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朗宇说,他的行业十分特殊,没有病人的允许,是不能泄露任何治疗过程中的细节,如果应许一怒之下投诉,他的诊所很有可能关门。

也就是说,韩千重得装着不知道应许有抑郁症,然后劝她去复症。

这个难度太大,更何况是在应许已经对他形同陌路的情况下。

站在应许的房门前,他深吸了一口气,按下了门铃。

门开了,韩千重呆了呆,只见应许穿着一件白色的浴袍,光着脚丫,她的头发随意地披散着,几滴水珠顺着白皙的脖颈滑落下来,渗入了浴袍中。

一股燥热从小腹下袭来,韩千重狼狈地后退了一步。

应许怔了一下,淡淡地说:“刚好洗完澡,进来吗?还是改天?”

空气中泛着浅浅的薄荷香气,那是他最喜欢的沐浴乳味道。

韩千重快步走进了房间:“不…就今天…应许——”

他的声音戛然而止,偌大的套房中,浴室的门忽然被打开了,一个人走了出来,披着浴袍,用毛巾擦着头发:“你有客人吗?我先走了,牛奶帮你放在微波炉里,你记得喝。”

仿佛被一桶冰水兜头浇下,韩千重浑身冰冷。

那人一眼看到了韩千重,放下毛巾捋了捋头发,歉然一笑:“原来是韩先生,对不起。”

韩千重面无表情地看着程桓。

那张脸年轻而俊美,热气的蒸腾让他的肌肤晶莹透亮,白里透红,透着一股别样的朝气蓬勃。

反看自己,形容憔悴,不修衣饰。

程桓不再看他,只是拿了衣服去更衣室换了衣服,神清气爽地走到应许身旁,贴了一下她的脸颊,俏皮地说:“晚安,好梦,不过要梦见我哦。”

程桓的人影消失在门口,却留下了一室的薄荷清香。

韩千重木然站在原地,感受着心脏深处那尖锐的刺痛。

这样痛楚,这六年来,应许感受了多少?

他忽然不敢想下去了。

“要谈什么?”应许走到小吧台,倒了一杯水给他,随后坐在窗边的靠椅上,淡淡地问。

韩千重在她对面坐了下来,仔细打量着应许。

她的皮肤还是带了不健康的青白,下巴尖尖的,不过看起来精神好了很多。

“你好点了吗?公司…怎么样了?”韩千重低声问。

“还行,过阵子飞J省,把那里的事情做个了断。”应许的眼睛低垂,把玩着手里的杯子。

“飞J省干什么?”韩千重脱口而出,“让别人去,你好好休息。”

应许抬起眼来瞟了他一眼,嘴角似笑非笑:“别人能替你担当什么?这是我的责任。”

韩千重不知道该说什么,他从前从来不关心应许的事业,现在这种节骨眼上,当然更提不出什么好的建议。

“那我陪你去?”他终于开口,“最起码我可以照顾你。”

“照顾我?”应许失笑,“不用了,江寄白会陪我去,还有小桓,他们照顾人还行,至于你,我从来没敢想象过你照顾我的样子。”

韩千重握紧了拳头,指尖刺入手心,带来一阵痛意,可以让他在此时保持清醒。

“对不起。”他困难地挤出了几个字。

应许敛了笑容,正色地看着他:“对不起什么?”

对不起什么?韩千重问自己。

对不起没能好好照顾你。

对不起那么冷酷地对待你。

对不起没能早点发现,我其实是…

韩千重一下子惊醒过来,手狼狈地抓住了茶几,“啪”的一声,水杯打翻了,水倒在了应许的浴袍上。

应许的眉头微蹙,甩了甩手上的水渍。

韩千重飞快地抓起了茶几上的餐巾纸,手忙脚乱地去擦。

两个人的手指擦过,一股战栗迅速地袭过韩千重的身体。

应许的指尖颤抖了一下,迅速地缩回手来。

“我去换一下衣服,麻烦你等一下。”她迅速站了起来,往更衣室里走去。

韩千重怔怔地看着她的背影,那股战栗的感觉余悸犹存,就好像电流窜过,带出火花。

铺天盖地的痛悔席卷而来,他几乎想要大声嘲笑那个从前的自己。

都做了什么?

这六年,他都做了什么!

