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万看起来是不少,可是我打听了,我们家那口子这种病,落下后遗症,吃起药来花钱跟流水似的,这么点儿根本就不够我们全家生活的。”

“安排了事业编制就有工资和医保,你担心什么?”

“可有人跟我们说那些承诺都是骗人的,哄着我们签了字,扔给我们点钱就算完了。那些工资医保什么的根本不可能有!以前有很多人就是这么上了他的当,生活很凄苦。”

“这些话是谁说的?这么了解内情,肯定是公司的员工。”我冲她笑笑,语调颇随意。

“不是在你们那儿上班儿的,说是大老板的情人。”在我刻意营造的轻松氛围下,她浑然未觉自己话里泄露了信息。

“大老板的情人?这我倒不清楚,只不过既然是他的情人,又为什么会跟你说这些?”我抬手轻轻拂增她头上发沾的白色线头儿,用纯粹好奇的口吻问。

“那些有钱人不都这样,吃着碗里的惦着锅里的,玩够了就扔。”

“你是说那个女人被大老板抛弃了,为了报复,向你透露这些内情?”我抓出重点,似乎恍然大悟。

“对,这就是报应!黑心又无职,那么好看的一张脸真是白长了!”

明知这是刻意的诽谤,可听到有人这么损害修月的声誉,我实在是非常不爽!

“那你们准备怎么办呢?”

“我男人的两个哥哥都来了,他们外出打工的年头久,见的世面多,现在正在跟大老板谈条件。”

“你们的条件是?”

“那个,那个女的给我算了一笔帐,我也听不太懂,反正她说要想让我们下半辈子吃喝治病都有保障,最起码得要一,一,一千万。”

“一千万?”我失笑,“你们觉得可能吗?”

“我也觉得太多了,可是我男人他大哥说,人都给咱弄傻了,要多少钱补偿也不为过。”

“你们觉得大老板会答应?”

“那个女的说,如果他不答应,就去劳动者权益保障协会告他。抬着我男人去电视台把这件事情曝光,有钱人就怕这个,一般都会花钱消灾。”

“也就是说,那个所谓的大老板的情妇为了报复他,指使你们趁着这次机会狠狠地讹一笔?”我笑意盈盈地看着她,不疾不徐地说。

“嗯,不,不是这个意思,”她仓皇地摆手,“我们只是为自己的下半辈子考虑。”

“你跟丈夫结婚几年了?”我话题一转,拉着她的手坐在水泥台上闲话家常。

她脸色稍微舒缓了些,不似刚才的僵硬,微低着头,讷讷道:“五年。”

“有孩子吗?”

“有两个女娃。”

“双胞胎?”

“不,不是,”她有点不好意思,我明白,超生,只为能生个男孩儿。

“你丈夫在外面打工,你负责在家带孩子?”

她点点头,手不停地绞着衣角。

“你丈夫外出打工几年了?”

“两年。原来一直在家种地,前两年村里有人在外面打工发了大财,我男人就动心了,非要出去,我怎么劝也不听。早知道会发生今天这样的事情,我当初说什么也不会让他出来。”说着说着,她的眼泪就下来了。

我拍拍她的背:“别难过,这种事谁也预料不到。”

“那些黑心的奸商真是太坑人了!为了省钱,买的那些设备都是次品,你说小胳膊粗的钢链子怎么就能断了呢?!”

“你去看过现场?”

“没有,那个女的跟我说的。”

“难道她去看过现场?”

“这…”她有点愣,“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别人告诉她的。”

“据我所知,了解整个事故过程的,除了遇险者本身,就只有大老板本人。”这不算撒谎,以身犯险的除了救援人员,只有修月。

“那,那可能就是大老板跟她说的。”

“她不是被抛弃了吗?”

“我,我不知道。你干吗要问我这些?”

“这是为你好,那个女人的话我越听越觉得可疑,我担心你们成为别人的报复工具。”

“我搞不清楚你们这些城里人的心思,反正赚黑心钱的都不是好人。”

“赚黑心钱?”我笑,“如果真是这样,他又何必发着高烧还以身犯险,下到沼泽密布的峡谷最底层?作秀?代价也太大了吧,况且当时也没有记者在场。”

“你,你怎么知道他发着高烧?”

“我知道的事远比你想象的要多,聊了这么久,是时候摊牌了。”

“什么意思?”

我掏出手机在她眼前晃了晃:“刚才所有的谈话内容都被我一字不落地录下来了。”

她僵住,有点惶恐,又很茫然:“录下来又怎样?”

