喻二爷快步走进来,拱着手,一迭声的说道:“弟来晚了,兄台久等,久等。”那中年人站起身,哈哈大笑,“我来的鲁莽,喻二爷莫怪。实是上峰有命,莫可奈何。”寒暄客气着,宾主落座,喻二爷客气的让着,“请喝茶。”中年人端起茶盏抿了一口,赞道:“到底是府上,连茶也是讲究的,好味道!”

说了几句不咸不淡的话,那中年人,也就是府衙的程捕快,摒退仆役,问喻二爷,“令尊这个好收藏,这是人人皆知的。敢问二爷,令尊可收藏过首饰么?”喻二爷愕然,“哪有男人收藏首饰的?这个却是没有。”

程捕快叹了口气,“不瞒二爷说,我这回奉命而来,便是要搜查令尊的金石斋。”喻二爷大吃一惊,霍的站起身,失声道:“搜查金石斋?家父那些个宝贝,平时看都不许人看,摸都不许人摸,若是进去搜查,那岂不是…”

差人下手哪有准头?真让他们进去,那些个古董都遭殃了。

程捕快眼中闪过丝得意之色,忙拉喻二爷坐下,推心置腹般的说道:“这个我哪有不知道的?无奈上峰有命,没有办法。你知道么?朝中出了大事了!”

喻二爷稳稳心神,拱手道:“详情可能告知在下么?心里也好有个底。”从袖中取出两枚金叶子,不动声色的推了过去。程捕快也不动声色的接了,收到怀里,方才叹了口气,“二爷饱读诗书,当然知道前朝末年群雄四起,和太-祖皇帝一起争夺天下的,还有成王、陈王等枭雄。后来的事,不需说了,各路豪杰风吹云散,得了天下的是咱们太祖爷。可是,这成王、陈王虽然伏诛,手下却有逃脱的,这都三十多年过去了,还在生事!二爷听说了么?那陈王最是豪富,他自称王之日起便在深山之中秘密为自己修建陵墓,他称王十几年,这陵墓也建了十几年。建成之日,他眼见得大势已去,便把修建陵墓的工匠全杀了,把自己多年来劫掠的财宝全埋到陵墓中,封了…”

喻二爷听的很是稀奇,“还有这种事么?我记得史书上写着,陈王被太-祖皇帝捉拿了,斩首示众,那他这陵墓岂不是白修了?”

程捕快一拍大腿,“可不是这个话么,白修了!这成王也好,陈王也好,征战了那么多年,全是白忙活!二爷,你说这人活是为了什么呢?像他们当年那般威风凛凛,到头来也不过是伸脖子挨了一刀,命赴黄泉罢了。”

喻二爷大为同意,“兄台这话对极。”

叹息了一会儿,程捕快微笑道:“这些年来陈王的手下有落草为寇的,有混入朝中做官妄图行刺陛下的,可真是不消停!他们如此,朝廷少不得要清剿,这些年也捕获不少陈王余党。这陈王余党大多是骁勇彪悍,忠心耿耿,可也有怕死胆小的。有人便招认过,陈王城破之时尽驱妃妾入海,独独不忍心杀他新娶的王后,放王后逃生…”

喻二爷睁大了眼睛。

程捕快心中得意,笑道:“相传陈王不只放他的心上人逃生,还把自己陵墓的地图放在了王后身上!二爷想想,这王后一介女流,若她把藏宝图带在身上,能藏到哪里?”

程捕快笑吟吟看着喻二爷,喻二爷自是不能让他失望,拍了拍桌子,“难不成她是放在了首饰当中?”程捕快冲他伸出大拇指,“二爷聪明,她正是放到了首饰当中。她头上戴着一支珠钗,中间空心,放着藏宝图。”

“有趣之极!”喻二爷喝了口茶,神情愉悦,“这可是比说书都好听啊,太有意思了!”

程捕快见他如此,心中少不了讥笑于他,“笨蛋,败家子,你当我这是给你说书来了么?爷这是有所图,有所求!你若敢让我白跑一趟,哼!”

程捕快站起身,面有难色,“这陈王的王后已是失踪多年,可是她头上的珠钗,官府是非找到不可的。二爷,说不得,老太爷的金石斋,我们要进去搜上一搜。”

喻二爷正高兴呢,听了程捕快这话,被唬了一跳,忙也站起身,急急道:“家父收藏之物不是商周,便是春秋战国,秦汉以后的东西他都懒得看一眼,哪会有什么首饰?那金石斋中件件是他的宝贝,我若放兄台进去了,回头大概会被家父打死!”

