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玲珑,来——”陆樵从街边的小摊上拿过一支鸡毛尾针给她,“你试试。”

“我?”玲珑看看小摊子边围的一圈孩童,他让她玩孩子的游戏?投中一根针,得一根蜂蜜棒?

“投来试试看,看这些娃娃今日有没有口福。”陆樵将鸡毛针塞进她的手中。

在那群孩子的注视下,玲珑不太好说泄气的话,便拿起针随手向标靶投掷一根。想不到真让她投中了

娃娃们欢呼不已——因为糖是给他们吃的。

玲珑觉得有点不好意思,因为孩子们的欢叫惹来不少路人观看。

陆樵又向小贩买了一把鸡尾针,递给玲珑——

然后,她每发每中,准得连她自己都开始怀疑太准了,不禁扭头看陆樵,后者向她竖起大拇指——

这个人,是在他故意暗中帮她吧?玲珑笑着皱眉头——为他开这种玩笑。

“喔——”又是一阵欢呼,连玲珑自己都参与到了欢叫的行列,不为自己投得准,实在是小贩的窘状很好笑,因为她的每发每中,小贩需要不停地缠蜜糖棒,一边缠,一边大叫冤屈。

自打记事以来,她今天笑得最多。因为太高兴,所以没再计较有多少人正在看自己。

陆樵含着笑意,微微侧过脸,视线穿过人群直视街对面的茶馆二楼——那里正坐着一位“老友”,他认识,玲珑也认识。

他等他好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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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9、三十五 蜕 ...

极乐顶峰往前一步——

玲珑实在很难描述她此刻的心情,在看到那个人时,她几乎忘记了自己还需要呼吸——

害怕,或者还有其他什么,让她僵在楼梯口,什么知觉都没了她不明白,为什么陆樵今日要见的人会是他?

她觉得自己一定是被什么诅咒了。

而相对玲珑的僵硬,天盛理智的让人无措,他那冷漠的表情丝毫没有暴露一点情绪,一点点都没有,他甚至连看都没看一眼这个曾经是他的,也曾得过他一点点怜惜的女人。

“久等,在下晾马山陆樵。”陆樵向茶桌对面的男人拱手。

天盛只是眨一下眼,微微点头,算作见礼。

看着这两个明明认识,却装作没见过的男人,玲珑几乎要嘲笑自己了。

她没听他们都说了些什么,或者该说陆樵说了些什么——一直都是陆樵一个人在说。那个人始终没说话,只是在末尾微微点了个头。

“在下这几日要出趟远门,所需之物可直接命人到庄上找内子。”陆樵示意一下玲珑的方向——很明显,特指他的内子便是玲珑。

那个人终于正眼看了她,唯一一次,应该也是最后一次——这是玲珑的感觉。

她不晓得陆樵为什么要这么说,但他这话救了她,同时也害了她——这个男人肯定不会再要她,两人从此陌路,这是在救他。至于害她,是因为他那冷漠的眼神已经轻蔑了她,甚至可能还有她的母亲。她们果然是母女不是?都是可以随便出卖贞洁的女人。

在看过那一眼之后,天盛便起身,没有任何停留,就那么从她身边经过,只带走了一小片冷风。

偌大的二楼敞旷而宁静,只有陆樵倒茶的声响

“你没有话要问我吗?”陆樵问她。

玲珑望着窗外的远山,久久之后方才答他:“没有。”她整个人生都在被人利用,早就习惯了。

“你要走?”陆樵看着茶雾这么问。

“我刚这么想过,不过现在不想了。”看到他的那刻,她害怕地想逃走,而被他看的那刻,她突然觉得不需要走了,这么大的世界,再没有一个可以躲避的人,她还需要往哪儿走?何况她现在的日子很好,她很满意,虽然仍存在欺骗,但没有欺骗的那一部分很让她留恋,她舍不得扔掉。

“谢谢。”陆樵端起茶壶,再斟满一杯茶,放到她的手前。

玲珑看着手前的茶,“你跟他做了什么交易?”

