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里有可爱的姑娘和亲爱的灯光

远方心爱的姑娘寄来珍贵的信

她那少女的爱情永不会消逝

胜利时他将会得到他期待的一切

和那永远明亮的金黄色灯光

看到姑娘的来信想起姑娘的花

青年心里多高兴变得更坚强

打击可恨的侵略者战斗更勇敢

为了苏维埃祖国和亲爱的灯光”

嘬着烟屁股的讨厌鬼米勒打断了海因茨的多愁善感,他弯着腰弓着嘀咕说:“听说这歌原本是一首诗…………嘿,我说海因茨,你最近是怎么了?怎么活像个脆弱的小姑娘,每天都在为流走的水和落下的叶片哀伤。”

海因茨瞪他一眼,瞬间收起了哀伤的情绪。大门外面传来小孩子们的欢笑声,文盲伊万对另一个稍微会写几个字的伊万说:“是大尉的夫人和孩子们来了。”

“我可真羡慕大尉。”

“你羡慕什么?你连婚都没结。”

米勒抽完最后一口烟,一边享受余味一边说着,“真不知道我的莉莉安现在怎么样,也许真的在等我也说不定。”

“别想了,她一定老早就嫁人了。”卡尔回来了,哑着嗓子和老长官米勒唱对台戏。

米勒听了并不生气,反而笑嘻嘻地回答说:“这种事情怎么能强求?我只希望莉莉安能过得好,反正我是不知道还能不能活着回到柏林。”接着又拿手肘捅了捅海因茨,“你呢?我的兄弟,你的姑娘嫁人了吗?”

“哼哼,海因茨和你可不一样。”卡尔仰着脑袋,说起话来像一只骄傲的小公鸡。

“关你什么事?你知道内情?”

外面越来越吵,文盲伊万吃错药似的窜来窜去,操一口土的掉渣的北高加索口音大喊着:“快来快来,中国姑娘又给咱们带来了圣诞礼物。”

一群土老帽嗡一声齐刷刷冲了出去,留下还在台上唱歌跳舞假装欢乐的德国战俘们面面相觑。

不过等等,文盲伊万刚才说什么了,好像是……中国姑娘……

什么中国姑娘?在这冰天雪地寸草不生的西伯利亚,在这残忍死寂充满罪恶的战俘营,怎么会有中国姑娘?

“长官,是妈妈,一定是妈妈来了!”卡尔头一个站起来,拉着海因茨的破外套大喊大叫。

米勒捂住耳朵企图制止他,“喂喂喂,别像个老娘们儿似的乱叫!”

海因茨也愣了,卡尔轻而易举地就把失魂落魄的海因茨拉起来,他们正想去外面看看,不怎么文盲的伊万却回来了,端着枪勒令他们老实点,通通回到座位上去。

接着,克罗洛夫大尉回到大堂,会场的秩序再度得到维持。但海因茨的魂魄却飞走了,他的心也随之消失,胸腔里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他就像行尸走肉一般直挺挺地站着等待救赎。

因为他的爱人,他的妻子,他勇敢而无畏的莉莉玛莲在这个风雪交加的夜晚,乘着圣诞老人的马车,系着深红色围巾出现在他面前,美得让人认为多看一眼都是罪恶。

一九四六年的平安夜,海因茨收到了这一生中最美好的圣诞礼物。

但这暂时是个秘密,没人知道他的幸福和满足。

米勒摇着脑袋感慨,“我的上帝啊,这究竟是为了什么……”

为了什么?

当然是因为爱,因为他们不屈不挠无法磨灭的爱情,才令他在遥远西伯利亚无数个被痛苦和寂寞折磨的夜晚得到坚持下去的勇气。

“我爱你——”

远远的,在人群之外,海因茨隔着空气,用眼神拥抱她,亲吻她每一处,从头到脚。

一个不注意,卡尔已经突破重围冲到素素身边,他那张被寒风吹得满脸褶子的脸挤出了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他试图用拗口的俄语说:“晚上好叶夫根尼娅同志,你比上次见面时更美了……嘿,别挤,让我和叶夫根尼娅同志好好说说话。”

“谢谢你的赞美,卡尔。不过你可以和我说德语,我曾经学过一些。”素素带着卡尔走到墙角上,看着一群人拥在圣诞礼物旁边欢呼。

卡尔揉了揉眼睛,想要看得更加清楚。由于今年冬天的一场感冒,他在煤矿晕倒后遭到了一名中年看守的毒打,他的眼睛里面好像残留着淤血,时不时的在他的视线里闪现出模糊的一团。

