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看了看她,目光定在她眉间的朱砂印记之上,了然道:“若你将血魁禁的十成功力解禁了,我绝不是你的对手。但是,你不会这样做。所以,我们还是心平气和地说话比较好。”

许敛宁淡淡道:“那么姑娘可否告之名字?我也好称呼一些。”

她微微一弯杏儿眼,居然有那么几分狡黠之意:“好啊,我叫苏泠。你听过醉忘川没有?”

许敛宁摇摇头。

苏泠大失所望:“我还以为青玄起码和你说过。”

“你识得青玄师姊?”她大为惊讶。

“当然了,我一直认得她,很久了……”苏泠的脸上微微露出几分怅然,“可惜我没来得及见她最后一面。”她顿了顿,又微微笑道:“今日明日,龙腾驿的守卫最弱的。不过留着的人当中也有很不好对付的。”

许敛宁看了她一眼,点头道:“如此多谢了。”转过身,匆匆回城了。她相信苏泠说的话定是不错,可是一个和龙腾驿有牵连的人告诉她这些却又为了什么?

苏泠一直等到她的背影消失了,脸上的笑颜才渐渐隐没。她回转头,对着不知何时站在偏门的人道:“哎呀,居然碰巧被你见到了,这可怎么办才好?”

那人神色极淡,淡青的衣袖在小风中微微拂动,语气平和:“只是恰巧来找苏先生。”

苏泠回身走近:“师父现在还在小睡,不妨去屋里坐着等。”她走过那人身边,又道了一句:“你站在这里,就是站到天崩地裂,也于事无补。”

那人微微垂下眼,却没接话。只听苏泠轻声自语:“相见争如不见……为君沉醉又何妨?呵,真是好得很。”

许敛宁贴着墙边站着,屏息等到几名守卫走过,方才举步。龙腾驿的守卫同当日夜探画影楼的那些相比,实在不可同日而语。她没花多少功夫便摸到了主院,一间间房看过来,待到第四间时终于舒了口气,看摆设,应是书房。

她怕有人经过碰巧看见了,也没敢点火折子。正摸黑在书桌上摸索,突然书房门吱呀一声开了,窜进来一个人影,随后又关上了门。许敛宁转身隐在书架后等着。等人一走近,借着微弱的月华,她也看清了对方的模样,小声道:“司空公子?”

司空羽一惊,随即听出她的声音,摸到书架边压低声音问:“你怎么也来了?”

许敛宁想了想,决定还是不告诉他关于萧千绝留下的书信的事情,当下道:“我听说这几日柳君如去大报恩寺还愿,就趁机潜进来。”

司空羽微微一笑:“我也是。”

两人不再说话,接着在书房中寻找。许敛宁走到墙边,将几幅书画都拿起来瞧了,也没什么异样的。忽听司空羽道:“许姑娘,你来看。”

她走过去,只见对方伸手去拿桌边的一只花瓶,花瓶纹丝不动。他伸手一转,只听一阵机关动作的声音。许敛宁觉得脚下微微有些震动,还没来得及退开,便觉身子失重向下摔去。她并不慌乱,伸手将焰息抛了下去,足尖在剑身上一点,顿时消减了下坠的势头,轻轻落在实地。

她低下身拾起焰息剑,只听头顶传来司空羽焦急的声音:“你没事吧?”

许敛宁仰起头,只见顶上的那个出口看上去极小,周围都是滑不溜手的石壁,她也没办法上去:“司空公子,你别下来,这个机关恐怕不太对。”

司空羽不禁道:“那你怎么办?”

许敛宁想了想,道:“你在上面等我一会儿,这个密室应该另有出口,如果半个时辰后我没有回过来,你就把机关复原。”

司空羽的声音甚为懊恼:“也好,你自己千万小心。”

许敛宁也觉得自己近来特别倒霉,先是碰上了唐门的家务事,后来被重轩他们一路跟着,去龙腾驿探个消息还碰上敌我不明的苏泠,现下司空羽开了机关,掉下去的人却是她。或许应该找个时间也去进香,消消血光。

她沿着地道一路走去,中间有不少岔路,她都留着标记,待觉得不对就折返。这样一折腾,也转得晕头转向。也不知道折转多少回,眼前豁然开朗起来,眼前的应只是一间普通的石室,一眼望去却隐隐光华闪烁。

许敛宁上前两步,只见面前的那一堆就有不少珍品,像玉兽云龙炉、猪龙白玉璧、八瓣银镂盏。记得以前在张惟宜的王府所见的也不过如此。她看了一会儿,又打开了左边的箱子,却见里面散散地铺着金条,金条下面却是大锭白银。

