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

“再见。”莎莉搂着鲁迪说。

舱门向下关闭,安琪问:“你们说的是谁?”特纳插好点火钥匙,发动涡轮机,同时给气囊充气。透过他旁边的狭窄小窗,他看见鲁迪和莎莉快步离开气垫车,涡轮机的噪音惹得猎犬畏缩吠叫。脚踏板和手动控制器都比平常尺寸大,设计意图是方便身穿防辐射服的驾驶员操纵。特纳滑行穿过大门,在一大片砾石车道上掉头,安琪忙着扣上护具。

“我母亲。”他答道。

他加快涡轮机的转速,气垫车向前颠簸摇摆。

“我没见过我母亲。”女孩说,特纳想起她父亲也死了,但女孩还不知道。他猛踩油门,气垫车冲下砾石车道,险些撞上鲁迪的一条猎犬。

莎莉说得对,这东西只要开起来,涡轮发动机就带着车身颤抖。以每小时九十公里开在旧州际公路坑坑洼洼的沥青路面上,它能震掉你的牙齿。沉重的装甲气囊碾过不平整的路面,民用运动气垫车凭滑行效应只能开在平坦光滑的表面上。

特纳却发现自己很喜欢这种感觉。找准方向,轻轻一拨油门,你就蹿出去了。不知是谁在前向观瞄窗的上方挂了一对泡沫塑料骰子,粉红色的骰子已经被太阳晒得褪色,涡轮机的呜呜声音在背后仿佛一面坚硬的石墙。女孩似乎渐渐放松,望着路边的风景,心不在焉的表情近乎于满足,特纳很高兴他不必陪她聊天。你很烫手,他心想,瞥了女孩一眼,你大概是今天地球表面上最烫手的小东西了,而我开着鲁迪的把戏战车带你去蔓城,他妈的根本不知道该拿你怎么办……也不知道是谁炸了那个购物广场……

回顾一遍,他告诉自己,转弯进入山谷,再回顾一遍,迟早能发现端倪。米切尔接触保坂,声称他要变节。保坂雇佣了康洛伊,召集医疗小组检查米切尔身体有无异常。康洛伊组织队伍,联系特纳的代理人。特纳的代理人是日内瓦的一个电话号码里的一个声音。保坂派艾莉森去墨西哥帮他疗伤,康洛伊最后来接他。就在事情彻底乱套之前,韦伯说她是康洛伊在现场的探子……女孩的飞机开始降落,有人偷袭,照明弹和自动武器。要他说,感觉像是玛斯,属于他意料之内的行动,他雇佣打手就是为了应付这种情况。然后,天空变成白色……他想起鲁迪说的轨道炮……是谁呢?还有女孩脑袋里的那团乱麻,鲁迪在断面扫描仪和核磁共振成像仪上看到的东西。她说她父亲从一开始就没打算逃跑。

“没有公司。”她对着窗口说。

“什么?”

“你没有公司,对吧?谁雇佣你,你就为谁做事,是这样吧?”

“对。”

“你不害怕吗?”

“当然害怕,但不是因为那个……”

“我们一直有公司。我父亲说我不会有事的,说我只是要换一家公司……”

“你不会有事的,他说得对。但我必须搞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然后送你去你应该去的地方。”

“日本?”

“随便哪儿。”

“你去过吗?”

“当然。”

“我会喜欢吗?”

“为什么不会呢?”

她再次陷入沉默,特纳把注意力放在公路上。

特纳俯身打开车头灯。“它让我做梦。”女孩说,声音几乎被涡轮机的噪音淹没。

“什么让你做梦?”他假装在全神贯注开车,尽量不扭头看她。

“我脑袋里的东西。通常只在我睡觉的时候。”

“是吗?”他想起女孩在鲁迪的卧室里,如何翻白眼,如何颤抖,如何用他不懂的某种语言说话。

“有时候也在我醒着的时候。就像我接入了操控台,但我不受网络束缚,我在飞,而且那儿不止我一个人。有天夜里我梦到一个男孩,他伸出手要捡什么东西,那东西在伤害他,但他没有看见自己其实是自由的,他只需要松手就行。于是我告诉了他。有短短一秒钟,我能看见他在什么地方,而且我根本不是在做梦,那是个难看的小房间,地毯被弄脏了,我看得出他需要洗澡,感觉到他的鞋子里黏糊糊的,因为他没穿袜子……那和做梦不一样……”

“不一样?”

