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实在……”碍着安娜的面子,余下的话素素没能说出口,与其抱怨和批评,她更乐意提供建设性意见,“你们可以经中国出海去美利坚,签证方面我可以再想想办法。”

“真的吗伊莎贝拉?”安娜的希望再一次被点燃,即便亚洲是如此遥远。

“尽我所能,但是安娜,你也该劝劝你的父亲。”

“他是如此固执,着了魔一般相信纳粹也要遵守法律。他总说这事轮不到我们头上,可是我害怕……”

素素正要安慰她,维奥拉突然从树干后头出现,笑呵呵地看着她们俩说:“聊什么呢?安娜,我有多久没见到你了?听说裁缝铺关门歇业,难道你们要搬走吗?”

安娜拥抱维奥拉,她是多么羡慕她,这姑娘永远像一团火焰一样无忧无虑,“我很想你,维奥拉。”

“你当然应该想念我,没有我你得缺少多少快乐!”顺带,维奥拉冲着素素眨了眨眼睛。

素素说:“去布朗热太太家喝茶吗?”已经没有咖啡厅愿意接待犹太人。

安娜摇了摇头说:“我不能在街上逗留太久。”

“好吧。”维奥拉无不遗憾地说着,随手把一只灰色大手提袋塞给安娜,“这是吃的——”

近期巴黎开始出现粮食危机,整个法国都在承受着饥荒,除了德国人光顾的餐馆,巴黎的其他地方已见不到土豆和蔬菜。因此安娜说什么也不肯要,即便她两天来只吃了半个土豆和一勺过期罐头。

维奥拉劝告她,“放心,我能从德国人的餐厅里领到食物。”

安娜偷偷看素素一眼,没再推辞。

分别时素素叮嘱安娜,“如果出事,你务必回学校,记得我们的秘密基地吗?我和维奥拉会想办法的。”

安娜点点头,满怀感激地回到了犹太人的暂居区。

维奥拉拉着素素去服务德军的咖啡厅品尝粗劣但真实的咖啡,而不是什么恶心的代咖啡。

她喝着热咖啡,三番两次欲言又止,素素本以为她至多是向她抒发对赫尔曼的思念,却没想到维奥拉会抛出一颗响雷,“伊莎贝拉,我怀孕了,但是我不确定赫尔曼是否能在孩子出生前回到巴黎,你近来收到过马肯森少校的来信吗?仗打得怎么样了?”

在这场雪结束之前,德军已顺利攻陷废墟一般的基辅。国防军就像收割稻草一样收割驻守在基辅的六十万苏联红军,俘虏多得让人没时间清点。

海因茨依照元首的最高指示,对于红军政委就地执行枪毙,而伊万们被当成猪和羊对待,有的甚至没能撑到临时战俘营。

“共计三十五万战俘,长官。”邓尼茨听完秘书官报告,不由得皱起了眉头,三十五万人,德军的供给可不能分给这群斯拉夫废物。

看来得有不少人饿死在基辅,SS骷髅师师长戈尔提议,“可以挑选一部分送去集中营,反正苏联人没在日内瓦协议上签字。”

好在邓尼茨没同意,大部分苏联战俘会被留在临时战俘营里提供免费劳力。

不过对于海因茨来说,他有个不算好的习惯,在枪毙战俘之前,他总喜欢跟人聊聊天,或者一起抽根烟,这是他的个人“人道主义。”

这回抓住三个苏联政委,个个都是胡子拉碴的,其中一个落魄得像个乞丐。等海因茨拿出非纳斯香烟招待他们,大家伙一起抽着烟,仿佛“阶级感情”能够更进一步。

海因茨抽着烟,操一口生涩别扭的俄语,“听说你们的任务是在战场上枪毙逃兵?”

“我们的任务是保持队伍的纯洁性。”政委们强调。

“假设你们自己当了逃兵呢?”

“不会的,我们绝不会这么干。”

“你们杀过多少自己人?你们三个,轮着报数。”海因茨扔掉香烟,左手做了个转身的手势,政委们咗着烟屁股哆哆嗦嗦地背过身,开始向上帝祈祷。

海因茨拍了拍汉斯的肩膀,转过身踏着烂泥地慢慢往回走。

“五个”

“九个”

“三个……妈妈……救救我妈妈……”

汉斯举起枪,三声枪响,残雪被热血染红,像一幅中世纪的写实画作。

天灰蒙蒙的,随时要下雪。

汉斯快步追上海因茨,想了个话题说:“亨利被弹片击中了屁股,已经被送到战地医院,很可能会被拉回柏林。”

“亨利这个臭小子可真他妈走运。”

“营队没有其他伤亡。”

“你羡慕他吗?”

