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 石安巷的新妇 一

事实上,在没见到天盛之前小缎便寻了个借口,先去了齐都,因为天盛曾警告过她,如果下次再见到她,不会手下留情,所以即便她频繁在言语上对天盛不敬,也难为人在屋檐下的难处。

齐军在长坪的失利使得朝廷内外一片哗然,加之又是国丧期间,一些别有用心的人便仗着胆子在王庭外大嚎大哭,以此宣泄对先王的忠心,顺便也笼络民心,让世人知道自己是何等的忠君爱国。

眼下,权斗集中到了两处,一方是拥戴幼主范九正,另一方则是拥戴王侄范蒙,因为后者不光年纪足以担当大任,而且自小聪慧机警,先王范袭曾感叹过:子若蒙,必不负众望。且范蒙的父亲正是先王范袭的亲弟弟,所以先王一死,一些好事者便借口九正年幼,想拥戴范蒙为主。

虽然范九正有天盛做后盾,但朝廷上下都知道他遇刺,生死未卜,此时正是改天换日的好机会,有谁不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年幼的九正与范蒙比起来,除了是先王之子的优势外,一无可取之处,他的母亲安氏不过是个州府的小吏起家,丝毫没有背景,而且因为避嫌,安家的子孙所任官职都只是些闲差,没有真正实权,根本帮不上这个王储的外孙,而范蒙的外祖父则是前大司农——王凤,掌管整个齐国的财政收支近四十载,弟子门生,幕府子弟无数,势力可谓庞大。

王凤表面上并不支持自己的外孙登位,并为此闭门谢客,不见任何人,看上去十分的坚决,至于私下里,那可就你不知,我不知了。

七期之后,齐王范袭的棺椁下葬,时值长坪大败,举国挂孝,不知哭晕了多少忠孝之士,当中自然也有为齐国将来“担心不已”之辈,借着王宫眷属的辇驾入城之际,一场大规模的软性“逼宫”开始了

年幼的九正端坐在王辇上,俯视着脚下那一片鬼哭狼嚎,他知道自己并不被众朝臣喜欢,那个年长的堂兄范蒙才是他们极力想推上王位的,但是——他不会禅让。

“王驾回宫,众臣让道!”中常侍尤金绕手中拂尘,对辇下众臣扬声大喝,但宦人那特有的尖细嗓音让这声喝叫失色不少。

跪在辇驾最近前的是宰丞李良渚,以及少府古冀州,他们二人是范蒙的拥护者,此刻正嚎啕大哭,一哭先王早崩,二哭长坪大败,三哭新主年幼,怕被他国视为耳食,大齐有难,百姓南安。目的很明显,他们就是想让普天下的百姓们看看,此刻坐在辇驾上的小男孩根本不足以称王,十分明显的下马威。

若此刻命人硬将他们抬走,势必会让他们的苦肉计得逞,但若好言相劝,这些人肯定又会得寸进尺,尤金有些犹豫,略微回身望了望后面的辇驾——那是幼主生母安夫人的。

此刻辇驾的帘子已掀开了半侧,安夫人正襟端坐着,一身白服,头绑白带,相貌端庄,但谈不上国色天香,只算清秀——清秀,一个可好可坏的中庸之词,造此词者,天人也,它模糊了美丽与不美丽的界限。

安夫人不过二十八九岁的年纪,算不上年轻,但绝对不老,那一双水淡的眸子里透着一股子坚韧与大气,见尤金望向这边,轻轻摇了摇头,示意他不要动用武力轰赶,毕竟这些人都是朝廷里的重臣,父一卒,子便开始清除旧臣,会被天下人耻笑,何况这些人来者不善,绝对不会这么轻易就被赶走的。

尤金只好撇下拂尘,站到辇驾侧方,不再言语。

九正眼角瞄见尤金退到一旁,知道是没人再能帮自己挡驾了,便硬着头皮起身,虽然他年少志高,但毕竟还是个孩子,与大人争斗还显得稚嫩,又何况是这些老谋深算的老家伙!

