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培云上一次来S市时,还是三年前,一共住了一个多星期,就住不惯要回去,韩千重生怕他察觉什么,也忙不迭地把他送走。

这回韩培云居然就这么突然来了,实在让人措手不及。

正好是晚餐时间,应许把韩培云接到了一家饭店,点了几个菜。

刚上了两个凉菜,韩千重急匆匆地推门而入。“爸你怎么来了?”

韩培云轻哼了一声:“怎么,我来看自己的儿子媳妇都不行?电话里就会嗯嗯啊啊,问你都不肯说,还不如小许呢,还会陪我煲电话粥。”

韩千重迅速地瞥了应许一眼,不吭声了。

应许的脸僵了僵,调转了话题,问候起韩培云家里的那些农作物来。

韩培云立刻来了兴致,从洋葱一直说到后院的葡萄架,又从农作物谈到他最近临摹的几幅名著。

一顿晚饭下来,几乎都是韩培云一个人在说,末了,他好像也品出几分不对劲来,狐疑地看着他们俩,不吭声了。

最后一份主食面疙瘩上来,韩千重替他们一人盛了一份。

空气中的气氛有点凝结了起来。

应许食不知味地舀了两勺,终于下定决心抬起头来,刚准备说话,韩培云忽然用力吸了两口气:“有点闷。”

应许大惊失色,立刻站了起来开了窗。

窗外的冷空气涌了进来,空气一下子清新了很多。

韩千重替韩培云揉了揉胸口,看他气色还好,便拿起自己的外套,披在了应许身上:“小心着凉。”

应许的身子一僵。

韩 培云忽然长叹了一声:“小许,千重,爸爸都是托了你们的福,才多活了这几年,我很知足了,今年开年以来,我的胸口老是发闷,有时候心跳还会紊乱,我琢磨 着,这是好日子快到头了,这次来,我就是想,你们俩赶紧什么时候把事情办一办,给我生个孙子孙女,让我也过几天含饴弄孙的日子,这样,我死了也就瞑目 了。”

应许把韩培云送到小区门口就准备告辞。

韩培云十分惊诧,问了好几遍她为什么不上去。上次来的时候,应许和韩千重是住在一起的。

韩千重没吭声,应许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好含糊着说最近工作非常忙,这里不方便,住在办公室附近。

韩培云沉着脸,把她拉到旁边:“是不是和千重吵架了?这小子犯浑,我帮你骂他。”

应许的鼻子有点发酸:“叔叔,其实我和他…性格有点不合…”

韩培云怔怔地看着她,眼神忧伤,应许的话卡在喉咙里,说不下去了。

“你们俩都这么多年了,多不容易,瞎说什么,”韩培云咳嗽了起来,冲着韩千重招了招手,“千重,快过来,你做错了什么事情,给小许道个歉。”

韩千重默默地看着她,半晌才说:“爸,你别掺和了,我…”

韩培云厉声喝道:“男子汉大丈夫,有错就改,对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抹不开面子的?你看看我,就算想对你妈好,都找不到人了,你难道要——”

“爸…”韩千重的声音有点异常,显然在用力控制着自己即将失控的情绪,“你别说了,要是道歉有用,我说一万次都可以…”

应许狼狈地后退了两步,朝着韩培云挤出了一丝笑容:“叔叔,和千重没关系,公司真的有事,今天就不陪你了。”

“那明天回来,就这么说定了。”韩培云不容分说地决定,“快去吧,别忙得太晚,注意身体。”

和韩培云直接摊牌,这样太伤感情,更担心他情绪激动,会导致心脏出问题。

应许计划用拖字诀,找个出差的理由,以韩培云的聪明,想必慢慢就会明白她和韩千重已经无法复合。

只是,她没想到,韩培云的行动力一流,第二天下午居然直接到了思必得的总部。

她从银行回来时,就看到韩培云在总裁办溜达,董姐陪着他聊天,而韩千重则坐在她的办公室里。

“小许你回来啦,”韩培云看起来心情很好,“我来接你回家吃饭,下午我炖了一个下午的排骨,骨头都炖酥了。”

应许忍不住头疼。

“韩老师,那里有个望远镜,你可以去看看S市的全景。我占用应总五分钟。”董姐笑着让人带走了韩培云。

随后,董姐递给应许好几份文件:“应总,宇达事务所的王老师来过了,把G市思必得广场的特效图送了过来。”

应许吃了一惊,压低了声音:“这么快?那边的纠纷还没解决,定金还没退回来,而且现在也没资金上马。”

“王老师说了,这个项目免费做,项目监理也他们免费来,希望能帮得上我们。”董姐小声地说。

应许的神色复杂,好半天没说话。

“王老师说,为了这个项目他熬了三个星期的夜,配上这个地块的江景,实景效果非常好,有希望能做成G市的地标。我已经发到了你的邮箱,你看看,有什么地方要改的,如果可以,他就开始具体的数据设计了。”

