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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三十七 世易时移 ...

玲珑并不清楚被叫回来要做什么,直到看见天盛脸色不悦后才知道,原来留她下来是为了带路——他们要进晾马山。

晾马山一共二十三峰,十九谷,山路崎岖难行不说,腹地更是无路可走,而她,只去过晾马山庄的后山,真若让她做向导,恐怕得把半条命先祭出去,也难怪他要生气。

“跟我一起来的段方可以带你们去,不过他们现在正在月亮坡,你们先跟我去月亮坡。”玲珑这话是对屠伯说得。

屠伯看一眼马背上的天盛后,点头,“为什么要走月亮坡?”

“这几个月宋国的骑兵巡得紧,走直道容易遇上他们。”玲珑轻轻踢一脚马腹,让马儿前行,尽量像后面那个男人一样,装作他们从没认识过。

马行出松子林时,雨终于停了,朝阳从铅云的间隙里钻出几缕来,照在远处的山峰上,惊心动魄的美景。

玲珑摘下头上的斗笠,不再是弱不禁风,也不再面色苍白,没了金簪银钗,更没有绫罗绸缎,就是一个普通的女子。

屠伯想,也许她的选择是对的——至少现在她不必提着裙子往城门口逃,跟在将军身边,也许会衣食无忧,但她可能一辈子都走不出那方四合院——对于她的选择,从他的角度来说可以理解。

三匹马,玲珑在前,天盛在后,屠伯在中,两人丝毫没有任何视线接触。

其实对天盛来说,他并没有刻意去装作不认识她,只是既然她已变节,那两人之间便再没有任何瓜葛,不管他是否曾对她生过怜爱之心,是否派人找过她,一切都会到此为止。

他很清楚那个陆樵在想什么,想利用他对这个女人的怜惜之心保住他的晾马山庄,如果他真这么想,恐怕要失望了,他不是范袭,会对玉茵茵网开一面,仅仅一个女人,不足以让他帮别人出力。

“咻~~”一阵雀鸟惊跳声,天盛、屠伯警觉地望向声音的源头处,随即一同转脸看向玲珑,想确定是否是她带过来的人。

玲珑摇头,这里不是他们晾马山庄的地界,而且刚才那些声音里也没有他们的哨声。

“属下去看看。”屠伯翻身下马,借山石之力跃上树顶,踩树而去——

大概半刻后才回来,“将军,是宋军对上了一伙强匪,数目都不小,我们暂时到山崖后避避吧。”

三人将马拴到山石上,天盛站在崖顶,俯视着脚下缓缓移来的战场——宋军的触觉竟然已经伸到了这个区域,他们定然是在此处有大批驻军,否则不敢如此,可见宋齐梁已经打起了陈国这座关隘的主意,想在此地分一杯羹啊。

六七十人的一队土匪,不到两刻时间就被一举歼灭,宋军的歼敌速度可见一斑。

当他们拉马到山下后,战场已经被清扫完毕,只余下横七竖八的土匪尸体倒在烂泥之中。

玲珑在经过一个年轻土匪的尸体时停下——这个人她认识,几个月前到庄里给陆樵送过请帖,他们大当家的娶亲,是个能说会道的年轻人,想不到如今却在这荒山野地里死不瞑目。弯身,伸手合上年轻人的双目——让人担心啊,他们晾马山庄会不会也变成这个样子?

天盛坐在马背上蹙眉看着她的妇人之仁。

玲珑回头,没有因为他的盯视而转开脸,反倒是主动捉住了他的视线。

——陆樵说这个人可以给他们庇护,可他的眼睛里并没有那两个字啊,“将军帮我们的条件是什么?”她问了。

屠伯下意识看她一眼——没想到她竟然真得开口问将军这个问题。

“价值。”他居然也答了。

价值?他们现在帮他刺探各处的军情,绘制地形图,缴纳投名状,算价值么?