这时,人堆里一双带着兴味的眼眸盯视着王辇上的这个男孩,等着看他如何应对这个场面。

“众卿念待亡父之心与孤不二样,孤虽年幼,但自古子承父业乃天道,孤必当鞠躬尽瘁,与众卿一道,尽守先祖之封地,开阔万代之基业,让百姓安居,让子孙继业。”略显稚嫩地扬起双臂,示意众臣起身。

这一席话很得体,尤其他出自于一个十多岁的孩子之口,已算难得。只是还不足以说服地上的那些老迂腐,他们是铁了心要让幼主无所适从。

“王上,长坪大败,望王上及早发兵西北,夺回我主封地啊!”李良渚伏地大哭,“先王啊——”

“西北郡旱灾连绵,饿殍遍野,我主及早赈济啊——”古冀州的戏份也唱得很足,老泪纵横,哭相竟让人有些心有戚戚。

其他的自然也不逊色,堂堂的满朝重臣,兜趴在城门口嚎啕大哭,这可还是头一遭见到,引得围观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一直排到了城墙角,这还真是天下第一大奇闻,朝会改早市了。

辇驾前的卫尉卿林雄实在看不下去了,他毕竟是天盛特命来守护幼主与京都安全的,继续让这么些人闹下去岂不让百姓们笑话,堂堂一国君王与重臣,竟成了石桥底下唱戏的了,成何体统,何况这些人摆明了就是在为难幼主,成心要在百姓面前出他的丑,好让他急速让位,于是跨马而出,“王驾回宫,国事等朝会再议,各位大人请回城!”

他不说话便罢,只这一说,更是惹来了一片挞伐之声,他林雄仗着手握京畿重兵,小小一个卫尉卿时常教训这个,指责那个,几次三番破坏别人的好事,今天竟敢当众出面,岂不找死!就等着你出头,一出头就让你百口莫辩、罪该万死!

“林雄,你小小一个卫尉卿,不但以下犯上,还私自关押朝廷重臣,先王崩驾之时,你更是重兵围宫,不让百官朝见先王,如今竟敢当众替王上下令,不臣之心昭然!我等老臣反正已是黄土之身,今日非要与你这不臣的黄口小儿拼死一搏!”李良渚周游儒生出身,向来擅言辞,林雄一个武官这方面自然是不及他,何况他还有那么多帮腔的,怎么说都是吃亏。

确实林雄也是把这些人管得太严了,确保了京都的安稳到时真得,但是得罪了一大帮子朝臣也是真的,所以说林雄不擅为官,但这也是天盛重用他最主要的原因,他就是要用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年轻人来压一压这些老奸巨猾的气势。

眼看场面越来越难收拾,众臣都削尖了脑袋打算往林雄马肚子上撞了,再发展下去,看样子有些不好收拾,所以——天盛不得不出面了。

他一直站在人群里,玉玲珑在他旁边,都是一身素服麻衣,女的还围着一条长围巾,挡去了半张脸,只露着光洁的额头跟一双漂亮的眼睛,不过这一男一女还是惹了不少人的目光,当然,他们是没本事跟城门前这帮子人相比。

拨开众人,天盛往里面走,近卫军的侍卫自然石不可能让他这么个平头百姓过去,不过架不住他腰间的金漆令牌。

“让开!”屠伯已从人群里抢步过来,推开侍卫的枪杆,天盛顺利进去。

玲珑并没有跟着过去,她知道那里不是自己能进得去的,拉紧脖子上的围巾,天太冷了

当天盛站到尤金面前时,尤金先是一愣,继而一个踉跄,差点跌倒,还好天盛及时抓住了他的胳膊。

“将——军!”又想哭又想笑,他来了,事情就解决了大半,瞧刚刚把他急得,背上全是汗,就怕万一闹出事来,不好收拾,如今天盛大将军来了,终于是能把这场子镇住了,唉!