“让我慢慢告诉你。首先,你亲口证实了有人为了报复修月,在背后指使你们借着这次的事情对他进行无理敲诈。其次,你说那个女人曾经是修月的情妇,我可以很负责任地告诉你,这完全是扯淡!你们昨晚通过话,整整说了一小时零三分钟,对不对?你别急,我还没说完,她的身份是假的,她诽谤修月的那些说辞也是假的,这些我都有足够的证据可以证明。因公致伤残的工友资料公司有完整的备案,每个人都有据可查,修月究竟是不是像她说的那样黑心,问问那些人便一清二楚。本来你们是很无辜的,可惜,竟然放弃修月充满诚意的补偿,轻易地受不怀好意的人的蛊惑,财迷心窍地妄图借机讹诈,一下子从受害者变成了同谋犯,先不说钱,如果修月向法院起诉,我可以肯定,诽谤和敲诈两项罪名你们是免不了的。怎么样,一千万不那么好赚吧?”

“你,你是什么人?”

“如果你愿意跟我下去,把昨晚商议好的那份合同签了,那大家可以当什么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舍得放弃一千万的诱惑,那很好,我想公司只能暂时停止支付你丈夫的一切治疗费用,上诉法院,打持久战。你们大可以去闹,公司息事宁人不是因为害怕,只是不想把简单的事情复杂化,做生意讲究和气生财。道理我都讲得很清楚,该怎么选择你自己拿主意。”其实我这番威逼得诱并非针对她,看得出她并不坏,只是被蒙蔽了。我理解他们家属的选择,却不能原谅他们因此而搅得修月费心劳神,无法安心养病…

回到三楼,陈秘书依然站在会议室门口。

远远地,我冲她笑笑,示意她过来。302病房前,她问我谈得怎么样。我让她把准备好的合同给我。她难掩诧异:“谈妥了?”我点头,走到刘金贵的病床前,只见他头上缠满纱布,神志尚未清醒。拉开床头桌,合同一式两份,公司代表这栏修月已经签好,我把笔递给刘金贵的妻子。她握着笔,犹豫再三,终于还是签了。我看看隔壁病床的其他两个伤者,陈秘书把合同递给他们,没多说,该怎么办相信他们自己有数。

拿着签好的合同,我快步走进会议室。

护士端着配好的液体走进病房,我坐在沙发上,面无表情。

扎针,第一次没扎进去,第二次,还没扎进去,第三次,我皱眉,有点坐不住了。还好,这次成了。护士调了调点滴下落的速度,满怀歉意地离开。我知道这不能怪她,修月的血管本来就细,加上已有点脱水,再有经验的护士也不能保证百扎百中。

活该!看着他躺在床上病恹恹的那副模样,我又气又心疼。

“叶子,过来。”

“不。”

“怄气呢?”

“嗯。”

“跟谁?”

“你。”

他笑:“还准备气多久?”

“看你认错的态度。”

“我好象从没跟谁认过错。”

“凡事都有第一次。”

“行,反正我的无数个第一都无私地奉献给你了,也不介意多一个,我认错儿。”

“敷衍,不够深刻。”

“我深刻地认错儿。”

“你再跟我抬扛试试!”

“叶子,我发现最近你体内沉睡的河东狮有觉醒的迹象。”

我不答理他,没心情跟他贫,反正现在我是越来越见不得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脸色比床单还白,一副随时可能在睡梦中飘然而去的鬼样子。这样的他,太缺乏存在感,我很害怕,太过依赖,无法面对失去。

“修月,你说咱俩能好多久?”

“你想好多久就好多久。”

“要是我想好一辈子,你能做到吗?”

“一辈子太久,只争朝夕。”

“滚!”

“怎么,怕我英年早逝?”

“闭嘴!胡说什么呢?为什么非得这么折腾自己?你能说服刘金贵的家属在合同上签字,我也能,你高烧住院,我没有,为什么不让我来帮你解决?非得强忍着难受,硬充能耐?你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还是觉得使劲儿折腾自己特别爽?”

“发着烧跟别人谈判一点都不爽,头疼得要死。”

“那就是不相信我的能力,觉得这事就你能解决?”

“你觉得我会这么想吗?”

“难说。”我嘴硬。

“这事背后有问题,我不想你扯进来。”

“别这么自作主张行不行?”