“不一样。梦里都是些很大、非常大的东西,我也很大,和其他东西一起,在移动……”

气垫车隆隆驶上通向州际高速路的混凝土匝道,特纳吐出一口气,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一直憋着这口气。“其他东西?”

“发光的明亮东西,”又一阵沉默,“不是人类……”

“你花了很多时间在赛博空间里吗,安琪?我指的是用操控台接入。”

“没有,只在学东西的时候。我父亲说那对我不好。”

“他对那些梦说了什么吗?”

“只说它们在变得越来越真实。但我从没说过其他那些……”

“愿意告诉我吗?也许能帮助我理解情况,搞清楚接下来该怎么办……”

“有些东西告诉我事情。故事。那儿曾经什么都没有,不存在拥有自我意识的东西,只有数据和人类在移动。然后发生了什么事情,它……它感知到了自我。关于那个还有另外一个故事,一个女孩,眼睛上有镜子,一个男人,因为恐惧而对什么都不在乎。那个男人做了什么事情,帮助那东西感知到了自我……然后,它的自我分裂成不同的部分,我认为那些部分就是其他东西,那些明亮的东西。但很难说,因为它们不是用语言告诉我的……”

特纳感觉到后脖颈的皮肤阵阵刺痒。有记忆要浮现出来了,来自米切尔档案的回头大浪。一条走廊里,灼人的羞愧;肮脏的米色墙漆在剥落;剑桥,学生宿舍……“安琪,你在哪儿出生?”

“英格兰。然后我父亲进入玛斯,我们就搬家去日内瓦了。”

弗吉尼亚州的某处,他驾着气垫车驶过砾石路肩,开上茂盛的草场,干燥夏日的尘土在车尾打旋,他向左拐弯,停进一片松林。涡轮发动机熄火,车身落在气囊上。

“现在该吃点东西了。”他说,伸手去拿莎莉的帆布拎包。

安琪解开护具,拉开黑色运动衫的拉链。运动衫底下是贴身的白色衣服,圆领口露出年轻胸部上方被晒黑的孩童般的光滑皮肤。她从特纳手里拿过拎包,取出莎莉为他们准备的三明治。“你哥哥怎么了?”她问,递给他半个三明治。

“什么意思?”

“呃,肯定有什么吧……莎莉说他总在喝酒。他不高兴吗?”

“不知道,”特纳说,弯腰扭动脖子和肩膀驱赶酸痛,“我的意思是他肯定不高兴,但我不知道为什么。人们有时候就是会这么陷进去。”

“你指的是因为没有公司照顾他们吗?”她咬了一口三明治。

他看着安琪,“你在跟我开玩笑吗?”

安琪点点头,嚼着满嘴的食物,吞下去。“有一点吧。我知道很多人不为玛斯工作。过去不,以后也不。你是一个,你哥哥是另一个。但我是真的想知道。我挺喜欢鲁迪的,明白吗?但他看上去那么……”

“那么完蛋,”他替安琪说完,三明治还拿在手里,“陷得那么深。要我说,有时候你非得跳起来不可,要是不跳,就会死死地陷进去……而鲁迪就一直没跳起来。”

“就像我父亲想把我弄出玛斯?那算是我的跳起来吗?”

“不算。跳起来是你必须为自己做的决定。就是忽然想明白了,别处有更好的事情等着你……”他停下来,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于是咬了一口三明治。

“你就是这么想的吗?”

特纳点点头,心想天晓得是不是真的。

“所以你离开了,而鲁迪留在那儿?”

