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两名青年打闹一番后,便相携着回了房内,去谈那机密事情。又过了几日,小扎尔贡重整了身边的散兵游勇们,同玉冰济一起出兵,向北方进发去了。

布确这边有鲍上校来支撑,楚泽绍便安心留在利马城外,兴致勃勃的要和他岳父决一死战。玉将军早就觉着这个女婿像个牲口似的,没想到果然会兽性大发,打起仗来可以不眠不休,甚至敢于端着枪跳出战壕,领着头的打冲锋。偏那子弹都像有灵一般,专门绕着他飞,他身边的人一茬一茬的倒下去,只有他安然无恙,胆大包天的继续往前跑。

楚泽绍本就在利马名声极大,虽然是个凶恶的名声,可毕竟很能唬人。如今玉将军那边的部下在战场上见识了他的勇猛,就各自打起怵来,心惊肉跳的不知是接着打还是撒腿逃。玉将军的态度倒是坚决的,非要和女婿斗出了个上下来才行。

战争进行了将近一个月,玉将军力不能支,开始带着部下往北边山上退。楚泽绍撒了欢儿似的前去追击,不肯放对方一条生路。可惜此时春暖花开,玉将军的队伍在山地里已无冻饿之虞,便打算依靠这个居高临下的地形优势,和楚泽绍打一场持久战。

正在楚玉二人在山脚持久之时,布确那边忽然传来消息:鲍上校败了。

鲍上校是个貌似精英的非精英,比一般人强一些,可也强的有限。先前他的对手是个不认路的玉冰济,他尚且未能将其全歼;如今玉冰济的军队加上一条地头蛇般的小扎尔贡,鲍上校就傻眼了。

鲍上校不愿辜负楚泽绍的期望,誓死抵抗。后来他是没死,抵抗这事也做的很不成功,无奈之下只好效仿玉将军,下令后退了。

利马人祖辈都生活在平原上,所以鲍上校虽然效仿玉将军后退,却没有上山的意愿,他很干脆的往利马境内撤了回去。

楚泽绍自认为是个英雄,却没有发现在他领导的这个团体中,就只有他这一个英雄。听说鲍上校不济事,他气的破口大骂,想要抽空跑去布确指导一下,可是分身乏术,又不敢贸然离开山下。

“小鲍是个混蛋!”他对金少校发脾气。

金少校没敢答言。

说鲍上校是个混蛋,这话显然不大准确;鲍上校其实是无辜的,年纪那么轻,既没有独当一面的打过几次仗,也没有挖空心思向上钻营过,全是楚泽绍一厢情愿的看他好,往死里提拔抬举他,连个成长学习的过程都不给,他现在能力不足,有什么法子?

“你去替换他的位子,让他马上给我滚回来!”他继续怒吼。

金少校行了个军礼:“是。”

“那还不快滚?”

金少校立刻开滚,一分钟也不敢停留。不过他肯滚,鲍上校却是不肯滚的。

鲍上校觉得自己一万分的对不起楚主席,无论如何没脸回利马城,死乞白赖的留下来辅助金少校指挥军队。金少校其实也不是什么明白人,两个混蛋凑在一起,智商上并没有叠加,只是把混蛋的范围扩大了一些而已。幸而他们还颇有信心,每天在军队里吆吆喝喝的给士兵们打气,一时半会的倒也顶了下来,没能让小扎尔贡和玉冰济继续前进。

第64章 城破

玉将军上山了。

其实就他老人家的本心来讲,绝没有翻越喜马拉雅山的意愿;可是楚泽绍为了赶出时间去收拾小扎尔贡和玉冰济,就对这位岳父发动了猛攻。玉将军当年也是个能打的,可这江水素来都是后浪推前浪,他这曾经的大浪敌不过后辈,迫不得已的拍在了雪山上。

玉将军已经是六十多岁的人了,带着残部一路向上攀登,很快便见了白雪。士兵们都是春装打扮,忽然海拔升高进入冬季,就都有些忍受不了。而玉将军本人已然冻出伤风,高烧之下又被女婿追杀,很快便病倒在军营里了。

玉家共有一儿一女,玉冰济人在布确,玉丹罕生死不明;只有玉夫人跟在玉将军身边服侍,然而玉将军毕竟是年纪大了,经不起战争的折腾和失败的打击,病了几日后就奄奄一息起来,部下军官见状,也是无计可施,便暗暗计划着,等玉将军一咽气,就立刻向楚泽绍缴械投降。

