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什么事情了吗?”严肃的法令纹出现在帕科的嘴角,“你在生气?”

“我只是想单独去见他。欢迎你和其他人跟着我,跟踪并监控。假如跟丢了,虽说我想不太可能,我相信你知道地址。”

“这倒是真的,”他说,“但你一个人带着几百万新日元穿过巴黎……”他耸耸肩。

“要是钱被我弄丢了,主人会在意这点损失吗?还是会立刻准备好另一个包,装着另外四百万?”她伸手抓住皮包带,站起身。

“当然会准备另一个包,只是我们要花些力气凑足这个数量的现金。还有,主人不会‘在意’这点损失,你的意思我明白,但我受到的训练会让我在乎比这个数量更少的无意义损失。非常有钱的人往往知道该怎么照看好自己的财富,你日后会发现的。”

“随你怎么说。我反正自己去。不是单独去,但身边不需要有人,免得扰乱我的思路。”

“你的直觉。”

“对。”

就算他们在跟踪——她确定肯定有人跟踪——那他们也和平时一样无影无踪。说到这个,他们多半也在监控阿兰。那天上午阿兰告诉玛丽的地址,无论他在不在那儿,肯定已经成为他们注意力的焦点之一。

今天她感觉到了一股新的力量。她勇敢地顶住了帕科。事情和前一天晚上她陡然生起的疑心有关,考虑到帕科的幽默感、男子气和对艺术一无所知的可爱风度,她怀疑这家伙有一部分就是冲着她来的。她记得维瑞克说过,他们对她的生活的了解甚至超过她自己。那么,要填补玛丽?克鲁什霍娃这幅图画的最后几片空白,最简单的办法是什么?帕科?埃斯泰贝斯。一个完美的陌生人。太完美了。地铁站下行的自动扶梯上,她对着一面墙的蓝色镜子微笑,看见自己的发型,看见上午买的黑色保时捷眼镜时髦而简洁的钛合金镜框,她感到很满意。漂亮的嘴唇,她心想,这双嘴唇真不赖。上行的自动扶梯上,一个穿白衬衫和黑色皮夹克的瘦削年轻男人对她微笑,他胳膊底下夹着个大号黑色公文包。

我在巴黎,她心想。很久以来第一次,单单这一点就值得微笑了。今天我要给我那个恶心的白痴前情人四百万新日元,买他给我的某些东西。一个名字、一个地址或一个电话号码。她买了一等票,车厢会不那么拥挤,她可以靠猜测哪个乘客是维瑞克的手下消磨时间。

阿兰给她的地址位于北部的阴森市郊,在二十幢水泥高楼中的一幢里,这些高楼从相同的材质中拔地而起,是上世纪中叶的地产投机产物。雨越来越大,但她感觉天气也成了她的同谋;雨点让这个日子有了阴谋的气氛,珠子般打在时髦的橡胶拎包上,包里塞满了阿兰的财富。夹着几百万现金走在这片丑陋的土地上,用成捆的新日元犒赏不忠于自己的前情人,生活是多么奇妙。

她揿下标有门牌号的对讲按钮,没人回答。肮脏的平板玻璃门里,暗沉沉的门厅空空荡荡。这种地方,你进去了要自己开灯;但每次不等电梯开门,灯就会自己熄灭,留下你闻着消毒水和疲惫的空气默默等待。她再次揿下按钮。“阿兰?”没人回答。

她试着开门。门没锁。门厅里没有人。废弃摄像头的死鱼眼隔了一层灰尘盯着她。下午稀薄的光线从背后的混凝土荒原渗透进来。鞋跟咔哒咔哒敲打棕色瓷砖,她走到电梯间,揿下写着22的按钮。空洞的砰然一声,金属摩擦的呻吟声,一台电梯开始下降。电梯门上的塑料指示灯仍旧熄灭。电梯停下,发出一声叹息和渐渐消散的尖细呻吟。“亲爱的阿兰,你真是每况愈下。这地方烂透了,说真的。”电梯门打开,里面是一团黑暗,她在意大利拎包下寻找布鲁塞尔手包的翻盖。她摸出自从第一次在巴黎漫步就始终带着的绿色铁皮小手电,手电的前端刻着翁德尔电池的狮头商标。走进巴黎的电梯,你可能撞见任何东西:劫匪的手臂,热气腾腾的新鲜狗屎……