程捕快一脸同情,却也非常为难。

玲珑在屏风后头坐着,冲那程捕快翻了个白眼。喻家不错是本地望族,和府台、县令都有交情,可是阎王好见,小鬼难缠,这厮真要打着执行公务之名搜查金石斋,喻家最省事的办法也就是破财消灾,给几个钱,打发了他。

喻二爷想了半天,咬了咬牙,“为了躲过一场好打,我只好…”他叹了口气,从荷包中忍痛取出一张银票,“兄台,这是弟的私房,没了它,我今后一年都得过紧巴日子了。唉,家父真的只有古物,他是伟男子,哪会收藏什么首饰呢?”程捕快慢慢把银票拿到手中,展开看了,唇角露出了满意的笑容。

行了,有了这张银票,儿子娶媳妇的聘礼,好看多了。

妈的,老子容易么?五个儿子,六个闺女,儿子要娶,女儿要嫁,哪样不要钱?

他收银票收好了,笑道:“这金石斋么,我已是亲自进去查看过,的确只有各色古董,首饰一件没有!二爷,叼扰了。”

喻二爷暗暗松了一口气,笑容满面的又陪程捕快说了几句闲话,殷勤把他送了出去。

送客回来,喻二爷和玲珑异口同声的骂了几句,“狗仗人势的官差!见钱眼开,纯粹是来讹人的!”骂完之后,喻二爷取笑玲珑,“你那支珠钗之中保不齐便有张藏宝图,小玲珑,你要发财了。”玲珑乐了,点头道:“极是。叔叔,回头咱们把珠钗砸开,取出藏宝图,到深山里寻宝去!到时咱们富可敌国,神气之极,哪还用理会程捕快这样的小人?”

说着笑话,叔侄二人都很快活。

第9章

回到金石斋,喻老太爷正拿着个放大镜专心致致研究青铜鼎上的纹饰,听说差人的来意之后,不过说了声,“原来如此。”目光并没离开那繁复美丽的凤鸟纹。喻大爷知道朝中在搜捕陈王余党,淡淡笑了笑,眸中闪过丝讥讽。

“好玩么?”他温和问着玲珑。

玲珑想了想,“跟听说书似的,也算是个消遣吧。”

喻大爷微笑,“这么说,我闺女今儿是听了位官差给说书么?倒也是个乐子。”

“可不是么。”玲珑乖巧的点头。

确实是个乐子,跟看小品似的。不过,票价很贵的呀,叔叔一年的零用没有了。

喻二爷凑趣,把珠钗内空、中间有藏宝图的事说了,喻大爷听了,不觉一笑。玲珑对着木匣子叹气,“谁能想到一个被当做添头送过来的珠钗,竟有这样非凡的来历呢?打开陈王陵墓的大门,全靠你了啊。”喻二爷煞有介事,“‘富埒陶白,赀巨程罗,山擅铜陵,家藏金穴’,指日可待。”喻大爷和玲珑都觉可乐,笑容可掬。

玲珑这一趟金石斋之行收获颇丰:跟祖父预定了钟鼎文闲章,得到一支漂亮的珠钗,还开阔了眼界,听了回说书,得到很大的精神享受。

不虚此行。

玲珑和祖父、父亲、叔叔告辞,回了内院。此时已是午时初刻,喻老太太房里已经在准备摆午饭了,乔氏、关氏、静嘉、静翕都在,众星捧月般围着喻老太太,玲珑一进来,人就更齐全了。

“老太爷叫你过去,何事?”喻老太太关切的问道。

玲珑红了脸,“不知怎地跟我爹爹说起金文,瞎议论了一句,祖父听我爹爹说了,便以为我想学,把我叫过去问了问。知道我只是偶尔提起,也就算了。”

金文闲章和镶嵌着走盘珠、各色宝石的珠钗,玲珑不打算告诉这几位,尤其不想让关氏和静嘉、静翕知道。都是孙女,喻老太爷偏偏对玲珑是这样,对静嘉、静翕其实就是不管不问,若知道玲珑得了喻老太爷的青目,静嘉和静翕这两位妙龄少女许是会不由自主的和玲珑对比,因此心生不悦,这又何必呢?