“我只是想让庄子里的人活下去。”

玲珑终于侧脸看他——

“以后你就会明白了。”

玲珑仍然没有接他手上的茶杯。

“只有我在骗你,庄子里的人没有。”他望向她。

玲珑接过茶杯,捧在手心。

两人再也没有说话,只是各自品着茶,听着楼外喧哗的人声

又下雪了,细细碎碎的让人看不起。

晾马镇外那窄小的马道上,两骑缓缓而出,途径松树林时,身后又多了两骑。

屠伯偷看一眼主人的脸色——仍然没有变化,只是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伸手捏了一下右手的小指——那根小指早已折断,就是蜀山行宫那次,到现在一直没能修复,估计也没机会修复了。

羽申找了玉夫人一年多,没想到,今天真见到了,她果然没死,但——还不如死了。

噔——啪——

伴着炮竹的响声,该喜悦的人都在喜悦,不该喜悦的人更加落寞。

谁说过节是好事?

天盛之所以会来晾马山,是因为这边要乱了,他来渔翁得利的,为他的齐国。

——这是半个月后,玲珑才知道的。

真可笑,她到哪里,哪里就会比他矮一截。

陆樵原本是想利用她来保住晾马山庄的吧?可惜,他算错了她的价值,她根本就不值那些代价,想让他为她付出一份心力来保护晾马山庄,连她都知道这是在痴人说梦,如果要钱,也许还好些,她也就值几个钱而已,如今恐怕连几个钱都不值了。

年初五的早上,玲珑把所有的账本全部收拾好,打算交还给陆樵。

走到书房门口时,看见了一幕她不知该不该看到的——陆樵拿着笔的那只手在不停地抖动,控制不住的那种。

“你来啦。”陆樵缓缓放下笔,神态刻意放得轻松。

“是,来还东西。”既然被看到了,她也不好再躲。

她跟陆樵之间其实并不算亲密,尽管庄子上下都觉得他们关系很好,但那都是因为他一直很关照她的缘故,私下里,他们之间很客气。可能是她比较不好相处,轻易不能跟人热络——她总是会下意识把别人隔开。

陆樵看一眼她怀里的账本,“还是要走?”

“没有,只是觉得,我还是适合去后面帮忙,这些交给二娘他们吧?”

陆樵沉吟一会儿,叹口气,“能不能陪我出趟门,回来之后,再交给我?”

玲珑不知道他要带她去哪儿,所以当她看到眼前的残像时,丝毫没有心理准备

那是一座位临荒漠的小山寨,没有人,或者该说没有活人,她见过战场,但这个场面她受不了,因为她记忆里也有这么一个场面,她的父母,她的天降山,她原本该有的一切都是像眼前这样被夺走的,妇人、老人、孩子,到处都是尸体,就跟当年的天降山一样。

她以为自己已经不记得了,想不到还是这么清晰,依稀还能记起插在父亲面门上的那把剑——

“我一直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强,可以保护我想保护的人,看到这些,我发现,我们不过就是几个小土匪,想活下来,就得想办法找到靠山,陈国的兵想咱们死,宋国的兵也想咱们死,齐国的兵,我不想他们再想咱们死,所以要想办法让他们重视我们。”陆樵看她,“把你救回来时,我就想万一有这么一天,至少有你在,有些人会有顾忌。”毕竟那个男人曾经为了她只身前往赴约,证明她对那个人很重要。

“如果你没作那个介绍,也许我还有些价值。”闭上眼,不愿看眼前的景象。

“我想你能留在晾马山庄。”他道。

苦笑,“你不了解那个人,在正事上,他不会徇私情。”叹气,“既然这里住不下去了,我们为什么不走呢?”走了,一了百了。

“走?我们就是从各地逃出来的,草都落了,还能走去哪儿?”展开双手,摊在自己身前,“我能保护他们的时间不多了。”

她也低头看他的手——

这是属于陆樵的秘密,如今她也知道了。

回到晾马山庄,一进后院的门,正碰上胖婶端着酒菜,抬手就从盘子里捏了块肉塞进她嘴里——

陆樵做事真绝,用这么多人的真心来利诱她。

她的确舍不得这些人,他们真诚地像她的家人。

可她又该怎么救这些人呢?嚼着肉,望向乌沉的天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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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0、三十六 再现 ...

