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因茨愣了愣,突然间抱住她的腰,他的眼泪蹭在她小腹上,埋着脑袋不肯抬头,完全是倔强又执拗的大男孩。

她问他发生了什么他也不肯说,唯独手臂越收越紧。

素素温柔地抚摸着他的后脑勺,默默等待他复原。

海因茨给了自己十分钟的时间把所有糟糕的可怕的情绪都抑制住,之后他又变成了遇到素素就变得啰里啰嗦的小少爷。

由于学生们计划天一亮就乘卡车离开,因此留给他们的时间并不多,海因茨坐在床上看着素素在屋子里忙来忙去的,觉得自己挺像个废人。

“这件棉袄留给你,冬天的时候穿,其实我做了两件,你分一件给卡尔吧,这孩子看起来挺可怜的。”过一会儿她又搬出一叠袜子,“这里面我加了一层棉,至少比裹脚布舒服点,当然,我也给你留了裹脚布。”

“种豆芽你是学不会了,等回到莫斯科我想办法弄一点维生素药剂。”

“外用药和抗生素我给你留着了,装在箱子里,前天趁没人的时候埋在门口冷杉树下面。”

哼哼,你还会挖洞呢。傻孩子,什么体力活儿都自己干,怎么就不知道我呢?我他妈顺便给文盲伊万挖个坟墓。

海因茨摸着下巴满脑袋乱七八糟的想法。

素素找了一条破破烂烂的疙瘩毯,做成口袋,把棉袄和袜子都塞进去再缝好,看起来非常隐秘。

原来她还挺适合干情报工作的,海因茨顺手把她抱进怀里,素素却想推开他,“我还想最后给你做点吃的。”

“不忙,我又不是小孩子。”

“我看你就像小孩子。”

“好吧……”海因茨抓了抓脑袋无奈地承认,“我只在你面前是这样。不过咱们现在好好说会儿话行吗?”

“你说。”她坐在他腿上,视线刚好与他平行,漂亮的眼睛一眨一眨的,真像个小女孩儿。

海因茨琢摸着,他们的孩子一定非常漂亮,毕竟他是如此的帅气,素素又是如此的让人无法不心动。

他又开始心猿意马蠢蠢欲动了,不过他对自己说,离别的时候他得克制一下,至少在分离的岁月里给彼此留个好印象,就像上一回在巴黎,不论结果如何,至少他离开圣日耳曼大道的时候光芒万丈英俊非凡。

“答应我,你在莫斯科好好待着,别总想着来莎赫蒂,你放心,我绝不会对附近的任何一个姑娘动心,我是你的,永远是。”海因茨说着,冲着素素调皮地眨了眨眼睛,“所以这个冬天我会在莎赫蒂远远地思念着你的,我的小蜜糖。”

“你阻止不了我。”他那点花招和漂亮话在素素这里完全不起作用,她只是通知他,“我会再来的,我说到做到。”

“噢……上帝啊,你就不能给我留点面子吗?至少说你会考虑考虑。”

“好吧,我会考虑的海因茨,但我认为结果会让你失望。”

“感谢你的让步,夫人。”

“不是女士吗?”

“不是,你现在是我的夫人,我心里的永远的妻子。”他的身体靠过来,和她纠缠了好一会儿,直到两个人都气喘吁吁才结束,最后他扛着她留给他的东西,像小偷一样翻窗躺回营房。

天一亮海因茨就去煤田干活了,因此错过了素素和科罗洛夫大尉道别时的场景。

莎赫蒂距离莫斯科六百公里,她又得坐着颠簸的大卡车熬上一路。但她并不觉得辛苦,相反的,素素非常满足以及幸福,她甚至认为自己是全天下最最幸福的女人,这种失而复得的惊喜和快乐难以用文字描述。

她知道,在战争的后遗症发作的期间,她的生活又再一次燃起了希望。

回到莫斯科,她立刻向慕尼黑发电报,内容非常简单,“妈妈,请您向斯大林同志写信。”

