的马车静静地停在城门外约莫六七丈远的地方,车边儿守着的是平安,不用猜也晓得马车里坐的是谁。

“你怎么认得府里的马车?”书宁诧异地问。

“我见过啊。”周熙甯兴奋地道:“我小时候先帝带着我去过宁府,母后还跟我说,宁家的马车在车辕上刻了朵褐色梅花。”他趴在车窗上愈发地好奇,瞪大了眼睛死死地盯着宁家马车瞧。

这小娃儿记性倒好,书宁愈发地诧异,既是先帝领着他去宁府,少说也是三年前的旧事,周熙甯那会儿不过五六岁,居然还记得这些琐事。

与此同时,周子澹掀开了车帘,露出一张俊美漂亮的脸来。周熙甯抱着书宁的胳膊激动得嗷嗷直叫,指着前头“啊啊啊——”地唤了一阵,总算想起来问道:“小…小姨,马车里坐的是谁?长得真好看!”

周子澹那张脸果然男女老少通杀,连周熙甯这八九岁的孩子都躲不过。书宁忍俊不禁地道:“那是你琛表哥,你不是一直嚷嚷着要寻他玩儿么。”

“那…那就是琛表哥,就是他打了郑家孙少爷?”周熙甯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傻乎乎地看了半晌,才小声道:“他生得这般斯文,果真有力气跟人打架?可莫要被人欺负了才好。”

书宁脸上直抽搐,在周熙甯的小脸上揪了一把,叮嘱道:“莫要乱说,若是被你琛表哥听到了,他只怕不高兴。”

周熙甯立刻捂住嘴,警惕地朝四周看了看,确定马车四周的护卫都不曾主意到自己,这才放下手,吐了吐舌头,小声叮嘱书宁道:“小姨千万莫要告诉琛表哥,不然他恼了我,便不理我了可要如何是好。”

书宁含笑点头,周熙甯顿时松了一口气,又趴在窗口朝周子澹挥挥手。周子澹果然瞧见了,竟一掀车帘下了马车。

书宁不欲进宫,便让小桃跟宁老太太去打声招呼,自己趁着排队进城的时候下了马车,飞快地溜到周子澹这边。一上马车,她便向周子澹打趣道:“你消息倒是灵通,知道周子彤走了,胆子也大起来,竟敢来城门口,就不怕他留了人在京里么。”

周子澹不屑道:“难不成因为他我连门都不能出了?他而今还自顾不暇呢,可没工夫搭理我这事儿。”说罢,又笑起来,歪着嘴满意道:“也不知是谁暗地里这般帮我,省了我许多工夫,要不,依着柳将军硬碰硬的行事风格,便是派一百拨刺客也办不成。”

书宁猛地想起藩王们进京时城门口的那场刺杀风波,被周子澹这么一提醒,她才晓得那竟是柳将军派来的人。

仔细想了想,书宁一脸郑重地朝周子澹道:“你可真是任重而道远。”领着这么一群唯恐天下不乱的下属,想要从周子彤手里头把秦地夺回来,书宁怎么看怎么觉得只是妄想。

周子澹也很是无奈,摇头道:“我一直留在京里,宁州那边难免有所不及。柳将军的性子又极是固执,旁人也劝说不了。”

这话题越说便越沉重,书宁不欲再继续,遂立刻转换话题,笑着问:“你可想过这些事的幕后主使究竟是何人?”不等周子澹回话,她又自顾自地继续道:“我想了半天,总是有些疑惑不解。”

周子澹挑眉,“你是在指崔翔安?”

书宁没想到他二人竟能猜到一起去,顿时又惊又喜,讶道:“你也是这么想的?”