“妈妈,你真厉害。”他小声地害羞地说。

素素笑了笑,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小块巧克力偷偷递给他,“我藏着的,从巴黎寄来的比利时巧克力,给你吃。”

卡尔把巧克力攥在手里,紧张极了,生怕被伊万瞧见,或者是哪个仗着身体强壮而欺负人的德国战友,“妈妈,我一辈子感激您。”他红着眼睛,流着泪说,“其实我的妈妈已经去世了,在四四年的秋天,那时候我还在明斯克作战……哥哥们也都死了,柏林对我来说什么都不是……我已经没有家了……”

“不会的。”素素握了握他的手说,“你可以和我们一起回慕尼黑,马肯森太太一定会喜欢你的。”

“真的吗?真的可以吗?”

“当然可以,为什么不呢?”

“妈妈也喜欢我吗?”

“你这么可爱,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长官好像就不怎么喜欢我。”卡尔擦干净眼泪,不再哭了。

素素轻声莞尔,和卡尔一道把视线投向对角线上的木头人海因茨,“不会的,他只是不爱说话,他的内心比谁都柔软,他是个善良的人、”

卡尔却说:“妈妈你真特别,没人认为我们是善良的,全世界都咒骂我们,我们是元首的走狗是该死的魔鬼我们都该被绞死……”

“别这么想,受难的人拥有愤怒和仇恨的权利,犯错的人也应当有悔过和重新开始的机会,未来总会是充满希望的。”

“真的吗?真的吗妈妈?”

“当然是真的,不过我担心未来海因茨这位贵族少爷就连修整庭院的篱笆都不会……”

“我会我会,我从小就帮爷爷干家务活,我能帮助你,妈妈。”

“那我们说定了,到时候在慕尼黑咱们犁出一大片空地来……”

“犁地?妈妈想要一座玫瑰园吗?”

“不,我想种菜。春天的慈姑,夏天的豇豆,秋天还有茭白、茼蒿、青蒜台,天天都是大丰收。”素素的奶妈是一位种菜专家,她自小深受熏陶,虽然都只是在口头言语上获得启发。

“太好了,我们要在长官的伯爵庄园里种好多好多蔬菜!”

卡尔正欢呼的时候,海因茨终于忍不住走了过来,他靠近素素,仗着自己接近一百九十公分的身高居高临下地俯视着她,并且咬牙切齿地说着:“你这个可恶的不听话的……”

他的话语被一个吻打断,戛然而止。

卡尔开心地着他们,米勒被惊掉了刚到手的烟屁股,克罗洛夫夫人捂住嘴呼唤上帝。

莎赫蒂战俘营的圣诞晚会精彩得无与伦比。

海因茨仍处在震惊当中。

怎……怎么回事……

他被强吻了?就在苏联守卫的枪口下,就在大雪纷飞的平安夜,他的素素踮起脚亲吻了他。

唉,不就是说了她两句吗?怎么这么小气,哼哼,等着吧,看他以后怎么治她。

不过现在,让我们先享受这个久别重逢的吻。

Chapter39

满场都是唏嘘声,德国战俘和苏联看守难得地产生了共同的看法——

上帝啊我的老天爷,这究竟发生了什么?为什么美丽温柔的中国姑娘会和该死的肮脏的德国佬亲在一起?并且这画面居然让人眼眶濡湿内心激荡?

该死的该死的该死的,这甚至会毁坏国际秩序,当然还有苏联法律,无论如何绝不能让这种耸人听闻的新闻事件发生。

但奇怪的是,竟然没有一个人上前去用枪托和棍棒分开他们并咒骂这一对破坏规则的年青人。

她和他,在莎赫蒂不同种族不同瞳色的眼睛的注视下,忘情拥吻。

也许这一刻,并没有肤色种族之分,大多数人眼中所看到的也仅仅是一对深陷爱情的男女在久别重逢之时用嘴唇与舌尖的亲密纠缠倾诉着对彼此的思念。

没有德国人,没有中国人,没有苏联人,甚至没有了仇恨。是爱,跨越了深渊和海沟,越过了巨峰和山巅,弥合了所有难以磨灭难以愈合的伤痛。

他弓着背,搂住她的腰,耐心地配合眼前这位看起来娇小柔弱的小姑娘。而素素踮起脚保持仰头的姿势实在太难,她没能坚持太久,但他们眼中仍然只有彼此。

她微微笑,漂亮的眼睛里却含着闪亮的泪光,“海因茨……”她呼唤,如情人耳语。

“亲爱的盛小姐,请问您有什么吩咐?”