她想了想,依照凌轩宫下面那么多暗哨附属,每年送来的东西大概也值这个价。她合上箱子,待再往里走了两步,只觉得呼吸一滞:那都是一卷卷的小牛皮纸,分门别类地记着一些门派的武功,当年五世家的最为详尽,就连凌轩宫的也有。

她翻了翻这些牛皮纸,再看一旁摆着的几把兵器,已经完全肯定当年五世家灭门的惨案同龙腾驿脱不了干系,就算不是主谋,也必是帮凶。她本想将这些毁去,想了想还是放下了,以后若要揭发出来,那么这些也算是证据。

许敛宁站起身,径自向石室的后门走去,走过一堆兵器时候碰到了其中一件,咣得一下掉出了不少箭支。她低下身,缓缓拿起其中一支箭,不禁微微蹙眉:“原来,也是龙腾驿做的……”她从张惟宜腿上起出的那支箭头和箭头上沾的毒,和手上的箭支竟是完全吻合。

许敛宁脸上微微现过杀机,喃喃道:“灭金陵沈家,害死青玄师姊,还有师父,连惟宜也是……柳君如,我一定教你身败名裂、无路可走,你的亲人门人我全部不会放过,我要你这世上只有仇人没有亲人……”

她抬手去推石门,门外却是通着柳氏祠堂。最新的一块牌位上用黑漆写着:柳门殷氏。许敛宁不由浮起几分笑意:“殷师妹,你也瞒得我们好苦……”

“谁在里面?”祠堂的门打开了,走进来的男子一袭黑衣,左颊上有一道长长的伤疤,一直划到下巴,破坏了原本俊美的容貌。

他微微一怔,道:“是你?”

许敛宁微微笑道:“这句话该我问才是。绍文,你怎的在这里?”

虞绍文神色复杂,轻声道:“一言难尽,你听我说……”

“你说,我听着,慢慢地说一夜也无妨。”她轻轻一拂衣袂,眉间的朱砂却渐渐变深。虞绍文退后两步,靠着门边:“这里不方便说话,你现下在哪里落脚,我明日来找你。”

许敛宁看着他,笑颜清浅:“我告诉你,落脚的地方,然后等着你带人来杀我么?”她倏然出剑,淡红色的剑锋已经抵着对方的眉心,可他竟然没有躲闪。

虞绍文神色沉静:“看来你已经清楚龙腾驿暗地里做的勾当,这样对你来说一点好处都没有,张惟宜就是先例。”

许敛宁淡淡道:“你说他早就知道?”

“我也不知道他怎么打听到龙腾驿的一些事,顺着查下来,竟然给他查出很多事情。那日我在你们往京城的路上截杀他,就是为了这个。”

“……他从来没有提过。”

虞绍文嘲讽地一笑:“他当然不会说了。此人心机之深,远远超过你所知道的。”

许敛宁沉默一阵,开口道:“那么我们也说得清楚些,我决计不会就此罢手,除非你将我杀了。”

他微微苦笑,轻叹道:“原来我们相识那么久,你还是不知道我的为人,没法子相信我。”

她神色微变,沉吟一下,方才还剑入鞘:“若要我信你,你现在便不能留在龙腾驿,随我回凌轩宫。”

虞绍文立刻爽快地应道:“好,我随你走。”

许敛宁听他答应得爽快,不觉瞥了他一眼,只听他笑嘻嘻道:“虽然凌轩宫也没什么好的,却比龙腾驿舒服多了,之前我就是想离开也没去处,现在不一样了。”

两人并肩从边门出去,因为有虞绍文陪着,也没有人盘查。

“我们现下去哪里?”虞绍文看了看周遭问道。

许敛宁走到道边的一棵柳树边,要将之前栓在这里的夜照放开了。她生怕到时出了差池,将夜照事先带到附近,到时可以骑马离开。她这一路过来,夜照对她已经十分亲热,见她过来就凑过头轻轻蹭。

她解开缰绳,忽听夜照一声长嘶,径自向她身后奔去。

许敛宁转过身,看见一个颀长的人影站在沉沉暮色中。夜照奔到那人身边,欢然嘶鸣,低下脖子在他身边转了好一会儿。

许敛宁站在原地,一时不能动弹,只听一道熟悉的清朗声音顺着风传来:“没想到许久不见,敛宁你却变笨了,连这位虞兄的话都相信。”

相见争如不见

许敛宁看着那个人缓步走来,突然觉得连呼吸也微微困难。

青衫翩然,如墨发丝在风中猎猎而舞。一如往昔的清俊面容,微微带点苍白,可嘴角的一抹笑意却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惟宜……?” 那一瞬间,却又举步难行。

张惟宜微微眯着眼看她,语气带笑:“嗯,是我。”

许敛宁蹙着眉问:“你怎的在这里?”