“找个与崔玮君相貌相似的人虽不容易,但更难的却是还要教得那人的言行举止甚至表情动作都与崔玮君如出一辙,无论是周子彤还是郑国师都没本事做到这一点。唯一能做到的崔翔安却无欲无求,于此事也毫无益处,我实在想不出他费尽心思的动机。”周子澹摸着下巴一脸不解。

书宁亦连声认同道:“我也是想不通这一点,所以才觉得奇怪。还有那天刺客的事,虽说是行宫,可那里到底是御花园,四周戒备森严,便是崔翔安,只怕也没法把那么多刺客送进去。”

周子澹挑眉看她,仿佛明白了她的意思,脸上愈发地犹疑,纳闷道:“你的意思是——仁和太后也添了一把火?不对啊——”仁和太后本来就在给周子翎和蒋明枚说亲,半路弄出个严柠来,对她可没有半点好处。

书宁眯起眼睛笑起来,对于这次周子澹没能猜出她的想法而甚觉得意,“我琢磨着严柠的事儿跟太后并无关系,但她不是派了人去追查严柠的来历么?表面上所有的线索全都指向郑国师,但仁和太后素来精明,怎会轻易相信,想来又继续派人追查,终究查到了崔翔安的身上。”

周子澹恍然大悟,狠狠一拍手,道:“她却并不声张,故意让周子彤和郑国师闹起来,私底下却与崔翔安联手,演了一场好戏,那边的刺客只怕全都是南州城的人。”禁军侍卫中不少都是郑国师的心腹,仁和太后如何会用,趁着这个机会把侍卫们清洗个干净,却又丝毫不会查到自己头上。这个女人果然厉害,难怪先帝驾崩后她能一直稳住朝纲,不让郑国师占到丝毫便宜。

虽说都是猜测,但周子澹却觉得事实真相八九不离十了,唯一疑惑的只是崔翔安的意图。他想要对付的到底是谁?周子彤、郑国师、还是周子翎,抑或是而今躺在床上生死不明的蒋明枚。

“这个崔翔安——”周子澹忍不住念了几遍这个名字,心里渐渐升起防备。

书宁却笑着摊手道:“都是我们瞎猜的,倒不一定说得准。唔,说起来,那个蒋明枚也很有嫌疑。她是崔玮君的义妹,要弄出个假严柠倒也不难。”

“不会吧,”周子澹立刻否定道:“蒋明枚为何要弄个假严柠出来?这不是故意给自己添乱吗?她本就在与周子翎议亲,假严柠一出来,这桩婚事便被搅黄了。再说,她又不是傻子,若果真是她安排的,自然早有防备,又怎会把自己伤成那样。”

书宁意味深长地看着他,高深莫测地笑笑,沉声道:“这个就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起先议亲是周子翎被逼无奈应下,现在却是深受感动而应下。二者可是大不一样。琛哥儿你是男人,当然不明白女人的想法。”

周子澹的脸上抽了抽,目光落在书宁脸上,犹豫了好一阵,终于把心一横,咬牙问:“你…会做这样的事吗?”

书宁眉一挑,双目横扫,不屑地哼道:“一个不爱我的男人,要来何用!”

因为天气热,书宁只着了两件薄衫,水绿色的丝质襦裙衬得她那一张小脸白里透红,神采飞扬,就连最细微的表情也仿佛与众不同。

周子澹怔怔地看着她的脸许久没有回过神来,直到书宁在他头上轻轻敲了一记,他才猛地反应过来,不自然地把通红的脸转到一边,小声道:“你…虽说而今年幼不急着说亲,但…老祖宗年事已高,待回了府里,只怕要开始帮你相看了。你…你心里头可有数了?”

第二十八回

二十八

书宁被周子澹这番话震得发了半天的呆,好不容易清醒了,方才喃喃道:“琛哥儿你说得对。我说老太太最近怎么老让我多出去窜门子呢,敢情是为了这个。可以我现在的年纪来说,成亲是不是早了些?”

