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也是刚到,这边坐。”走到桌前,展夜起身很绅士的帮我抽出椅子,我道了谢,坐在他对面。

“喝点什么?”杨雪问。

“柠檬水。”

“白小姐呢?”

“一样就可以。”

杨雪叫来侍者点了四杯柠檬水。

这种双方都具有强烈合作意向的会谈,最终的焦点基本就是一个,代言费。在商言商,我很清楚这次的代言对提升展夜知名度以及曝光率的巨大作用,所以价钱上自然压得很低。杨雪是个聪明人,她知道我心里是怎么想的,也不得不承认我确实有压低价钱的资本,所以没有过多的跟我纠缠代言费的数目,而是在一些看似细小的附加条款上据理力争,寸步不让。比如一年之内,若因拍片取景需要,有权利免费使用海天集团名下的高尔夫球场,跑马场以及海滨度假区,累计时限不超过十天。类似细节条款的协商,耗去了整整一个小时。自始至终展夜都静静的坐在那儿,默默注视着我跟杨雪之间的交锋。结果还算令人满意,明天我带着正式合同去他公司签字。

“叶经理,我相信我们的合作一定会非常愉快。”正事儿谈完,气氛松弛了不少,杨雪笑盈盈的说。

“一定会的。”我礼貌的回应她的热情。

“叶南,晚上有时间吗?”一直沉默不语的展夜冷不丁儿的问。

“不好意思,晚上约了人,有事儿吗?”我望着他,大大的眼睛清澈晶亮,浅浅的笑容纯真羞涩,若是背后再多一对翅膀,立马就能化身成天使。我实在无法相信江诗丹顿宣传海报上那个透着惊艳颓废之息的华丽男孩儿,跟他会是同一个人。

“没什么,那晚很开心,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这样的机会。”对于我的拒绝,他看起来有点沮丧。

“叶经理,原来你们真的认识。”小白很八卦,杨雪对展夜的话同样感到好奇,好奇我们究竟在一起干了什么开心的事儿,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算不上认识,不久前在朋友的聚会上见过。”我很委婉的表达着凤凰山的赛车之夜。展夜听了,闷闷不乐的垂着头,看起来很像只被遗弃的小狗。

“时间不早了,我们也该回去了,不要耽误了你们今天的拍摄计划。”事实上,我已经快饿晕了,急需找地方觅食。

“也好,那我们明天公司见。”

“明天见。”

一番话别之后,大家收拾好东西准备离开。就在这时,一个手拖银盘的侍应生走了过来,“请问您是叶南叶小姐吧?”他微微躬身,礼貌的询问。

“是,有什么事儿?”我迷茫,众人皆迷茫。

“刚才有位先生打电话帮您点了一份意大利海鲜炒面和一杯加了莱姆酒的巧克力摩卡,吩咐我们提前准备好,看到您跟您的朋友谈完事情后立刻为您送上来。”

听了侍者的话,小白难掩好奇,展夜若有所思。

杨雪似不经意的说:“叶经理的这位朋友真是体贴。”

我笑,示意侍应生把餐盘放在我刚才坐的位置,杨雪见状,随即说,“那我们就不打扰叶经理用餐了,明天见。”

送走他们,我跟小白面对面坐着,她点了一份绿茶冰淇淋陪我一起吃。

没有外人在场,她不用再端着秘书的职业面孔,很是八卦的跟我东拉西扯。

“叶经理,你一定知道这个神秘男是谁对不对?!”

“嗯。”

“谁啊谁啊?!难道是~楚尘?!”

“小点声,不是。”楚尘对吃的要求很简单,钟爱青菜豆腐水果。习惯了这种饮食结构,渐渐的连我自己都遗忘了曾经最爱的意粉和香浓的摩卡,他又怎么有机会知道。

“那是谁那是谁?!哦…我知道了!这么了解你的还能有谁,一定是修总!”

“我耳朵快被你震聋了。”

“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有情人终成眷属!叶经理,我支持你!”

“闭嘴!别净说些不着调的,吃你的冰淇淋。”

“叶经理,其实你跟修总真的很般配,不管外貌,性格还是背景。”

“如果我们适合,那早就在一起了。”

“为什么不适合?”

“没感觉。”

“什么感觉?”

“恋爱的感觉。”

“真抽象,恋爱该有什么感觉?”

“这种感觉只能意会无法言传。”

“可是你难道不觉得只有在修总面前你才是最放得开,最无拘无束的吗?”