“他很聪明。现在还是很厉害,而且有一堆学位,全都是在网上拿到的。二十岁就在杜兰大学拿到了生物技术的博士学位,还有好多其他的。但他没寄出过简历,一份也没有过。那时候经常有人来招揽他,但他要么跟他们胡扯,要么存心挑事……我认为他觉得自己一个人也能有所成就。就像猎犬的面罩。我猜那上面有好几个原创专利,但……总而言之,他留在了那儿。做些小买卖,帮别人制作硬件,他在我们郡还挺受欢迎的。后来我们的母亲病了,病了很长时间,但我已经离开……”

“你在哪儿?”安琪打开保温杯,咖啡的香味充满了车厢。

“能去多远就去多远。”他说,被自己声音里的愤怒吓了一跳。

她把塑料杯递给特纳,倒了满满一杯热腾腾的黑咖啡。

“你呢?你说你没见过你母亲。”

“确实没有。我小时候他们就分手了。她不肯继续履行合同,除非他答应分她一部分股票期权。至少他是这么说的。”

“他是个什么样的人?”他喝一口咖啡,然后还给安琪。

她从红色塑料杯的杯沿上看着特纳,莎莉的眼影包围着那双眼睛。“还是你告诉我吧,”她说,“或者二十年后再来问我。我才十七岁,怎么可能知道?”

他笑着说:“感觉好点了?”

“大概吧。考虑到我们的处境,已经很好了。”

他突然以前所未有的方式意识到她的存在,他紧张地向着控制器伸出手,“很好,我们还有很长一段路要走……”

那天夜里他们睡在气垫车上,车停在南宾夕法尼亚州一家汽车影院锈迹斑斑的钢铁格架背后,格架在多年前曾用来支撑银幕。特纳的风雪衣铺在涡轮机突出部分底下的装甲地板上。安琪在喝已经凉掉的最后几口咖啡,她坐在乘客座上头的方形舱盖口,望着萤火虫在枯黄草丛中舞动。

睡到某个时候——她父亲档案里的纷乱画面仍在侵扰他的梦境——她翻身滚到他身旁,温暖而柔软的乳房隔着她轻薄的T恤贴上他赤裸的脊背,她的胳膊搂住他,抚摸他平坦腹部的肌肉,但他一动不动,假装睡得更沉了,很快发现自己走进了米切尔那个生物件里更黑暗的篇章,怪异的东西浮上来,与他最古老的恐惧和创痛混在一起。黎明时分他醒来了,听见她坐在车顶上轻声唱歌:

我爸爸他是个英俊的魔鬼

拖着一条九英里长的锁链

每个链节上都有

一颗心在摇荡

每一颗心都是

他爱过辜负过的一个少女

……

第22章

贾默的俱乐部

爬上另外十二段不会动的自动扶梯,就到了贾默的俱乐部,它占据了顶层后部的三分之一面积。除了利昂那地方,波比还没见过其他的夜店,他发现贾默的俱乐部既带劲又吓人。说带劲是因为这儿够大,也因为装潢的水准在他眼中相当可观,说吓人是因为夜店在白天怎么看都不太真实。鬼气森森。他东张西望,大拇指勾着新牛仔裤的臀袋,杰姬和一个身穿皱巴巴的蓝色连体服的马脸白人咬着耳朵说悄悄话。俱乐部里摆着黑色仿山羊皮的软长椅、黑色圆桌和几十个华美的透光木屏风。天花板涂成黑色,每张桌子的正上方都嵌着一盏小水银灯,用黯淡的光线照亮桌子。店堂中央是舞台,此刻被挂在黄色绝缘线上的工作灯照得雪亮,舞台中央是一组樱桃红色的鼓。他不确定为什么,但这里让他毛骨悚然;像是能感觉到什么半生半死之物,像是视野边缘有什么东西随时会开始蠕动。

“波比,”杰姬说,“过来和贾默打个招呼。”

波比聚集起所有的酷帅气度,踏着纯黑色的地毯走过去,面对面看着那个马脸男人。这个男人的黑发正日益稀疏,他在工作服底下穿着白色礼服衬衫。有一双狭长的眼睛,颧骨很高,底下是一天没刮的胡须。

“很好,”男人说,“你想当牛仔?”他看着波比的T恤,波比不安地觉得他说不定会哈哈大笑。

“贾默是个骑师,”杰姬说,“牛逼得不行。对吧,贾默。”

“听他们瞎说,”贾默还是看着波比,“那是很久以前了,杰姬。你上去跑过多少个小时?”他问波比。

波比的脸烧得烫手,“呃,大概一个小时吧。”