这是军官们的心理活动,并没有广而告之,所以楚泽绍并不知晓。金少校和鲍上校那边一个劲儿的发来求援急电,让他在焦躁之余拼命追击,恨不能瞬间解决掉玉将军;可惜山路难行,玉部士兵攀的辛苦,楚部士兵追的也不易。

如此又拖了十来天,玉将军终于在众部下的期盼中升天了。

在玉夫人跳崖殉夫之后,玉部军官们化悲痛为投降,立刻同楚泽绍取得联系,表明了自己一心回归军政府的意愿。楚泽绍的怒火是针对玉将军的,对底下人倒是一直没意见,所以此刻见好就收,在没收了玉部士兵的枪械之后,大家便志满得意的一同下山,准备去布确解决玉冰济。

然而还没等他走出一天去,利马城外的军营忽然发来了一封堪称噩耗的急电。

利马城破了!

金少校在战场上殉职,鲍上校率领残余士兵退到城外大营之内,城内已是玉冰济和小扎尔贡的天下!

楚泽绍在看完这封急电后,就觉着脑子里“嗡”的一声,随即就是眼前一黑,差点从山路上滚了下去——如果真的失足滚落,那他就是下山最快第一人了。

当然,同时也会变成死人。

“混蛋!”他把急电团成一团狠狠抛入路旁山涧:“没了我他们到底还能干什么?!我的卢比!!”

旁边的副官见他激动如斯,还试着来劝解他:“主席,您别急,城里也没存多少卢比,随他们抢去,损失也是有限的。”

楚泽绍扭头对他怒吼:“滚你妈的!我是说我的卢比!!”

副官吓得向后退了一步,心想咱们利马人都是爱存黄金的,没听说您近来换卢比了啊!

楚泽绍怒吼完毕,便心急如焚的开始了急行军。其实利马城被人占了也没什么的,他自信能够轻而易举的再抢回来,可是……

可是,他的卢比还在城里呢!七方路那边驻守着那许多卫兵,城破之时没有命令,那帮混小子要么就是守住不动,等着让人来端老窝;要么就是头脑发热跑去巷战,把七方路的宅子打成马蜂窝。

“不该打瘸了普嘉!”他又急又悔,恨不能给自己一个大嘴巴:“一个瘸子,一个傻卢比——我的老天哪!”

在楚泽绍飞奔下山之时,小扎尔贡也正带着玉冰济在城内四处乱转。突如其来的战争让城内一度乱成了一锅粥,百姓们在恐慌之下四散奔逃,赶着牛羊就向城外的荒野处跑去。不过纷乱是短暂的,在巷战停止之后,城内的街道恢复了寂静,未曾离去的人们关门闭户,因为觉得不至于发生屠杀,所以倒还算是安定。

玉冰济此刻不大情愿的成了小扎尔贡的向导——他根本就不是对方的对手,二人相处了这一段时间后,他对小扎尔贡是又畏惧又恶心,总觉着这人色迷迷的,仿佛下一秒就要跳过来非礼自己,虽然自己是个男人。

“这就是七方路。”他坐在防弹汽车里,隔着车窗向外指点:“里面的卫兵已经都被打死了,可是没有找到穆世!”

小扎尔贡看起来有点不耐烦:“会不会是在别的地方?你确定是这里?”

玉冰济无奈的答道:“这不是我说的,那几个俘虏下来的卫兵不也是这样说吗?”

小扎尔贡推门下车,穿过大门进入院内,径自走向楼中。院内地上横七竖八的摆着若干尸体,为了不要弄脏自己的新皮靴,他很小心的绕路而行。

宅子里的人真是死绝了。

楼内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他看到客厅内的沙发上坐垫凌乱,茶几上还有半杯未喝尽的清茶。

迈步向楼上走去,他一间一间的推开房门。

其中有一间卧室,布置的是特别舒适,床单上还存留着坐卧的痕迹,床边摆着一把椅子,椅背上搭了件西装上衣。

他将上衣拎起来看了看,又将鼻端凑到衣领处嗅了嗅。

尺寸和味道都是穆世的。

他扔下上衣,一张白脸透出了愤怒的青色。

弯腰打开床头的矮柜,他从里面翻出了一堆药瓶。起身再去查看衣柜,也只找到一排整齐挂好的衣物。

这不对劲,这太不对劲!

