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无禁忌

晚上的篝火大宴玲珑只坐了一小会儿,实在是天太冷,喝了一杯酒早早就回了毡帐。

他回来时,她已经窝在羊毛被里睡熟。

无奈他今天心情太好,非要把她叫醒,陪他一起看刚绘制完成的古战图不可。

伴着他身上洗也洗不净的血腥残留,顺着他指尖掠过的图纸,她几乎能想象出那金戈铁马,狼烟烽火的场面,看得她寒毛直立,手脚冰凉——这人天生就是为这些而生的吧?

“冷?”低头看看她贴在他心口的手。

“有点。”她也不清楚手为什么会护在他的心口

“睡吧。”他还要看一会儿,看她是撑不住了。

玲珑应声躺下,可再也睡不着,不禁翻过身朝向他这边——

他正盘膝坐在睡榻上看得认真,外面冰天雪地,他却只穿一身单衣,散发赤足,少了平时的严谨和冷漠,整个人看上去平和了许多。

“阿昌夫人叫我‘达瓦’,那是什么意思?”阿昌夫人给她取了个尧乌族的名儿,她不懂那是什么意思。

等了好一会儿,他才道:“月亮。”

“月亮?那‘江给’是太阳?”不然阿昌夫人为什么说这名儿才配他。

他勾唇,侧首看她一眼,“日出月落,月亮是见不到太阳的,她不会给你取这么不吉的名字,‘讲给’是——”手指指一下木几上的狼牙。

“狼?”也是,听说狼总爱在月皎之夜对空长嚎,阿昌夫人给她取叫“达瓦”,显然是在祝福她能得到他的注视,“一个天上,一个地下。”也不是什么吉利的名字。

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好好的一番意境

他没再说话。

帐外,风渐起,帐内,灯火随风声摇曳生姿。

玲珑侧躺在被褥里,看着跳跃不定的灯火,缓缓闭上眼睛。

直到听见她轻浅且均匀的呼吸声,他才再次侧脸看她——睡得很安稳,不似在天降山时的噩梦连连,可见早早带她离开那儿是对的。

手指碰一下她的耳垂,同时也为自己的长情哼笑一声,以前范袭宠幸玉茵茵时,他还颇不理解,想不到如今自己也会有独宠的女人,果不其然也为她破了诸多先例,不要孩子,不同榻而眠,如今全都做了,下面想怎么样?生离死别还是生死相许?

再次哼笑,他没那么多闲暇纠缠这种儿女私情,也没那么多精力去呵护一个女人啊

收回手指,继续专心看他的东西。

外面风声渐大,渐趋嘶厉——

她又做噩梦了,蹙着眉,呼吸急促,他缓缓将右手移过去,让她抱着——便不会再怕,随后接着看自己的东西。

她这次的噩梦到是很短,抓住他的手后,呼吸便渐趋均匀。

“将军。”是屠伯的声音,在帐外。

“什么事?”天盛微微侧过头,低问。

“八百里加急,陈军在晾马山有异动,付宽问将军,若有异举,是打还是不打?”

“”沉吟半下,“他可有向京城送报?”

“已送。”

“那就等京城的谕旨。”

“是。”屠伯退下。

等天盛回头时,本在熟睡的人儿已张开双眸,眸中倒映着两点灯火。

知道她这是在担心晾马山庄的安危,“陆樵不是笨蛋,知道什么时候该走,不必担心。”

玲珑浅笑,“没有担心,只是睡醒了。”就这么简单。

她悄悄松开他的手,半爬起身,拾了被褥上一件棉袍披到他肩上——还有旧伤在身,身体再怎么好,大半夜也该穿件衣裳,“有参茶。”睡着也无聊,起身去泡茶——她也口渴。

天盛看一眼蹲在火堆旁泡茶的女人,她刚才的举动让他有点摸不着,她一向很少对他表现这么亲昵。

“给。”茶递给他,遂蜷腿爬上睡榻,找来一件裘袍披上,拿过睡榻旁的针线包,穿针引线。

“不睡了?”他问。

“不困,等困了再睡。”她忙她的。

而他也忙他的。

互不干扰,却又莫名的亲昵。

56

56、五十二 除夕约 ...