听说老太爷把玲珑叫过去只是问话,喻老太太也便放了心,笑道:“敢情是因为这个,倒叫祖母担了半天的心,以为是有什么事呢。”玲珑忙赔不是,“都是珑儿随口胡说惹出来的,害祖母担心了。”喻老太太乐呵呵,“这有什么?哪家的祖父不为孙子孙女担着心?”

静翕在旁听着,睁大了眼睛,“金文么?那可是难学的很。三妹妹,你很明智。”

不学金文太对了,那门学问本身就奇难,学成了又没有什么好处。诗词歌赋上有造诣,还能得个才女之名,金文便是学了又有什么用呢?难道想让别人把你当老学究不成。

静嘉矜持的笑了笑,“难虽难,可祖父难得想教你呢。三妹妹不觉得可惜么?”

静嘉觉得,若是祖父把她过去问,哪怕再怎么难,大篆这么古雅的文字,她也是愿意学的,愿意跟着祖父学。

“我自病了这一场之后,不知怎地,变懒了。”玲珑有些不好意思的说道。

还是做懒人好,不必一天到晚四处奔波,不必满心满肚的算计,简单而纯粹。

“变懒了?”静嘉和静翕的目光不约而同,全落到了玲珑身上。

这是真的么?你从前那般争强好胜,难道一下子改了不成?

“变懒好,变懒好。”乔氏看着玲珑,目光温柔似水,“珑儿还是个孩子呢,何需读万卷书?用心将养身子是正经。

喻老太太听着乔氏这话,微微皱眉,心道:“这般娇惯孩子!”虽是心中不满,可是见玲珑才病好,小脸蛋只有巴掌大小,到底也没忍心开口说什么。

虽然喻大爷不许静翕去看望玲珑确实惹恼了她,以至于她赌气不见玲珑,可她是玲珑的亲祖母,哪能不疼小孙女呢。

正说着话,侍女进来禀报,“京城鹤庆侯府差人来送礼请安,还有给大太太的书信。”呈上礼单和书信。关氏接过礼单看了,见上面尽是绸缎布匹,便笑着告诉喻老太太,“…都是产自江南的精细之物,颇为用心,这定是大嫂的姐姐、宋家二夫人的手笔了。”

乔氏在娘家是最小的女儿,她有一兄一姐,哥哥乔思齐由科举入仕多年,如今任太仆寺少卿;姐姐乔思柔嫁给鹤庆侯的弟弟、武略将军宋勇,因为鹤庆侯府太夫人尚在,宋勇和他哥哥鹤庆侯宋智并没分家。因此,乔思柔差人来送礼请安,打的便是鹤庆侯府旗号。

乔氏拆开书信看了,微笑道:“我姐姐多年没有归宁,不日将回乡省亲。”

乔家和喻家一样世居顺天府,乔思柔自嫁到京城之后便没有回过娘家。这时却要回乡探亲来了。

“姐妹团聚,极好的事。”喻老太太和关氏都笑道。

静嘉和静翕也向乔氏道恭喜。

玲珑笑盈盈,“我很快能见着姨母了!娘,我还从来没见过姨母呢,她和您长的像么?”乔氏温柔笑笑,“娘觉着不大像。不过,等见面之后,珑儿自己看,好不好?”玲珑连连点头。

“说起宋家,我倒想起那位大名鼎鼎的燕…”关氏这些年来一直管家,话起话来向来是滴水不露的,可是这句话她说出口后,才觉出不对,忙顿住了。

乔氏轻轻咳了一声,如冰雪般晶莹剔透的面颊之上泛起红色,“珑儿,后院暖房中有几株蟹爪兰开的正好,你想不想去看看?”玲珑听出这是要支走自己的意思,便乖巧的答应:“想。”乔氏松了口气,关氏用探询的目光看了喻老太太一眼,见喻老太太无声的点头,忙道:“小嘉小翕也去,姐儿仨一道,做个伴。”玲珑跟在静嘉、静翕身后站起来,和老太太、乔氏、关氏告辞,绕过屏风,出了后门。

