应许就着窗帘缝隙的余光看着手表,一时有点不敢相信。

这一年来,她几乎每晚都只能断断续续地睡三四个小时,精神和身体都极度困倦,大脑却一直保持亢奋。这样连续近六七个小时的睡眠,对她来说,简直就是奢求。

她怔怔地在床上发了一会儿呆,蹑手蹑脚地起了床。

韩千重还酣睡中,他的睡相和他的人一样严谨,平躺在地上,双手合拢放在胸前。

他的眉目原本就隽朗,醒着的时候因为时常面无表情而有点冷肃,而现在舒展了开来,看起来就好像一个大男孩,尤其是原本紧抿的薄唇放松了下来,形成了一个浅浅的弧度,好像在睡梦中遇见了什么美好的事情。

应许痴痴地看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他们初相识的第一年,那时候的韩千重,也是这样,虽然清贫,却眉梢眼角都流动着阳光,让人看了不自觉都温暖了起来。

究竟是什么把他们俩都毁了?

是这份错误的爱情吗?

应许的心忽然抽痛了起来,执着了那么多年的感情,居然不得不承认,那是错误的。

许是察觉到了她的视线,韩千重一下子睁开了眼睛,几乎从地上惊跳了起来,双手在地上乱摸,把什么东西塞进了口袋。

“你…你睡得还好吗?”他呐呐地问。

应许点了点头。

他的眼里闪过一道喜色:“早上你想吃什么?医生说多吃点玉米、燕麦补充松果体,有助于睡眠。”

还没等应许拒绝,韩培云在外面敲门了:“醒啦?快出来吃早饭喽。”

老人已经在外面早锻炼了一圈,顺道买了豆浆烧卖。

看着他们俩从房间里出来,韩培云的心情看起来大好,开始教育韩千重,说起他以前是怎么和他妈过日子的。

“听你爸的没错吧,和媳妇犟什么犟,两人都这么多年了,床头吵床尾和。”

“媳妇就算是错了,也要装着她是对的,我就是当时太较真了,老要和你妈争论个子丑寅卯的,文人的通病,真没救了。”

“这一年你妈老是到我梦里来,啥话都没有,就这么直勾勾地看着我,我琢磨着,她一定是想抱孙子了。”

韩千重照例面无表情,应许却一直面带微笑,不反对也不应承。

一连两天,应许都被上门抓人的韩培云接回家来,想躲都没地方躲。

韩千重也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乱七八糟的秘方,除了每晚一杯的葡萄汁和每晚例行的絮叨催眠,甚至准备了一个MP3,里面录满了各种单调的声音,海浪声、雨声、松涛声…整整将近两个小时。

那个枕头的味道应许也终于弄明白了,是洋葱一瓣瓣剥下来切成碎片,和生姜混在一起,然后用纱布包起来,填进了枕芯里,据说这是民间治疗失眠的秘方。

有天凌晨应许甚至看到了一张揉的皱巴巴的纸,上面详细地记录了韩千重准备做的事情,包括他每天晚上要和应许聊的内容,都列好了大纲。

可能是他一个人唱着独角戏,聊着聊着就自己睡着了,记录纸掉在了地上没塞回去。

五味陈杂。

如果这份关切和怜惜早来几个个月,她会多么欣喜若狂。

可是现在,她却有种冷眼旁观的疏离感,就好像韩千重这样小心翼翼爱护着的,不是那个用力爱了他六年的应许。

爱一个人,太苦太累。

她觉得现在这样一个人的状态很好,虽然寂寞,但却非常安全。

不会一脚踏空坠入深渊,更不会万箭攒心,生不如死。

更何况,思必得生死未卜,蒋方啸在身后虎视眈眈,甚至连她自己都不知道,她的身体有可能什么时候会崩溃。

江寄白和解磊付出的努力,还有思必得集团几千号人的命运,都压在她的身上。

她无力也无心去接受韩千重这份神出鬼没、意味不明并且突如其来的爱情。

韩千重不可能爱她。

韩千重和他的小青梅才是天作之合。

她和韩千重根本就不合适。

她只能用这些话打醒自己。

现在这样下去不行,她琢磨着该怎样快刀斩乱麻,不然她所有的努力只怕要白费。

韩培云知道他们俩回不去了,可能会伤心一时。

不过,元彤彤会马上补上这个空缺,到时候喜事一办,韩培云就把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

手机想起了滴滴的短信声,把她从思考中惊醒,她打开一看,又是韩千重的短信。

中午一起吃饭好吗?