辇驾上的九正自然看到了天盛,不过这时天盛正回头看他母亲的辇驾

安夫人冲着天盛微微点头,紧蹙的眉毛松了下来,这才让侍女把帘子放下。

“大将——”天盛打断了尤金的念诵,抬脚来到辇驾的正前方,单腿屈膝,对九正一拜,这时林雄那边正热闹,所以没多少人发现他。

等他起身往那边走时,众人便开始窃窃私语了,百姓们只好奇这麻衣麻服的男人是谁,怎么能进得去?而官员们则就不一样了,毕竟能上得了朝堂的自然没有不认识天盛的,上不了朝堂的那是官衔不够,不过对天盛那到也是不陌生,毕竟他的权势才真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做京官的不认识他,那可是表示这人没什么上进心,但凡有上进心的,自然懂得要多认识几个高位的人,当然,天盛是否认识他们,那就不得而知了,总之说认识他,肯定不丢份就是了。

嘈杂渐渐消匿

林雄被几个老头拉下马来推来桑去,正急得想拔剑威吓,偷眼瞧见天盛,心中大乐,挥动两肩,甩下众人的纠缠,抱拳,“大将军!”

这声大将军把李良渚等人叫得一怔,回头看,却是天盛,一身素衣麻服,看上去有些潦倒,但决不潦倒的眼神。

“今日幼主归朝,有什么事等朝会再议!”没有发难,没有论断是非,仅一句话。

李良渚,古冀州的官阶不低,而且身后有王凤这棵大树,虽然对天盛惧怕三分,但毕竟不是不敢违逆!所以他们二人回到辇驾前,仍是跪倒不起,但这次也不再喧哗,只是隐隐啜泣。

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到了天盛的身上,看他是打算服软,还是来硬的。

“既然李丞相,古大人如此念待先王,我主何不从其愿?”天盛将答案抛给了王辇上的九正。

九正低眼,随即抬眼,“大将军说得是,孤本该为父王守灵一年,奈何朝事繁重,各方不安,既然二卿如此悲伤,便代孤为父王守灵一年,官俸加倍,另赠锦帛三十,以谢二卿代孤守孝!”

李、古二人被以为会被施暴强行治罪,如此一来,他天盛的作为自然不得民心,谁知道他来这一手,不但没占到先机,还把自己赔进去一年,但是又不能说不去

辇驾再次起行,百官批重孝随后,车圈骨碌碌碾过青石道,一直往北

玉玲珑杵在人群之中,望着招展的旌旗发呆,这城门后的世界属于强者,她这样的人到底合适吗?

“夫人,该进城了。”屠伯侯在她身侧,为她挡去周围的拥挤。

石安巷——她的新居,很小,就像她一样,不起眼,但安静。

不过很快就会不安静了,谁让她是天盛的新妇,有他的地方,从来都不曾安静过。

☆、十八 石安巷的新妇 二

人活在世,总会有些难以解决的事,因为解决不了,所以便有了庙,有了神,靠着祈祷来安私心,不过是听天由命罢了,也许风水格局之术新生时并不带神幻色彩,但被冠上了人性之后,渐渐变得虚幻并神奇起来。

齐都的风水算得上佳,依山面水,坐西向东,大尊之位,街巷排列也相当讲究,以王城为心,四方八向泾渭分明,据说这都城初建时,还在城墙八个方位埋设了图腾之物,只不过几经扩大,图腾的方位再难寻找。

石安巷在都城的西北角,因附近一座石桥得名,这石桥本没有什么特殊,早年不少贵族、朝臣的府宅安置在附近,因此曾经一度这石桥以北的地界被称为“贵地”,再后来,齐王放置了王城东面的一块王家属地给亲贵们做宅邸,一时间洛阳纸贵,豪门贵族都削尖了头往城东钻,石桥自此也逐渐没落了下来,几经风雨,石桥已成了如今这般模样——杂耍、卖艺、小贩的集聚地。