才出后门,姐妹三个迅速的相互对视一眼,很有默契的同时踮起脚尖,轻手轻脚走了回来。到了屏风后,三人顺着缝隙看过去,竖起了耳朵准备偷听。

喻老太太、乔氏、关氏在说着鹤庆侯府的事,姐妹三个听着听着,你看我,我看你,都觉稀奇之极。

原来,鹤庆侯的弟弟宋勇在年轻时候是定过亲的,未婚妻并不是乔思柔,而是礼部侍郎燕大人的女儿燕云卿。宋、燕两家相交多年,相知甚深,对于这一头亲事,两家都很满意。

燕大人为官清正,却有些古板,他时常向先帝进谏,言辞并不委婉,先帝便有些不喜他。安南国王子远来朝贺,先帝亲自接见,下旨朝贺礼仪由燕侍郎负责。教导安南国王子朝廷礼仪,乐舞、酒宴等,全是燕侍郎一手操办。教坊司献舞时一名乐姬忽然倒地不起,口吐白沫,这是很扫兴的事,也是很丢颜面的事,先帝面沉似水。

朝贺过后,先帝下旨将燕侍郎系狱,怒气冲冲的说要严惩。

燕侍郎妻子早亡,膝下只有一儿一女,女儿是十六岁的燕云卿,儿子还小,年方十岁,还是懵懂不懂事的孩子。遇此变故,燕云卿一个二八芳龄的姑娘哭了一场,之后便提起笔,写了为父亲求情的表章。表章上说,她愿意替父赎罪,没入掖庭为宫奴,只求皇上能释放父亲回家,抚养幼弟。

她这封表章写的言辞诚挚,非常感人,先帝看了倒也叹息,“燕家有好女,朕成全她。”果然将燕云卿没入掖庭为宫奴,将燕侍郎放了,贬为庶人,发回原籍。

这样一来,燕云卿成了闻名天下的孝女,人人称赞。

可是再怎么被称赞,她也不能再过正常人的生活,要进入掖庭做一名卑贱的宫奴。她不可能履行婚约,不可能在她十六岁这年,和宋勇如期完婚。

这一旦没入掖庭,很可能就是一辈子。她不愿耽误宋勇,主动提出退婚。宋家二老当年还在世,很是为她流了几回眼泪,“苦命的孩子!”实在不愿意,可是实在没办法,只好依了她,退掉婚事。

燕云卿黯然离去,宋勇这侯府幼子不久之后便和乔家议定了亲事,迎娶乔思柔回门。婚后两人倒也恩爱,乔思柔四年生了两个儿子,鹤庆侯夫妇乐的合不拢嘴。

乔思柔手中牵着大儿子怀里抱着小儿子的时候,燕侍郎在原籍病故。这燕侍郎活着,先帝嫌他啰嗦讨厌,他死了之后,先帝却又想起他的忠心和耿直,大发慈悲,下旨赦免了燕云卿,放她出宫。

燕云卿这年不过二十岁,依旧是青春貌美的好女子,却已经是远近闻名的孝女。谁都知道她上书救父的故事,不少名门望族的子弟向她求婚,希望能郑重迎娶她。会宁李氏一位青年才俊尤其有诚意,提出燕云卿可以带着她弟弟一起嫁过去,等到弟弟长大成人,再自立门户。

如果答应了这位的求婚,燕云卿和她的弟弟从此便能过上安逸平顺的生活。

“总算苦尽甘来了。”大家都替她高兴。

出乎众人的意料的是,燕云卿毫不犹豫的拒绝了这位青年才俊的求婚。

多少长辈、亲友再三询问她,她方说出心里话,“我和宋家公子原是定过亲的,既定过亲,便生是宋家人死是宋家鬼,没有二嫁的道理。”她要么终身不嫁,若要嫁,只能是宋勇,不会有第二个。

这话一传出,又是一片赞叹声,“不只是孝女,还是烈女!”

燕云卿更加声名雀起。

“这个时代的道德标杆,就是这样的么?”玲珑怔怔坐在一个小巧的绣凳上,暗暗吸了一口冷气。

多么的匪夷所思啊。

第10章

燕云卿上书救父,牺牲自己成全家人,勇气可嘉,孝心可表,快赶上历史上著名的孝女缇萦了。这一点玲珑是深表敬佩的,由衷的想要赞美她。燕侍郎当年只是工作中出了差错,连有心之失都谈不上,即使皇帝真要严惩他,也断断不至于祸及儿女。燕云卿若懦弱自私,只图自保,她完全可以坐在家里哭哭啼啼听天由命,最严重的结果不过是燕侍郎被判入狱或是流放,而她还可以依照原来的婚约嫁到鹤庆侯府。宋家二老很喜欢她,性情也厚道,根本不会因为燕侍郎落魄而改变主意。

