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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一圈四面的山林,这里是东省与京畿的交界线,从南到北,山岭连绵几百里,魏人称它“东荡岭”。昨夜逃得慌乱,不晓得眼下处在东荡岭什么位置,也不知白罗为什么要把我们放进这片山林中,更不清楚李卒会不会“中”她的圈套

傍晚时,狂风乍起,密云从东南方压来,夹着电闪雷鸣,在头顶狂嚣。

我们在一面坡上寻到一处躲雨的岩洞,这才躲过了这场狂风骤雨。

白天行路时,灰影仍像以前一样,始终与我维持着两丈开外的距离,如今躲在这统共不过一丈多深的岩洞里,他再也没办法控制原本的距离,所以显得有些局促。我能了解他的感受,当年刚到李卒身边时,我也不习惯跟一个陌生人亲近,尤其在他靠近时,我总会下意识做出些杀人的准备,也许李卒就是因此发现我的身份的吧?

“你卖给了李卒一辈子?”我不太了解月革死士的契约,不晓得他们卖身契上有没有时间限制。

等了好半天,至少是闪过三道闪电后,他才应声:“不是。”

“算幸运。”幻谷就没有时间限制,进去便是一辈子,除非自己仃能力退出,“以后打算回月革吗?”

“不。”

我点点头,随即转头看向外面的闪电。

“你呢?”

没想到他会反问我,我忍不住回头,在看到他中肯的眼神后生笑:“大概会选一块好地方吧。”埋掉自己,再埋掉那个人的双手。

因我的话,岩洞里再没有交谈,有的只是哗哗的雨声。

午夜时,雨水渐行渐止。月儿也飘浮在云朵之间,时停时走。云影打在洞口的岩壁上,忽明忽暗。

数日不见的寒毒再次莅临,那冰冷的刺寒扎进骨髓里,几乎让我痛不欲生。

也许是感受到了我的战栗,岩洞另一边的人缓缓过来,在伸手探过我身上的温度后,停滞了半天。也许是不知该怎么办。

“不需要!”我阻止了他的靠近,我不喜欢跟陌生的身体靠太近。

他缓缓靠回原处。

“嗷——”一声绵长的低嚎声震彻山谷。

“皓雪——”我欣喜地抬头,知道一定是李卒来了!

我在心底戏谑过自己无数次:他那个人,不会为了女人或者任何私事做傻事。因为如果不戏谑,我怕自己会有所期待。

我踩着湿软黏腻的泥浆,一路飞奔下山,像突然长出了一对翅膀。

李卒曾说过,认一个人不需要用眼睛。他是对的,因为不需要看,我就知道人群里哪个是他。

“你为什么要来?”扑进他怀里时,我这么问他。

他稳住身子后,才抬手抚一把我的脊背,不答反问“为什么不来?”

“你明知道这里是圈套。”为了一个女人,他值得涉这么大的险吗?

“我喜欢进圈套,这你应该最清楚。”他的声音很低,带了些笑意。

趴在他的胸口,听着他带笑的声音,我突然发现自己一点也不想死。

“李卒我都开始怕死了。”

“好事。”

皓雪从山岩上一跃而下,围着我们两人不停地转圈。

我想我是真累了,没问他带了多少人来,也没问他打算怎么突破白罗和胡人的圈套,在找到舒服的环境后,很快变得熏熏然,只觉得到处都是温暖。

“李卒,我们一定要把幻谷除掉”我只记得对他说了这么一句话,此后便再没有听见任何声音。

风很大,好像又下雨了,还有雷声。

我怎么也不愿睁眼,怕是我在做梦。

僵持了好久我才缓缓睁开双眸,只见莹白的帐篷和青绿的竹檩条,微微侧首,身边燃着簧火,簧火外是轻轻浮动的帐帘。

我摸摸身上的“棉被”,那是他那件玄色斗篷。我勾唇,忍不住把斗篷拉过头顶,狠狠地伸个懒腰。

我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起身,抬手掀开帘子,门两边各站了一名持刀的卫兵。

外面天刚蒙蒙亮,又下着大雨,视线并不好,所以看不清是什么情况。

皓雪正蹲坐在松树底下,面朝北,浑身淋得湿漉漉,耳朵却挺得笔直,正专注地盯着前方。

我随手拾起门旁的斗笠,跨出帐篷。

门旁的卫兵并没有出声阻止,一如刚才那般直挺挺地立在原地。

走出帐篷我才发现这里是半山坡,山下有好多人,活的正将死的往一处搬运。像是刚发生过激战。

我睡觉有这么死吗?居然连打仗的声音都听不见?