应许忍不住扶住了额头,这一阵子,韩千重的短信几乎每天两条,都是清一色的求吃饭,枯燥而乏味。

可是,就是这种直白和木讷,她…喜欢了这么多年。

她照例强迫自己忽视,克制住回复的*。

随后,手机铃声响了起来,是韩千重打来的,一连响了两次。

她把手机调成了静音,扔进了沙发里,强迫自己开始看文件。

一个小时以后,董姐敲开了她的门,为难地看着她,身旁站着韩千重。

“对不起应许,打扰你了,可是我有很重要的事情和你说。”韩千重的神情凝重。

第27章

街角的咖啡店里,叮铃铃的风铃不停地响起。

正值午餐时分,附近的白领们纷纷外出觅食,这家小小的咖啡屋里也满座了。

韩千重叫了两份套餐,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让应许先吃饭。

应许有点好笑,现在的她,应该有一颗坚强的心脏了吧?还能有什么事情会让她吃不下饭的?

她吃得原本就不多,随便扒了几口,倒是一份玉米浓汤,烧得很是入味,她一口气喝了个精光。

“说吧,别藏着掖着了,我等会还要开个…”她的声音戛然而止。

转角靠窗的座位上,有个人站起来朝她走来,正午的阳光照在他脸上,看不清眉眼。

可她怎么会认不出来?

那双手曾经把她高高举起。

那胸膛曾是她坚实的后盾。

那身影曾经陪着她从懵懂走向成熟。

她呆呆地看着那人走到她面前,眼里已经蓄满泪水。

“许许,对不起,爸爸回来了…”那人如是说着。

在这一瞬间,她的大脑一片空白,手脚冰冷,几乎停止了呼吸。

耳边有人在急促地呼唤着她的名字,有人抱住了她,她下意识地往那人怀里靠了靠,想要从中汲取一点暖意。

不知道过了多久,她终于清醒过来。

身边是熟悉的气息,她正靠在韩千重的胸膛,他的手握住了她颤抖的指尖。

她有片刻的软弱,想沉溺在这怀抱里。

所有的人都知道,应许是个厉害的角色,她撑起了这个摇摇欲坠的公司。

可没人知道,她其实也只是一个凡人,渴望会有一个坚实的肩膀可以依靠。

午夜梦回的时候,她也幻想能任性一回,抛下这里的一切纷扰,浪迹天涯。

可等到天际发白,她还是得在镜子前无懈可击地微笑,练就钢筋铁骨的身躯,对付着来自各处的明枪暗箭。

指尖上一紧,应许打了一个激灵,一下子坐正了身体,面无表情地看着应伟杰。

“回来了就好,赶紧去向检方报道,然后回家…不,找个饭店洗澡睡一觉。”她的声音嘶哑,带着几不可觉的颤音。

她想起了那个被卖掉的老宅,她在那里生活了二十多年,每一块砖,每一根草,都那么熟悉,如果应伟杰没有带走那笔资金,她再难也不会卖掉它。

“应许,”韩千重忧虑地看着她,“你别忍着,你哭出来吧,会好过一点。”

应许倏地一下回过头来,冷冷地说:“放手,多管闲事!”

韩千重的脸刷的一下白了,手却固执地不肯松开:“你别骗我,我知道你很想叔叔。叔叔一直不敢见你,我把他劝过来的,叔叔他有苦衷…”

牙齿几乎被咬出血来,一股悲愤在胸口四处冲撞,让应许整个人都颤抖了起来:“你懂什么?你以为你是谁,救世主吗?”