他快步走出房去,在走廊中大声喊道:“卢比叔叔,我是小扎尔贡。您不要躲起来啊,我是来救您的!”

没有回应。

他锲而不舍的沿着走廊边走边喊,一只手插进长袍侧边的口袋里,紧紧的握住了手枪。

“卢比叔叔!”他的声音又温暖又急切:“您要急死我吗?我一直在想着您呢,难道您不想念我吗?”

他眼神阴冷的扫视着前方,同时又小心翼翼的提防着身后:“我的卢比叔叔,您不要怕,现在楚泽绍远在山地,我们是绝对安全的。”

“卢比叔叔?”他把声音又放的温和婉转了一些,听起来简直有些荡人心魄的意味:“求您出来吧,您不喜欢小扎尔贡了吗?”

小扎尔贡在楼内自言自语的游走许久,连条狗都没有叫出来。末了他气冲冲的出楼上车,对着玉冰济怒吼道:“你这个废物!你在这里长了二十来年,却找不到一个七方路!”

玉冰济气的梗着脖子回敬道:“我为什么要能找到七方路!我告诉过你我是不认路的!”

小扎尔贡扯住他的衣领:“穆世不见了!”

玉冰济委屈极了:“他跑就跑了嘛!这和我有什么关系?现在我要去找我爸爸!”

小扎尔贡在他脸上狠狠的掐了一把:“我看你真是欠揍了!”

玉冰济痛的哼了一声:“小扎尔贡,你再这样欺负我,我就去告诉我爸爸——对了,我姐姐呢?”

他在此刻才想起了玉丹罕,顿时慌忙起来:“我要去找我姐姐,楚泽绍不会已经把她杀掉了吧?”

他的眼圈红了起来,带着哭腔自语道:“姐姐啊……”

第65章 大撤退

玉冰济没有找到他的姐姐。

玉丹罕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就此没了踪影。这让玉冰济在恐慌之余生出种种可怕猜想,当即就开始哭天抹泪。偏偏这时部下一脸沉痛的送来消息,说是玉将军和玉夫人双双去世了。

玉冰济当场崩溃,站都站不起来了,瘫在沙发上一味的痛哭。而小扎尔贡见状,便先说了两句安慰言语,又在他身边坐下,关怀备至的掏出手帕为他拭泪。玉冰济大声哭了许久,后来昏昏沉沉的仰靠在沙发里,眼里还是不住的流泪,却是身体乏力,连动一动的力气都没有了。

“冰济,既然令尊已经遇难,我们现在又找不到穆世,那趁着楚泽绍还没有打过来,我们索性撤出利马城吧!”他提议道。

玉冰济很微弱的哼了一声:“为什么要退?”他带着哭腔问道:“楚泽绍杀了我的父母——也可能还杀了我的姐姐,我要为他们报仇。”

小扎尔贡的态度很好:“可是现在我们找不到穆世,这个……”

玉冰济在沙发里辗转着挣扎了一下,依旧是无力坐直身体:“这和穆世有什么关系?”

小扎尔贡把他扶起来搂进怀里,谆谆善诱的解释道:“我们本来可以把穆世当成人质来牵制楚泽绍的,可是现在人质没有了,就凭我们这点实力,打一打楚泽绍的部下还可以;打楚泽绍本人就很没有胜算了。”

玉冰济垂下头,有气无力的答道:“我不走,我不能让家里人这样枉死掉。”

小扎尔贡上下抚摸着他的后背:“你留下来也是等死啊。”

玉冰济沉沉的叹了口气:“死就死吧,反正家里只剩下我一个人,我也不知道以后该怎么活下去。”

小扎尔贡歪过头去,用面颊蹭着玉冰济那毛茸茸的短头发,声音几乎称得上悠扬:“你还有我呢……我会照顾你的,就像你的亲人一样。”

玉冰济打了个冷战。小扎尔贡这话没什么毛病,可他听了就觉着那么别扭,汗毛都要竖起来了。

“谢谢你,可是……我要是这样撤退了,爸爸在天之灵也要骂我无能的。小扎尔贡,你走吧,我留下。”

小扎尔贡的耐心是有限的,好话说到这里还不起作用,那他就要换策略了。

“玉冰济!”他皱起眉头训斥道:“你不听我的话了吗?”

