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去啊?你确定?”

沉默。

“说你是猪脑总算没侮辱猪,还有点思考能力,还知道害怕啊!”

沉默。

他身子不停地哆嗦,惊怒交加。

“你刚才不是吼着要验伤吗?我看你胳膊腿都挺利索的,恐怕不太有说服力,你说是吧?”

“你…你想干什么?你想…”

“该说的我都说了,这件事该怎么收场你自己心里应该有数。现在我还剩最后一件事要做,好事——帮你修理修理胳膊腿儿,好让你验伤的时候更有说服力!”

“你…啊!啊!”

拉开会议室的门,我告诉冯局长郑伟主动要求私了,不用立案了。

冯局长听后,想了想,吩咐林所长把楚尘放了。我让方菲带着楚尘先走,不要回答记者的任何问题。她问我要不要见见楚尘,我拒绝了,只是透过会议室的玻璃默默注视着他离去的孤傲背影。

楚尘走了,部分记者追踪而去,部分记者仍然痴痴守候在派出所门外,期望从负责处理这起案子的民警口中挖出点什么不为人知的内幕。

会议室里,郑伟躺在沙发上哼哼唧唧,冯局长和林所长坐在我对面,欲言又止。

“郑伟,你是不是该说点什么?”我瞥了他一眼,委婉地提示。

“冯…冯局长,你找个民警出…出去告诉那些记…记者,告诉他们今…今晚的事是误…误会…”

误会?我皱眉,打断他:“这好像不是你的真心话吧?”

“你…你…不要得…得寸…”

我冷哼,跟坐在对面的冯局长说:“他现在不太方便说话,我来替他说好了。他的意思是希望冯局长能安排个人穿便装扮作来路不明的知情人,出去打发了守在门外的那些记者。记者一定会探听在派出所里发生了什么事,不用避讳,也不用说得太清楚,只需告诉他们今晚的事楚尘是无辜的受害者,起因是一个女艺人多次背着自己的男朋友勾引楚尘,楚尘拒绝,她心有不甘就颠倒黑白,怂恿男友出面打击报复。除此之外,什么都不要多说。当然,记者定会穷追不舍地追问那女艺人的名字,”我看看郑伟,“对了,那个女的叫什么名字,郑副总?”

“你…你不要…太过分…”郑伟龇牙咧嘴地哑着嗓子低吼。

“你不知道?那没办法了,如果那些记者死缠烂打的话,就让知情者告诉他们那个女艺人的男友叫郑伟,无业游民,曾任某公司副总,因渎职被炒。”

“你…”

“很晚了,你最好不要浪费大家的时间。你到底是要保护自己还是保护她?”我走到沙发旁,冷眼俯视他。

“马…马…”颓败的声音,如斗败的公鸡。

“马佳是吧,看来我没记错。麻烦你了冯局长,如果记者追问,不妨让知情者很为难地告诉他们,惹出这些事端的女艺人,名叫马佳。”