“这些事,该跟我谈的不是你。”他不会跟一个女人做交易,更何况她这种什么也不懂的。

“那——什么时候能跟他谈?”宋军一直在扩大巡弋区域,他们并没有那么多时间等。

“你在质问我?”

“没有,只是——我们就快没价值了。”她实话实说,不拐弯抹角,她不是第一天认识他,这个人既然能在齐国执掌大权,显然不是他们这种小角色能对付的,耍心机的结果很可能是一场空,“想活命,当然要问清楚。”在这方面,她比陆樵现实。

天盛勾唇,竟笑了,让人寒毛直立的笑意,“那你们得快点找到自己的价值,否则命就没了。”

叹气,“谢将军的教诲。”他们会努力找到的,可是去哪儿找呢?拉过马缰,费劲地爬上马背。

从月亮坡分开后,玲珑一路发呆,为刚才跟他的对话。

回到庄子里,已过了正午,一天一夜没吃没喝也没休息,累得很,但是睡不着,换了身衣服后来到前院的书房。

陆樵正在练习拿笔——他自少时便得了一种怪病,骨痛,本来只是下半身痛,如今下半身已经没了知觉,疼痛又转移到了上身,到现在,手也开始不听使唤,这件事并没有几个人知道,除了二娘和四郎外,就是她跟段方知道,怕传出去,让别的山头知道会引来杀身之祸。

本来陆樵有意将位子让给二当家的,但二当家的却死在了齐国大都的那次任务里,二娘和四郎虽熟悉庄里的事,但呼声不高,扶他们上座,恐怕会有内乱,最近他一直在为这件事苦恼。

“又开始疼了?”玲珑合上书房门,过来案边。

“事情办得怎么样?那个霍参知可有为难你们?”陆樵紧握一下双手,只听骨节啪啪作响。

“可能是你跟他透过我以前的身份,他倒是对我颇为尊重,只是——他也在。”

陆樵盯住她,确定了她口中的“他”是谁,“他来了?”

“对。”

“他来了,问题就大了,上次来是顺便巡视,这次可能就要准备动手了。”

玲珑弯身坐到旁边的凳子上,“你是说他要跟宋齐梁动手?”

“难说,晾马山是关外与中原之间连接的重要关隘,历来都是兵家必争之地,如今他们三国各霸一方,大肆剿匪,显然是想动手。”

“我跟他谈过咱们庄子的事。”

陆樵没想到她会这么快说出口。

“虽然我不是太了解他,但他一定不是个轻易会出手帮忙的人,咱们还是得想想后路,二娘说陈国境内有处地方还算安全,实在不行,咱们就去那儿吧?”

陆樵暗暗叹一声,“那地方四野平旷,根本守不住,只要官军一到,立马就擒,不妥。”

“可是想从他手里得到好处,更难,我们如今能用的赌注全都压给了他,还有什么是他想要的?”

陆樵沉默了好一会儿,倏然笑了,“有,我们晾马山庄有一样东西是他必须的。”

“是什么?”

“人,咱们的兄弟是晾马山最熟悉地形的人,而且常年在山地作战,在晾马山内,无人能及,这一点是他们齐军不行的。得想办法让他见识一下咱们的看家本事。”

玲珑想一下,“这到不难,我让段方带他们进山了,你派人绕过去接应一下,他还能看不懂吗?”

“他已经进山了?”这个天盛果然行如狼豹啊。

兴许是过于兴奋,陆樵的手反倒灵活了不少。

见他有事要忙,她也不便打扰,回到后院吃了些东西便躺下了,傍晚时分才起来。

晚饭时,二娘亲自到厨房吩咐做些好菜,只说是来了客人,胖婶亲自上锅掌勺,可送菜的小丫头回来说,客人根本没怎么动筷子,这让胖婶念叨了好大一会儿。菜撤下来后,她干脆招呼了几个丫头一起吃完——明明很好吃。

“珑姑娘,大当家的让你到书房一趟。”小厮来厨房传话。

玲珑并不想过去,因为知道今天的客人是谁。

可既然特地命人来找,显然是有事,起身去了前院。

推开书房门后,叫陆樵一声:“大哥。”