微弱灯光照亮的是银色钢缆——上过油,闪闪发亮,在空荡荡的电梯井里缓缓摇摆——她右脚的脚趾已经越过了瓷砖地的金属包边之外几厘米;她不由在惊恐中将光束指向下方——在两层楼以下看见了轿厢堆满垃圾的顶部。光束在电梯上逗留了几秒钟,她看清的细节多得惊人。她想到了微型潜艇驶下海底高峰的悬崖,脆弱的钢缆在静置了几百年的淤泥中颤动:积累多年的煤烟颗粒犹如松软的毛皮,一团干枯的灰色东西是个用过的安全套,反射的几点亮光是锡箔纸的碎片,糖尿病患者注射器的灰色管体和白色活塞……她紧紧地抓住电梯门,指关节攥得发痛。她慢慢将重心向后移,远离那个深坑。再退一步,她关掉手电筒。

“真该死,”她说,“我的天。”

她找到楼梯门,重新点亮手电筒,开始爬楼梯。八层过后,麻木感开始消退,她全身颤抖,泪水冲掉了妆容。

她再次敲门。门是多层堆积的模压板,拙劣地模仿红木质地,在走廊的单条生物冷光灯照耀下,彩印纹理只是勉强可见。“该死的,阿兰?阿兰!”门上的猫眼镜片像是对准她的小望远镜,却始终是一圈空白。走廊里很难闻,合成纤维的地毯保存着人们做饭的气味。

她试着开门,门把手能转动,廉价的黄铜门把手油腻腻、冷冰冰,那一包钱突然变得沉重,背带陷入她的肩膀。门一推就开。一小块橙色地毯,有着不规则的肉色方块花纹,积累了几十年的尘土,数以千计的房客和访客踩出一条清晰的小径……

“阿兰?”黑色法国烟草的气味,甚至有点让她安心……

她看见了他,银色的光线还是那么稀薄,方形的窗户之外,惨白的落雨天空衬着其他毫无特征的高楼,他蜷缩着躺在那块难看的橙色地毯上,姿势像个孩子,脊骨在深绿色拉绒夹克下拉成一个问号,左手张开盖住耳朵,白色的手指,指甲根微微泛着蓝色。

玛丽跪下,去摸他的脖子。但她已经知道了答案。窗外,全世界所有的雨水在滑落,永不停歇。抱住他的头,分开双腿,搂住他,晃动,摇摆,愚蠢的可怜的动物的哀哭,充满了贫瘠的四方房间……过了一段时间,她感觉手掌下有个尖锐的东西,一段非常细非常硬的不锈钢细丝从他耳朵里戳出来,夹在他冰冷的手指之间。

丑陋,难堪,不该这么死去;愤怒使得她站起身,双手仿佛鸟爪。她查看他死去的这个寂静房间。除了他破旧的公文包,这里感觉不到他的存在。打开公文包,她看见两个干干净净的新活页笔记本、一本还没读过但正走红的小说、一盒木杆火柴和半包高卢香烟。布朗斯的皮面记事本没了。她拍了一遍他的夹克,将手指伸进衣袋,但没有找到。

不,她心想,你不会记在那里的,对吧?但你也记不住号码或地址,对吧?她再次扫视房间,进入奇异的镇定状态。你肯定会记下来,但你为人诡秘,不信任我在布朗斯买的小记事本,对吧?你会在一家咖啡馆和一个姑娘见面,在纸板火柴或什么废纸的背面记下她的号码,然后忘个一干二净,然后过几周被我发现,帮你整理东西。

她走进狭小的卧室。卧室里有一把亮红色的折叠椅和一块充当床垫的廉价黄色泡沫塑料。某人的经血在泡沫塑料上画出了一只棕色蝴蝶。她抬起泡沫塑料,但底下没有东西。“你肯定很害怕。”她说,声音因为她不愿去理解的愤怒而颤抖,她的双手比阿兰的手还要冰凉,她摸着金色条纹的红色墙纸,寻找松脱的边缘、藏东西的地方。

“可怜的白痴混蛋……”