京城里的千金小姐们大多嫁得晚,十有八九都满了十八岁才嫁人,若是家里头心疼养得娇贵的,更有二十岁上才出嫁的。书宁而今这身份不过十四五岁,离出嫁还有好几年。

“成亲是早了,可议亲却不晚。”周子澹的声音有些低沉,脸上虽带着笑,但笑意却极为勉强,仿佛遇到了什么不痛快的事。“若果真有了合适的,提早定下来,三五年后再成亲也是常有的事。”

书宁有些不自在,别别扭扭地想了想,使劲儿摇头,“那我回府可要和老太太仔细叮嘱,千万莫要随便把我给定下来了。若是相中个我不待见的,回头成了亲,岂不是三天两头都要闹腾。”

周子澹见她不欲定亲,面色总算稍稍好转,却又还嫌不够,小心翼翼地继续追问:“你心里头可有——嗯,相中的人选?”他猛地想起周子翎来,顿时眉头紧锁,咬牙道:“摄政王那边你可别再想了,他十有八九是要娶蒋明枚的。”

见书宁皱着眉头没回话,周子澹的一颗心愈发地往下沉,低下头努力敛去所有的情绪,沉声道:“你…果真那么喜欢摄政王?”

“什么?”书宁一时没听清,愣了一下很快又明白了他在问什么,顿时笑起来,连连挥手道:“周子翎…他…他就是…”书宁也说不上来到底是什么,周子翎好像的确是与旁人不一样的,不仅仅是因为他长得俊,也不仅仅是因为他身段儿诱人。

可到底是什么原因,她对周子翎到底是一种什么心情,书宁自己也很迷茫。

“别说这个了!”书宁终究没有清楚地回答周子澹的问题,而是毫不犹豫地打断了他,脸上也迅速地换上灿烂笑容,“琛哥儿你也不小了,府里头同辈儿的那两个都已经成了亲,只怕外头的人都盯着你呢。”虽说宁家三少爷的名声不算太好,但终究没有干过伤天害理的事,也不曾欺男霸女、无恶不作,再加上他那漂亮得无懈可击的脸,京城里不知多少姑娘心心念念着想要嫁给他呢。

“不劳您操心。”周子澹猛地转过身去,凶巴巴地回了一句,尔后蜷缩在角落里装睡,再也不搭理书宁。

书宁根本就没弄明白自己到底哪里得罪了他,笑嘻嘻地过来哄了两句,见周子澹还是不理他,她便老老实实地退开了,打算等他静一静,自个儿缓过劲儿来了再说。

周子澹的心里头却愈发地难过,他本想着等书宁再过来哄的时候,他便骑驴下坡跟她和好,可偏偏书宁却离得远远的再也不发一言,仿佛已经厌烦了他的坏脾气。

马车里的气氛一路凝重,周子澹好几回想开口缓和一下,可抬眼却瞧见书宁歪着脑袋靠在马车里瞌睡,到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倒把自己憋得慌。一路无话到了宁府大门,马车一个踉跄,书宁忽地就醒了,掀开帘子朝外头看了一眼,咧嘴笑,“这么快就到了。”

她的态度亲切又自然,仿佛刚刚的尴尬从未发生过一般。周子澹板着脸应了一声,利索地跳下马车,回头朝书宁招呼了一声,尔后头也不回地回了自己院子。平安赶紧一路小跑地跟上,脸上哭笑不得。

进院子的时候正碰到杨氏身边的大丫环杜鹃,杜鹃很是殷勤地过来与周子澹见礼,不想恭维话儿都还没说完,他就已经表无表情地冲了过去。

“这…”杜鹃一脸无辜地看着平安,委屈道:“可是我哪里得罪了三少爷?要不,怎么如此给我脸色看。”身为杨氏身边的大丫环,府里上下对她都甚是客气,就连宁老太太也多是温言柔语,何曾被人这般摆过脸子。

平安笑眯眯地解释道:“杜鹃姐姐莫要误会,三少爷今儿心里头不痛快,不说您,刚刚在马车上还给二小姐冷脸呢。他这火气一阵一阵的,过去了就好,您莫要往心里去。”

在二小姐面前都敢撒气的,谁还敢惹他!杜鹃赶紧笑道:“瞧你说的,我不过是担心三少爷罢了,哪里是气了。既然三少爷不高兴,你赶紧进去伺候吧,要不,一会儿身边没瞧见人,三少爷又该发火了。”琛少爷不为宁大太太所喜,府里上下都晓得,但宁大老爷对他关怀备至,大家也都是知道的。就算宁大老爷不管内宅,可而今不是还有个二小姐么,府里头谁不知道二小姐脾气最大,若是晓得她在琛少爷面前拿大,可不管她是不是杨氏身边的心腹,只怕一句话就要把人给赶出府去的。