他居然到现在这种地步,才发现他是爱着应许的。

不是愧疚。

更不是责任。

是爱情。

所以他才会难以忍受应许的欺骗。

难以忍受应许被谣传的放肆糜烂的私生活。

难以忍受应许对他千依百顺的包养。

所以他才会在应许不见的时候仓皇失措。

才会在得知应许死讯的时候痛苦崩溃。

才会在看到应许的新宠时愤怒嫉妒

他那执拗、顽固的臭脾气,那莫须有的男性自尊,终于让他在被误导的错误认知上越走越远,从此不归。

要不是应许到了绝路,破产、自杀,这份感情,可能会永远不为他所察觉。

多么可笑。

他整个人都在发抖,双手抓住了胸口,几近窒息。

应许换了一件家居服走了出来,略带诧异地看着他:“你怎么了,脸色这么差?”

韩千重定定地看着她,没有说话。

应许习以为常,重新给他倒了杯水:“是不是胃难受了?牛奶养胃,记得临睡前喝一点。”

韩千重的眼底有点潮湿,低低地应了一声。

“别这幅表情,我还没落魄到身无分文的地步,最起码还有钱包养小明星。”应许的嘴角翘了翘,“比起你来还是绰绰有余,用不着什么对不起。”

“应许。”韩千重终于开口叫了一声她的名字,艰难地说,“回来好不好?”

应许玩味地看着他:“为什么?”

韩千重凝视着她,艰难地开口:“我…担心你…我…”

他说不出口,他怎么能在这么伤害之后,轻而易举地说出那个“爱”字?那太廉价,也太无耻。

“就为了这个?”应许失笑,“那要么我带程桓一起住过来?”

韩千重沉默了半晌,这才涩然地摇了摇头:“不行。”

那是他和应许的地方,他怎么能容忍有另一个男人登堂入室?

应许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敛去,她的语声淡漠:“好了,你别幼稚了。要是应家没出变故,我要和你分手了只怕你会放鞭炮庆祝吧?现在你这算是什么?可怜我?我应许不需要这份怜悯。”

“不,不是怜悯。”韩千重喃喃地说。

“那是什么?”应许错愕地看着他。

韩千重咬了咬牙,几乎不敢去看她的眼睛。“如果…如果我说…那是爱情…”

他说不下去了,他看到应许的眼神,从惊愕到愤怒,又从愤怒到悲哀,最终归于冷漠。

她站了起来,在床头柜上翻找着什么,找到了一盒烟,从里面抽出一支来,褐色的烟身夹在她修长而白皙的指尖,有种反差的美感。

只是她的指尖轻颤,几乎架不住那一支轻飘飘的烟。

应许把烟放在鼻尖,深吸了一口,闭上眼睛,仿佛这样才能让她平静下来。良久,她轻笑了起来:“爱情?韩千重,你在说笑话吗?”

韩千重苦涩地笑笑,是的,谁都不会相信,连他自己,又何尝能相信,那样残忍的自己,居然是爱着应许的。

应许冲着他扬了扬左手:“你看,还记得这枚戒指吗?我戴着它,用来时刻提醒我自己的愚蠢。”

韩千重凝神一看,只见应许的左手中指上戴了一枚戒指,亚光的白金戒身,戒托上是一颗被包裹起来的钻石,钻石旁有个玫瑰金镶嵌的LOGO。

很眼熟。

他盯着那个LOGO想了好一会儿,脸色一下子变得惨白。

“我在我们俩一周年的时候送你的对戒。”应许轻声说,“知道吗?我等了很久。”

“一直等着你带上那枚戒指,等着你向我示爱,等着你向我求婚,等着把这枚戒指从中指换到无名指。”

她的声音颤抖,眼底一片湿意。

“你的那枚呢?在哪里?你拿出来,我就相信你…你是爱我的…因为爱我…希望我能重新回到你身边…”

韩千重木然。

他拿不出来,更说没脸说出它的去向。

那枚戒指…已经被他丢给元彤彤了,这么长时间过去,说不定已经被某个陌生人买走,戴在某个陌生的手指上。

取下戒指的时候,他以为他丢掉了他狼狈的过去。

可他万万没有想到,他丢掉的是他错失的爱情。

韩千重开着车子在街上疾驰。

不用应许下逐客令,他已经没有脸面呆在那里。

车载电话滴滴地响着,好久才被元彤彤接起。

“什么…戒指?”元彤彤的声音茫然,好一会儿才想起,“我卖了啊。”

“你卖给谁了?帮我买回来。”韩千重急促地问,“多少钱都行。”

元彤彤沉默了好一会儿,咬着牙说:“这我怎么知道?寄售行里卖出去难道还会把买家是谁告诉你?”