事情解决了,记者走了,郑伟送医院了,我坐在车里,疲惫不堪。

手机因为没电自动关机了,揉揉脸,打起精神准备离开。

咚咚咚。

嗯?敲车窗的声音。

我侧头,心脏停跳一拍。

打开车门:“很晚了,我送你回去。”楚尘说。

我抬头看着他,目不转睛地看着他,瘦了,憔悴了,落寞了。

那一刻,我脑子里突然浮现出修月苍白的面孔。那一刻,我突然觉得不能再这样互相折磨了…

“不用了,你也早点回去吧,拜拜。”我极快地说完,推开他,关上门,车身缓缓擦过他身侧。后视镜里,他静立原地,身影越来越模糊。

疾驰中,我拒绝思考。

楚尘说,离婚了,就别再回头看。

楚尘说,离婚了,要活得更幸福。

走进修月的公寓楼,淡淡的烟草味飘进鼻端。

我愣,很短的时间,大厅的沙发上,一个人缓缓站起身:“回来了。”淡淡的三个字,我突然想哭。

“走了,回家睡觉。”修月走过来,揽着我肩膀,乘电梯直奔顶楼。

进门后,他什么也没问,我什么也没说。

走进厨房,打开冰箱,牛奶原封未动。

“没喝。”他倚在门口,很诚实。

“那咱俩二十年的交情彻底拉倒了,我跟你说过的。”关上冰箱,打了个哈欠,我已经困得不行。

“拉倒了最好。”他堵在门口,挑着眉梢不冷不热地看着我。

“够潇洒的啊。”我推开他,无精打采。没走两步,却被他从背后搂住。我愣,下意识想挣脱,耳边悠悠响起轻唤,“叶子…”温热的呼吸擦过皮肤,我顿时僵在原地,“很久没听你这么叫了…”有多久呢?记不清了,只记得结婚后就再没听过这个名字。乍一听见,陌生,又亲切。

“我今年三十了,你还准备让我等多久?这么一个模范青年主动送上门来,你要是敢拒绝全国人民都不能原谅你。”

“修月…”我轻轻拉下他的胳膊,转身望着他,“你确定不后悔?”

“嗯,”他笑,淡色的唇弯出很好看的弧度,“我决定的事什么时候后悔过?”

我想了想,主动伸手环住他的腰,说实话,认识二十年第一次跟他这么亲密,感觉有点怪,我说:“万一我后悔了怎么办?”

他紧紧搂着我:“我跟那小子浑身上下唯一的共同点,就是希望你这小白眼儿狼能幸福。我给他机会了,可他做不到。”他顿了顿,接着说,“哪天你要是觉得跟我在一块儿也不幸福了,立刻告诉我,我肯定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你,主动扮演陈世美。”

他的话,撩拨着我的心,隐隐地疼,我说:“你甭说得这么感人,先认清现实再说。你向来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而我是既不温婉也不贤淑,这样的组合前景实在是不太妙。”

他听了,笑得眉飞色舞,说:“既然你已经认识到自己的缺点那就要努力改正,让我想想,先从伺候我洗澡开始做起吧。”

我气结,稍稍放松了革命警惕就险些落入他的毒牙陷阱,说:“发烧烧糊涂了吧,使唤人使唤上瘾了啊!”说完,用力推开他,转身要走,却见那厮身子晃了晃,伸手扶着墙,脸色煞白,额头全是汗珠。

我叹气,把他扶到卧室床上,倒了杯温水喂他把药吃了,然后说:“咱甭折腾了行吗?”

“我昨天就没洗澡。”他说。

“没事,又没人嫌弃你。”都这样了还净惦记那些没用的。

“上来。”他掀开毯子,拍拍身边的空位,特理所当然。

“不上。”我拒绝,也特理所当然。

“那你还是嫌我两天没洗澡呗。”说着他作势要下床,被我按住,“不是,你不用挖坑等我跳,我只是还没想好。”

“那你慢慢想,就坐这儿想,想好了告诉我。我很累头很疼浑身都很不舒服,你最好快点想,想好了我也能早点睡。”

“你…”我怒,“难道我不累啊!从早上八点到现在十几个小时,我开着车公司医院派出所地绕着D市转了个遍,一刻也没停!你还没完没了地跟我在这儿折腾!觉得我不够着急不够上火是吧!”本来就累,越说越委屈,喊完了,眼泪跟着往下掉,情绪有点失控。

记不清后来怎么回事了,好像哭得挺痛快,然后觉得眼皮儿特别沉,躺在一个特别舒服的地方就睡着了…安静的长夜。

天亮了,我睡够了,睁开眼,混沌了一会儿,脑子渐渐清醒。侧头,看见那张很祸水的脸蛋儿,于是又混沌了会儿,眨眨眼,再看,基本摸清情况:同床,我枕着他的胳膊他揽着我的腰,两个人四条光溜溜的腿缠一块儿。我像小鸟偎在他怀里,他特安静地睡在我身侧,应该很温馨的感觉,可我总觉得哪儿有点怪,盯着天花板琢磨了半天也没琢磨出个所以然,脑子反而越琢磨越乱。不想了,我轻轻拉开他的胳膊准备起床。