贾默挑起茂密的眉毛,“万事开头难。”他微微一笑,露出整齐得不自然的一嘴小牙齿,波比觉得数量好像也有点多。

“波比,”杰姬说,“芬兰佬跟你说的那个维根,你不妨问问贾默他是个什么角色。”

贾默瞥了一眼杰姬,然后看着波比说:“你认识芬兰佬?作为一个热狗人,你的关系还够深的,是吧?”他从臀袋里掏出蓝色塑料吸入器,插进左鼻孔喷了一下,然后放回口袋里,“卢德门。维根。芬兰佬跟你说了维根?他肯定老糊涂了。”

波比不知道这话什么意思,但这会儿似乎不合适问。“呃,”波比壮着胆子说,“这位维根在高轨道的什么地方,有时候卖东西给芬兰佬……”

“扯淡吧?哈,险些骗过我。要我说?维根不是死了就是傻了。比普通牛仔还疯狂,明白我啥意思吧?已经神经病了。完了。好些年没他消息了。”

“贾默,”杰姬说,“我觉得你最好先听波比说完。波伏瓦今天下午要来,他会有问题要问你,所以你最好搞清楚情况再说。”

贾默看着他,“好吧,我明白了。波伏瓦先生要我还他这个人情,是这意思吧?”

“我没法代表他,”杰姬说,“但我猜应该是这样。我们需要个安全的地方,让伯爵藏在这儿。”

“伯什么嚼?”

“我,”波比说,“说的是我。”

“好吧,”贾默说,一丁点热情都没有,“跟我去里面的办公室。”

贾默的古董橡木写字台上,一台赛博空间操控台占据了三分之一面积,波比看得目不转睛。操控台是哑光的黑色,定制货色,哪儿都找不到商标。他抻着脖子张望,向贾默讲述“一天两次”和他企图闯数据库的故事,讲那个感觉像是女孩的东西和他母亲被炸得粉身碎骨。他从没见过看上去这么带劲的操控台,他记起杰姬说过,想当年贾默是个超一流的牛仔。

波比说完,贾默往椅子里一躺。“想试试?”他问道,声音很疲惫。

“试什么?”

“那个操控台。我觉得你肯定想试试。看你怎么坐立不安就知道了。你要么是很想试试,要么是非常想去撒尿。”

“妈的当然想了。我是说,呃,谢谢,呃,我很想……”

“有啥好想的?反正谁也不会知道是你而不是我,对吧?杰姬啊,你不如和他一起接进去?就算贴身保护了。”他拉开抽屉,取出两套电极,“但你什么也别乱动。就是出去逛逛飞两圈。别企图碰运气什么的。我欠波伏瓦和卢卡斯一个人情,看起来还人情就是帮忙保护你。”他把一套电极递给杰姬,另一套递给波比,然后起身抓住黑色控制台两边的把手,将机器转过来面对波比,“来吧。保证爽得你尿裤。这东西已经有十岁了,但在绝大多数方面还是天下无敌。一个叫机器杰克的家伙从零搭出来的。他曾经是波比?奎因的硬件大师。他俩一块爆了蓝光公司,那会儿你估计还没生出来呢。”

波比已经接好了电极,他看着杰姬。

“没有串联过?”

他摇摇头。

“好吧。我们接入,但我会挂在你的左肩上。我说退出你就退出。你要是看见什么异样,那是因为有我陪着你,明白了?”

他点点头。

她从软呢帽后取下一对银头长钉,放在操控台旁的桌面上。她把电极塞进橘红色的丝绸头巾,将接触点贴在额头上。

“走吧。”她说。

此刻和过去,快进,贾默的操控台带着他翱翔,远远高于霓虹热核,脚下是一片陌生的数字地形。巨大的东西,犹如尖锐的高山,聚集在赛博空间的虚无之中。“慢点儿,波比。”杰姬的声音低沉而甜美,从他身旁的虚空中传来。

“我的天,这东西太顺溜了!”