Chapter37

就这样,马肯森太太开始向伟大的斯大林同志写信,以十天一封的频率向他陈述一个被战争摧毁的家庭当中一位可怜母亲的遭遇,祈求他用他宽广的胸怀和国际主义精神宽恕那些迷途的羔羊。

当然,素素也在想尽办法地去和国际红十字会搭上线,第一步就是在课余参与义务活动,她每天忙得像个小陀螺,就连停下来思念海因茨的时间都少之又少,更何况和安德烈打交道,可怜的安德烈只有在枯燥乏味的课堂上见得着心上人,并且只能远远看着。

要知道,盛小姐虽然看起来和善,但骨子里是冷漠的、拒人千里之外的冰山美人,这得除开面对亚历山大的时候,这是她少有的能发火的机会。

临近圣诞的时候,盛斯年来宿舍探望她,毫无意外的,他们又吵架了。

“你知道西伯利亚的冬天会冷成什么样吗?出门就是雪,破漏的煤炉子就能把你熏死,地上连一棵草都没有,你去了能干什么?在大雪天和那个可恶的德国鬼子谈情说爱吗?”

素素坐在桌边给盛斯年泡茶,两撇清秀的眉毛拧起来,她生气了,“你讲话几时变这么刻薄?我去哪里、做什么我自己会考虑,不牢你操心,更用不着特地跑到我这里来发威。”

“你——”盛斯年同样气得吹胡蹬眼,“我难道不是担心你吗?钟先生那么好的人你不选,偏偏看上个法西斯份子,你是不是疯了?为了男人,国仇家恨都抛到脑后?”

“好哥哥,真厉害,你就差骂我自甘下贱。”素素自己饮一口红茶,还是不能适应这类粗糙的口感,“战争已经结束,他也已经得到审判并且正在承受惩罚,一切依照国际法办理,你如果认为不够,应当向纽伦堡法庭申请复审。”

“盛永爱,别拿你糊弄叔叔婶婶那套说辞敷衍我,你知不知道……你知不知道他很可能在西伯利亚挖煤挖到死,到时候你怎么办?父母家园都不要了吗?”

说到父母,素素垂下眼睑,有些黯然,“我向南京发过电报妈妈并没有提出反对。”

“哼,我就知道,婶婶总是这么……这么不合常理。”

“所以你来苏联的时候只有她表示支持。”

“话是这么说……”盛斯年被噎了一句,气短,“但你不一样,你是女孩子,这又关系到你的终身大事,你怎么能……怎么能如此儿戏?”讲起来真是咬牙切齿,恨铁不成钢。

但吵到这个时候,素素反而不生气了,她喝着茶,慢悠悠讲话,四两拨千斤,“哥哥是进步青年,怎么也搞男女歧视?只许你追求自由和理想,不许我追求爱情?更何况我今年已经二十七岁,完完全全可以为自己的言行负责。”

“我看你脑子没长成,跟三岁时没差别。”

“我三岁也比你讨大人喜欢。”

“素素……你就不能听我一句劝吗?”骂够了,又要讲苦口婆心。

无奈素素好似一尊佛,随他出什么招数,她都不动如山,“下礼拜一我会跟着克罗洛夫大尉的家人一起出发去莎赫蒂。”

“以什么身份?间谍吗?”

“我有学院的考察任务。”

“盛永爱,你可真能耐!”盛斯年叉着腰,被她气得七窍生烟。

等他缓过这一阵才开口说:“我懒得再管你,但我下个月回国,这以后你遇到难事连个听你哭的人都没有。”

素素给他沏一杯茶,终于收起锋芒,关切道:“你要回南京政府任职吗?”

“怎么可能?”盛斯年喝一口茶,定定道,“我要去红色苏区。”

“大伯知道吗?”

盛斯年答,“多少听到风声。国内的情况其实并不算好,两党剑拔弩张,中原地区冲突不断,大战在即。”

“你要参加战斗?万一遇到大哥怎么办?”