可怜的白痴死混蛋。没有。她回到客厅,有些诧异地发现他还在远处;她期待他会跳起来,大喊哈啰,挥舞着几厘米的魔术铁丝。她脱掉他的鞋子。鞋子需要换鞋底和鞋跟了。她朝鞋里看,摸着缝线。

没有。“别这么对我。”回到卧室。窄小的壁橱。扫开一组廉价白色衣架、一个软塌塌的干洗店塑料裹衣袋。把沾着经血的床垫拖过来,站上去,鞋跟陷入泡沫塑料,双手沿着模压板架子摸索,在最里面的角落里摸到了个硬邦邦的东西:叠成四方形的蓝色纸片。拆开,发现她仔细护理的指甲劈裂了,看见一个用绿色油墨笔写的号码。那张纸是个高卢烟盒。

有人敲门。

帕科的声音,“玛丽?哈啰!发生什么了?”

她把写着号码的纸塞进牛仔裤的裤腰,转身面对一双冷静而严肃的眼睛。

“是阿兰,”她说,“他死了。”

第19章

超级市场

他最后一次看见卢卡斯是在麦迪逊大道一家古老的大型百货商店门口。这就是事后他记忆中的卢卡斯:一个大块头黑人,身穿笔挺的黑色正装,准备走进他的黑色豪华轿车,一只闪着柔光的鞋子已经踏上艾哈迈德体内的奢华地毯,另一只还踩着崩裂的水泥路缘。

杰姬站在波比身旁,挂着金饰的软呢帽的宽阔帽檐遮住了她的脸,一条橙色丝绸头巾在颈后打结。

“你照顾好我们的年轻朋友,”卢卡斯用手杖头指着她说,“我们的伯爵,他身边可不是他的敌人。”

“谁是呢?”杰姬问。

“我会照顾好自己的。”波比,他并不喜欢别人认为杰姬比他有本事,虽说另一方面他也知道这多半是事实。

“一定,”卢卡斯说,动了动手杖头,指着波比的眼睛,“蔓城是个扭曲的地方,我的朋友。事情的本质很少和看起来是一码事。”为了证明这一点,他对手杖做了些什么事情,手杖头底下的黄铜长梗像伞骨似的悄然打开,锋利闪亮如刀刃,尖锐如针头。再一瞬间,它们消失了,随着一声砰然闷响,艾哈迈德宽阔的防弹车门紧紧关闭。

杰姬哈哈大笑,“我——操。卢卡斯还带着那根杀人杖。如今是了不起的大律师了,但街头生活毕竟会给你留下标记。说起来应该算是好事吧……”

“律师?”

她看着波比,“和你没关系,亲爱的。你跟我走,我怎么说你就怎么做,保证你没事。”

艾哈迈德汇入稀疏的车流,一个人力车夫望着逐渐远去的黄铜保险杠,不知为何捏响了手持的小喇叭。一只手——戴着金戒指,指甲修得很漂亮——按住他的肩膀,她领着波比穿过人行道,经过裹着破布正在睡觉的几个浪游者,走进了正在缓缓苏醒的超级市场。

十四层楼,杰姬说,波比吹声口哨,“都是这个样子?”她点点头,舀起棕色的粗砂糖,倒进咖啡杯最上面的黄褐色泡沫。两人坐在铸铁矮凳上,面前是一个小售货亭的大理石柜台,里面有个女孩,她和波比年龄差不多,染过的头发用发胶做成背鳍形状,忙着操作一台古老大机器上的旋钮和拉杆,机器有着黄铜水槽、拱盖、燃烧炉和展开铬合金翅膀的老鹰。柜台以前应该有别的用处,波比看见柜台的一头被砸扁了,变成弯弯曲曲的尖突,勉强塞在两根涂着绿漆的不锈钢圆柱之间。

“喜欢这地方吧?”杰姬拿起沉重的玻璃瓶摇动,将肉桂粉末洒在泡沫上,“说起来还有点像你们巴瑞城呢。”