“对,但你必须慢下来。这么快对咱们没好处。你想要的是巡游。带咱们上去,然后慢慢降落……”

他放慢速度,直到两人开始滑行。他向左扭头,以为能看见杰姬,但左边什么也没有。

“我在这儿,”她说,“别担心……”

“奎因是谁?”

“奎因?贾默认识的哪个牛仔吧。他当年谁都认识。”

他向左直角转弯,绕着网格交汇点慢慢旋转,测试操控台的响应。太了不起了,他在赛博空间从没有过这样的体验。“我操,跟这东西相比,小野-仙台就像小孩的玩具……”

“这东西多半用的是O-S线路。贾默说他们以前用的是这个。再往高处走一走……”

两人毫不费力地飞过网格,数据在底下迅速掠过。“这么高什么也看不清啊。”他抱怨道。

“错了。在空白的区域逗留得足够久,就会看见很有意思的东西。”

正前方,数据网的结构似乎在颤抖。

“杰姬,看……”

“停下。等着。没关系。相信我。”

远方的某个地方,他的双手在不熟悉的键盘布局上移动。他已经稳住了,一块赛博空间变得模糊和浑浊。“这是——”

“Danbala ap monte I,”杰姬说,刺耳的声音在他脑海里响起,嘴里尝到了鲜血的味道,“丹巴拉在骑她。”他知道这句话是什么意思,但声音在脑袋里仿佛烙铁。浑浊的空间逐渐分化,像是开始冒泡,变成两团不停变幻形状的灰色。

“雷格巴,”她说,“雷格巴和奥古费雷,战神。奥古老爹!圣小雅各!Viv la Vyèj!”

烙铁般的笑声充满数据网,锯着波比的脑袋。

“Map kite tout mizé ak tout giyon,”另一个声音说,流畅冰冷如水银,“你看,老爹,她来这儿是为了抛弃她的坏运气!”那个笑声再次响起,波比克制住一阵歇斯底里,因为银铃般的笑声像气泡似的穿透了他。

“她碰到了坏运气,丹巴拉的骏马?”奥古费雷的声音犹如烙铁,波比有一瞬间觉得他看见灰雾中闪过一个人影。那个声音发出可怕的呼啸笑声。“对!对!但她知道并不是这样!她不是我的骏马,不是,否则我会治好她的运气!”波比想叫,想死,只要能逃离这些声音,逃离从灰色裂隙中吹出的难解狂风,炽热而潮湿的风吹来了他无法辨识的气味。“而且她赞美圣母!听啊,小妹妹!La Vyèj接近了,没错!”

“对,”另一个声音说,“她正在穿过我的领地,我掌管的是大道小径。”

“但是,奥古费雷,我必须告诉你,我们的敌人也在接近!快去门口,妹子,要当心!”

这时,灰色区域开始褪色、减弱、缩小……

“快退出。”她说,声音微弱而遥远。她又说,“卢卡斯死了。”

贾默从抽屉里取出一瓶苏格兰威士忌,拿过一个塑料高球杯,小心翼翼地倒了六厘米高度的烈酒。“你看着像要死了。”他对杰姬说,声音温柔得吓了波比一跳。他们退出了已经至少十分钟,谁也没有再说一句话。杰姬像是被打垮了,一直在咬下嘴唇。贾默的样子要么是不高兴要么是愤怒,波比看不出究竟是哪个。

“你为什么会说卢卡斯死了?”波比壮着胆子问,寂静在贾默逼仄的办公室里淤积,他像是就快窒息。

杰姬看着他,但眼睛似乎无法聚焦。“要是卢卡斯还活着,他们不会这么接近我,”她说,“我们有契约和协定。首先被招来的永远是雷格巴,但他应该和丹巴拉一起出现。他的人格取决于和他一同显现的洛阿。卢卡斯肯定死了。”

贾默把威士忌从桌上推给杰姬,但杰姬摇摇头,铬合金和黑色尼龙的电极还贴在额头上。贾默做了个厌恶的鬼脸,收回酒杯,自己一饮而尽。“真是一坨狗屎。你们开始和他们瞎搞之前,事情要有意义得多。”

“他们又不是我们弄出来的,贾默,”她说,“他们本来就存在,找到我们是因为我们理解他们!”