“几点了?”睡意浓浓的声音,刚一动他就醒了,闭着眼睛搂着我不放。

“七点。闪一边去,我要洗澡。”我踢开他,赤脚跳下床。昨天穿的衣服安静地躺在地板上,身上套着一件浅蓝色T恤,腿上空荡荡的,好在内裤尚存。

“一起洗。”他一听,刷地睁开眼睛,声音诱惑不已。

“少琢磨那些没用的,洗完澡我先回家换衣服,顺便帮你买点粥,我在你家一粒米也没找着。还有,那个…”想起郑伟的事,我突然有点犹豫。

“嗯,”他掀开被子坐在床边,缓了半天才慢慢起身走过来,扳起我的下巴笑问,“还有什么?昨晚你又干什么坏事了?”说着,俯身在我额头上亲了亲。很温暖的感觉,没有脸红心跳的激烈,却弥漫着几许平淡,是真的感动。

“我昨晚把郑伟给打了。”

“嗯。”

“因为楚尘。”

“嗯。”

“然后楚尘要送我回家。”

“嗯。”

“然后我看着他,竟然很煞风景地想到了你。”

“嗯,确实很煞风景。”

“然后我拒绝他,开着车慢慢从他身边擦过去,越走越远,他一直站那儿看着。”

“嗯。”

“然后我就开车来了你这儿。”

“嗯。”

“然后在大厅里看见你在等我。”

“嗯。”

“然后我很高兴不用爬着楼梯到顶层。”

“嗯。”

“然后你说,回来了。就三个字儿,可我就觉得心里有些事好像一下子想通透了。”

“嗯。”

“然后看你什么也没吃,我挺生气,说交情拉倒了,你说拉倒了最好,我知道你扯淡的,可还是难过了一下。”

“嗯。”

“然后你叫我叶子,我突然觉得好像很多早已经想不起来的事一下子全从脑子里冒出来了。”

“嗯。”

“然后…”

“嗯。”

“嗯个屁,你敷衍我啊!”

“嗯。”

“你…”

原来温馨的早安吻只是开胃菜,姗姗来迟的法式大餐热情登场,色香味俱全。号称从未交过女朋友的男人,接吻的技巧,好得令我自卑。

我很严肃地指出这个不合理的现象。

他很得意地说:“天才都是无师自通的。”

我很认真地否定了他,告诉他天才更擅长理论结合实践。

他听了,欷歔不已地说:“我把实践的机会都让给了那些比我更需要的同志。”

我还没来得及对他进行更深层次的批判,电话响了。

“西班牙华裔,十六岁毕业于哈佛商学院,前两年炒得火热的华尔街期货金童Dark就是他。”

车子疾驰在通往省会S市的高速公路上。

车厢里静悄悄的,司机专心致志地驾驶,我坐在后排望着窗外的风景出神。修月从上车开始就靠在我肩上睡觉。

清早,家里和公司轮番来电话找我。郑伟的事已经闹得连我妈都知道了,她在电话里说让我晚上回家一趟,有事跟我说。郑阿姨来了三次电话,都是修月接的。我问他郑阿姨没事吧,他说郑伟的事他处理。我说昨天有点冲动,下手有点儿狠。他笑,跟我说打轻了,应该拿出我十年前在凤凰山顶上修理他的那股劲头。

其间公司也来了几通电话,修月交代了陈秘书几件比较紧急要办的事,就把电话塞到我手里,说小白找我。我接过去,小白一听是我,笑得别提有多暧昧。我哼了一声,她立马特无辜地说公司有急事,我的手机又打不通。我问她什么事,她说杨雪来电话,展夜下午临时有通告,问我们方便不方便提前,一点钟去他们公司。我算了算时间,有点儿悬,就让她跟杨雪把时间改约在明天,顺便让她把我放在办公室柜子里的那套备用套装立刻送到修月这儿。