“你完全可以把它理解为某种经由时间沉淀而成的特殊亲情。”

“那怎么能一样!你在父母还有哥哥面前能像在修总面前那样嬉笑怒骂全随心情吗?”

“服务生,麻烦再给她来一份冰淇淋。”

离开帝景的时候已经五点了,跟小白分开后,在停车场碰到了一个不速之客,展阳阳。

他带着白色棒球帽,帽檐压的很低,认出他是因为那条性格的破洞牛仔和右耳上一排五颜六色的晶石耳钉。擦肩而过,他大概没认出我。我走到车边,打开车门正准备上车,突然被人叫住,“你是叶南?”展阳阳去而复返。

“我穿成这样你也能认出我?”中规中矩的职业套装外加几乎遮住半张脸的墨镜,这小子眼睛够毒的。

“切!你还没惊艳到让我过目不忘的地步!我只是记住了你身上香水的特殊味道。”展阳阳双手插在牛仔裤兜里,盯着我的车上下左右的看。

“鼻子挺灵啊,不过不是香水,是熏香。”我有点意外,展家这对兄弟都挺有意思,正应了那句人不可貌相。

“什么牌子的?”他问。

“没牌子,一个喜欢养花弄草的朋友帮我量身配制的。”绝版了,用完之后不会再有。

“你朋友比你强多了,他调的香很适合你,你自己选的这车可实在不咋地,又笨又土。”说着,还不忘遗憾的摇摇头,以示强调。

“这辆车也是那个朋友选的。”我笑,意料之中的看到他藏在帽沿下的小脸儿泛起可爱的红,只听他别扭的冷哼一声,说,“我听别人讲你很会改车,没想到你却开着这么一辆中年大叔最热衷的奥迪A8。”

“别人?谁跟你讲我会改车?小K?”事实上,我过去的事儿小K知道的也不多。

“才不是,你是不是很想知道究竟是谁跟我讲的?”他得意洋洋的问,大眼睛忽闪忽闪的,可爱的不得了。

“我就是随便一问,也没很想知道。”我忍着笑,口气极为淡然。果然,小孩儿就是不识逗,气鼓鼓的瞪了我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头也不回的走了。

被他这么一搅和,我心情反倒轻松不少,上车跟程哥通了个电话,他问我吃饭了没,我说刚吃完。程哥说反正他也不饿,那就找个地方喝两杯。我把小K酒吧的地址跟他说了,约好一会儿在那见。挂了程哥的电话,我想了想,按下快捷拨号3,修月不用彩铃,每次等待接通的时候满耳朵都是乏味的嘟嘟声,这次还行,嘟了三次就通了:

“谈完了?”

“嗯,挺顺利的,明天下午把合约签了就行。”听他的声音还行,比我走前那会儿好点了。

“现在去见程海?”

“嗯。齐贝在那?”

“你这日子过得挺充实啊。”

“还行,从早上八点到刚才为止都是在给你卖命!”

“变相要求加薪呢。”

“那得看你了,还有,帝景的意粉做的不错。”

“吃饱了?”

“撑了。你什么时候能吃东西?”

“你来的时候。”

“得了吧,那我要一直不去你还不得饿死啊。”

“有可能。”

“晚上谁在医院陪你?”

“打完点滴我就回去。”

“啊?我妈同意了?”

“你不老说七号楼风水不好吗?难道你特希望我住这儿?”

我还真挺忌讳这个,“那你回家住,有郑阿姨和保姆可以照顾你,在家打针也行。”

“我回自己那儿。”

“你这人怎么这么拧啊!非得弄的所有人都为你提心吊胆的你才满意啊!”我发现我最近的脾气见涨,确切的说是复苏。

他沉默了会儿,说,“我就是想耳根儿清静点。”

我听了,心里有点堵。他没说错,回郑阿姨那儿身体上得到照顾了,可心累,“你几点打完点滴?”