“大哥在两广,暂时没什么可能,更何况我做政委,并不直接指挥战斗。”

“这真是……我以为外公至少会努力促成两党合作。”

“形势逼人,梁老也力不从心。促成双十协定已是倾尽所能,不能再强求。”盛斯年喝着热茶,慢慢说道,“我回国参战的事情,家里其实并不反对,南京政府腐败无能,如果共军能有出头之日的话,至少能保住大哥的命。如果失败,也不过是牺牲我一人。”

素素放下缺了口的茶杯,闷声道:“多线投资,全家都是精明人。”

“只出了你一个糊涂蛋,天大的事情也能胡闹。”

素素怕再绕回去,因此赶紧问:“都已经安排好了吗?”

“刘先生做我的引荐人,但其实这么多年我已经在列宁格勒和莫斯科做了许多联络工作,这些你不知道最好。”

“晚上留下来吃饭吧,我做一桌菜,就当给你践行。”

“你?”盛斯年扬起眉,看不起盛大小姐的厨艺,“你能把水烧开就阿弥陀佛了。”

“那你别吃,到时候你就坐着看我吃。”

“也成,我还怕你下毒毒死我。”

“你怎么越来越讨厌,从前你可不这样。”

“你以前也没想找个德国鬼子结婚。”

“等你走了我们就办婚礼。”

“你敢!”又开始瞪眼睛,凶巴巴威胁。

“你看我敢不敢。”

吵嘴归吵嘴,但她和盛斯年的感情从未变过。出发前盛斯年来送她,把现金和粮油票都留给她,更拜托在莫斯科的好友代为照顾。

在莫斯科火车站,素素拥抱盛斯年,且告诉他,“哥哥,我为你感到骄傲。”

“我为你感到头疼。”盛斯年皱着眉毛半开玩笑的说。

素素抿着嘴笑,她只有在哥哥们面前才这么活泼放肆,“照顾好自己,别让自己受伤,我帮不了你什么,只能祝你好运了。”

“哼——”盛斯年瞪着她,凶巴巴地说,“那个德国人……是叫海因茨吗?”

“是的,海因茨·冯·马肯森。”

“哼,居然还是个可恶的日耳曼贵族。”他看着素素,心中难舍难分,“你告诉他,如果他敢辜负你的话,我一定从中国回来亲手枪毙他!”

素素笑着点头,“好的,亚历山大同志,我一定把你的恐吓带到莎赫蒂。”

“保重。”

“保重。”

火车吹气鸣笛,往来的人群不断往火车上挤,克罗洛夫太太隔着车窗呼唤她,“快上来亲爱的,我给你留着座位。”

“再见。”素素红着眼睛向盛斯年道别。

“再见。”他挥了挥手,在冬天人潮攒动的莫斯科火车站呵了一口热气。

四周围只剩下白色的雾,模模糊糊。他的眼睛有一些潮,渐渐看不清了。

动乱的年代,很多时候一次分就将成为永恒的失之交臂,他们什么都无法预料,他们什么都无法改变,只能承受、隐忍、坚守。

再见,亚历山大。

再见——

海因茨还是老样子,他的耳朵时好时坏的,因为风大,有时候甚至分不清到底是风声还是耳鸣。

虽然穿着素素留下的爱情小棉袄,但也挡不住西伯利亚寒流,这该死的鬼天气冻得人整天整夜的睡不着,唯恐一闭眼就被冻成冰棍,接下来再被残忍的苏联人倒插在雪地里当路标。

不过,有些事情连克罗洛夫大尉都感到惊奇。那就是顽固分子海因茨居然破天荒地捡起笔写思想汇报,虽然都是些乱七八糟狗屁不通的东西,但这至少证明了在伟大的共产主义思想的感召下,就连最坚定的纳粹魔鬼都不得不低下头颅。