张惟宜轻轻一笑:“我知道你脸面薄,但也该等投怀送抱之后再问这些不相干的话罢?”他看了她身边的虞绍文一眼:“这位虞兄不是龙腾驿的么?怎么突然改过自新、另寻明路了?又或者是,另有打算?”

虞绍文抽出弧剑,硬生生挤出一句话:“张惟宜,我真是服了你,竟然可以无耻到这个地步。”

张惟宜眼中有淡淡重彩,语气很是柔和:“敛宁,你过来,你若要信这位虞兄,不过是与虎谋皮、自讨苦吃。”

许敛宁偏过头,看了虞绍文一眼,只见他脸色铁青、微微咬牙。而张惟宜却是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要笑不笑地看过来。她看着张惟宜右边的衣袖,那里并不是她想的那样空荡荡:“你的右臂……已经无碍了?”

他嘴角带笑:“原来你知道。不过现下已经接上了,你毋须担忧。”

许敛宁突然不知该用什么样的神情应对,心里却一片荒芜:“纵然绍文是龙腾驿的人,你又何尝不是呢,何必还要挑拨离间?”一时间心绪纷乱,可说出来的话却是平静如水:“我当真不懂你了,龙腾驿的人斩断了你的手臂,你却宁可和他们为伍,张公子可为我解释一番么?”

张惟宜看着她,不动声色地“哦”了一声,稍顿了顿又道:“原来你看出来了。其实这样也好,也省得我日后费心思编别的话来哄你。”

“张兄,你还同他们罗嗦什么?直接动手不是更简单?”一道阴冷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只见十来个着了龙腾驿服色的人走来,当先一人长剑在手,神色甚是不屑,“还是碰见故人就不忍心下手了?”

张惟宜轻轻一笑,笑意却到不了眼底:“在下已是废人,哪有余力留人,这还要仰仗韩兄了。”

那姓韩的更是不屑,可嘴上还是谦逊着:“张兄这是说什么话?御剑公子的大名谁人不知,也不过是断了手臂,总不至如此不济了罢?”他一指虞绍文,又道:“你这龙腾驿的叛徒,今日要给你逃出地界一步,我们也不用做人了。”

虞绍文抱着弧剑,冷笑道:“韩子建,你确是不用做人了。”

韩子建毫无惧色,转头道:“张兄,既然你舍不得出手,那么就为我掠阵可好?”

张惟宜轻描淡写道:“好啊。”话音刚落,他左手挽剑,身子微侧,一道艳丽的剑光隐没在韩子建的心口。韩子建没想到对方竟然会对他出手,伸手握住深陷的剑锋:“你,竟敢……”张惟宜微微笑道:“你放心,柳门主这里我自有交代。”向前一送,剑锋刺得更深。

这一变故来得太快,许敛宁和虞绍文完全没有反应过来。

只见张惟宜拔出太极剑,眼中清冷之极,青衫微微拂动,但见几道银光划过,已经将剩下的龙腾驿的弟子全部除掉。

其手段狠绝,连虞绍文也不禁打了个冷战。

许敛宁在天殇教时就隐隐觉得张惟宜的武功很杂,有时突然冒出几招剑法同武当派的精要完全相左,此刻这种感觉更是强烈。特别是眼下他左手握剑,非但没有不适,反倒十分自然。

张惟宜拭去太极剑上的血污,淡淡道:“那些弃暗投明的戏码我见得可笑,也决计不会去做着玩。只不过这些人碍手碍脚,我早看着不顺眼了。”

许敛宁伸手握住剑柄:“只是你打算怎么同柳门主交代?”

他看着对方,似笑又没笑:“死人不会说话,我怎么编都成,比如韩子建自不量力想拦你们,可运气却委实不好。”

许敛宁微微诧异:“你不打算拦我们?”

张惟宜侧过身,让出一条路:“这是自然,两位请便。”

虞绍文沉不住气,道:“张惟宜,你别假惺惺的,尽管划下道来。”

张惟宜神色淡淡,语气隐隐有些倨傲:“我何必要和手下败将为难?”他看了许敛宁一眼:“今日是我看在昔日情分上,他日再见必是敌对,许姑娘你多保重。”

许敛宁心中一顿,同他擦身而过,却听他低声道了一句:“今后,还是不要相见的好。”

待走出长长的一段路,虞绍文轻咳一声,打破了沉寂:“师父过世后,我有一段时间无所事事,后来开始帮着别人寻仇杀人,只要他们付得起酬劳。当日截杀张惟宜,我并不知道背后有那么多复杂的原因。”

他停了一会儿,又道:“我那时觉得什么天剑御剑,只是名声叫得响,其实没什么本事,就接下了。谁知竟然卷进龙腾驿的事情,无法脱身。我不能保证离了龙腾驿还逃过他们的追杀,于是只好留在那里。”

许敛宁道:“可是今夜一过他们就知道你叛出了。”

虞绍文微微苦笑:“我这人一向是没什么野心,有时候兴致上来了,时常顾着前面就忘了后面。”

许敛宁将掌门的指环交到他手中:“你也知道我修习了血魁禁,说不好哪一天真气反噬,还是早点将宫主之位交托给你的好。”

虞绍文合上手心,问道:“你已经发作了几次?”