“你跟程海聊完了来医院接我。”

“你挺会使唤人啊。”

他低声笑着,没说话。

“我不跟你说了,手机快没电了,晚上我尽量早点过去。”

这个时间,酒吧里几乎没有客人,程哥比我来得早,我进来的时候他正坐在吧台边跟小K聊天,还挺热络的。小K见我到了,给我们开了个包房,安排好酒水,吩咐服务生没事儿不要进来打扰。

我坐沙发上,程哥拉了张椅子坐我对面儿,盯着我也不说话,就一劲儿的乐。

“看什么呢?要发现我变老了变丑了你可千万别实话实说。”我被程哥给感染的自己也从那乐上了。笑着笑着,时间好像回到了许多年前,那段肆意挥霍青春的日子。

想想那时候真是活的挺没心没肺的,前途啊未来啊什么的一概都建立在随心所欲的喜好之上,明明活的特颓特盲目,可愣是觉得自己特有性格特另类。时间是世上最无情的东西,不管我们怎样留恋那段无拘无束自由自在的青春时光,它也绝不会为守住这份纯真清澈而驻足。

乐了半天,乐够了,开始喝酒。我知道程哥有心事儿,昨晚我就看出来了,陪他一杯杯的喝,三瓶95年份的帕图斯很快就被糟蹋得一干二净,暴殄天物!喝完酒,程哥又拉着我开始唱歌,一首接一首的,专拣革命歌曲唱,直到把嗓子嚎的跟破锣似的。唱完歌,接着喝酒,直接上啤的,一罐接一罐,我肩负着送他回家还有接修月出院的重任,没再喝,就坐那看他喝。这几年,我们各忙各的,很少联系,偶尔从妈妈那听到只言片语的,没什么实质性信息。空啤酒罐越堆越多,程哥终于喝的差不多了,垂着头坐在我面前,哑着嗓子道出了憋在心里的那些事儿。我安安静静的从头听到尾,心里好似打翻了五味瓶,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老婆,儿子,初恋女友,再加上一个念旧情的男人,俗不可耐的组合,故事却跟传统的第三者有点不同。老婆是西班牙华裔,名门旺族,温婉贤惠。儿子今年四岁,聪明伶俐,乖巧可爱。初恋女友,曾经相爱多年,美丽善良,唯独没有家事背景,结局不难猜。程伯伯的手段没什么新意,跟我爸如出一辙,利用权力封杀。不同的是,我很幸运,背后有修月的支持。程哥没我幸运,棒打鸳鸯的事儿理所当然的发生了。接着程哥负气远走国外,接着失了女友的消息,多方打探未果。三十岁那年结婚,生子,日子很平淡的过。然后,去年带妻儿去法国度假的时候,意外重逢了当年的女孩。他娇妻幼子在侧,她却始终孑然一身。他无法面对她坚定清澈的目光,更无法面对她强忍泪水送出的祝福。然后,他带着妻儿回到西班牙,她留在法国,什么也没发生。再然后,初恋的女孩结束了为期两年的访问学者交流,年初返回D市,教书,平静的生活。意外的邂逅,似生命中小小的插曲,时光流逝,一切依如往昔。只是程哥的心,再也找不回无波无澜的宁静。

程哥说完了,又开始喝酒。他需要的并非安慰抑或劝解,唯一希望的,也只不过是找个贴心的朋友,能安静的听他倾诉。程哥是个重感情的男人,他心里纠结的,并非是初恋与妻子之间二选一的抉择,他从未想过背叛自己的妻儿。令他感到煎熬,令他无法面对的,是初恋女友宁愿终身不嫁的那份坚持。当年,是他父亲强硬的拆散了他们,她却不怨他,不怪他,更不愿拖累他,只是默默的守着心底对程哥的爱,选择一个人坚强的生活。她的经历,她的坚持,若非亲耳所闻,我一定会认为这是憧憬爱情的女孩儿编织出的童话。我不知道爱的力量是不是真的如此强大,可我却被这个真实的童话深深打动。

喝完了,唱完了,发泄完了,临走前,我拉着程哥的胳膊,看着他的眼睛,很认真的说,“程哥,尽快回西班牙吧,远离她的生活,彻底忘了她,听起来很残忍,可这是你唯一能做的。你依然是一个好丈夫,好父亲,她依然坚持着多年前的那份爱孤单却坚强的生活,我想这也是她所希望的。能守着心底一份纯美的初恋独自走过一生的女人,我想她也许可以原谅你没有为爱付出同等的坚持,可一定不会原谅你对家庭对妻儿的背叛,尽管你需要背叛的人并不是她。”

程哥已经有了七八分醉意,可我知道他都听见了,记住了,因为他笑了,笑的很宽慰,很释怀。

我送他回家,下车前,他拍拍我的肩膀,说:“南南,程哥谢谢你。临走前,哥也嘱咐你一句,曾经沧海难为水,一定要好好珍惜眼前人。”