克罗洛夫大尉对自己的工作业绩感到非常满意,并且适当减少了海因茨的工作量,企图给他更多时间让他写出更多的狗屁文章。

临近圣诞的时候,莎赫蒂也热闹了起来。

是的你没看错,无神论者布尔什维克份子也得庆祝圣诞。

他们把冷杉树砍下来装扮成圣诞树,在会议厅里张灯结彩,更不知道从哪捣鼓来了一架风琴,只是音色不怎么好,外观也是又破又旧,海因茨不屑去弹。

不过战俘营里会弹钢琴的人数不胜数,还有一个叫奥古斯丁的瘦高个儿,居然曾经是柏林音乐学院的副教授。

但后来他选择拿起枪保卫柏林,他为他的热血以及爱国主义付出了沉重的代价。

平安夜,他得用一双被铁楸和铲子折磨的手弹俄国人的喀秋莎,还得装出欢乐喜庆的样子,这可真够讽刺的。

海因茨躲在石头后面动了动手指,怀念起能和钢琴和音乐拥抱的日子。

那是多么阳光灿烂幸福美好的时光。

雪再次驾临人间,夜晚沉静安详。

右手的疼痛让他异常清醒,手腕上仿佛时刻有火在烧有针尖在扎,然而痛苦是必备的,幸福是难以祈求的,他得庆幸,至少有卡尔这个小白痴替他干完了剩下的活儿,不然他的右手非得废在这不可。

但这个臭小子有一点非常讨厌,他总是不停地蚊子似的嗡嗡嗡地问:“妈妈什么时候来?”

“妈妈还会来吗?”

“长官,妈妈是不是不要你了?”

真他妈的烦都烦死了。说真的,他有时候真想缝上卡尔的嘴,这样也许能让他对素素的思念变得少一点。

但是谁又能料到,我们英勇无畏的盛小姐会在平安夜这一天乘着风雪来到死寂的沉默的莎赫蒂。

请为她鼓掌,请为世间伟大而纯粹的爱情欢呼。

是的,无论时代如何残忍,至少我们还拥有爱情。

Chapter38

白雪覆盖着西伯利亚的每一寸土地,冰雪之吻渗透着每一寸暴露的皮肤,零下三十几度的气温让寒冷变成一种对疼痛的认知,也让孤独化作不可治愈的顽疾。

万幸这是圣诞节,欢乐的歌声至少能够驱散寒夜之中潜行的魔鬼。

圣诞晚会上,克罗洛夫大尉始终心不在焉,他的夫人和孩子还没能赶到莎赫蒂,这已经超过预定时间三小时,他不断地透过窗户向外望去,可大雪一点儿也没有停止的意思。

这该死的雪,他抽着呛口的香烟,忍不住骂道。

而海因茨正坐在大堂角落,看着卡尔像个傻子一样站在人堆里唱着歌颂小鞋匠(斯大林)的歌。

这可真是愚蠢,比他写的思想汇报愚蠢的多的多的多。

都怪可恶的不识字的斯拉夫人——他抽着米勒递过来的烟屁股,心不在焉地想东想西。

也许他应该早点去睡觉,最近不知怎么了,老是浑浑噩噩的,好像患上了什么了不得的脑部病症。

不过卡尔小白痴却诊断他这是得了相思病,天天夜夜都在思念远在莫斯科还有可能被黄毛猴子安德烈死皮赖脸纠缠的“妈妈”。

当然这都是放狗屁,英俊又伟岸的马肯森少爷怎么会把斯拉夫小奴隶放在眼里?呃……如果他的配件和勋章还在的话。

礼堂外面突然想起了狗拉雪橇的铃铛声,可怜的克罗洛夫大尉就像个从没见过雪橇犬的土包子一样飞奔出去。

卡尔仍然站在台上木着脸唱着俄文歌曲,这群德国战俘的俄语发音可真是灾难,但海因茨居然也能被歌声感动,他认为一定是他的语言水平太高的原因,嗯,多语种人才也有犯难的时候。

“有位年轻的姑娘送战士去打仗

他们黑夜里告别在那台阶前

透过淡淡的薄雾那青年看见

在那姑娘的窗前还闪亮着灯光

前线光荣的大家庭迎接这青年

到处都是同志到处是朋友

可是他总也忘不掉那熟悉的街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