玉冰济的体力在这时已经稍稍缓过来一些了,听了这话就挣开小扎尔贡的怀抱,勉强坐直身体道:“我为什么一定要听你的话?”

小扎尔贡伸手捏住玉冰济的下巴,迫使他转过脸来面对自己:“因为你是个笨蛋!”他咬牙切齿的说道:“你这笨蛋的唯一好处就是手下还有一点不那么笨的士兵,否则我早在南方就把你剁碎喂狗了!”

玉冰济本是满眼泪光的,此刻就他又惊又怒,就抬手一抹眼睛,愤然道:“你说什么?你敢骂我?”

小扎尔贡站起身,扬起手就给了他一记响亮的耳光。

玉冰济当场便被打的歪倒在沙发上,未等他反应过来,小扎尔贡弯腰揪着袍子前襟把他拉扯起来,抬手又是一巴掌。

玉冰济从来没挨过打,这么两下子就把他弄的懵了。瞪着眼睛仰视着小扎尔贡,他张了张嘴,一串冰冷的泪珠划过了红肿滚热的脸蛋。

“你打我……”他难以置信似的深吸一口气,而后低下头,双手捂脸嚎啕起来,并且是边哭边说:“我刚没有了爸爸妈妈,现在你又来欺负我,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小扎尔贡,你不是人,你这个坏蛋……你打我,我恨死你了……”

小扎尔贡居高临下的俯视着玉冰济,思忖片刻后他有了主意,把玉冰济拽起来推倒在地,毫不含糊的将其胖揍了一顿。

胖揍完毕后,他留出时间让玉冰济尽情痛哭,待觉着他哭的差不多了,才又把他抱到怀里又摸又拍,用甜言蜜语好一顿抚慰。玉冰济本来就有点怕他,如今又明知靠山已无,心里就更怯了。经过了他这一番恩威并施的手段,玉冰济终于是一败涂地,再也不敢发表意见了。

在撤离利马城时,小扎尔贡纵容部下进行了大抢劫。

城内被祸害成了一片乌烟瘴气,只有宝石光幸免于难——宝石光的幕后老板是个大有来头的尼泊尔人,不曾与利马布确任何一方结过怨,所以小扎尔贡也没敢去招惹。

再说楚泽绍那边,他心急如焚的赶到利马城外,本拟着要有一番苦战,哪晓得敌人已经撤走,将副烂摊子留给了他。

他这一生中处理过的烂摊子太多了,所以并不把眼前这一场放在心上。进城之后他直奔七方路,结果映入眼中的是满院尸体与一片狼藉。

他吓的心都乱蹦了,几大步窜入楼内,又几大步窜至楼上,结果连个鬼影也没有找到。

回到院中他找人过来询问,得知穆世并未被小扎尔贡俘获,这让他在心安之后又立刻心慌起来——俘获倒好了,起码知道他目前的状况。如今这可怎么办?连寻找的方向都没有!

他傻了眼。

一小时又四十分钟后,一名副官冲过来报告主席:“您的太太不见了!”

楚泽绍正在发痴,听了这话抬起头来,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心里却也有些惦念——玉丹罕实在是个好人,虽然他有时候也会骂骂老婆,不过知道这老婆和玉将军不是一回事。

玉将军可恨,玉丹罕可是没什么值得他恨的。

不过他随即反应过来,心想玉丹罕也许是同她那弟弟一同离去了——这倒是不妨事的,玉冰济这人究其本质,乃是个孩子;除了当年同法文女教师私奔过一次之外,其余时间还是很依恋亲人的。

“派人去打听打听,看她是不是被玉冰济带走了!”他下令道。

副官去打听了一大圈,得知楚宅的卫兵在城破之时曾试图保护玉丹罕往城外大营跑,然而当时情势紧急,突围未能成功,结果混乱之时这一队人马被难民冲散,穿军装的卫兵们是被入侵者找出来全部击毙了,至于玉丹罕的下落,竟是无人知晓。

楚宅内虽然不曾放火,不过也已被劫掠的凌乱不堪。住宿在政府大楼内的楚泽绍在短短几天之内便失去了内宅和外宅,一颗心就总悬在了喉咙口,坐卧不安的,又不好明显的坐卧不安,怕让部下瞧了去,会动摇军心。