“我爱你,没有什么能吓退我。”

“当然,我已经多次见证你的胆量。不过,我也一样,我爱你,永远爱你。宝贝儿,我是你的。”

他终于被文盲伊万推开,他们将他绑起来,不知道又要抓到哪里去,也许是禁闭室,也许是一场发泄式的毒打,没人能确定。

克罗洛夫夫人伊娃满脸震惊地走向她,并问道:“叶夫根尼娅,你跟我说你的爱人在莎赫蒂,指的就是他吗?”

“是的夫人。”素素点头,坦然承认,她没任何恐惧和后怕,她始终勇敢面对这一切,她的爱人没有任何让她难以启齿的缺点,“他的名字是海因茨·冯·马肯森,是莎赫蒂战俘营的一名德军战俘,就像我曾经说过的,我打算嫁给他,夫人。”

“乱七八糟,简直乱七八糟!嘿,中国姑娘,你在破坏莎赫蒂的法律,我决不允许!”克罗洛夫大尉气得两撇小胡子通通向上飞,他的眼球外凸,看起来及其凶恶,但显然这吓不倒咱们勇敢无畏的盛小姐。

克罗洛夫夫人站到了素素面前好心打圆场,“无论如何,你得先找个地方睡一觉,明天的事情明天再说,我相信大尉会运用国际主义思维非常公正非常人道地作出处理。”

“夫人,我不是有意隐瞒,我只是……”

“好的好的,亲爱的我是过来人,我什么都明白。”克罗洛夫夫人朝她眨眨眼,告诉她她一定站在她这一边。

克罗洛夫家最小的女儿维卡蹦蹦跳跳地跑到素素身边,“叶夫根尼娅,你说的那个会弹钢琴会说漂亮话还会修收音机的先生就是他吗?”

哎哎?海因茨被伊万的臭脚踩在地上,实在有点儿憋屈,原来他的小宝贝儿就这么跟人介绍他啊?怎么好像在犹太聚居区搞登记似的,文史哲学科的都得进集中营,各类技工倒是能留下混口饭吃。

想当年他可是正经有爵位的……

好吧,好汉不提当年勇,不过小朋友,你歪着脑袋看什么看呢?果然活了一辈子都没见过他这么英俊帅气的男人吧?看看,你们斯拉夫人都长得什么样?一个个都跟没进化好的黄毛猴子似的,看着就糟心。

维卡观察他一会儿,随即用小女孩儿特有的清脆的嗓音说道:“妈妈妈妈,他看起来真可爱。”

可爱?

被踩在地上的海因茨生气了,这回真的生气了。这个没品位又没什么词汇量的文盲儿童,怎么能用可爱来形容第三帝国最英俊最帅气的中校大人?

虽然维卡还没到上学的年龄,确确实实是个小文盲。

不过真是有其父必有其女,这小女孩儿看起来和她爸爸——脾气暴躁的克罗洛夫大尉一样讨厌。

“是的,他很可爱。”素素牵着维卡,微笑着说。

海因茨的心彻底碎了,他甚至没精力关心伊万的靴子给他带伤的右手带来多大疼痛,他发誓他一定得找机会好好教育教育她,她怎么能这样随便迎合一个毛都没长齐的小女孩儿呢?并且就这样把马肯森伯爵的尊严踩在脚下。

好吧,看来他得去禁闭室里冷静冷静,免得今晚让疲惫不堪的盛小姐累得下不来床。

素素照旧还是住在书记员的屋子,就像盛斯年所说的,十二月的西伯利亚冷得超乎想象,但好在这间屋子始终有人打理和修缮,不至于让她睡在呼呼乱刮的冷风当中。

与此同时,克罗洛夫大尉的住所内,他们的三个孩子正在跑来跑去追追打打,而克罗洛夫夫人完全忽略了大尉阴沉沉的脸孔。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你为什么会和那个莫斯科大学的学生一起来?”大尉终于忍不住了,他受不了自己的怒气被所有人无视。

克罗洛夫夫人,也就是伊娃,正在叠衣服,她瞥他一眼,用轻描淡写地口吻回答道:“叶夫根尼娅是我的朋友,正巧她要来莎赫蒂做课程研究,我们顺带和她一起来。”

“哼,真是狡诈,她来这里哪是为了什么课程研究,根本是为了和德国鬼子厮混!”