波比点点头,售货亭和售货亭里物品的千万种颜色和纹理看得他眼花缭乱。任何东西似乎都不存在规律,也看不出有城市规划部门的存在。歪七扭八的过道从咖啡小亭前方的区域向外延伸。煤油灯嘶嘶喷出白色火苗,顶上是红色和蓝色的霓虹灯。一个穿皮裤的大胡子男人正在准备营业,他的售货亭似乎全靠蜡烛照明,红色和黑色的旧毯子上挂着几百个抛光的黄铜带扣,反射着柔和的烛光。市场里回荡着晨间的忙碌声,这儿有人咳嗽,那儿有人清清嗓子。东芝监察机器人呜呜驶过走廊,拖着伤痕累累的塑料推车,推车里塞满了绿色垃圾袋。有人给东芝机器人的上半身粘了个特大号的塑料娃娃脑袋,盖住了密密麻麻的摄像头和传感器,咧嘴微笑的蓝眼睛塑料娃娃还完好时,是想在不违反感官/网络版权保护法的前提下,尽量模仿某位走红的拟感明星。粉红色的脑袋上,淡蓝色的塑料仿珍珠头绳扎起了白金色的头发,随着机器人的行驶,滑稽地上下弹跳。波比看得哈哈大笑。

“这地方很不赖。”他说,示意女孩给他续杯。

“稍等,傻逼。”柜台里的女孩说,态度不可谓不和蔼可亲。她忙着把磨碎的咖啡粉装进古董天平一头的不锈钢漏斗,“昨晚演出后你睡了没,杰姬?”

“当然,”杰姬喝着咖啡说,“我跳的是第二场,然后在贾默那儿睡了一觉,沙发上凑合的,知道吧?”

“真希望我也能睡一会儿。每次亨利看见你跳舞,就不肯放过我……”她笑着拿起黑色塑料保温杯,给波比续了一杯咖啡。

“好吧,”波比看着那女孩继续折腾咖啡机,“接下来呢?”

“闲不下来嘛,”杰姬从挂着金色别针的帽檐下冷冷地打量他,“有地方要去,有人要见?”

“呃,没有。妈的。我的意思是说,呃,就这样了?”

“就怎样了?”

“这个地方。我们就待在这儿?”

“顶楼。我一个叫贾默的朋友在顶楼开俱乐部。估计谁也没法在那上头找到你,就算找到了,也不太可能偷偷摸上去。十四层楼基本上全是售货亭,他们有很多人卖的东西见不得光,懂吗?所以他们见到陌生人瞎打听总是很敏感。这儿有很多人多多少少算是我们的朋友。总之,你会喜欢这儿的。对你来说是个好地方,能学到很多事情,但你必须记住别乱说话。”

“要是不说话,我该怎么问问题?”

“好吧,我的意思说你要多听,差不多这个意思。还有要讲礼貌。这儿有不少狠角色,但大家各忙各的。波伏瓦估计今天傍晚过来。卢卡斯去安置区找他了,向他通报芬兰佬告诉你们的事情。亲爱的,你都听芬兰佬说了些什么?”

“说他楼上躺着三个死人。说他们是忍者,”波比看着她,“那家伙够怪的……”

“他平时可不卖尸体。不过你说得对,那家伙确实怪。来,跟我仔细说说。要冷静,声音要低要有分寸。觉得自己能做到吗?”

波比尽量按记忆讲述他们拜访芬兰佬的经过。杰姬打断了他几次,问他一些他通常无法回答的问题。第一次听他提到维根?卢德门,她点点头说:“对,贾默每次怀旧就要唠叨他。我得问问他……”听到最后,她靠在一根绿色立柱上,帽子垂下来盖住了眼睛。

“如何?”他问。

“有意思。”她答道,没有继续这个话题。

“我需要新衣服。”波比说,他们顺着停止的自动扶梯爬向二楼。

“你有钱吗?”她问。

“妈的,”他说,双手插进宽松褶裥牛仔裤的口袋,“我他妈没钱,但我需要衣服。你和卢卡斯和波伏瓦扣着我肯定有目的,对吧?蕾亚给我的这件衬衫实在太恶心了,裤子感觉随时都可能掉下来。我之所以会在这儿,是因为‘一天两次’那个下等人渣拿我的小命冒险,帮卢卡斯和波伏瓦测试他妈的什么鬼软件。所以,你他妈应该买几件衣服送我,明白了吗?”