她为了营救父亲,自愿没入掖庭为宫婢,其实是牺牲了她的自由、青春和终身幸福。做了这个决定,意味着她不可能嫁人为妻,生儿育女,一辈子再也出不了那冷冰冰的宫庭,再也享受不到家庭的欢乐和温暖。

如果当年宋家二老知道她四年之后会被放出宫,就不会同意退婚,也不会为宋勇另聘妻子了。事实上,没人料得到她有出宫的机会,都以为她会在宫中终老。

玲珑很佩服她上书救父的勇气,可是她出宫之后还固守和原未婚夫的婚约,便显得愚蠢了。她不错是不和宋勇定过亲,可是后来退掉了呀,完全可以开始新生活,何必定要揪着过去的种种不肯放手?况且宋勇都已经另娶了,有妻子,有儿子。这时候燕云卿表明“不二嫁”的决心,固然是为她赢得了美名和嘉许,却把无辜的乔思柔推到了一个非常尴尬的境地。

宋家二老本来就喜欢燕云卿,听了她这话,老泪纵横,“这死心眼儿的傻孩子,性情怎恁地刚烈?这可叫人如何是好。”口中虽这么说,可是明眼人一看就知道,这老两口是疼爱燕云卿的,是想要接纳燕云卿的。

宋勇就别提了。燕云卿不只是孝女、才女,还是位美女,这么位才貌双全、闻名遐迩的女子定要嫁他,他能不感动么,能不飘飘然么。一个男人固然只能娶一位妻子,可是,娥皇女英同嫁帝舜为妻,自古至今,一直传为美谈。做为男人,他不必做难,只需坐等齐人之福。

唯一备感尴尬、左右为难的,是乔思柔,宋勇明媒正娶的妻子。

接纳燕云卿,乔思柔肯定是一千个一万个不愿意。燕云卿若进了门,一定不是普通的二房,她是宋勇原来的未婚妻,公公婆婆首肯的好儿媳,还是美名远播的孝女、烈女,这样的身份,让人如何待她方好?乔思柔很想拒绝,可是燕云卿名气太大了,事迹太感人了,拒绝燕云卿进门,简直是跟忠孝节义做对,简直是跟无数文人墨客做对。

乔思齐在朝中为官,是崇尚忠孝节义的文官中的一员,做为他的亲妹妹,乔思柔就算心里再怎么难过、难受,又怎会做这样的事呢?更何况,宋家二老眼神殷切,宋勇暗送秋波,亲戚朋友虎视眈眈,根本容不得她说个“不”字。

乔思柔心里淌着苦水,点了头。

“原来如此。”屏风后头,静嘉和静翕用同情的目光看着玲珑,那眼神分明是在说,“玲珑,你姨母好不可怜。”玲珑微微笑了笑,伸手指了指里头,示意她们莫走神,安安静静听大人说话。

喻老太太叹了口气,冲乔氏说道:“你大姐没出阁时,我也是见过她几回的。落落大方,言辞明快,是个可人意的好姑娘。可惜,明明是一段大好姻缘,中途多了位堪比缇萦的燕氏女,她可就苦了。”

公婆心疼燕云卿,丈夫更喜欢燕云卿,亲戚朋友非但没有看不起燕云卿二房的身份,反倒人人以和燕云卿来往为荣…替乔思柔想想,也不知她当时是怎么熬过来的。

家里多了个二房,这事也不算稀奇,稀奇的是这位二房太过完美,无懈可击。

“娘说的是。”乔氏声音温温柔柔的,却有着明显的惆怅之意。

关氏也道:“难为亲家姐姐了。”对于乔思柔的遭遇,她也是大为同情。

好好的一家人正过着日子,忽然冒出来一位原未婚妻,搁谁身上也吃不消。

喻老太太又是长长的叹了口气,道:“可是已经到了这一步,能怎样呢?你们都是有女儿的人,将来教导女儿,千万要告诉给她一句话,‘拿得起,放得下’。这做女人可不能太痴心了,若是男人好,自是要和他安生度日,不可生了外心;若他不好,定要‘放得下’,万万不可太过执着。”

关氏极是赞成,“娘说的太有道理了,是要这样方好。”

若静嘉、静翕嫁了人,万一也遇上乔思柔这样的困境,关氏可不希望女儿伤心难过,该放下的,还是放下吧。

“拿得起,放得下”,静嘉、静翕、玲珑琢磨着这句话,若有所思。

乔氏沉吟道:“我大姐好像便是放下了。”