“还是一坨狗屎,”贾默疲惫地说,“不管他们是什么和从哪儿来,他们只是把自己变成了一群疯黑鬼想看见的样子而已。明白我的意思吗?赛博空间里不可能存在你们必须用他妈的丛林海地语和他们交谈的东西!他们只是看见你们和你们的巫毒异教,觉得是个不错的组织,而波伏瓦、卢卡斯和其他那些人,他们首先是商人来着。那些该死的东西知道怎么做交易!这是他们的天性!”他拧紧瓶盖,把酒瓶放回抽屉里,“说起来,亲爱的,他们搞不好只是网络里某个特别巨大的势力,拥有无数打手,只是顺便捎带上了你们而已。投射出那些东西,那些狗屁……你知道有这个可能性,对不对?杰姬,对不对!”

“不可能,”杰姬说,声音冰冷而平淡,“但我怎么知道那不是我能解释的任何东西……”

贾默从口袋里掏出一方黑色的塑料东西,开始刮胡子。“当然。”他说。自动剃须刀嗡嗡震动,他顺着下颚轮廓推动剃须刀。“我在赛博空间住了八年,明白吗?告诉你,我知道那里头没什么妖魔鬼怪,连……总而言之,要我打电话给卢卡斯吗?帮你宽宽心什么的。你有他那辆劳斯莱斯的号码吗?”

“没有,”杰姬说,“算了。咱们最好保持低调,等波伏瓦出现再说。”她站起身,扯掉电极,拿起帽子,“我去躺会儿,看能不能睡着。你盯着点波比。”她转身走向办公室的大门,样子像是在梦游,失去了身上所有的精神。

“好极了,”贾默顺着上嘴唇推动剃须刀,“喝一杯?”他问波比。

“呃,”波比说,“好像有点早……”

“对你也许是的。”贾默把剃须刀塞回口袋里。杰姬出去关上门,贾默微微欠起身。

“小子,他们是什么样子?你看清了吗?”

“只是灰色的影子。很模糊……”

贾默像是大失所望。他重新躺进椅子。“我不认为你有可能看清楚他们,除非你也是他们的一部分,”他用手指敲着椅子扶手,“你认为他们有可能真的存在吗?”

“呃,我可不想去跟他们瞎搞……”

贾默看着他,“是吗?哈,说明你也许比你看上去要聪明。我也绝对不会去和他们瞎搞。我在他们开始出现前就不玩了……”

“你认为他们是什么?”

“啊哈,越来越聪明了……好吧,我不知道。就像我说的,我不认为我能买账,承认他们是一帮海地巫毒神灵,但话也说回来,谁知道呢?”他眯起眼睛,“也许是病毒程度,在数据网里失控增殖,变得非常聪明。这就够吓人了;也许图灵帮不想声张。也许人工智能找到办法,分裂出自我的一部分进入数据网,这会逼疯图灵帮的。我知道有个为骑师定制硬件模组的西藏哥们,他说他们是念相。”

波比只能眨眨眼。

“念相就是有形态的念头。民间迷信。非常强大的人能分裂出某种由负能量构成的鬼魂,”他耸耸肩,“还是狗屁。和杰姬那帮信巫毒的没啥区别。”

“好吧,但要我说,卢卡斯、波伏瓦和其他人,他们显然认为那些完全是真实的,根本不认为自己是在演戏。”

贾默点点头,“你说得对。再说他们靠这个让自己活得相当不错,所以那里确实有什么东西。”他耸耸肩,打个哈欠,“我也得睡了。你爱干啥就干啥,只要别碰我的操控台就行。还有,别企图溜出去,否则会有十几种警报同时拉响。吧台后面的冰箱里有果汁有奶酪有大麻……”