今年是齐国安太后下嫁的一年——

早春二月,某个吉祥而隆重的日子,安太后多了个丈夫,齐王多了位继父,喜嘲参半。

这一年的夏天特别热,正午时分站在太阳下,几乎喘不过气,四下风丝没有,连树叶都不动半下。

这是玲珑第一次替陆樵出来“走道”,所谓“走道”就是向靠山缴钱,或者类似投名状的其他东西。

近来,晾马山各处都在剿匪,各山寨都想方设法地寻找靠山,巴着靠山向人家缴纳黄金或粮草,以换来自家的性命。即使是身为头号恶匪的晾马山庄也不得不委身他人,怎么说他们也只是一方草寇,与人家正规的天兵天将没法比。

就像陆樵所说,他们的靠山便是齐国,自然需纳投名状,多少沾上人家一点名声,也好使得其他两国的军兵不敢擅自血洗庄子。

赶了一天的路,傍晚时才到齐境内。

这时,闷热刚刚散去,乌云盖顶,没多会儿便是倾盆大雨。

二娘他们先给玲珑穿好蓑衣——她不但是代表陆樵,更重要的,她身上带着投名状,不好弄湿。

下了山道,后面便是荒滩烂泥,暴雨浸泡下,稀泥遍地,马蹄子陷在泥巴里拔都拔不出来。

到齐营时,已经天黑,又在雨里等了大半天,才能得见付家军的参事,此时已经快近后半夜。

一直以为土匪已经是这世上最坏的人了,如今看,真是凡事都没有太绝对啊。难怪陆樵会那么狡诈,时势造英雄。

“参知大人让你们进去。”禀报的兵丁终于回来,短短几步路,他足足去了一个时辰。

玲珑在前,二娘和段方后面跟着,刚踏进齐营一步,身后二人便被拦在了外面,“大人有令,只许一个人进。”

这怎么行?珑夫人第一次“走道”,什么都不懂,让她来那是因为陆樵的身体不好,实在来不了,为表明诚意才让她来代替,主要办事的人还是二娘和段方。

“没关系。”玲珑劝住二娘,听陆樵说过,他曾特地向这里的参事透过她与天盛的事,应该不至于会对她怎么样。

“夫人,你把东西交给他们就行,如果他们问,你照着大哥的话说一遍,若是忘记了,就跟他们说让我进去。”

“行,我知道了。”对于第一次做这种事的玲珑来说,她还是很镇定的。想一想,她镇定也很有道理,皇亲国戚见过,朝野朝官见过,战场见过,如今的七国霸主宋齐梁她也见过,齐国第一权臣更曾是她的男人,见识过这些后,想让她不镇定也不容易。

跟在卫兵身后,来到了一顶不大不小的毡帐前——这座军营其实算不上军营,只是齐军设在边境的一处驻地,连边哨都不算,所以才会允许女人进来吧?

卫兵掀开帐帘,玲珑看一眼里面晃动的灯影,定了定神,摘下头上硕大的斗笠

一踏进毡帐,暖气倏然袭来,“打扰了。”玲珑对长案后的中年男人拱手施礼——想必这人就是陆樵口中的霍参知了。

霍参知在看到她时,先是一愣,随即像是豁然开朗,之后又定住神,眼睛下意识往一旁的屏风处看去一眼,等了半天才应声:“夫人不必客气。”

玲珑将斗笠放到帐帘边的地上,蓑衣没脱,从身上的布袋中取出了一只油纸包裹,上前放到长案上,“这是大人您要的东西。”

霍参知打开油纸包裹,依次看过里面的东西后,清清嗓子,“还算齐全。”

玲珑点点头,心道这就算成了,刚想开口告辞,但见屏风后走出来一名高大身影,暗影交错之后,可以清清楚楚看到他的脸——是屠伯。

屠伯怎么会在这儿?