乔思柔暗中伤心难过了一阵子,很快便容光焕发起来。她笑容可掬的服侍公婆,管理家务,教养儿子,对燕云卿客气到无以复加。宋家二老虽喜欢燕云卿,对乔思柔这为宋家生下两名乖孙的儿媳也是满意的,常常对亲友夸奖,“阿勇好福气,两个媳妇儿,都是极贤德的。”

乔思柔不由的冷笑。

她真是做足了贤妻,人前人后对宋勇温柔体贴不说,还表现的很大度,“夫君,以你这样的身份、才华,只有我和燕妹妹两人,岂不是委屈了你。你可是侯府公子,又生的一表人才,风度翩翩。”宋勇听了,笑着谦虚,“哪里,哪里,坐拥二美,我已是心满意足。”

宋家在京郊的庄子有位邻居,姓秦名有福,是个家有百亩良田的小地主,因为凌虐仆妇致死,被官府拿了去。秦有福虽是乡居,家里却有个年方十五岁的女儿,性子极伶俐,趁着宋勇和乔思柔到庄子里散心的时候寻上门来,哀求宋勇夫妇搭救她的父亲,“若家父获救,妾愿为奴为婢,报答大恩!”

乔思柔冷眼瞅了瞅,这秦家的小姑娘肌肤胜雪,五官精致,好似一朵含苞待放的鲜花般招人喜爱。一双大眼睛更是水灵灵的,秋波流转,娇羞不胜。虽长于乡野,却委实是位小美人。

“和燕妹妹一样,也是位孝心可嘉的好女子呢。让她和燕妹妹做个伴,岂不是好。”乔思柔微笑说道。

宋勇本就看着这小姑娘动心,听乔思柔这么说,心中别提多舒坦了。以鹤庆侯府的权势,搭救一个秦有福算什么呢?他出手帮了秦有福,不久之后,秦家便把爱女送到了他的后院。

秦家这位姑娘聪明伶俐,又善于伏低做小,柔媚的很。她进门之后,燕云卿脸上的笑容淡了不少。

秦氏和燕云卿无仇无怨,不过,既然是要争夺同一个男人,还讲什么客气呢?她知道乔思柔这正室的位子动不得,火力全对准了燕云卿,“燕姐姐名气很大呢,连我这样的乡下姑娘都知道。相公,女子名气大了好么?我年纪小不懂事,只觉得女子还是默默无闻,方是福气。”她一脸天真烂漫的问着宋勇。

宋勇脸色不虞。

秦氏火上浇油,“她还很有才华呢,听下人说,她做出来的诗比相公还好,更受人称赞,相公,这是真的么?”

宋勇脸色更不好了。

这之后乔思柔又接二连三为宋勇接进来“孝女”,不过一年的功夫,给他凑够了七仙女。

连同燕云卿在内,宋勇共有七名偏房。

燕云卿是才女,可宋勇是习武之人,才具平平,在燕云卿的才华面前常常自惭形秽,渐渐的更爱和秦氏这样的可人玩笑戏谑,开始冷落燕云卿。燕云卿脸上的笑容,越来越淡了。

她生的很美,但是禀性端庄,并不擅长讨好男人,七个女人争夺一个宋勇的时候,她注定是落败的那个。

宋家二老曾经斥责过宋勇很多回,可是宋勇的房中事他们也实在管不了,只好眼睁睁看着燕云卿一天天消瘦。

燕云卿怀了身孕,生下一个儿子。她一直郁郁寡欢,孩子两岁那年,她走了。

燕云卿没了之后,其余的那些个妾侍乔思柔哪会放到眼里?她们既没有宋家二老的偏爱,又没有宋勇的敬重,更没有亲友的支持,娘家又无根基,不足为虑。

“…世事难料,谁能想到结果会是这样的呢?上书救父,誓不二嫁,最后冷冷清清死在宋家。”关氏很为燕云卿感慨,“娘,大嫂,她当年若是带着弟弟嫁了那李家的青年才俊,好歹是明媒正娶的妻室,再怎么着也到不了这一步啊。”