“许许,你别怪千重,”应伟杰定定地看着她,安静地开了口,“我丢下你是去见了你妈,你妈病了,当时可能马上就撑不过去,我这辈子都对不起她,我不能呆在这里听到她的死讯,我得救她,所以我找人偷渡去了M国,那笔钱,我拿去替你妈治病安置你妈的后半生了。”

应许呆呆地看着他,他说的话,每一个字她都懂,可串在一起,她却一下子回不过神来。

妈妈得了绝症生命垂危?

爸爸是去救妈妈去了?

他们两个,不是抛弃了她,而是在地球的另一头,打着另一场生死之战?

突如其来的狂喜和悲痛接踵而来。

应许忽然觉得全身脱力,软倒在了韩千重的怀里。

积蓄已久的泪水终于突破了桎梏,滑落了下来。

应伟杰消瘦了很多,他年过半百,几个月前还满头黑发,风度翩翩,现在两鬓已经银发斑斑,下巴上都是发青的胡渣,衣服都皱巴巴的,看起来狼狈而萧索。

应许肖母,母亲慕卿云出身艺术世家,漂亮而有气质,和应伟杰相识的时候,应伟杰还是一个J省的暴发户,死乞白赖地追上了慕卿云。

婚后的日子,一度很甜蜜,慕卿云是乐团的大提琴手,家里人也都在国外,为了应伟杰,放弃了出国,生下应许之后,几乎也放弃了她的大提琴。

只可惜,童话在步入现实的那一刹那就结束了,应伟杰暴发户的恶习难改,加上身边圈子里的氛围,一直难改风流潇洒的性情,背着慕卿云出轨了好几次,自以为能外面彩旗飘飘,屋里红旗不倒。

应许十岁那年,慕卿云终于发现了应伟杰的出轨,应伟杰赌咒发誓,苦求无果,两个人办了离婚手续,第二年,慕卿云就飞去M国和家人一起定居。

十岁前的记忆,一直深刻地留在应许的脑海里,温柔的母亲,张扬的父亲,一家三口甜蜜而温馨。

而十一岁以后,她每年过年的时候飞去探望慕卿云,慕卿云对她总是淡淡的,年幼的她并不知道大人的纠葛,一度以为慕卿云不喜欢她。

后来应伟杰才告诉她,那是慕卿云不敢对她好,怕她想她,更怕自己忍不住要回来。

“她坚持不肯告诉你她的病,怕你伤心,我也没把家里的实际情况告诉她,怕影响她的病情。”

“妈得了什么病?”应许几乎有点恐惧地问。

“横纹肌溶解造成肾衰竭,一点先兆都没有就病倒了,昏迷了大半个月,好几次都下了病危通知书,”应伟杰余悸犹存,“最后进行了肾脏移植,又出现了排异反应,好不容易才算是捡回了一条命。”

应许长出了一口气,紧绷的神经一下子松懈了下来,喃喃地说:“太好了,都还活着。”

“对不起,许许,是我太自私,我回来才知道,你受了那么多苦…我不是一个合格的丈夫,更不是一个合格的父亲…”应伟杰痛苦地说。

应许定定地看着他,良久,嘴角微微上翘:“是的,爸爸,所以你要补偿我。”

应伟杰有点颓然:“还能怎么补偿?活了大半辈子,啥都没了,还要女儿替我收拾残局,要是地上有洞,我直接钻进去埋了得了。”