“四年前刚修成时就反噬过,只是最近我觉得真气越来越不受控制,在走火入魔之前我定会自绝经脉,绝不会完全堕入魔道。”她微微一笑,“所以你只好勉为其难了。”

虞绍文将指环戴上:“好罢,就算我讲义气,把这件苦差事揽到身上。”

许敛宁嗤的一笑:“你到时候肯定会乐不思蜀。”

他仰面在草地上躺了下来,将手臂交叠在脑后:“等到天亮,我就去贺兰古径当这劳什子宫主。”

许敛宁也在他身边坐下,只觉得思绪纷乱,茫茫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你还记得你爹娘的模样吗?我只在做梦的时候见过,一直模模糊糊的,怎么也看不清。”他微微闭上眼,突然道。

许敛宁想了想,如实回答:“其实也记不得了。”

“你看,人都那么奇怪,明明连对方的长相都记不清了,却还记得有怎样的恩怨纠葛。”

她微笑道:“是啊。”

“我也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要争这天下第一的名头,总想着一统江湖,荣华富贵。尔虞我诈、机关算尽,得到的却不及失去的多……”他睁开眼望着天际的繁星,“如果能自由自在,想做什么便做什么,这样岂不是更有趣?”

许敛宁抬头看着天际,不知为何突然记起那日在崇丽阁互许衷情。那时张惟宜眼中清澈,许了极重的一辈子。

他们都以为是真的。

而今却没再给昔日诺言一次兑现的余地。

苏泠穿过庭院,被石桌上的三个酒坛子吓了一跳。她在庭院里绕了一圈,总算在屋顶上找到人:“我还当你喝高了摔在什么沟里了,原来还清醒得紧。”

张惟宜支着屋檐坐着,闻言轻轻一笑:“我好得很,你别自诩是什么故人就来管闲事。”他除了脸色苍白了些,看神情倒十分清醒。

苏泠的杏儿眼微微弯起,走近了些:“我记得第一次在武当见你的时候,你才那么点高,长得粉嫩嫩的多可爱,没想到现在越长越不像样了。”

张惟宜轻咳一声,淡淡道:“苏川主,其实你不必反复提醒我你芳龄几何了。”

苏泠大怒:“这点也不用你提醒我!”

张惟宜站起身,身子微微一晃,捂住嘴要吐不吐:“夜深了,我回去睡了。”苏泠看着他从屋顶跃下,脚步有些不稳,走了两步突然伸手扶住树干,一副难受的模样。苏泠知道他喝多了,无奈道:“与其借酒消愁,还不如解释清楚的好。”

张惟宜没回头,轻轻一笑:“解释?有什么好解释的,不就是我贪生怕死、攀附名利,投靠了龙腾驿?”

苏泠淡淡道:“柳君如纵然一肚子的阴谋诡计,却还及不上你的心思细密。张公子,我师父不过是看在故人的面子上明里暗里帮着你,你也别太过了。”

“苏川主,难道你就没被人利用过?”他直起身,慢条斯理地开口,“我约莫记得,你还是心甘情愿被人利用的。”

苏泠神色微变,许久才道:“呵,我便是等着看你的下场,到底是不是比我好。”

张惟宜慢慢往回走,眼前的事物都在微微晃动,不得安宁。

他的下场好是不好又关别人什么事?

他半点不需要什么人护着。

张惟宜脚步不稳地走回房间,桌上那一壶茶早已凉了,他也懒得叫人再泡新的,便抬起右手去取茶壶,明明用了力却不能将茶壶抬到杯口的位置。

他苦笑一声,换了左手才倒满了茶盏。

却还是有点不死心,又用右手去端茶盏。这个以前做惯的动作,却陡然变得十分艰难。盖子同茶杯不断相碰发出陶瓷的轻响,他却还没能挪到嘴边。

真的只是不甘心。

原本灵活的右臂像变得不是自己的。

其实应该庆幸的,起码还是被苏先生费尽心机给接了回去,起码别人看过来还不会想到他是个废人。

却连端茶着衣都办不到。

他勉力将茶盏举到合适的位置,手指突然一松,茶盏摔在地上碎成几片。张惟宜静静地坐着,突然颓然倚在桌边。

透过雕花的窗格,隐约可以看见外面的明月。月华有些寂寞地映在他的脸上,不知怎么映出了几许颓然失意。

一曲能教肠寸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