“明白了,”她停顿片刻道,“这样吧。”她指着一个穿褪色牛仔裤的华裔姑娘说,那姑娘正忙着卷起几块塑料板,露出十几个挂满衣服的钢管架。“那位是林,我的朋友。你去挑衣服,我回头帮她找卢卡斯结账。”

半小时后,波比走出用毛毯隔出的试衣间,戴上印度爪哇产的飞行员墨镜,朝杰姬咧嘴微笑,“够犀利。”

“好吧,”她的手扇了扇,像是附近有什么东西烫得没法触碰,“不喜欢蕾亚借你的衬衫?”

他低头看着自己挑选的黑色T恤,看着胸口那一方赛博空间的全息贴纸——画面仿佛你在以最高速度刺穿数据网,贴纸边缘的网格线条都模糊了。“对,太俗气了……”

“也是。”杰姬说,打量着他身上的黑色紧身牛仔裤、踝部带太空服式褶皱的厚重皮靴和有两道金字塔形镀铬大头钉的黑色军用皮带,“好吧,这样就比较像伯爵了。走,伯爵,我在贾默那儿给你找了张睡觉的沙发。”

波比色眯眯地看着她,大拇指勾住李维斯牛仔裤的前袋口。

“一个人,”她又说,“别怕。”

第20章

奥利机场

帕科开着雪铁龙-道尼尔驶过香榭丽舍大街,沿着塞纳河北岸走了一段,然后穿过巴黎大堂市场。玛丽躺在皮革座椅里,座椅软得惊人,比她在布鲁塞尔买的皮夹克还精致,她努力排空大脑,不让自己动心。你是你的眼睛,她告诉自己,仅仅是眼睛,你的躯体只是重负,坐在这辆昂贵得讨厌的车里,被车速均匀地压在座位上。他们驶过纯洁广场,妓女和身穿蓝色连体工作服的货运气垫车司机讨价还价。帕科轻松自如地驾着车,穿行于狭窄的街道之间。

“你为什么说‘别这么对我’?”他从驾驶台上拿开手,把耳珠放回原位。

“你为什么会听到?”

“因为那是我的工作。我派了个女人带着抛物面监听器,爬上他对面那幢楼的二十二层。公寓里的电话断线了,否则我们肯定会用电话。她爬上楼,钻进楼西侧的通风管,监听器刚对准位置,就听见你说‘别这么对我’。你当时是一个人吗?”

“对。”

“他已经死了?”

“对。”

“那你为什么说这句话?”

“我不知道。”

“你认为是谁在这么对你?”

“不知道。也许是阿兰。”

“对你做了什么事呢?”

“死去?让事情更加复杂?随你说了算。”

“你这个女人真是不好懂。”

“让我下车。”

“我送你回你朋友的住处……”

“停车。”

“我送你回——”

“我走回去。”

银色轿车滑向路旁。

“我给你打电话,过——”

“晚安。”

“您真的不想去个水疗馆吗?”帕列奥罗格斯先生问,他身穿白色席纹呢上衣,瘦削优雅得像只螳螂,满头白发一丝不苟地从前额向后梳。“价钱没那么贵,而且也有意思得多。你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

“什么?”她从被雨点打湿的窗户和窗外的街道上收回注意力,“一个什么?”她的法语说得磕磕绊绊的,语气热烈,但音调古怪。

“这么漂亮的一个姑娘,”他拘谨地笑了笑,“不想去个地中海的小岛度假吗?都是你这种年纪的?你是犹太人吗?”

“不好意思,我没听清。”

“犹太人。你是吗?”

“不是。”

“太糟糕了,”他说,“你的颧骨很像某个类型的优雅犹太妞……如果你对耶路撒冷主星有兴趣,我能给你一个非常好的折扣,这个价钱可见不到这么棒的环境。包括租用太空服、一日三餐和从日航中心圆环直飞的穿梭机。”

“租用太空服?”

“耶路撒冷主星的大气层还没完全建成。”帕列奥罗格斯先生说,把一叠粉色打字纸从写字台一侧搬到另一侧。他的办公室是个小鸽子笼,墙壁打着波罗斯岛和澳门的全息景观。她之所以选择这家旅行社,原因就是它怎么看怎么地位卑下,而且就在安德莉亚家附近地铁站的小商业广场里。

“不了,”她说,“我对水疗不感兴趣,我要去这儿。”她指了指皱巴巴的高卢烟盒包装纸,蓝色纸片上写着个地址。

“好吧,”他说,“当然可以,但我没法帮你预订住处。你去探望朋友?”