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十点多。

我在楼下给修月打电话问他齐贝在不在。

他问你那么关心齐贝干嘛。

我说那不是怕她在我冒然上去不合适。

他说你在楼下等我,不用麻烦值班护士下去给你开门了。

我说你行不行啊,别晕楼梯上。

他没说话,直接把电话挂了。

没几分钟,七号楼大厅的门从里面打开,修月一个人从里面走出来。我迎上去,他特自然的把胳膊搭我肩膀上,皱了皱眉,“满身酒味儿。”

“你回家明天谁去给你打针?”我搂着他的腰扶住他。尽管姿势暧昧了点,但这完全是出于无产阶级兄弟的革命感情。

“下午回来再说。”他揽着我,一路走到车边。

“上午呢?”坐进车里,我问。

“去跟张行长见个面。”

“能告诉我究竟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大事儿吗?你这样了还非得赶过去见他?!”我口气不怎么好。

“公司财务资料外泄,有人匿名向证监会举报我们去年虚报销售业绩,欺骗股民。”

我一听,心里咯噔一下,“公司真的这么做了吗?”这事儿确实麻烦。

“你觉得呢?”他靠在椅背上闭着眼睛问。

“需要伪造财务信息欺骗股民的大多都是些业绩滑坡想靠作假挽救股民信心的公司,我们完全没必要这么做。而且这几年证监会正严厉查办上市公司虚假的财务信息,铤而走险毫无意义。”其实就算没有理由,我也相信他不会这么做。

“知道的还挺清楚。”他笑。

“那你打算怎么办?”我有点担心。

“速战速决。这事儿还没正式立案调察,张行长是从证监会内部得到的消息,他急着找我见面就是把这事儿告诉我让我提前想办法,正式立了案就不好办了。”

“你准备让他帮你办?”

“这两天证监会副主席带着工作组在省里考察,明天晚上就走,那个副主席是张行长大学同学,中午张行长约了他跟我一块儿吃饭。”

“你觉得你有体力来回在路上折腾四百多公里吗?”我冷冷看他。

“你觉得我不应该去?”他淡声问。

“就算你不去也有很多办法可以把这事儿给平了。”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动用长辈的关系解决这事儿确实不难,可你知道这个副主席是什么来路吗?”他睁开眼睛,笑里带倦,“草根儿出身,靠着老丈人爬到今天。可笑的是在他眼里我们这些人包括他老婆在内,统统都是不学无术的二世祖,仗着父荫横行乡里鱼肉百姓的货色。”

“他是什么样的人跟你有什么关系?你至于放着自己的身体不管跑去跟这种人较劲吗?”我很不理解。

“这不是跟他较劲,我只是不愿意看着长辈放下身段去跟这种人打交道。况且就算长辈出面把这事儿处理了,他肯定也咽不下这口气。我去陪他吃饭笑脸相迎外加金卡送上,不但能解决这事儿,还会让他觉得特别爽。”

“你有自虐倾向啊?干嘛把自己送去给这种人作践!”我特不忿,这厮发烧把脑子烧坏了吧。

他勾起唇角,似是笑了笑,“我向他低头,并不妨碍我把他变成一条能忠心为我办事儿的狗。”

我沉默,他说的都对,把所有事儿都考虑的很周到,可独独忘了考虑他自己。

要说这整件事儿里最该拉出去毙了的就是公司的内鬼。我一边开车一边琢磨这事儿究竟是谁干的,能接触到这些核心财务资料的人不多,有动机的就更少,而且像这种重要部门的主管都是修月的心腹,不管是谁干的,对公司的影响都很大。而且一下子捅到证监会去了,就算最后证明公司的帐目没问题,股民也一定会对公司的股票持谨慎的观望态度,由此引发的一系列连锁反应势必会消耗公司的元气,这手玩的够阴的。

“想什么呢?”

修月打破沉默,坐起身打开置物箱在里面翻腾。

“想幕后黑手呢。”我瞥了他一眼,“不用找了,你放那的烟我都给扔了。我妈说了,你必须得戒烟。”

“想出来了吗?”

他放弃抽烟的打算,懒懒的问。

“没。”

“一点危机意识都没有。”

“我没你那么狡猾,你知道是谁干的?”

“大概有数。”

“谁啊?”

“不告诉你。”

“你这人可真没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