过了石桥,正对着一道南北向的主道,与这主道垂直的还有三条东西向主道,石安巷便在第二条东西向的主道西边,说起来也到奇怪,其他巷子都住得盆满钵满,唯独石安巷僻静乏人,多少年来都没什么人走动,缺人气的地方总会让人感觉阴森,既然阴森,也就少不了鬼神的传说。

所以玉玲珑的小马车驶进石安巷时,引来不少人的侧目,小孩子们趴在巷口的青砖墙角,努力翘脚想透视马车里坐了什么人,叽叽喳喳地笑闹着。

玉玲珑掀开车帘一角,恰好可以看到巷口的那些孩子,因为不知道要做什么表情,只有浅笑,她一笑,孩子们却笑着轰然散开,不知是害羞,还是害怕。

时值傍晚,不少妇人集在巷口择菜、挑米,顺便看着自己的孩子,平民家的女人总是比高门大院里的女人多了点自由,当然这自由也是苦日子换来的。

妇人们也想看这马车里坐得什么人物,竟会住在这石安巷里,但她们不会像孩子那样上前偷窥,而是远远地眺望一眼,顺便喊来自己的孩子,一边指责他们乱跑,一边旁敲侧击地打听那车里坐得什么人。

几个妇人凑在一起整合了一下各自得来的信息:车里坐得是个女人,年轻女人,而且还是个漂亮的年轻女人。啧啧,一定是身份不高的外房啦,不然怎么会住进这种地方!没身份的女人长得再漂亮又如何,还不是跟她们这些人一样,住在这种地方,不过是手脚少些劳累罢了,可总也是外房,少不得要受闷气的。

嘴上虽是这么说,不过心里还是有那么点不对味,毕竟人家比自己强,有马车坐,有下人伺候,总比她们这样整天风里来雨里去,家里外头的拾掇,还不讨好的强,罪没少受,男人还不识好,以为你在家里多享福呢,啧啧,不想了,赶快回去做饭,不然家里那口子又该鬼吼鬼吼了。

妇人们领着各自的孩子回家做饭去了,而石安巷里的小马车也拐弯进了小巷。

一下车,玉玲珑左右看了看,很清净的巷道,围墙与青石道上都是青苔的印迹,看上去这里应该很久没人住了。

走上两三个台阶,推开斑驳的朱漆大门,放眼打量,一方不大的小院子,但非常整齐干净,六间大房的门窗都是崭新的,地上以白石铺设,只在院角的水井周围留了一块空地——也许是原本的主人用作花圃的地方。

屠伯站在房门外,低着眼道:“将军晚上可能会来,不过让夫人不必等,饭食茶水有人会定时送来,所用衣物等,房间里都准备好了,夫人自取便可,有什么吩咐,告诉送饭的人就行。”微微低头,“属下告退。”

“等一下,我住哪一间?”虽然院子不大,可也有六间房,至少要知道住在哪里。

“夫人随意即可。”

“哦。”

朱漆大门吱呀一声被合上,玉玲珑望着大门呆愣一下,竟倏然松了一口气,总算是没人了,还以为有前呼后拥的仆人,看来自己的身份确实并不高,不过这到也好,没人最好。

踏出正厅,在其余的几间房里转了一圈,挑了间最小的做自己的睡房,大房间太空旷,住起来显得冷清,不如小房间温暖。

房间里都升了炉火,暖和的很,这些日子都在路上奔波,难得有这么安静的时候,本只是想烤烤火,谁知烤着烤着便睡了过去。

再睁开眼时,除了脚下吸张吞吐的炉火外,眼前一片灰暗,揉揉双眼,趁着炉火的光,从桌上取来一盏细长的鹤鸟铜灯,擦了火折点燃,室内霎时一片清辉。

肚子咕噜噜叫了两声,这才记起来已经两顿没吃了,那屠伯说会有人送饭,也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想是错过了送饭的人,她记得睡前她是把大门上了栓的。

一手端灯,一手挡风,前厅的门依旧是合上的,推开门,灯辉所及,却见桌案上放了一只大木盒,饥饿的人鼻子总是最尖,一下便能嗅到里面是饭菜香,不过他说晚上会来,如果她先吃了,是不是不大好?