“真傻。”喻老太太摇头。

“燕侍郎这人过于方正,燕云卿幼承庭教,大概也是有些迂阔了。”乔氏虽同情姐姐,提起燕云卿,却也怜悯。

说到底,燕云卿也是个可怜人。她“誓不二嫁”,这愚蠢的执着,坑了乔思柔,也害了她自己。

“是啊。”喻老太太和关氏都叹息。

虽然对燕云卿很有微词,不过,人都已经死了,再说她的坏话,也于心不忍。

“咱们喻家人并不拘泥。”喻老太太说道:“故此,咱家是不会有燕云卿这样人的,不必提她。倒是玲珑姨母遇着的这事,丫头们一辈子遇不着当然是最好,万一真遇着了,还真的是要‘拿得起,放得下’才行。”

屏风后头,静嘉凝起眉头,伸手在空中写着字,正是“拿得起,放得下”。

静翕好像明白了什么,嫣然一笑,清秀的眼眸中闪过丝得意。

玲珑呆了呆。祖母,敢情您是知道我们在这儿偷听,特地给我们讲课的么?

第11章

玲珑仔细想了想,越想越是这么回事。本来么,乔思柔和燕云卿的往事喻老太太、乔氏、关氏定是以前就熟知的,这会儿却是从头到尾、详详细细的讲了一遍,分明就是怕偷听的人有哪里不明白。既叙事,又讲理,叙事清晰,讲理明白,喻老太太这篇文章做的,可真是煞费苦心啊。

“溺爱孩子的爹娘,宠妹妹的哥哥,古道热肠的叔叔,有些孩子气的考古学家祖父,这会儿又添了位注重闺阁教育的祖母。”玲珑不由的心中得意。

幸运的玲珑小姑娘啊。

玲珑心里高兴,笑盈盈的冲静嘉和静翕使使眼色,两人会意,和玲珑一起蹑手蹑脚走了出去。

既然是偷听,总得有个偷听的样子。说了去看蟹爪兰,那总得去瞅上一眼才行。

蟹爪兰花色有大红、粉红和纯白,花色鲜艳可爱,花朵娇柔婀娜,姐妹三人商量了下,索性命侍女一种颜色抱一盆,抱了三盆花回到厅中。三姐妹带着三盆花回来,顿时热闹非凡,满室生辉。

喻老太太乐呵呵的夸奖,“三个丫头一进来,整个屋子都亮堂了!”

她很少这么夸人,关氏这有两个女儿的人听了之后口中虽谦虚着,“老太太过于偏爱孙女了。”脸上却是笑容可掬,显然心中是得意的。乔氏就更别提了,目光温柔看向玲珑,觉得玲珑一进来,真的是光芒四射,明艳动人。

其实玲珑虽是个美人胚子,可是年纪还小,哪里就美到了这一步呢?乔氏却是个溺爱孩子的,自己的儿女怎么看怎么好,用再夸张的言语来赞美他们,也嫌不够。

静嘉得了老太太这样的夸奖,有些意外,怔了怔,“祖母这是在说我们美貌出众么?”静翕乖觉,上前去挽了喻老太太的胳臂,撒娇的笑道:“是祖母这一番话,让我们姐妹心里亮堂了!”她不愧是喻老太太面前最得宠的孙女,有眼色,语带双关,表面上听着像是拍喻老太太的马屁,其实却是告诉喻老太太“我懂了,明白了,您的苦心没有白费”,喻老太太拉住她的小手拍了拍,面色欣慰,“好孩子。”

玲珑和喻老太太一向不怎么亲近,可是才听了人家一堂课呢,总得有所表示不是?便笑嘻嘻的说道:“说到亮堂不亮堂的,我倒想起来,过几天就是我十岁生日,我都这么大了,应该懂事些,才算心里亮堂,对不对?生日是父忧母难之日,应该是我孝敬长辈们的,可是爹和娘把我笔墨纸砚也收起来了,针线也收起来了,我想画幅画、写幅字、做个针线孝敬长辈,都是不行的。干脆这么着吧,我拿出自己辛苦攒下的月钱,到六味斋买几样祖母爱吃的点心,好不好?”

玲珑是喻大爷和乔氏捧在手心里长大的孩子,喻老太太不大待见她,她便也和喻老太太不亲近。这会儿喻老太太听得玲珑这么说,竟是少有的通情达理、体贴孝顺长辈,不由的笑了,“三丫头既这般有孝心,祖母便不客气了。丫头,祖母最爱他家的清凉夹沙绿豆糕,细润香软,甜而不腻,还有糖桂花枣泥山药糕,味道清甜,易于消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