平安没精神跟杜鹃寒暄,借机进了院子,想看看周子澹是否还在生气。屋里没瞧见人,他想了想,又去书房找。果然,一推门就瞧见周子澹斜躺在靠窗的竹榻上,手里拿了本《西南游记》,漫不经心地翻着,一看就晓得他的心思根本不在书上。

平安在他身边伺候了许多年了,对自家这位主子的性子可以说是了如指掌。见他如此,心中不由得一阵好笑,低声道:“少爷这是跟二小姐吵架了?”

“没有。”周子澹飞快地否定道,声音里有不容置疑的态度,但手里的书却缓缓移到面前,遮住了自己的面目,瓮声瓮气地道:“我怎么会和她吵架,真是笑话。”言辞虽傲,语气里却透着一股子心虚的羞涩。

“那就是二小姐说了什么不该说的,惹您生气了。”平安忍着笑,作出一副关心备至的表情,叹了口气,又故意道:“不是小的说您,二小姐那脾气也太大了,哪里像个闺阁千金,您是什么身份,何必巴巴地凑过去受这样的委屈。您——”

“你差不多就行了啊。”周子澹哪里会听不出平安口中的揶揄之意,但终于还是忍不住出声打断了他的话,猛地拿下书,露出气恼的眉眼,闷闷地道:“我只是跟她闹着玩儿,哪里真生气。你莫要再胡说,若是被她听到,仔细你的皮——”

说到最后一句时,他自己忍不住先笑起来,摇摇头道:“有一句话你可说对了,二小姐的脾气不小,可不是你招架得住了。”

至于他自己——周子澹觉得,便是她朝他撒气发火,也总比今儿这般不理不睬的好。

因大家舟车劳顿,无论是宁老太太还是书宁,回府的头一件事便是洗澡休息。这一觉下去,再醒来的时候,外头已是一片漆黑。书宁早忘了周子澹跟她赌气的事儿了,跟宁老太太请过安之后,便撇下小桃和小梨,径直来了他院子里。

她到的时候周子澹正在屋里洗澡,平安也不知到底怎么想的,故意不通传,躲在自己房里透着窗户的缝隙看热闹。书宁大步流星地推门而入,浴桶里的周子澹只当是平安进来,侧过身朝她道:“今儿水太热——”话未说完,二人顿时大眼瞪小眼。

换了别家姑娘,猛地瞅见个男人的裸体,只怕立刻要羞得冲出房门再也不敢见人,可书宁却非普通人,在宫里头“见多识广”,连周子翎的身段儿都仔细研究过,哪里会被这点小场面吓到,第一反应不是捂住眼别过脸,而是指着周子澹“哈哈——”笑出声来,一脸审视地道:“你…你你这身材…”

屋里燃了两盏灯,烛影摇曳间,年轻人健壮紧致的身体坦露无余。相比起周子翎来,周子澹的年纪轻了许多,个子将将长成,平日里穿着衣服显得十分削瘦,而今脱了衣裳,才发现他其实并没有想象中那般纤细。骨架子生得极好,宽肩窄臀,四肢修长,更难得的是,无论胸腹还是四肢都结实紧致,甚至隐隐有蓬勃的肌肉…

周子澹结结实实地傻了半晌,方才大窘,赶紧转过身去,想了一阵,又随手抓了件衣服捂住下半身,又羞又恼地道:“我…我身材怎么了?你如何进来的?”

“门又没锁,我哪里晓得你在洗澡。”书宁总算看出周子澹的窘迫了,一边笑一边很是潇洒地转身,挥手道:“行了行了,别遮了,该看的都看了。你要是不好意思,我这就去外头等着。你赶紧洗啊,我有事跟你说。”说罢,又忍不住笑了半晌,抱着肚子慢慢地踱出来,还很是厚道地给他把门带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