他们刚满十四岁的大女儿安菲雅却说:“叶夫根尼娅的课程论文得到了最高评分,这个学期结束前,她获得了学院颁发的杰出奖。”

“哼,哼哼!这都是骗人的花招!”大尉反驳说。

“我倒是希望能够学会这些花招,这样我也能上莫斯科国立大学,妈妈,我也去念矿业技术专业怎么样?”

伊娃欣慰地回答道:“这当然很好,我的孩子,妈妈相信你将会成为一个优秀的人,善良、勇敢、包容,绝不因为仇恨而瑕疵必报。”

“哼!别以为我没听出来!”大尉更加生气,他认为自己被摆到了敌方阵营,正与所有家人为敌,这感觉真不怎么样,“你们都已经被这个花招百出的骗子女人所迷惑!”

伊娃皱起眉毛,表达不满,“请注意你的言辞,叶夫根尼娅是我的朋友,也是安菲雅的朋友。”

“也是维卡的朋友!”维卡被爸爸一瞪眼吓了回去,悄悄躲在妈妈裙子后面看热闹。

伊娃继续说:“叶夫根尼娅在咱们家最困难的时候热情地不计回报地帮助过我们,我和孩子们绝不能忘恩负义。”

“我怎么不知道?”

伊万怨恨地望向他,“你当然不知道,尽忠职守的大尉同志。下半年莫斯科粮食紧缺,是叶夫根尼娅给我们送来了奶酪和列巴,维卡生病高烧不退的时候,也是叶夫根尼娅找到一位中国医生用草药治好了维卡的病,我敢向你保证,如果不是她,小维卡还不知道要受多大罪,更可怕的是……”她不敢再说下去,想起独自在莫斯科照料维卡的日子,伊娃不禁流下了眼泪,那简直是噩梦般的经历。

大尉原本卡在喉咙里不吐不快的话在伊娃的眼泪面前也只能都吞回肚子里。

安菲雅拥抱着妈妈说道:“她还教我练琴,她比我的恶魔老师温柔得多,我喜欢她,爸爸,她是个善良的人,请你不要伤害她。”

“不……不要伤害叶夫根尼娅。”小维卡咬着手指头偷偷摸摸加上一句。

唉……

克罗洛夫大尉在家人们的强大攻势中败下阵来,他挠着光溜溜的头皮,不得不承认,这位中国姑娘真是一位强大的敌人,她的计策迂回婉转,从内部攻陷敌方阵营,决胜千里。

因此,海因茨的禁闭紧紧持续三天。这三天素素都在忙着工作,根本没去找任何人为海因茨求情。这让等着她上门好借此好好教训她一顿的克罗洛夫大尉更加挫败,他感受到了对手的强大,除了那个该死的德国鬼子之外她毫无弱点。但如果他因此枪毙海因茨,他相信伊娃和安菲雅都饶不了他,就连最可爱的维卡都将离他而去。

上帝啊,这可真是件棘手的事。

不过,素素从来不会逼迫对方心不甘情不愿地作出选择,她喜欢顺水推舟、循循善诱的道路。

素素写了一封简短精炼的报告,没有任何煽情及多余修辞,仅仅简单的描述了她希望能够和海因茨成为被伟大的苏维埃法律认证的合法夫妻。

但这还是把克罗洛夫大尉气得不轻,伊娃却没放在心上,她忙着手上的活计,满不在乎地说:“她可没向组织申请提前释放战俘,这有什么可生气的?我没觉得里面有任何一条违反法律。”

“怎么没有?战俘怎么能——”

大尉话还没说完就被伊娃打断,“听说这附近住了不少被驱逐的德裔居民?”

“是的,他们是苏维埃的背叛者。”

“我也听说过不少战俘和当地德裔结婚的消息,为什么叶夫根尼娅不可以?难道你在歧视我们伟大的中国盟友吗?”

“我没有!”

“那你气什么?快来帮我把维卡抱回床上,这个小家伙怎么听收音机也能听睡着。”

Chapter40

 

素素的申请书被克罗洛夫大尉收在抽屉里,就像从来没存在过一样。但素素一点儿也不着急,她既不去催促大尉,也不去见海因茨。

她只是找了个机会让卡尔给海因茨递了张纸条,纸条上是她自己做的一句中文诗词的德文翻译。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