屠伯发现自己最近闲了不少,因为将军的衣食住行渐渐不必他去操办——一趟外出,将军与夫人之间似乎多了几分默契,两人的关系水到渠成到他这个随身侍卫也不知不觉。

天盛对这种变化并没意见,也没问她怎么会乍然间对他释放善意,很多事情,不必搞得那么明白。

而玲珑,她只是从辛勤的尧乌女人身上乍然明白了人该感恩,即使是对这个仅仅视她为床榻之伴的男人,他也许只是喜欢她的身子,但至少他给了她安稳的生活,护了她身边朋友的安危,这本就是她想要的,无可再作。

从尧乌回到度城时已进腊月。

他似乎有事要忙,而她也开始帮晾马山庄算账——因为陈军的威逼,陆樵也来了度城,他从天盛这儿拿到了特赦:庄内人之前在齐国境内的所犯一切罪行,暂且搁置,不予追究,但条件听说很苛刻,那个男人一向不吃亏,救你一命,很可能要你一生,陆樵没告诉她他们之间的交易,她也不必多事去过问。

腊八之后,他渐渐闲了下来,同时,也该准备去京城过新年了——每年除夕他都会跟齐王一起过,今年也是如此。

她不晓得他什么时候起程,但该准备的还是都准备了,他可以随时离开。

腊月十七这一天,镖局关门歇业,准备过年,木园里摆酒席,玲珑从那边带了些新鲜的菜蔬和山药泥做得肉团子。

她并不知道他不能吃山药——只吃了两颗便舌头红肿。

“还是痒?”踮脚要看他的舌苔。

他抿唇蹙眉,看上去情绪很不好。

她赶紧从书房的医箱里拿来几粒甘草片,“含着这个试试。”

他张嘴含住甘草片。

“我不知道你不能吃。”看一眼桌上吃到一半的饭菜,“饭,还能吃吗?”他早上出城,没吃早饭,到中午才吃第一顿,现在应该很饿吧?

他仍闭嘴不语。

屠伯递来涂抹的膏油。

玲珑拿过来问他,“擦一点?”

他应该是痒得很痛苦,听话地吐出口中的甘草片,方便她帮忙涂膏油。

玲珑踮脚仔细看过去——舌苔红肿,想必是很难受,但在同情他的同时又有些想笑,谁能想到这么一个人会对山药过敏。

那膏油呈绿色,味道闻起来不怎么好,涂满他的舌苔后,看着那绿油油的舌头,她没忍住,真笑了。结果却被他一口吻了下去,弄得她也满嘴膏油——这东西实在刺辣的很,直呛得她连声咳嗽。

唇分开时,两人嘴上都沾满了绿油油的膏油。

“咳咳你还有什么不能吃的?”玲珑忍着想咳地欲望问他,她可不想再吃第二次这味儿。

“将军不能吃海物。”屠伯。

嚯,吓了玲珑一跳,他还在啊,那刚才的情形岂不是都看到了?错愕地看向一旁背身站着的屠伯,好半天才“嗯”一声。

“属下告退。”屠伯将漱口水放到桌上,脸色尴尬地退出门外。

玲珑觑一眼身边没事人似的男人,后者正在擦嘴角的膏油,“你在大都也这么没规矩?”

他没来得及答她,因为实在忍受不了口中的味道,“水。”

“刚涂上去,再等一会儿。”

他可不是个擅于倾听的人,得不到相助,自己摸去桌上的漱口水。

——结果是两天食不知味。

腊月二十二他便要起程回大都了,玲珑也打算在这天带孩子回木园。

本来是要留羽申在度城,但他在送信给付宽的途中受了点伤,不得不改由屠伯代替。

二十一这一夜,天盛批复公文直到深夜,回房时,玲珑也刚哄完孩子回来,正披着外袍整理衣物。

“明天让屠伯跟你去木园。”他张开双臂,让她帮忙宽衣解带。

“看他的样子好像不大情愿。”

“”沉吟,他当然看得出屠伯不情愿,只是屠伯一向无欲无求,难得也有不情愿的时候。

“可能是小缎缠他缠的太厉害。”自从在晾马山庄看屠伯动过一次手后,小缎见到屠伯就缠着他拜师,怕是把人给吓到了。

“那个女贼?”他记得,到天一堡行刺过他,蜀山行宫也是她救得玲珑,当然,还是掰断他小指的元凶。

看他瞅着右手的小指——她也是没多久之前才知道他小指断节的原因,“小缎因这事一直怕见你,我跟她说了,你不知道是谁弄断的。”小缎才敢来小院走动,但只要天盛在,她绝对溜走。

这件事他没想过要追究,当然,也不会当什么事都没发生,她怕见他也好。

“小家伙都睡了?”