应许心中一动,思必得广场现在的确需要这样一个项目来重塑人气和信心,王铮宇的名气摆在那里,就算是前期的宣传,也能起到一定的效果。

这份人情,终究要欠下了。

这世上有很多落井下石的小人,也有很多雪中送炭的君子。

比如江寄白,比如王铮宇,比如周穆生。

没关系,只要她活着,总有一天可以报答,她有这个信心。

这二十多年来,她肆意妄为,固执地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情。

有好的,也有坏的。

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她从来没有象蒋方啸一样去害人。

慧静法师说的没错,一个人可以不信佛,却要有敬畏之心。

总有一天,你可以看到你种下的因而结出的果。

应许走进办公室,打开了电脑,看到了那份设计稿。

就算她不懂建筑,也被震撼了。

碧波如带,围绕着中央富有张力的钢架结构,饱满而流畅的线条,将三栋高低错落的建筑展现在应许眼前。

两栋低层建筑呈现出饱满的弧形,俨如两块倒置的贝壳,中间一栋高楼,从裙裾开始错落分层,绿色的自然植物和浅银的现代钢构交错,形成了蜿蜒而上的弧度,最高处形成了张扬的风帆状。

整个设计糅合了幻想和超现实主义,令人惊叹。

应许一下子振奋了起来,几乎想立刻打电话给王铮宇,问问他什么时候这么厉害了,这份设计和获得建筑界大奖的S市会展中心相比毫不逊色,如果公之于众,一定会为思必得的公众形象注入一股新鲜的、激动人心的力量。

“你在看什么?”一个声音闷闷地响起。

应许抬起头来,这才发现韩千重正目不转睛地盯着她。

“没什么。”应许关掉电脑,她不想让韩千重知道,她和王铮宇的关系。

应许有点纳闷,他向来自律,怎么把自己搞得好像玩得几天几夜没睡的颓废模样。

不过,韩千重怎样都和她没关系了。

“你准备怎么和叔叔提我们俩的事情?”她淡淡地问。

韩千重凝视着她,眼神中带着忧郁:“我不想提。”

应许深吸了一口气,漠然说:“你不想提并不代表没发生,你别这样自欺欺人。”

韩千重的双手撑在办公桌上,垂下眼睑,指尖都在发抖。

“应许,我…知道我没资格,可我还是想拜托你…”

应许愕然,心里隐隐有着不妙的感觉。

“就算是演戏,陪我爸在家住两天哄哄他,他的状态…不太好。”

第26章

这么多日子以来,应许第一次和韩千重坐在了曾经共食过无数次的餐桌上。

韩培云的菜烧得很不错,五菜一汤,他的招牌菜酱烧排骨放在应许的面前。

屋子里暖融融的,菜香四溢。

看着韩培云慈爱的眼神,应许的心里一阵苦涩。

她想起了自己的父亲,那个曾经那么爱她宠她的父亲。

那个虽然风流潇洒,却从未想过再娶,也没有再生个儿子继承家业的父亲。

父亲是爱着远在M国的母亲的,所以爱屋及乌,也深爱着她,应许一直这样深信,也一直希望,一家人有重聚的一天。

可现实却这样残忍,出事后,父亲携款失踪了,母亲也从来没有打电话来问候她一声。

到底有什么苦衷,让他们一起在这么困难的时刻抛弃了她?

刚失踪时,她一度疯狂地寻找过父亲,深怕他是出了什么意外。

后来她查到了父亲偷渡离开了S市,因为当时父亲是被限制离境的。

她不想再深查下去了,如果父亲只是想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重新开始,她又何必苦苦追寻他的下落呢?

“你爸爸呢?什么时候我们俩家人碰个面。”韩培云乐呵呵地说,“赶紧把事情办了。”

应许的脸色一变。

韩千重敏感地察觉到了她的变化,飞快地岔开了话题:“爸,咱们先好好吃顿饭行不?”

“好好好,吃饭,小许,尝尝叔叔的排骨,骨头都炖得酥掉了,咬着吃,补钙。”韩培云一个劲儿地往她碗里夹菜。

吃完饭,应许收拾了桌子,韩千重进厨房来帮着一起洗碗。

两个水槽紧邻着,和韩千重只有几十公分的距离。

水珠溅在了应许的手臂上,她侧脸一看,韩千重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洗碗水哗哗地流着。

她有点不自在,飞快地打破了沉默:“这两天让吴嫂来帮忙吧,别让叔叔干这些家务了。”

韩千重恍然惊醒,摇头说:“不用,爸闲着就难受。”

应许犹豫了片刻问:“去医院检查了吗?什么状态不好?”