书房里就两个人,一个陆樵,一个他,一个坐在案后,一个站在书架前看书。

“玲珑,‘锦山志’你放哪儿了?”陆樵问。

“不常看得,我都放进最上面的竹箱了。”阖上门,搬了只竹凳来到书架前。

竹箱不大,但因为装满了书,比较重,玲珑试了两下都没拉出来,最后还是他伸手帮得忙。

——这个场景对他们俩来说很熟悉,因为曾经发生过,就在石安巷的那栋宅子里,她也是这么爬到高处拿书,然后他过来

只不过如今不再是那种关系。

玲珑蹲下来翻书,而他继续看他的书,中间二人没有任何眼神交流,也没有任何身体瓜葛,却仍然显得暧昧不已——

“在这儿。”玲珑抬头将书递给他,转头问陆樵,“大哥,还有事么?”

“你沏壶茶来。”

“好。”

玲珑跑前跑后,像个勤快的小媳妇,看着十分碍眼。

入夜,天盛住进了晾马山庄最好的一间房子里,床——他没睡,只坐在躺椅上看书——那个陆樵唯一的优点就是藏书多。

“将军,庄子周围都已查过,布防相当有章法。”屠伯在午夜时现身。

“做土匪,这陆樵可惜了,再细查一下他的来历。”

“是。”答应完后,屠伯并没有要走得意思。

天盛微微侧一眼,“还有什么事?”

“属下发现夫人并没有改嫁,是那个陆樵故意欺诈,可能有什么阴谋。”屠伯其实主要就是为陈述玲珑没改嫁这件事。

天盛翻书的手顿一下,随即掀过一页书,“知道了。”还能有什么阴谋,不过就是想看他对那个女人有几分眷恋而已。

“那走时,要不要带夫人一起?”

“不需要。”带她回去干什么?再说她看上去也不想回去,“你出去寻些吃得来。”晚饭没什么胃口,现在到是觉得饿了。

“是。”

厨房早已关门,想找吃的并非那么容易,屠伯便直接找到了玲珑——在这里只有她最熟悉。

玲珑特意起身给他开了厨房门,里面除了几个冷馒头,和几碟剩菜,再没什么可直接食用的。

“你稍微等一会儿,我来做一点吧。”卷起袖子。

屠伯站在厨房门口,看着灶台边忙碌的人影,窒了好半天终于开口问她:“夫人,有没有打算回去?”

像天盛的反应一样,玲珑也是顿一下,随即继续切菜,“不回去了,这里挺好,何况如今世易时移,你们将军留我在身边也不方便。”

“可这里终究不是久留之地。”

“这可说不准。”玲珑转头冲他笑笑,“我本就是这种人家出身,倒也算得上落叶归根,对了,二爷那边你帮我说一声吧,告诉他我过得很好。”她一直也没联系过天仰。

“碰见二爷,属下会的。”

清炒过两个菜,玲珑小心将其放进食盒里,“这些够不够?”

屠伯点头,“麻烦夫人了。”

饭菜倒还算可口,因为他吃了个七七八八,吃完洗漱后,他仍旧坐回原处看书,屠伯在一旁侍立不语。

“什么事?”天盛问一句屠伯,他的呼吸吐纳声显示他在踌躇什么事。

“夫人刚才在厨房时,让属下回去知会二爷一声。”

天盛的视线从书上转开,想了一下,“先不要告诉他,让他去查。”也省得闲下来掺和他的事,他并不希望天仰参与朝事,免得惹祸上身。

“是。”

天盛继续看书,半天之后,低道:“还说了什么?”

“属下问夫人是否要回去,夫人说如今世易时移,她不适合再回去。”

轻浅的冷哼之后,不再有话。

世易时移?回答的真不诚实,她是太享受这种被野放的日子吧?