将鹤灯放到桌上,窒了半下,最终还是没有伸手打开食盒,不过到是在食盒上取下了一封信笺,上面写着:热水在西厢第二间房里。

看罢不禁自嘲,看来上不上门闩都没什么区别,挡不住的仍然是挡不住。

既然不能吃饭,先清洗一下也好,自从风城之后,还没这么泡过热水澡,大冷的天,浸在暖呼呼的水中,让水从脚一直没到头顶,那感觉非常好,是种极乐的幸福。

“呼——”头冒出水面,深深呼一口气,热气从她的头顶蒸腾而上。

伸出一只脚踩在浴桶的边缘,脚趾丫沿着一条条木纹理游走着,木质的纹理磨得脚心麻麻痒痒的。

被水汽润泽的双眸在水雾中闪着光亮,毕竟只是个十七岁的女孩,脱不掉这个年纪应有的稚嫩。

屏风外,一个人影背依着门闩,正注视着屏风后那模糊的影像:女子纤细的脚踝,凹凸有致的身体曲线,以及慢条斯理的穿衣系带的动作,配合湿热的暖气,难免让人有些想入非非,男人嘛,想过色字这一关,算是件难事。

“呀——”玉玲珑刚踏出屏风,又急速遁了回去,被门口那个人影吓了一跳。

“是我。”天盛微微一笑,站直身子,来到屏风后。

两人对视一眼,“饭菜不合口?”因为大厅里的食盒没动过,显然是不合口。

“没有。”

“那怎么不吃?”

她是想说等他一起,可——现在看来,似乎他是没打算让她等啊,“现在去。”

这时房门被敲了两三下,天盛看过玉玲珑的衣着可以见人,便对门外喊了声“进来”,两个陌生男人一人提着两大桶水进来,倒在屏风外的另一只浴桶里,水温调毕,天盛才走出来,两人上前为他宽衣解带。

玉玲珑觉得自己很碍眼,转过屏风的另一边,出了房间。

此时早就饿过了头,到没什么胃口了,不过还是打开食盒,里面的菜都很精致,而且量多的足够她吃上一天,不过只有一碗饭——显然他没打算与她一起进食,饭菜已有些冷了,咽进肚子里凉飕飕的。

吃到半截时,天盛推门进来,一身全黑的长袍,不束腰带,头发湿漉漉的披散开,他应该是个干洁整齐的人,即使这般的闲散打扮还是看得出棱角来。

“如果需要下人的话,明天让他们找几个来。”坐到餐桌对面书案前,看着她。

“不用了。”什么都有人准备,根本不用找下人来。

“那——就找个女侍来,晚上不住下。”似乎并没打算以她的答案为准。

在他的注视下,实在是再难吃进去,皱眉咽下最后一口,即起身收拾食盒。

“放在原处,会有人来收拾。”

“那——我先回屋了。”没话题一直是他们两人之间最大的障碍,也是玉玲珑不愿意跟他单独相处的最重要原因之一。

望着那小身影逃也似的出了房门,天盛蹙眉,他把她带来到底合不合适?东城大宅子里那一堆女人尚没有安置,下午那些女子的父兄对他旁敲侧击,已经让他烦不胜烦,这些人的话中意多半是诉说自家女儿的闺怨,那当然是指他大将军整天在外宅鬼混,把家里的“正统”给放到了一边,这自然是不合适的,男人三妻四妾是平常,但是万事还是要有节制,到了这把年纪,也该是先想想怎么弄出个一男半女了,可不能只光顾着留恋花丛,扑打那些没用的狂蜂浪蝶——这是一位年长的老臣当着他的面说得,话语间透着无尽的语重心长啊。