“有些事,我去做是因为身不由已。不告诉你,不是说我非得把什么事都自己扛。叶子,你很聪明,可不够狠。很多事你看得透彻,看得明白,可一旦动真格儿的,你很可能下不了手。”

我沉默着。

“叶子,一辈子的事,谁也说不好。我从来不想七老八十以后的事。活好现在,比什么都强。什么叫长相守?不就是两人结伴走在一条道上,碰上岔口,商量着选;遇到难关,牵着手渡。一直就这么走啊走,说不定哪天,其中一个人就走不动了,倒下了。前面的路还长,风景很美,怎么办?不怎么办,没倒下的继续往前走,直到路的尽头。两个人的路,总有个尽头。不管最后站在尽头的,是成双成对还是形单影只,都是一辈子。”

“修月,别这么说行吗?我不爱听。”

“傻样儿,逗你玩儿呢,不生气了?过来让我抱抱。”

“不让抱,没心情。中午我帮你订了医院的营养餐。我走了,别没事老给我打电话。”

《离婚以后》第二十二章 平静下的暗涌

第二十二章

下午,天气阴转晴,阳光灿烂。

我让小白通知林兵两点开工,跟她说如果这姓林的又跟你叽歪,你就让他滚,就说是我说的,让他滚,有多远滚多远。

她听完,冲我吐吐舌头,问我发生什么事了,心情这么差。

我说没什么,更年期。

她说别这样,周末咱去玩帆船吧,度假村新上的项目,公司员工半价。

我有点儿心不在焉,敷衍着应了一声。

她安慰了我几句,跑到一边打电话通知相关人员下午的拍摄时间。

过了一会儿,她走过来跟我说都通知好了,林兵也没问题。我想了想,交代她在这边好好盯着,自己开车回了公司。期间展阳阳给我打电话,噼里啪啦把我抢白一顿,我本来心情就烦得很,他来电话的时候还正赶上塞车,大太阳底下被堵了半小时,可想而知,我的态度肯定好不到哪儿去。

他质问我为什么说话不算话。

我想起来好象答应过要带他去吃川菜,有点儿不好意思,可就今天中午那种状况,我也实在没心情。我向他大概解释了几句,跟他说有机会肯定补上。

他说不行,要请就今天。

我说行,那就晚上。

他说不行,就现在。

我顿时火冒三丈,提高音量:“你都这么大的人了,能不能别这么任性?!”

没想到他比我腔调还高:“是你食言在先,有什么资格冲我吼!”

我怒道:“不就是吃顿饭,你用得着这么较真儿?”

电话那边,突然没了声音。

我纳闷儿,喂了两声,没反应,正想挂…

“叶南,不好意思,阳阳给你添麻烦了。”微微喘息的干净男声,好像狂风暴雨骤停后的第一缕阳光。

“展夜?”

“是我。”他轻声回答,“阳阳刚才跟我吵了几句,心情不好,你别跟他一般见识。”

“这事是我不对,你的伤怎么样了?”我平复情绪,刚才实在有点失态。

“好多了,”他笑笑,“医生说过两天我就可以出院回家休养。在医院实在有点不方便,给其他病人也造成不少困扰。”

“那就好,替我向阳阳道歉,如果他愿意,晚上我带他去吃。”

“好。”

走进办公室,桌上放着几份待处理的文件。下一季的广告宣传预案已经出炉,我从头到尾仔细审核了一遍,没什么问题,就让他们按着这个去准备。期间,有个老同学给我打电话号码,让我帮他想想办法,在西区沿海地带即将竣工的高层公寓里内部认购一套小户型。这种事我常干,于是顺手拨通销售部的电话。最近楼市走俏,集团名下好几处在建工程都已售罄,销售部忙得不可开交。我跟林正大概讲了一下,他说:“没问题,待会儿我把他的名字告诉售楼中心,你让他直接去交预付款。”接着,又在电话里跟我谈了点儿公事。

他说他把第二季度公司各楼盘的销售情况作了一个详细的分析。从分析结果看,虽然总体势头一片大好,可有些地段单独拿出来,空置率过高,拉低了整体销售水平。他准备给公司提交一份详细的报告,要求加大那些销售较差的楼盘的宣传力度,同时提议在公寓附带商品房的招租方面,公司能更优先考虑那些对收入较高人群有较大吸引力的商家进驻。为了让议案更有说服力,他想听听我关于广告宣传方面的意见。我说这事在电话里也说不清楚,你把销售资料拿给我,我先看看,明天我整理个大概思路,让小白给你送过去。