“谁?”

“别给我装蒜!”

“不,绝不,跟随长官在前线作战是我的荣幸。”

“哼!”

“也许您可以试着放松放松,比如找找姑娘什么的……”汉斯好心提议,他认为少校先生的喜怒无常应当归咎于前线的寂寞。

谁都不想整天面对一帮不修边幅的臭男人。

“你懂个屁!”海因茨回答道。

休整的时间非常短暂,国防军接到命令,马不停蹄地向斯摩棱斯克前进,为计划攻占莫斯科的“台风行动”做准备。

然而粉碎苏联红军的抵抗容易,想要加快行军却是难上加难。

伴随着大雪,俄罗斯的“无路之季”到来,到处都是烂泥烂泥烂泥,烂泥粘在鞋底、裤口、轮胎和坦克履带。

士兵接二连三地跳下车,踩在烂泥地里卯足了劲去推装甲车,然而冬天的补给久久没能送到,步兵旅里甚至有士兵穿着单衣在大雪中行军。

海因茨穿着丑丑的棉背心,少不了庆幸,但两只胳膊还是凉飕飕的,这让他在心底里抱怨起来。亲爱的小蜜糖,你怎么就不知道多做两只胳膊呢?难道巴黎的物资匮乏到这种程度,手里的棉花只够给我裁个小马甲?

不过即便如此,他也比冻得缩手缩脚的赫尔曼好了不少,虽然那个白痴总喜欢站在坦克上吹着冷风吃着雪硬撑。

他望着一望无际的烂泥地,享受着乌克兰冬天的风雪,不由得思念着远在巴黎的莉莉玛莲,当然,美丽可爱的伊莎贝拉跟烂泥扯不上半点关系。

巴黎,纳粹分子一夜之间炸毁七座犹太教堂,巴黎被笼罩在白色恐怖当中。没过多久,纳粹占领军下令逮捕所有居住在巴黎的犹太人,没收他们的一切财产,并将他们赶上封闭的车厢送往斯图道夫集中营。

巴黎市中心哀声遍野,素素听到消息赶往维克多的裁缝铺时,被维奥拉拦了下来,“你别去,你的肤色很容易产生误解,他们抓一个也是抓,抓两个也是抓,你会遇到危险。听我的伊莎贝拉,你现在回学校,如果没在学校找到安娜,我们再想办法。”

素素点头,与维奥拉分头行动。她来到学校,正遇到历史系的卡森伯格教授在警察的监督下提着行李箱走出校园。

同学们站在原地保持静默,他们的目光追随者卡森伯格教授清瘦的身影,但没有人发声,法兰西学院静悄悄如同坟墓。

直到警车离去,地上还分布着没来得及被主人带走的衣物和文件,它们被秋风吹起来又落下,像一首满含眼泪的诀别诗。

素素几乎是落荒而逃。

巴黎不再是巴黎,世界正在毁灭,这一切糟糕透顶。

Chapter23

素素快速跑向学院内设的小教堂,缺电的时候他们常常在教堂内上课,这里采光一流,放课后参与唱诗活动,还有免费的面包可以领,虽然她不缺钱,但教会的活动总是能够令异乡人感到温暖。

教堂大门紧闭,她费尽力气推开门,然而重心不稳,眼看就要跌倒,幸好被赶来应门的神父接住。神父照旧是温和从容的模样,扶着素素的手臂,微笑着看着她说:“发生什么了我的孩子,让你这样行色匆匆。”

“神父……请问你有没有……有没有见过…………”她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出口。

“你是说安娜?”

“是的,您见过她?”

神父四下关顾,再一次关上门锁死。

“孩子,跟我来。”他引导素素穿过大厅与忏悔室向起居区走去。

由于大部分能源都要供应德军需求,因此走廊上黑漆漆一片,直到素素被带进一间小屋,神父点燃了烛台上的蜡烛,她才看清角落当中瑟瑟发抖的女人。

安娜抱住她,痛哭流涕,“我从学校回家,远远就看见德国人围住临时居住区,正在一车接一车地抓人……我没敢回去,伊莎贝拉,我甚至不知道妈妈和艾伯特怎么样了……”

素素回抱她,低声安慰说:“维奥拉已经去找维克多,一有消息她就会来通知我们。一定会没事的,安娜,相信我,我和维奥拉都会竭尽所能帮助你。”

“我不想给你们添麻烦……”

“别这么说,我们是朋友,你忘了吗?”