都道他天盛是个多情种,可到目前为止,他真正留在身边的也只有两个,一个是永安巷的那个,再有就是这个石安巷的。

“将军,安夫人派人来问您明天是否入朝?”屠伯在门外禀报。

“回复过去,我为先王祷灵,闭门三日。”王凤那老家伙正等着看他如何应对朝会上那一茬茬恸哭长坪大败的老臣,他还偏不买账,再者,最近不少人开始往永安巷那里跑了,他不想与那些马屁精掺合,暂且在这里住下三天。

顺便在这三天里想一想如何挽回长坪的失利,他确实没想到宋齐梁会有壮士断腕的魄力,与他们两败俱伤。

屠伯领命而去,小院子里又恢复了平静

时至深夜,厅里的灯火才悄然被掐灭,此时,东厢第二间房里一片宁静,只有均匀的呼吸声。

他没有与人同榻的习惯,但这可不是说他对那件事没兴趣。

不要怪责这种“惨无人道”的男女相处方式,因为此时,这种方式才是最正统的主流,女人——不过是正事以外的慰藉,爱——很难得,很难得。

☆、十九 寂寞空庭晚作春 一

作者有话要说:汗,有没有觉得情节进入的很慢?我郁闷,要不要重写啊,可是不舍得。

最易得到的,也是最易忘却的,这就是为什么古训会教导女子该矜持的原因,只是玉玲珑还不懂得如何在这个男人面前做到矜持合宜,因为主导权不在她这儿。

她不是个聒噪的女人,这一点很得她的男人赞同,不过这并不是说他就会在这里长住,停靠与停驻那可是完全不同的两个概念。

只开头那么三天见过他,之后一连十数天,她的日子是这么过的:天亮醒来,天黑闭眼,白日里坐在窗口看梧桐树上的枯枝,闷的话就在院子里转上一圈,没人跟她讲话,除了每天定时来收拾打扫的使女,但她也只是一成不变地与她说上两句话,一句是“夫人,还有吩咐吗?”,一句是“夫人,我走了。”然后步履轻快地走出朱漆大门,哐当一声阖上门——像是非常开心终于可以离开了。

清晨,太阳刚升过围墙,玉玲珑手搭在额上,仰望着太阳的方位——这时刻,那使女也该到了,刚想罢,就听大门吱呀一声,开了条缝隙,一个娇小的身影似乎是硬钻进来的,像是怕被什么东西跟进来一样,身子钻进来后,又赶紧把门阖上。

玉玲珑今天穿了一身红衫,是那种耀眼的红,她鲜少穿得这么艳丽,实在是淡色的衣服都被这个使女昨天拿去洗了,天寒地冻的,怕是没个三四天干不了。

那女孩抬头看到院子中央的玉玲珑,似乎是被吓得一瞠目,不过很快便低下了眼,对她福个身,之后便低着头到各个房间里收拾打扫去了。

看着她忙里忙外的,甚至不愿意抬头看自己一眼,玉玲珑注视她半天,也不打算硬为难人家与自己讲话。

跨步来到门房处,自从进到这院子里,她就一直没出去过,事实上也没人规定她不能跨出这道门,也许是习惯了被关,她在风城时,也是轻易不能出两仪阁的,只不过阁里与这儿不同,那里有很多可以说话的人。

轻轻拉开一条缝隙,一股冷风迎面袭来,门外仍是寂静的青石巷,没有人声,使一使劲,将门扇彻底拉开,跨过高高的门槛,站在门外的台阶上,太阳透过梧桐枝直射过来,耀眼无比,就像她身上的这件红衣服一样。