“有点排异反应,在吃药,而且经常胸闷心悸。”韩千重闷声说。

“安排去M国让史密斯医生做一次彻底的复查吧。”应许想了一下建议说。

“爸不想去,我再劝劝他。”韩千重调转视线,重新洗起碗来。

和曾经很多个晚上一样,这个晚上平淡如水。

陪着韩培云一起看了个鉴宝节目,应许和老爷子笑着调侃着上面的古董宝贝。

韩千重则在自己的书房,不知道在里面折腾些什么。

韩培云习惯了早睡,九点就回客房了,临走时站在书房门口冲着韩千重瞪眼:“晚上好好和小许陪个不是,你这个闷葫芦,比你爸还闷。”

应许坐在客厅里,关了电视,用手提电脑开始处理公务。

后脑又开始隐隐作痛,她的注意力不能集中。

她心里有点发凉,看来,这个晚上又注定是一个难以熬过的夜晚。

一股浅浅的幽香袭来,应许吸了吸鼻子。

混合着薄荷和薰衣草的气息,又好像带着甘菊的清冽。

那香味好像和她捉着迷藏,用力去闻就没有了,不经意间,却又钻入鼻翼。恰到好处,让人的神经都放松了下来。

她靠在沙发上,闭上眼睛,静静地冥想了片刻,觉得头痛稍稍减轻了些。

“咯吱”一声,书房的门开了又合上。

透过睫毛的缝隙,应许看见韩千重悄无声息地走了出来,远远地打量着她,随后走进厨房里去了。

她有点纳闷,又吸了吸鼻子,朝着香味的来处走去。

推开书房的门,她愣了一下,书房里的香味要稍稍明显一点,窗户开着,靠窗的地上放着很多瓶瓶罐罐,还有量杯和天平。

一个熏香炉摆在地上,一点烛火悠悠燃着,显然就是幽香的来源。

身后传来了脚步声,宽大的手掌从她身后伸了过来,一下子把门关了起来。

她回头一看,韩千重的表情有点僵硬地看着她:“别开门,不然味道太浓不好。”

“你…这是在干什么?”应许惊疑地问。

“我…你…你晚上不是失眠吗?我去搜集了些秘方,调配了点精油。”韩千重低声说。

应许沉默了片刻问:“你怎么知道的?”

“我…”韩千重凝视着她,眼神痛苦,“对不起,这么久了,我居然都没发现。”

应许失笑:“失眠而已,又不是会死人的毛病,你这副表情干什么。”

韩千重骤然背过脸去,手扶住了门框。他的手背上青筋暴露,发出了几声低低的喘息。

好一会儿,他重新转过身来,脸上恢复了正常:“睡了吗?我帮你榨了一杯葡萄汁。”

“葡萄汁?”应许纳闷地问。

“我请教过专家,”韩千重飞快地从厨房里拿了一杯葡萄汁来,“里面放了些安神的药物,你尝尝。”

应许默默地接了过来喝了一口,味道还行,酸中带甜,余味有点涩涩的。

韩千重略带期待地看着她:“怎么样?你回家来住好不好?我每天榨给你喝。”

应许摇了摇头:“不用,江寄白带我去看了中医,正在调理。”

韩千重的神色一黯,旋即又振作了一下:“没事,双管齐下,效果应该会更好。”

应许喝了大半杯,就把杯子放在了餐桌上。

洗漱完毕后,她穿着家居服钻进了被子里,被子软软的,有着一股阳光的味道。

卧室门开了,她的人一下子僵住了,定定地看着门口那个挺拔的身影。

“我就在地上睡一下,”韩千重解释说,“应付一下我爸,不然他明天会生气一天。”

应许沉默着没说话。

韩千重熄了灯,把床上的枕头拿了下来,找了件外套盖在了身上,在地上躺了下来。

熟悉的枕边人,熟悉的味道,熟悉的地方。

黑暗加上寂静,曾经的暧昧和喘息不由自主地钻入脑海。

应许侧过身,把脸埋进了枕头里,想让自己从这沉沦中清醒过来。

枕头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一股奇怪的味道传来,浅浅的,不香,却很好闻。

“睡着舒服吗?枕头我换过了。”韩千重的声音有点担心。

应许没出声,假装睡着。

“昨天看到董姐,她越来越有女人味了,我听说她的儿子上中学了,成绩好像挺不错的,我有次看到他到公司里来找董姐,长得和董姐很像…”

应许有点纳闷,韩千重从来都是惜字如金,今天怎么这么多废话?不过,他这是每天蹲在她公司门口吗?怎么董姐儿子一年才来找过她一回就被他看到了?

“那天我去你家的广场逛了,人挺多的,不过整个商场才一个顶楼的VIP中心,我觉得你可以考虑在一楼也设一个,体现一下VIP的尊荣…”

一定是吃错药了。韩千重去逛街,还对她提商场管理的意见,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应许模模糊糊地想。

“解磊他最近去哪里了?怎么都没看到他的人?他女朋友还好吗?你和他说说,他女朋友真不错,让他收敛点他那破脾气,老是好像别人欠了他好多钱似的。”

解磊对聂天然才叫没脾气呢,聂天然脾气比他大多了。

应许想反驳,话到嘴边又忍了下来。

韩千重一直絮絮叨叨地讲着,一板一眼,好像在背着写好的稿子;应许被迫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四周萦绕着那股轻浅的味道,某种久违的睡意在脑子里发酵,她渐渐迷糊了起来…

一觉醒来,居然已经是凌晨六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