屠伯到没有她这般惊奇,只是过来接了霍参知手上的油纸包,看都没看玲珑一眼,转身进了屏风。

玲珑将双手缩进宽大的蓑衣下握紧,这时霍参知已起身出去——

她是不是也可以走了?

“等一下。”屠伯的声音。

玲珑拿着斗笠站在门口。

“过来。”屠伯面无表情地向她陈述。

玲珑在心底叹口气,过去——走到屏风旁时,她再也没上前,因为屏风里有人

“这份图标注地不够清楚。”

“我这就让绘图的人进来。”是二娘绘的图。

屠伯皱眉,“你来这儿,只是送东西。”

她本想点头答“是”,但想到可能会让人抓住话柄——陆樵说过,这些投名状已经在花庄子里去年的积蓄,不能再出意外,于是浅声道:“您告诉我不清楚的地方,我来标记。”

屠伯没再说话,只是回身从屏风后的桌子上取来笔墨——期间,屏风后那人始终专心看折子,丝毫不受他们的影响。

玲珑褪下蓑衣、斗笠,放到地上,接了笔墨,拿过地图,来到刚才霍知事的那张长案——

手上湿漉漉的,动笔前,不得不在衣服上擦擦干净——

屠伯守在案边,看着她标注。

看着那一个个蝇头小楷,屠伯不禁多看了一眼落汤鸡似的玲珑,想不到她还真懂这些东西。

其实玲珑并不懂,这张图是陆樵教她背下来的。

写到一半时,余光可见屏风后的人出了来,在经过她的蓑衣时,看也没看就踩了下去

见此状,屠伯快走几步,从木架上拿来干净的斗笠递给那人。

然后,他们就那么出去了

咬一咬下唇,擦干脸上的雨水继续提笔蘸墨。

一直标到近四更,才把晾马山东西南北的大路小路,大村小寨补齐。也不知道二娘和段方是不是还在外面淋雨

在屠伯确定没有疑问后,她终于可以走了——

在门口穿好蓑衣,戴斗笠时,没注意到有人进来,不小心蹭到了对方,蓑衣上的绳子似乎勾住了对方腰上的玉饰她不敢抬头,只能道完歉伸手去解。

对方也没有出声责骂,只是将双手背到身后,方便她伸手解,看上去很有分寸——

屠伯以余光打量着门口的这一男一女,男已婚,女已嫁,看上去似乎不会再有什么牵扯,而且将军更是在刻意忍着心中的不悦,尽量让自己尊敬眼前这位不守妇道的玉夫人——因为她已经是别人的妻子,理当受到尊重,但看他们站在一起,他总觉得情况不会那么好下去。

玲珑走后,天盛过来展开晾马山的地图,手指沿着山脉、水道一路划过去——开始属于他的规划。

他正打算在西北搅上一棍子,看看这里的水有多深。

“将军,霍参知问,可否按照约定,向晾马山庄提供旌旗和标徽?”屠伯。

“他第一天做事么?”天盛看着拿朱砂笔在某个角落圈出一个小圈,“如果这么容易就能送出去,还要他干什么?”

“是。”

“等一下。”叫停屠伯,“让刚才的人留下一个,明天给我们带路。”

“是。”

留下一个?哪个?

屠伯没问,依照原话直接吩咐了霍参知,而那个多事的霍参知经过猜度——认为大将军要留下的定是刚才那个,于是他做了个错误的决定,这个决定最终导致他失去了头顶的乌纱,因为他留下的那个最终被证实完全没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