挂了电话,他的秘书很快就把我要的资料送上来了。从销售情况分布图上看,升温最快的楼盘有一大半地处西区,看着西区风头强劲的销售形势,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有点儿不安。

西区是几年前填海填出来的新区,政府有计划把那里规划成无工业、无污染、集娱乐休闲居住于一体的新型商业区。三年前,填海工程竣工,新区建成,政府放出很多优惠政策招商引资,全力发展新区经济。修月属于新区最早的一批投资者,当时新区的地价是两万块钱一亩,集团一次性投资三亿,在沿海半月形地带买了大片土地。作为奖励,政府把新区中心地段的一千亩商用地无偿划归集团名下,作为大额投资的回馈。那一千亩地上现在已经合作耸立起多栋写字楼,名师设计,极具现代感。

随着越来越多的投资者把目光转向这里,新区的经济已经初具规模。很多企业从寸土寸金的市区迁出,把总部移到这里。中小户型的公寓需求极大增长,地价已飙升到六万块一亩,当年的投资轻轻松松翻了三倍,并且还在持续升温,很多业内人士为此眼红不已。集团在那里投资兴建的临海高档别墅群一期已经竣工,总共三十套,每套售价超过一千万,短短时间全部售罄。很多人已经交了预付款,等待二期工程的投入使用。西区的成功投资让海天集团的股份持续走高,集团总资产今年年初成功突破两百个亿,如此的业绩也让年纪轻轻的集团主席修月成为业内人士的眼中钉肉中刺。

我曾提醒修月,集团发展太快不是件好事,枪打出头鸟,你的成变对很多老牌地产公司来说是种无形的侮辱。你别小看他们,他们当中不少都是有背景的,你不能不防。当时他听完后,笑得挺自嘲,跟我说:“如果光处理生意上的事,我一天拿出两个小时足够。”

去年六月,前任市委书记黄一唯因贪污受贿被“双规”,一份记录着近年来每个大额行贿者资料的名单在抄家时被发现,牵扯面极广,海天集团也未能幸免。当时传言不断,公司人心动荡,股价下跌。黄一唯在监狱里交代了很多情况,咬出不少人。查到海天集团时,矛头焦点直指修月。可不管怎么盘问盘查,黄一唯就是矢口否认,什么也不说。工作组详细调查了公司在那段时间的资金流向,调查了修月个人帐户的进出状况,没有发现什么可疑之处。三个月后,黄一唯定罪,因贪污受贿罪被判入狱十二年,并没收其全部财产,其他涉案人员也都量刑判罚,唯独那些希望看着修月垮台的人失望了。

事后,我跟修月说,你的钱已经够多了,别再拿自己开玩笑,我不想去监狱里看你。我记得挺清楚,当时他看着我,眼神空荡荡的,挺无所谓地说:“监狱有什么不好,反正我孤家寡人的,在哪儿不是一样?牢房里人多,没事还有人能陪我聊聊天,多好。”那时候我也没往深处想,反正这厮好跟我扯淡也不是一天两天了。后来,我听说黄一唯的老婆没多久就跟他离了婚,带着刚上大学的儿子去了美国。他儿子现在耶鲁大学修经济管理,经常会给修月发邮件,天南地北地扯。

这件事过去后的某一天,楚尘去外地拍片,我一个人回家吃饭。爸爸随口问了些公司的情况,最后意味深长地跟我说了句:“年轻人,有冲劲儿是好事,可有时候冲得太快,是要摔跟头的。”我心里咯噔一下,忙问我爸是不是听说了什么。我爸摆摆手,没继续往深里讲。我有点犯嘀咕,总觉得这背后有什么事。临走的时候,我不死心地再次追问,我爸神色微沉,思量了一下,就跟我说了句:“凡事低调点儿,引起上头人的注意,不是件好事。”

我爸这句不明不白的话,成了我心里的一个疙瘩,让我不安了好一阵子。随着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公司股价慢慢恢复,稳中有升,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得让我感觉不到任何危机。渐渐地,那种不安也就散了,可这会儿看着手里的这份销售情况分析图,那种困扰了我很久的感觉再度袭来。

正琢磨得出神儿,内线电话响了,我愣了两秒,接起。

“叶经理,楼下有人找。”

“什么名字?”

“他说他叫小K。”

我一听,突然想起昨晚小K在电话里跟我说的事,今天从早忙到晚,我压根儿忘得一干二净,忙说:“让他上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