夜渐深,该睡的人皆已入睡,庄子里寂静无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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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2、三十八 葡萄藤 ...

隔日,陆樵向天盛全面展示了晾马山庄的价值,两人在庄后的校场上待了整整一天。近傍晚时,回到前院正打算用饭,山下卫兵来报,十里外发现有宋军活动的迹象。

陆樵看向身边的天盛,因为对付宋军不是他们这种山野草匪能做到的。

天盛背在身后的右手拇指和食指微微对搓一下,“我会给你人,但不能用齐军的名义,你必须守住我帮你的这个秘密,当然,偶尔有点疏忽传出去,也是允许的。”他不会轻易在这种时刻与宋军对上,只要让宋军清楚齐军已经插手此地就足够了。

他的一席话让陆樵重重松了口气。

“作为回报,你得让我这些人学会在这晾马山内存活的本事。”天盛附带了一句条件。

狡诈的男人!一点亏都不吃。

“一言为定!”陆樵答应他的条件。

“这里有酒么?”他今天心情好。

“那是自然。”陆樵招来段方,“把酒窖封存的那几坛好酒拿来。”

段方一听这话,乐得跳老高——他已经肖想那几坛酒好长时间了,就等着开封偷两口。

是夜,前院大宴。

因为这半年来进项渐少,山庄为缩减开支,很少开宴,难得今天大当家的发话,大家伙都放开了肚子喝酒吃肉,好不热闹。

本来陆樵还担心如此场面会让身为贵族的天盛食难下咽,但他看起来对此适应良好。

月上中天时,前院终于散场,已经没几个人能走着回去。

胖婶她们摘下围裙去前院帮忙抬人,玲珑和两个丫头留在厨房里收拾,收拾完后拖了两桶水回去,刚洗完澡,胖婶的小孙女便来找她要厨房钥匙,说要煮醒酒茶,穿了件衣服便带了小丫头一道过去。

结果却听了胖婶唠叨了半天,一直骂她家那两个不争气、见到酒就没命的儿子。好不容易捱着听完,已经是后半夜,浑身酸疼得紧,眼皮也直打架。

——这几天一直在忙,都没仔细休息过,实在累得慌。

行在月下,步踢若莲。

夜风微袭,不禁更觉几分困倦——

晾马山庄的后院的东边种了好些葡萄,横竖成行,从上俯瞰,像棋盘,行在其中,像迷宫。

玲珑随手从藤架上摘一小串葡萄,边走边吃,在第二道棋盘格转身时,影子正好落在对面人的脚下。口中的葡萄僵在舌下,缓缓往旁边挪开半步,给对方让路

这人她认识,很认识。

本以为两人就此错过,错身的下一刻她却差点被口中的葡萄噎死,借着月色,她瞠目看着这个近在咫尺的男人——他不是打算不认识她的么?喝多了?

“逃出来的感觉很好吧?”他的声音就在她的耳畔。

“你喝多了。”她微微挣一下他的钳制,没起效果,也没再继续。

“喝了很多。”多到可以假装自己很醉——偶尔想堕落的时候,他会假装自己醉了。

玲珑觉得自己就快被捏碎了。

他的唇划过她的耳侧,吻住她的,口中那粒可怜的葡萄被揉碎在两人的舌尖,宣示着它的甜腻与酸涩。

他们相爱么?当然不——这是他们俩一致的答案,但是接触到彼此后会有感觉,尤其他,所以他把这些感觉视为单纯的冲动。

如果她是别人的妻子,他不会碰,但她不是。

就在玲珑觉得快被揉碎、闷死时,身体倏然一轻,看着腾空的双脚,她看向他,“你已经成亲了。”全天下都知道他叛逆到娶了齐国的太后,那不是他最爱的女人么?

“那又怎么样?”迎着月光,可以清晰地看到他的笑容。

她是不能怎么样他,“这么做不对。”没有尖叫,也没有拍打,知道那没用,她只是劝他,尽量让自己心平气和,“犯了错就没有办法后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