所谓攘外必先安内,他如今一方面派出人马四处去寻找太太和穆世;另一方面收拢部下清点武器,开始厉兵秣马的筹划着反攻倒算。鲍上校觉着没脸见他了,闹着要自杀,被他拎过来扇了两个大嘴巴,又一脚踹出了三四米远;鲍上校挨了一顿亲昵的揍,心中愈发难过,连滚带爬的走过来跪在楚泽绍脚下,抱着他的大腿痛哭流涕,一边嚎啕一边把脸蹭向楚泽绍的裤子,结果把楚泽绍的裤子都给哭湿了。

楚泽绍对于鲍上校是特别的看得上,尽管这位伪精英屡次让他失望,可他气愤归气愤,但是心里不犯嘀咕。打儿子似的把鲍上校收拾了一顿之后,楚泽绍把他撵了出去——也就仅此而已了,他总不能毙了这位一脸精明相的蠢心腹。

第66章 表白

宗巴寺位于宗巴雪山之内,一年四季中,共有三季能与外界相通,一旦入冬落雪,便要与世隔绝了。因为嘉措喇嘛是位有名的大法师,所以位置偏僻的宗巴寺也能够修建的颇为宏大壮观,尤其是值此春夏交替之际,远近山峦起伏连绵,放眼望去是一片深深浅浅的绿野,配着高爽的蓝天与煌煌的烈日,那颜色鲜艳的几乎有些浓烈。

寺庙东方不远处是一条下山的小路,路口有一座小小的玛尼堆。穆世盘腿坐在玛尼堆前,发呆。

他现在是一身藏袍打扮,为了遮阳,又戴了墨镜和一顶阔檐礼帽。两只手缩进长而宽松的袍袖里,他身上不冷不热、不疼不痒,偶尔一阵微风吹过来,他感觉颇为惬意。

玉丹罕和嘉措喇嘛从小路上缓缓的走了过来。玉丹罕穿着一套过于肥大的粗布长裙,袖子高高的挽起来,露出一段雪白的手腕;嘉措喇嘛还是老样子,只是在经过了将近一年的闭关修行之后,身体瘦削许多,而且一脸菜色,显得愈发阴沉了。

这两人停在穆世面前,玉丹罕含笑招呼了他一声“穆先生”,随即就从袍子口袋里掏出了一个红苹果递给他。

穆世仰头看了她一眼,伸手把苹果接了过来。

嘉措喇嘛手里拎着个篮子,见穆世在地上坐的很稳当,便招呼道:“穆先生,回去吃午饭吧。”

穆世摇摇头:“我不饿,再坐一会儿。”

嘉措喇嘛从篮子里掏出一个牦牛肉馅的大包子,弯下腰放到他的袍襟上:“白玛送给我的。”

白玛是个黝黑而美丽的藏族姑娘,是嘉措喇嘛的新情人。

穆世把包子拿起来——一手苹果,一手肉包子,他左右看了看,很为难的抬头望向嘉措喇嘛:“先吃哪一个?”

嘉措喇嘛忽然就爆发式的的大笑起来,把玉丹罕给吓了一大跳。

他笑着蹲下来,伸出双手握住穆世前后摇晃:“真傻!真傻!”

穆世猝不及防的随着他的力道向后一仰,头上的帽子都滑了下来。玉丹罕见状,就走过去捡起帽子拍了拍灰,因不好意思直接为穆世戴上,便将其端端正正的放到了他身旁。而嘉措喇嘛那边还在顽童似的笑闹,把穆世摇晃的东倒西歪,末了才告诉他:“先吃包子,再吃苹果。”

穆世晕头转向的捡起帽子戴了上,回想自己刚才那句问话,的确问的愚蠢,便也自嘲的微笑着,并不反驳。待到嘉措喇嘛领着玉丹罕离去之后,他才一边吃着包子,一边继续方才的思想。

他现在想起了许多往事——都是片段,独幕剧似的各不相连,让他感觉自己像是在浓雾中航海,尽管一路上小心翼翼,可还是不时的就要撞上礁石。

利马城破那天,卫兵们全部集中在前院大门处,因为没有一个总指挥,所以乱纷纷的吵嚷不休。七方路的宅子是一个独立的世界,没有人告诉他们玉部士兵已经联合着布确力量攻到城下了,他们只是茫然的心惊肉跳着。