“出差,”她不耐烦地说,“必须马上就走。”

“好的,好的,”帕列奥罗格斯先生,从写字台后的架子上取出廉价的移动终端,“能报一下信用号码吗?”

她在黑色皮包里翻了翻,取出厚厚一沓新日元,帕科忙着搜查阿兰死去的那套公寓时,她从帕科的包里拿走了一些钱。透明的红色橡皮筋扎着这沓钞票。“我付你现金。”

“哎呀,天。”帕列奥罗格斯先生用粉红色的指尖碰了碰最顶上一张钞票,像是以为它们只是个幻影,“我明白了。呃,您知道的,我通常不这么做生意……不过嘛,终归是可以通融的……”

“快,”她说,“必须要快……”

他看着她,“我明白了。您能告诉我——”他的手指开始揿下移动终端的按键,“您打算用什么名字出行吗?”

第21章

公路时间

特纳在静悄悄的屋子里醒来,只听见茂盛花园中苹果树上的鸟儿啁啾。他睡的是鲁迪留在厨房的那张破沙发。他打水煮咖啡,屋顶水箱的塑料管道发出噗噗声,他灌满水壶,放在丙烷炉上,出门走上门廊。

鲁迪的八辆车披着露珠,在砾石车道上一字排开。特纳走下台阶,一条增强猎犬小跑进敞开的大门,黑色面罩发出轻柔的嘀嗒声,打破了清晨的寂静。猎犬停下脚步,淌着口水,变形的头部左右摆动片刻,然后匆匆忙忙穿过砾石车道,转过门廊拐弯消失了。

特纳在改装成氢电池驱动的暗棕色铃木吉普前站住。说不定是鲁迪亲手改装的。四轮驱动,加大轮胎,越野钉上结着一层淡灰色的河泥。车身小,速度慢,可靠,很少上路……

他经过两辆锈迹斑斑的本田轿车——一模一样,同年同款。鲁迪会拆一辆修一辆;两辆估计都动不了。看见四九款雪佛兰面包车堪称完美的棕色和茶色车身漆,他不由自主地笑了,回想起鲁迪租了辆平板卡车从阿肯色州拖回家的生锈车壳。这辆车仍旧是汽油驱动,引擎的内表面多半干干净净,就像挡泥板上手擦抛光的巧克力色漆面。

灰色塑料防水布下有半架道尼尔地效应飞机,自制拖车上有一辆黄蜂式黑色铃木比赛用摩托车。不知道鲁迪上次认真参加比赛是多久以前了。载着摩托车的拖车旁,另一块防水布下有一辆雪地车。然后是一辆斑驳变色的灰色气垫车,战争时的剩余物资,厚实的楔形装甲钢板散发着涡轮发动机所用煤油的气味,铁丝网加固的气垫软塌塌地贴着砾石车道,窗户是几小块狭长的高强度厚塑料,撞锤般的保险杠上用铆钉固定了俄亥俄车牌,而且是最近更新过的。“我知道你在想什么,”莎莉说,他转过身,看见她站在门廊栏杆前,端着热气腾腾的咖啡壶,“鲁迪说,要是有它飞不过去的地方,撞也能撞过去。”

“快吗?”他摸着气垫车的装甲护板说。

“当然,但乘个一小时,你就需要换根脊梁了。”

“合法吗?”

“官老爷确实不喜欢它的外形,但法律手续肯定没问题。据我所知,没有法律禁止使用装甲。”

“安琪感觉好点了,”莎莉说,特纳跟着他走进厨房,“是不是啊,亲爱的?”

米切尔的女儿从餐桌前抬起头。和特纳一样,她的淤青也已经褪色,变成两个大大的逗号,仿佛喷涂的蓝黑色眼泪。

“我这儿有个朋友是医生,”特纳说,“你昏过去的时候他帮你检查了身体。他说你没问题。”

“你哥哥。他不是医生。”

“抱歉,特纳,”莎莉在燃气灶前说,“我从来有一说一。”

“好吧,他不是医生,”特纳说,“但他很厉害。我们担心玛斯会对你做什么手脚,你要是离开亚利桑那就会病倒……”

“比方说皮质炸弹?”她舀起一勺凉燕麦粥,用的碗上有裂纹,边缘绘着苹果花,特纳还记得这套餐具。

“天哪,特纳,”莎莉说,“你这是惹了什么麻烦?”