折腾完这些,我又打电话从四喜铺叫了两份白粥和几碟小菜。等外卖的工夫,我让修月先去洗澡。他特无耻地要求鸳鸯浴,我义正词严地拒绝。他据理力争,未遂。洗完澡,这厮裸着上身,头发也没擦,就这么湿嗒嗒地走进客厅,一屁股坐在我身边,特自觉地把浴巾丢给我,言下之意很明确。我关了空调,边帮他擦头发边问:“你这些使唤人的大少爷脾气都是谁惯出来的?”他低笑,握住我的手,握得特紧,不似昨天软绵绵的力道。我瞥他一眼,“大清早的别跟我在这儿玩深情,再不去洗澡我就来不及了。”说完,甩开他,走进洗手间。

洗完澡,我泡了杯咖啡提神醒脑。修月在屋里换衣服,闻到咖啡的香味儿,从卧室里喊给他也来一杯。我直截了当地让他闭嘴。这时候,门铃响起,小白来了,跟送外卖的坐一部电梯上来的。在修月面前,她很中规中矩,可当她把衣服递给我的时候,我还是强烈地感觉到小丫头片子赤裸裸的目光里射出的对八卦的无限渴望。

换好衣服,我把粥盛出来招呼修月吃早餐。

他晃进餐厅,简单的衬衫配修身长裤,以前没见他穿过,想都不用想肯定又是CERRUTI当季新品。他对衣服的挑剔与对食物的挑剔如出一辙。仔细想想,这厮毛病挺多。

他拉出椅子坐在我对面,我看看他,像老妈子似的嘱咐他多吃点。

他嗯了一声,然后喝了两口就把碗推到一边。

我不满,告诉他是男人就别这么挑三拣四的。

他懒懒地望着我,不冷不热地说:“你不是说要煮粥给我喝吗?在哪儿呢?我可是从昨晚一直等到现在。”

我一时语塞,顿了一下,跟他说:“你家连粒米都没有,我拿什么煮,嗯?”

他冷哼,挑挑眉特欠扁地说:“甭找理由推脱,我饱了。”

我怒,这厮纯粹没事找事!绝不能惯着他这些臭脾气!

他手支着下巴盯着碗里的粥琢磨了会儿,说:“要不这样吧,虽然不是你煮的,不过你要是伺候我喝的话,我就凑合着再多喝点。”

我一听,大惊,鸡皮疙瘩顿起,这厮八成是把脑子烧残了。

他看我不说话,皱皱眉,拿起我放在桌上的药,抽出里面的说明书研究了半天。

我纳闷儿,问:“看什么呢?”

他冲我晃晃手里的纸片,轻飘飘地说:“这里的每一种药都不能空腹服用,难怪我昨晚吃完后胃更疼了。”

我气结!

他慢条斯理地拿起水杯准备吃药。

我认输!

他看看我,拉开身边的椅子。我看看他,特没原则地坐过去,端起那碗他几乎没碰过的粥,一勺勺喂进他嘴里。

“修月,你今年三十了,不是三岁。”我说。

“嗯,怎么了?”他两眼弯弯。

“你难道不觉得这样特肉麻?”我实话实说。

“肉麻你还干?”

“这纯粹是出于对病人的同情。”

“哦,郑伟也是病人,那你也去同情同情他吧。”说着,他抬手指指那碟甜酸萝卜丝儿。

我夹给他,没好气地说:“你跟我抬杠呢。”

他手指轻轻地刮过我的下巴,没个正形地说:“那也是因为你自己死鸭子嘴硬,净说那些不着调儿的。”

喝下最后一口粥,他特满足地揽过我,蜻蜓点水似的在我脸上亲了亲,软软热热的唇还沾着点点香糯的米汤,“看你这生疏样儿,第一次喂别人喝粥吧?”说完,揉揉我湿湿的头发,笑得灿烂。

我冷哼,把水杯递给他:“吃药!”

出门前,我帮他测了下体温,还行,不太发烧了。昨天折腾到那么晚,我还真挺担心他半夜再烧起来。这大概就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看这厮脸上好像也有了点血色。

关于跟张行长见面的事,我没再劝他,只是说我跟他一块儿去。他笑了笑,没拒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