嘴角的弧度越来越明显,那是她醒过来以后第一个真心的灿烂的笑脸。

活着真好,如果此时她还是灵魂出窍的状态,那该有多痛悔。

老宅卖掉了就卖掉了,只要爸妈还在,哪里都会是她的老宅,哪里都可以是她的家。

“你得负责把妈妈骗回来,我想了十多年了,我想要一个完整的家。”应许伸出手去,用力地抱住了应伟杰,喃喃地说。

华灯初上,韩千重和应许走在大街上。

下午,应许陪着应伟杰去了检察院报备,解释了这几个月来的行踪。当然,没有说偷渡去了M国,而是说了一个十分偏僻的村落;随后她又替应伟杰安顿好了住处。

韩千重一直陪在身边,不过应许一句话都没有和他说。

到了最后,应伟杰都察觉出两个人的不对劲来,一吃完饭就把两个人往外推,说是自己要好好休息。

街上挺热闹的,各种霓虹灯闪烁,广场上还有商家在搞活动,做游戏发奖品分外欢乐。

应许停下脚步远远地看了一会儿,一对男女正在一个自动贩售机前夹玩偶,不时地发出一阵惊呼声和叹息声,末了,那个男的夹起了一个小黄人,那女孩欢呼了起来,蹦跳着抱住了他。

“你喜欢?”韩千重忽然问,一脸的跃跃欲试。

应许侧着脑袋想了想:“五年前很喜欢,那时候拉你来逛街,很想让你帮我夹一个。”

韩千重的眼神一黯:“对不起。”

应许定定地看着他:“韩千重,如果两个人之间,只能有对不起这三个字,我想,他们的感情也就走到尽头了,别强求了,我已经放弃了。”

韩千重沉默了片刻,迎视着她的目光:“我知道我在做什么。”

“我只是给你忠告,”应许淡淡地说,“离我远点,还有,离蒋方啸远点。”

韩千重愣了一下:“我早就想和你说,蒋方啸这个人有点问题,他设计接近了川川,那篇报道可能就是他在背后操纵的。”

应许的嘴角露出了一个若有似无的笑容:“就只有川川吗?”

韩千重愕然看着她:“还有谁?”

“我回去了,”应许不想也不屑再说,“今天…谢谢你,你在哪里看到我爸的?”

“公司门口,他一连出现了好几天,一开始我没认出他来,他的变化太大了,”韩千重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懊恼,“要是早几天就好了,你就可以少难过一点。”

应许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情绪,想让自己的表情看起来云淡风轻:“你…一直在我公司门口干什么?”

韩千重一下子僵住了,半晌,他才呐呐地说:“我想多看你两眼,想离你近一点…应许…”

他的声音被手机铃声打断了,是那种单调的老式电话铃声,突兀而响亮。

韩千重掏出手机,盯着屏幕看了好一会儿,这才不得不一边解释一边去按通话健:“是彤彤…马上就好…你等我一分钟…”

话音刚落,电话里传来尖利的叫声,就连一旁的应许都听得一清二楚:“千重!千重哥!韩伯伯晕过去了!在医院急救!”

第28章

应许和韩千重赶到了医院的时候,韩培云还在急救室里抢救。

元彤彤坐在急救室外,一看到韩千重立刻扑了上来:“千重,我好害怕,韩伯伯他会不会有事?”

韩千重眼看着就要被她撞个正着,情急之下侧身让了让,元彤彤收力不及,踉跄着扑向了墙壁。

“你别哭了,到底是怎么回事!”韩千重看着急救室的红灯,心急如焚。

元彤彤趴在墙上,抽噎声顿了顿,转过身来,视线划过应许,旋即便捂住了脸,悲不自胜地哭泣了起来。

应许清晰地看到了那目光中的怨毒。

那怨毒一闪而过,瞬间便又成了一个柔弱无助的女孩。

这样的目光,这六年来,她看到过无数次。

一开始,她总以为她自己多心,也曾想爱屋及乌,后来才明白,元彤彤压根把她当成了仇敌,无药可解。

她冷冷地看着元彤彤:“哭什么,哭了韩叔叔就能出来吗?”

有护士从里面走了出来,韩千重焦急地拉着她问情况。

护士拿出文件来:“你是他儿子?请快点签名,正在急救,不排除会有生命危险。”

文件上写着各种令人目眩的可怕字眼,最后一句加粗加黑:家属对抢救过程中的可能发生的意外已经知情,并无疑义。

韩千重拿着文件,手都在发抖。

应许握住他的手,语声沉稳:“先签字,别怕,我给史密斯医生打个电话,他一定会有有效的建议。”

韩千重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冷静了下来,签好名递给了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