“嗯,白日里睡多了,今晚睡得很迟。”将他的衣袍挂到衣柜里。

“我明天回大都。”他道。

“知道了。”羽申和屠伯早就跟她讲过了,“衣物都收拾好了。”

“在那儿过除夕。”来到她身后。

她随手翻着衣柜里的东西,却不知在找什么,“嗯。”他一向都没跟她在一起过年,如今又何必跟她讲?

“以后,每年除夕我都不在。”身前贴着她的后背,在她头顶低语,似乎不想错过她的反应。

“嗯。”点头,这些她都知道。

“一点都不生气?”

“嗯。”她不该生气,而且确实也不生气,可能只是有点落寞。

“孩子没有姓氏呢?”

继续摇头,这些她都是事先知道的。既然是她想生,她就要承担这个后果。

“万一有人拿孩子要挟我,而我救不了呢?”

顿住,这才是她最大的心结,因为孩子的亲生父亲是他,所以他们一出生就要面对这种威胁“如果我救不了他们,会走在他们前头。”作为母亲,她唯一不能失去的就是她的孩子,他们是她唯一的骨血至亲,就算下地狱,也会陪着他们一起。

他知道了,吻一下她的发顶,“明明一个胆小鬼。”为了活着可以出卖自己,为了别人却又能出卖性命。

“是啊。”她是胆小鬼,他天不怕地不怕,他们俩还真是天生的相生相克,“那个算命的要饭婆说得真对。”

他也记得那要饭婆,不过一向不信宿命之说,“相生相克有什么不好?”至少有机会相遇相处。

“过了年。”微微侧过脸,“你还回来么?”

“不然去哪儿?”无事可忙时,他便无处可去。

转过身,伸手帮他穿睡衫,“小孩子慢慢长大了,还能受你管制?”这个“小孩子”特指齐王。

“就是希望他将来能不受管制。”

“到那时,你该怎么办?”一个功高盖主、一手遮天的人,将会有什么结果,难道他不知道?

“盛极必衰。”万事万物皆有此果,他自然明白。

她的眼神只微微一闪,随即掩在长睫下,原来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果。

“担心还是害怕?”低头问她。

“不都一样?”

“不一样。”担心是担心他,害怕不只是为了他。

“什么都没有。”她真的一点感觉都没有,不害怕也不担心,或许是因为知道他知道自己的结局吧。

“真绝情。”他笑笑,搂了她的腰去,“天降山那边,已经安排好了,你不必再自己去。”近来齐陈两军可能会对上,到陈国境内不安全。

“知道了。”抬高双臂,接他的束发冠。

灯影变幻——

仍旧是那盏鹤灯,仍旧是那对人儿旖旎摇曳。

隔日一早,天未亮透,他便已起身,没让她起来,走时也没跟她打招呼,只是到孩子的房间看过一眼后,便动身上路了。

望着昏暗的内室好一会儿,玲珑才叹口气,爬起身,早饭之后他们也要搬去木园,要起来收拾行李。

可收拾了半天,突然又不想搬了,天寒地冻的,搬过去做什么?

“夫人,马车都安排好了。”屠伯在门外候令。

“算了,不搬了。”玲珑扔下手中的包袱皮。

屠伯沉默一下,随即点头。

“喂,我来接人啦!”院门口,小缎大喊——她是知道天盛离开了,才主动来帮忙搬家的。

屠伯听到她的声音后,微微蹙眉。

“佬伯,早啊。”在经过屠伯时,小缎拍一下屠伯的肩膀。

屠伯抿嘴没说话。

“咦?你怎么在拆包袱?不搬啦?”

玲珑点头,“是啊,木园那边人多,去了添麻烦,年夜饭过去吃就成了。”

“也好,那我搬过来跟你们一起住几天。”最近庄子上的人老爱给她介绍婆家,烦着呢,正好在这儿躲躲,“佬伯,你别走啊,跟我去木园搬点东西回来。”追出门外。

屠伯走自己的路,并不理她。

“喂,你怎么不听人话——”小缎可不是个会看人脸色的人。

屠伯也算可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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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五十三 烽火戏诸侯 ...

日复一日,人复一人,时间在水滴石穿间一点点消逝。

西西和辽辽已过三周岁,在他们才两岁时,他再次忙了起来,齐对陈,齐对仲,宋齐梁用他七国霸主的身份消耗着齐国的军队和钱粮,而天盛,以穷兵黩武之势与之相抗

也许是他制造了太多杀孽,度城这边也一次又一次遭遇刺杀,光她和孩子就遇到不下十次,可见他那边有多危险——所以如今他轻易不回来,即便回来,也呆不久——他的解释是太忙,从不说是担心给他们带来危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