“不……我是低贱可恶的犹太种族,我不配……”安娜掩住面庞,不断地摇头哭泣。

“别这么伤害自己,也伤害你的朋友,安娜。”神父扶着安娜的肩膀说,“让我们吃点东西,虽然我的厨房也只剩两颗土豆,但请让我招待你们,两位尊敬的女士。”

安娜不可置信地望着神父,“您确定要帮助我吗?现在,整个巴黎都在搜捕犹太人,您惹上麻烦的。”

“为什么不呢?至少今晚我们还有两颗土豆。”

“可我并不是基督教徒……”

“听着孩子,上帝庇佑世人,无论你是犹太教徒或是穆斯林或是其他更为神秘的宗教追随者。再说,生死之际,难道你都不愿意抛开种族与宗教之别吗?”

安娜颤抖着拥抱神父,她腹中有千言万语,但最终只有一个词说出口,“谢谢……感谢您的善良与勇敢……”

维奥拉赶来的时候,安娜、素素和神父正在餐桌上享用晚餐——虽然简单得只有烤土豆配赤豆酱汁。

维奥拉喘着气,饱满的脸颊被秋风吹得发红,她坐在桌边喝上一口热茶才说:“抱歉安娜,我进入暂居区的时候,罗森伯格先生正被送上卡车,艾伯特瞧见了我,他让我转告你,安娜,艾伯特让你保重,不要再回暂居区,更不要试图寻找他们。等战争过后,他会带着罗森伯格夫妇重新回到裁缝店,他们会在塞纳河边等你。”

餐桌上突然安静,似乎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耳边只剩下秋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

眼下一时间仿佛充满了希望,又仿佛写尽了绝望,他们在黑暗而污浊的空气中共同呼吸,在与命运和时代的挣扎当中渴求一丝生机。

你无法沉湎,亦无法拒绝,如同黎明前的洪水,泰坦尼克的沉默,你只能眼睁睁看着它毁灭、重生。

“安娜——”素素终于艰难地找回了自己的声音,“也许你该考虑离开欧洲了,这里,除了大不列颠,哪一个角落都不安全。”

“离开?”安娜望着她,棕色的眼珠里充满了惶惑与不安,“离开这里我能去哪呢?我们世世代代就生活在法国,我是法国人啊,为什么我的祖国我的人民突然要抛弃我、被判我?我做错了什么?艾伯特又做错了什么?”

神父摊开手,将手帕递给安娜,“这让我无言以对。罪恶总是比善良更容易滋生,仇恨总是比宽容更容易传染,当我们无法抵抗的时候,唯一能做的就是守住自己。”

但素素提议,“去上海,我会想办法从大使馆那弄到签证。”

维奥拉也表示同意,“这是个好办法,经过上海再去美国,等战争结束之后再接上艾伯特、罗森伯格先生与太太一起去美国,那很好,听说很多犹太人,没有纳粹,也没人仇恨他们。”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可是中国是那么遥远……”是的,穿越大半个地球,被迫走向遥远的东方,语言不通,风俗也不一样,刚过二十二岁生日的安娜显得无助又彷徨。

好在维奥拉是个乐天派,“别害怕,到了中国只要说你认识盛小姐,那就没人敢伤害你。”

“别那么夸张维奥拉。”素素阻止维奥拉的胡说八道,她郑重地同安娜说,“我暂时能想到的只有这个办法,在有更好的选择出现之前,我会去中国使馆协调,等拿到签证,你再决定去留。我知道这很艰难,别因为我而产生压力,要知道,一切都有可能。”

神父也说:“我认为伊莎贝拉说的很对,顺便,中国是个好地方,我听过许多关于中国的传说,都非常美好,虽然说那儿有会喷火的龙,你得小心你的头发,安娜。”

“是的,还有斩龙的骑士,你得保管好你的心,安娜。”素素无不严肃地说着。

十月底,巴黎的天气已经开始转凉,素素穿上风衣,低头走在阴沉灰暗的圣日耳曼大道上。

教堂就在不远处,安娜已经在那躲了两个礼拜,虽然她和维奥拉经常往教堂里送吃的,但食物总是不够。

安娜正在极速消瘦,但比起她那些被送到集中营的亲人和朋友,她已经身处天堂。

正好维奥拉也在,他们三个打过招呼,素素不自觉跺了跺脚,企图驱散寒冷。接着从怀里掏出一张中国使馆签发的批准入境文件,“接下来的事情都取决于你,安娜。”