回头,那使女正拿着笤帚站在厅外,好奇地看着她,见她一回头,赶紧装着低头扫地,原来她不是被叫来看管自己的——玉玲珑在心里暗笑,一直以为这个使女打扫之际,也顺便在看管她,看样子是自己猜错了。

这是条没有人迹的巷子,从西往东看,看不到尽头,不过站在这里往西,便可见不远处的拐角,她记得从那里拐出去,就是繁华之地,有很多嬉闹的孩子,还有很多叫卖的小摊。

也许是寂寞久了想听一听喧闹的声音,她走近了拐角处,在几步远的地方停了下来,因为拐角处的石墙上露出来几颗小脑袋——是上次的那些孩子,她还记得他们的面孔。

孩子们总是好奇且胆大的,尽管大人们都说这巷子里闹鬼,不过他们仍是忍不住想来一探究竟,何况十几天前有个漂亮女人进来后,就再没见出来,他们便更好奇了。只是几天来,他们偷偷跑进来,可一直没见到这巷子里有人,今天乍一看到个一身红衣的女人,自然是吓得叽喳乱叫,四散着往回逃,就恨自己没多长两条腿。

他们一跑,玉玲珑到笑了出来,避在墙角,歪头探看那些逃跑的小孩子,巷子远处,依稀可见人影憧憧,喧哗声此起彼伏。

人毕竟不同于飞禽走兽,闷久了很容易出毛病,她是太久没见到这么多人了,总是不由自主地笑,连自己都不知道在笑些什么。

被吓跑的孩子很快又重新燃起了好奇之火,一次次地摸回来,一次次的奔跑嬉闹,玉玲珑完全不记得自己还是个十七岁的大人,蹲在地上,背依着石墙,笑得满脸绯红。

听得巷子里又传来脚步声,不免捂着笑站起身,待脚步声走近,一个转身,满心以为又会见到孩子们惊笑的表情,却不想正对上一双幽深的眸子

场面很尴尬,天盛正站在一群孩子中间,而孩子们则好奇地正仰头看着他

鬼使神差的,玉玲珑没有说任何话,一个转身又贴回了石墙,停顿半刻才呼出一口气,随即拔腿便跑,殷红的裙角在阳光下飞光掠影——

阖上大门,背靠着门闩,等心跳平静下来,这才发现自己真是既丢脸又不懂规矩。

巷道很安静,很容易便能听到门外的脚步声,也许是知道她就在门后,脚步声只停在门前,并没有敲门。

视线定在门房外的某一点上,思索着到底要不要装作什么事都没发生,为他打开门最后还是做了孬种,把门扔在了那里,独自一人藏到了自己的小屋里,害得正在晾衣服的使女以为她被什么东西追了,直往大门口瞄,谁知大门真就开了——听说这石安巷里闹鬼,本来来这里就很害怕,门一开就更怕了,吓得小丫头差点扔了手上的衣服往屋里跑,还好进来的是这里的男主人!

小丫头暗暗拍一下胸脯,咽下惊吓,赶紧福□,不过男主人看都没看她一眼,害她想半天到底要不要起身,直到男主人进了正厅,她才起身,这家子的男人、女人都很奇怪,男人不理人,女人不说话,两口子见面还跟耗子见了猫一样,默默在心里碎碎念,继续晾她的衣服。

直到日头过午,小丫头才收拾好,原先都说好了的,每天打扫好了,要问女主人还有没有特别吩咐,没有她才能走,可今天男主人也回来了,是向男主人问,还是向女主人呢?说真得,这个男主人她统共也就见了两次,这是第二次,而且这人一副表情严肃,看上去挺凶的,她最后还是决定跟女主人告辞。

来到女主人的门外,叩一下门板,“夫人,还有吩咐吗?”

“没有。”

“夫人,那我走了。”对着门福身,知道下面这女主人也不会说什么话,起身便打算走。

“等一下。”奇怪,门内竟然说话了。

小丫头转身,等着看女主人要说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