“哪家寄售行?你告诉我,我去问。”韩千重几乎想要祈求她了。

“千重你怎么了!”元彤彤的声音尖利了起来,“你在怀疑我什么?我可以把我捐款的回执给你看!”

韩千重无力和她解释,只是一字一句地说:“我没有怀疑你,告诉我地址,立刻,马上!”

韩千重从来没有这样和她疾言厉色过,元彤彤可能被吓到了,听筒里传来悉悉索索的声音,不一会儿,元彤彤说出了那个地址。

那是一家专门买卖二手奢侈品的店铺,位于市中心,韩千重花了二十分钟开到了那里。

店铺快要打烊,韩千重和店员交涉了好一会儿,这才有部门经理出来。

部门经理对他的要求觉得简直匪夷所思。

“先生,你看我们这里有没有你的那个戒指?没有就是卖掉了。”

“我怎么可能会有买主的名字和地址?银货两讫,我要那东西干什么?”

“你给钱也没用啊,钱又不是万能的。”

“先生,说句不好听的话,你既然这么宝贝这戒指,当初为什么托人卖掉它?”

如同五雷轰顶。

是的,当初为什么要卖掉它?

所有的一切,都是自作孽,天注定。

韩千重狼狈地靠在墙上,几近绝望地仰望着星空。

深秋的夜空特别美丽,黑得发蓝的天幕,点点繁星洒满,一弯新月挂在其中,就好像应许的眼睛,那么透亮,那么迷人。

他痴痴地看了好久。

良久,他取出了手机,调出了短信界面,手指颤抖着,一个个按动着键盘:

你可能不再爱我了,没有关系。总有一天,我会让你相信,我是爱你的,即使没有戒指。

他反复读了好几遍,只觉得嘴里半是苦涩,半是甜蜜。

良久,他的手指按下了发送键。

第19章

韩千重几乎一夜没睡,直接去了事务所。

吹了一个晚上的风,喉咙有点痒痒的。

不过他整个人都安定了下来。

决定好了以后要做的事,他原来几近崩溃的神经终于恢复了正常。

是的,他错过了六年。

可是,他还有很多很多个六年,可以弥补他的错误。

应许还活着,和他呼吸着同一片天空,所有的一切,还有着挽回的希望。

这阵子他魂不守舍,事务所的工作压下了一大堆。

而此刻他已经明白,应许和应家正面临着前所未有的危机,他只有努力巩固自己的事业,才能有能力和财力去帮助应许。

正在洽谈的几个项目,有几项的甲方是地方政府,原本韩千重都不做考虑,这回却定下心来看了几家。其中有一项是J省的,科技馆重建。

韩千重心里一动,把项目书反复看了几遍,J省是个能源大省,对文教有所忽视,省科技馆是很多年前造的,几乎成了个摆设,而这些年来,其他省的文教科技都日渐兴盛,J省终于回过神来,想要奋起直追了。

比起其他地方政府的形象工程,这倒是一件利国利民的好事,而且,对于韩千重来说,这个项目容易采用新设计、新科技,如果预算足够,他有信心让它成为J省的标志性建筑。

他还有一个模糊的念头,说不定…他能帮上应许什么。

韩千重拿着项目书到了王铮宇的办公室,想让前辈帮他把把关。

推门一看,王铮宇正坐在沙发椅上,望着窗外出神,他一连叫了两声,王铮宇才回过神来。

韩千重有点纳闷,王铮宇的性格直爽,很少有这样的时候。

“千重你来啦,”王铮宇看了他一眼,长吁了一口气,好像下定了决心,“有件事情,我正想告诉你。”

看他这么郑重,韩千重也郑重了起来:“老师你说。”

“我要接一个思必得的商业广场项目,一个不留神就会有问题,我和老徐打过招呼了,钱如果收不回来,我私人会垫付,就是万一牵涉到事务所的名声或者其他什么的,还要请你们多多担待。”王铮宇的目光炯炯。

韩千重怔了一下:“你和…思必得…”

王铮宇爽朗地笑了:“千重,对不起,我也不瞒你了,我和应许,算得上是忘年交,当初是她向我推荐你的。”

韩千重浑身一震,不敢置信地看着王铮宇:“她…推荐的?”

王铮宇点了点头:“是,她帮了你却不想让你知道,让我守口如瓶,我食言了。不过,我觉得这事让你知道也没什么,她这么坚持让我有点纳闷。”

韩千重的心一颤,他知道应许为什么不告诉他,她怕他…觉得羞辱。

现在他觉得羞辱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