“问得好。”他在餐桌前坐下。

安琪嚼着燕麦,盯着他。

“安琪,”他说,“鲁迪扫描你的时候,发现你脑袋里有些东西。”

她停止了咀嚼。

“他不知道那是什么。肯定是什么人放的什么东西,放进去的时候你多半还很小。明白我的意思吗?”

她点点头。

“知道那是什么吗?”

她吞下嘴里的东西,“不知道。”

“但你知道是谁放进去的?”

“知道。”

“你父亲?”

“对。”

“知道为什么吗?”

“因为我生病。”

“你有什么病?”

“我不够聪明。”

中午时分,他准备好了,气垫车加足燃料,在铁网围栏的门口等候。鲁迪给了他一个四四方方的黑色拉链口袋,里面塞着新日元,有些钞票已经旧得近乎透明。

“我试过用法语翻译程序跑那盘带子。”鲁迪说,一条猎犬拿沾满灰尘的肚皮蹭他的腿,“没用。我感觉像是某种混杂法语。混的可能是什么非洲语言。你要一份吗?”

“不要,”特纳说,“你慢慢玩吧。”

“谢谢,”鲁迪说,“但我就免了。要是有人问起,我可不打算承认你来过。莎莉和我今天下午去孟菲斯投奔两个朋友。留下几条狗看家。”手伸到猎犬的塑料面罩背后挠着,“对吧,小子?”狗呜呜叫着扭动身体。“我给它们装红外视觉传感器的时候,花了好大力气训练它们不去追杀浣熊,”他说,“否则这个郡的浣熊估计就绝种了……”

莎莉和那女孩走下门廊的台阶,莎莉拎着一个破破烂烂的帆布拎包,里面装着三明治和一保温瓶的咖啡。特纳想起她在二楼床上的样子,对她笑了笑。她报以微笑。她看上去比昨天苍老和疲惫。安琪换掉染血的玛斯-新科T恤,穿着莎莉找来的肥大黑T恤。这么打扮,她显得更年轻了。莎莉用眼影仔细遮住淤青剩下的印痕,样子在面容和宽松T恤的映衬下显得很奇怪。

鲁迪把气垫车的钥匙交给特纳,“我今天早上让旧克雷电脑汇编了一份最新的企业新闻。有件事情你应该知道一下,玛斯生物实验室宣布克里斯托弗?米切尔博士意外身亡。”

“有意思,这帮人真会拐弯抹角。”

“记得扣好护具,”莎莉说,“否则没到斯泰茨伯勒旁道,你的屁股就青一块紫一块了。”

鲁迪看一眼那女孩,又扭头看着特纳。特纳能看清哥哥鼻根处破裂的毛细血管,他两眼充血,左眼皮明显在抽搐。“好吧,看来得说再见了。说来有趣,但我还以为我再也见不到你了呢。见到你回到这儿,真是挺有意思的……”

“好吧。”特纳说,“你俩都挺让我意想不到的。”

莎莉别开视线。

“总之谢谢了。我看我们该出发了。”他爬进气垫车的车厢,期待离开。莎莉捏了捏女孩的手腕,把拎包交给女孩,站在女孩身旁,看着她爬上两级铰链脚踏。特纳坐进驾驶座。

“她一直问你在哪儿,”鲁迪说,“后来她情况很不好,合成内啡肽没啥用处,她每隔两小时就问一次你在哪儿、你什么时候回来。”

“我送了钱给你,”特纳说,“足够带她去千叶。那儿的诊所说不定能尝试什么新疗法。”

鲁迪嗤之以鼻,“千叶?天哪,她是个老太太了。让她在千叶多活几个月能有什么意义?她真正想要的是见你一面。”

“可惜我做不到。”特纳说,那女孩坐进他旁边的座位,把拎包放在两脚之间的地上。“回头见,鲁迪。”他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