后来,他远远的听到一片嘈杂哭喊声——来自外边街上,是他从未去过的地方。

他忽然就怕了起来——怕的要命,连外套都没穿,拉着普嘉就跑下楼去直奔后院。他的腿还软着,一路上连滚带爬。普嘉倒是看出了他的心意,一言不发的跟上来,把他托举上了后墙。

这两个人一进大街,便汇入了难民与牛羊的洪流之中。普嘉不知道该往哪个方向跑,他虽然也不知道,不过晓得随着人流走,结果果然在一番跋涉之后出了利马城,并且在一队牦牛中发现了花容失色的玉丹罕——普嘉认识她,她认识穆世,穆世谁也不认,鬼上身了似的一门心思往前走。走进山口时他嗵的一声扑倒在地,终于是走不动了。

普嘉背着他,领着玉丹罕,随着牦牛队伍继续前进。前进了没有两公里,难民们觉着战火不会蔓延到此地了,便裹着皮袍就地休息,同时放纵牛羊去吃草。普嘉没了指路的明灯,便也将穆世放在地上,又把自己上衣的金属扣子揪下来了几枚,拿去和牧民们换取食物和水。利马本地是谈不上轻工业的,衣扣也是难得的好东西。

这三人休息片刻后,普嘉忍不住问玉丹罕道:“楚太太,听说带兵进城的人也有令弟一位,您留下来也绝无危险的,为什么要来吃苦逃难呢?”

玉丹罕是个老实懦弱的女人,年纪又轻,听了这话后就低下头,又忸怩又无助的支吾了半天,最后也没有开诚布公的明说。不过普嘉在一旁倒也意会了:原来这玉丹罕心里还恋着楚泽绍,只怕自己一同弟弟汇合,双方的夫妻姻缘就要一刀两断;可若是就此不管弟弟,那心里也是过不去的;所以在牦牛群里思前想后一番,她决定还是哪方也不靠,先独自找到一个落脚地观望一阵再说。

此后大半个月内,这三人就风餐露宿的随着放牛人一路向前,先也没什么目的,后来普嘉提议道:“少爷,要不然,我们还是去嘉措喇嘛那里暂住一段日子吧?”

穆世听了,只觉着嘉措喇嘛这四个字特别耳熟。而普嘉现在脱离了监视,便将嘉措喇嘛和穆世之间的关系清清楚楚的讲述了一遍;穆世由此,也就把这一段事情回想起来了。

他们这时间赶的很巧,抵达宗巴寺之时,正好嘉措喇嘛出关不久。几人见面之后各叙别后情形。嘉措喇嘛这一年是在山洞中度过的,对于布确地区的新变故是一无所知,又见好友穆先生现在傻头傻脑的,就嗟叹不已,同时又觉得很有趣。至于那玉丹罕,嘉措喇嘛因见她温柔美丽,便善心发作,把她安置到自己的情人白玛姑娘家中居住。三人一时各得其所,倒是暂时安顿下来了。

再说此刻嘉措喇嘛领着玉丹罕到了宗巴寺外,玉丹罕不方便进门,就独自停留在寺外等待。过不了许久,嘉措喇嘛和一个小徒弟拎着两捆青菜同一大块牛肉走出来,尽数送给了玉丹罕——原来玉丹罕此行是做一名搬运工,将嘉措喇嘛对自己的援助尽数带回白玛家中,以供近日的吃喝。

玉丹罕在楚宅内常年深居简出,偶尔还要挨楚泽绍的骂,生活并不愉快。如今骤然到了这深山之中,无人管束,反倒日渐轻松欢喜起来。嘉措喇嘛将菜肉绑在一匹小马驹的鞍子上,玉丹罕道谢后便牵着小马驹,沿着山路慢慢走去了。

嘉措喇嘛眼睁睁的望着玉丹罕那苗条背影消失于道路拐弯处,心中蠢蠢欲动,觉得这女人比白玛要漂亮得多。正在意淫之时,普嘉忽然出现在他身后,不甚识相的问道:“嘉措喇嘛,请问您看到我家少爷了吗?”

嘉措喇嘛梦游似的向东一指:“他在东边的包子上。”

普嘉一愣:“啊?”

“哦,不,东边的苹果上。”

“啊?”

嘉措喇嘛没有留意普嘉的反应,想入非非的径自走掉了。

普嘉一路向东,很快便在玛尼堆旁的草地上找到了穆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