安娜流着泪,说不出话来。她把签证反反复复看了又看,纸上还有些她看不明白的中文字,但这都不要紧,她已经在沉默与困顿中改变主意,一个未知的希望,远远好过一个既有的地狱。“我去中国!”安娜抱住素素,不断地亲吻她的脸,“感谢你为我做的一切,我最最亲爱的朋友,天使一样的伊莎贝拉。”

“去马赛港!”维奥拉站起来,高声说,“叫我哥哥送你,他认识地下党人,他们有他们的办法。”

“谢谢……谢谢……”似乎除了眼泪与感激,再没有别的能够点缀她们的友谊。

素素说:“我还有一点美金,下次带给你,别再重复拒绝的话,我不能陪你一起,但至少让我多尽一份努力。”

“当然还有我。”维奥拉兴奋地宣布。

神父在一旁微笑,“感谢上帝,让我在这个可怕的秋天,目睹了世上最美好的感情。”

临走那天,素素去出发地送别。安娜带着粗布头巾,已然是农妇模样,且好在她的犹太特征并不明显,既没有直挺挺的大鼻子也没有深凹的眼眶凸出的眉骨,如果走小路出城的话,被盖世太保抓住的几率非常低。

“早上好,姑娘们。”维奥拉的哥哥夏尔摘下帽子向她们行礼,“呜呜,轮船就要起航,姑娘们请抓紧时间。”

素素递给安娜一只信封,“里面是二百美金,以及一些金器,还有一部分是维奥拉的私房钱,你记得放在内衣夹层里……”

“不,这太贵重了,我不能要……”

“听我说完,安娜。”素素握紧了她的手,极其认真地嘱咐她,“里面还有一封信,你到上海后照着信上的地址去找我的舅舅,他们看到信之后会尽可能地帮助你,现在这个时局,船票比金子更贵,我的舅舅……总之,他会有办法的。”

“我真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那就向我保证,无论接下来有多少困难,你一定要好好活下去。”

“好的,我向你保证,伊莎贝拉,我们一定会再见面的,在美国、在加拿大,再任何一个没有战争的地方。”

她们紧紧拥抱在一起,无论战争的阴云有多么恐怖,勇敢而顽强的人们永远不会放弃希望。

“我爱你。”

“我也爱你,爱你们的一切。”她们异口同声地说。

“再见……”

“再见!”

“再见。”

她们挥手道别,夏尔开着玩笑说:“别这么难过姑娘们,也许今年圣诞你们又会重聚,在巴黎或者在马赛,这又有什么关系?”

“是的,我们会再见面的,我们约好了。”素素微笑着,告别孤身一人远赴长路的安娜,安娜·罗森伯格,犹太裔法国人,生于一九一九年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

再见,我的朋友。

再见。

一九四一年十月,巴黎的犹太人被运往刚刚启用的德朗西集中营。

他们被做成肥皂、地毯、灯罩以及皮大衣。

他们灰烬飘荡在波兰上空,仿佛一场灰白的雪。

Chapter24

严冬将至。

安娜走后,巴黎越发沉闷。人们在盖世太保的枪口底下麻木地活着,吃着土豆和烂菜叶子,喝着口味怪异的代咖啡。维西政府的法定货币就像废纸一样无用,人们仍旧用法郎或者德国马克偷偷向投机者购买食物。

维奥拉的肚皮眼看着一天天胀大,很快被同住的父母和哥哥发现。不知他们经历了什么,但那一定是残忍而无情的一天,因为维奥拉穿着大衣出现在素素眼前的时候显得比以往都要憔悴。她美好而朝气蓬勃的脸孔被冰冷的寒风摧毁,她灰白的眼睛里透露着哀伤,“我不明白,伊莎贝拉。我真不明白他们为什么会痛恨我?我在整个巴黎都在挨饿的时候带回面包和牛奶,在盖世太保疯狂搜捕革命党时抹掉了夏尔的名字,这些时候他们都在假装,假装一切都只是好运,是上帝的怜悯。可是当我坦白时,他们却痛骂我,骂我是法奸、是表子、是恶心的鶏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