只剩下自己一个人了,波比认定这地方还是很吓人,但有趣得足以抵消这份惊吓。他在吧台后走来走去,摸着啤酒桶的龙头把手和镀铬的龙头嘴。有一台制冰机,还有一台机器能出滚水。他给自己泡了一杯日本速溶咖啡,开始翻检贾默的录音磁带。这些乐队和歌手没一个是他听过的。不知道这一点是说明贾默年纪大了,喜欢旧东西,或是这些音乐实在太新,还没有经过层层过滤流传到巴瑞城,说不定再过两周就会出现在利昂那儿……吧台尽头有一台黑色和银色的通用信用收款机,他在收款机下发现了一把微型冲锋枪,弹夹直接插在枪柄里,用酸橙绿的魔术贴粘在吧台底下,他觉得恐怕不该去乱碰。过了一阵子,他不再感到害怕,只觉得无聊和紧张。他拿着变凉的咖啡走到座位区的中央,找了张桌子坐下,假装他是零伯爵——蔓城最顶尖的键盘大师,正在等人露面做交易。他们想做的事情别人连个边都摸不着,只能来求伯爵大人。“行啊,”他对着空荡荡的夜店说,阴影笼罩了眼睛,“我可以帮你们这个忙……如果你们出得起钱……”听他说出要价,他们的脸都白了。

这地方是隔音的;你根本听不见上下十四层楼货摊的喧闹声,只能听见空调机的嗡嗡声和热水机偶尔发出的汩汩水声。波比玩够了伯爵的权力游戏,把咖啡杯留在桌上;抛光铜柱之间挂着一根古老的天鹅绒填充粗绳,他一路摸着粗绳走向大门。他很小心,没有去碰玻璃门,存衣窗旁有一把便宜的不锈钢高脚凳,人造皮座位上用胶带贴着补丁,他坐了上去。存衣间里亮着个灯泡,光线昏暗;你能看见十几个旧木衣架挂在钢杆上,每个衣架都带有圆形的黄色手写号码牌。他猜想贾默有时候会坐在这儿查看客人。他不明白一个叱咤风云八年的牛仔为什么会愿意经营夜店,但说不定是他的爱好也有可能。经营夜店估计能搞到很多妹子,但这件事只要有钱应该就做得到。假如贾默以前真的是一流骑师,那八年下来应该很有钱了……

他想着数据网里的那一幕场景,灰色斑块和那些声音。他不由颤抖。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那就意味着卢卡斯死了。卢卡斯怎么可能会死?但紧接着他想起母亲已经死了,不知为什么这件事也显得很不真实。天哪,他要被逼疯了。他希望自己在外面,在玻璃门的另一边,在逛货摊,打量购物者和在这儿做事的人……

他伸手拉开丝绒帘幕,只露出足够他隔着古旧的厚玻璃向外窥视的缝隙,望着彩虹般缤纷的货摊和购物者特有的散漫步伐。整个场景的正中央,就在一张摆满了指针式伏特计、逻辑电极和净化电源的桌子旁边,是利昂那张看不出种族的大骨架脸庞,深陷的可怕眼睛深深看进波比的双眼,认出他的那个瞬间像是发出了咔嗒一声。然后,利昂做了一件波比不记得自己见他做过的事情:他微笑了。

第23章

接近

日航乘务员请她选择拟感卡带:泰特美术馆去年八月的福克斯顿回顾展,在加纳录制的历史探险节目《阿散蒂!》,东京歌剧院私人包厢观看的比才《卡门》精彩乐段,三十分钟塔丽?伊珊的联播节目《高峰访谈》。

“您第一次搭穿梭机吗,奥夫斯基女士?”

玛丽点点头。她给帕列奥罗格斯先生的是她母亲的闺名,这么做也许不太聪明。

乘务员露出理解的笑容,“卡带保证能缓解起飞的不适感。这个星期最受欢迎的是《卡门》。要我说,服饰实在太华丽了。”

她摇摇头,没心情听歌剧。她厌恶福克斯顿,宁可完完全全地感受重力加速度,也不愿意在《阿散蒂!》里受煎熬。她只能选塔丽?伊珊,四盘卡带里最可爱的一盘。

乘务员检查她有没有扣好安全带,奉上卡带和一次性的灰色塑料头冠,转身走开。她戴上塑料电极,接进座椅扶手,叹了口气,把卡带插进接口旁的插槽。日航穿梭机的内部消失了,灿烂的蓝色爱琴海取而代之,她看着节目名称“塔丽?伊珊高峰访谈”以优雅的SANS-SERIF大写字体在蓝天上徐徐展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