“皓雪,你知道发生什么事了吗?”我抚摸一下皓雪那湿漉漉的耳朵,喃喃自语。

因我的抚摸,皓雪的耳朵微微弹一下,转头看我一眼,前蹄呈小碎步在原地蹬几下——这是它与小孽障以外的人的亲昵方式。

雨断断续续一直下到了中午,刚喂完皓雪时,他掀帘子进来,身上全是泥浆,靴子甚至已经看不清颜色。

“你带了军队来?”我递给他湿巾时,顺带问出心中的疑惑。

“嗯。”

区区幻谷,不过刚从老皇帝手中叛逃出来,实力不如当年的三成,根本不需要这么大费周章,能让他如此重视,大概还是跟胡人有关。

也的确如此,据他所说,东出计划使得胡人南下受阻,胡人近期勾结了魏、齐两国的反叛势力劫杀抗胡的统帅,这当中最重要的两个人便是他和一名齐国将领。据说年前那个齐国将领就已被胡人的反间计夺去了官职,现在轮到了他。不过老皇帝没有齐国君主那么昏庸,所以他们对付李卒只能改用暗杀。

“你怎么知道幻谷与胡人勾结?”我本来也只是想引他解决幻谷的事而已,想不到他做了这么周密的安排。

“有些事,要猜,也要想。”他擦净脸上的泥浆,随手把湿巾递还给我,“下次送死之前,先告诉我一起,你不是每次都能这么幸运。”

“那你下次再带人让我救,也该事先告诉我一声,不是每次救的人都能知恩图报。”若非他把柳氏母女带来让我救,我又怎么会有这种无妄之灾?

“以后不会了。”以为他会反驳,不想这次他却承认了错误,反倒让我无话可说。

我考虑该不该把中毒的事告诉他。看着他的那身脏污的衣袍,还是再等等吧,至少选一个他不忙的时间。

“幻谷的人,都找到了?”山下那么多死尸,不知是胡人还是幻谷的人。

“暂时还没有你想找的人。”他蹲下身,从篝火架上割一块烤肉放进口中慢嚼。

我也蹲下身,循着他那脏湿的衣袖靠到他肩上:“我想小孽障了,她没被吓到吧?”半夜被带走,连句解释也没有,也不知道有没有受到惊吓。

“没有。”他继续吃他的,好像很久没吃东西一样,“那个孩子在你身上用了什么东西?”

我笑笑:“我曾有个师父,我杀他时用的一种毒,没想到现在反倒被那小娃娃用到了我身上,你打算怎么处置那对母女?”

“你想我怎么处置?”

要我处置,自然是斩草除根,不过那个柳画影有点无辜,那个柳步尘又有些可惜。

“算了吧。”如果要杀,当天见到她们时我就动手了。

那对母女总归是柳氏的养女养孙,饶她们一次。

|魑黥。|

第二十三章 白色的芽

东荡岭,从南到北,三百余里,几乎能将魏国一分为二。胡人隐身于此处,即便天兵下界,也未必全能剿尽,所以他用自己做饵,引他们上钩。

东荡岭到底来了多少胡人卫士,没人知道,他们的目的是否真的只是为了杀一个小小的李卒,也没人知道。所以他带了军队来,为的不仅仅是私仇,最重要的是剿灭岭内的胡人。卧榻之上岂容他人酣睡?魏国疆界内自然更不会容许胡人进驻。

一连搜寻了三天都没找到胡人的踪迹,直到第四天夜里,我正在帐内捣草药,帐帘忽然被拉开,是灰影。

自从遇见李卒后,他就再不曾出现过,现在突然出来,显然是外面有事。

“找到胡人的踪迹了?”我慢腾腾地把捣碎的药渣放进陶碗。

“不是。”

不是?我缓缓抬眉:“是阿梓她们?”

从他的眼神里,我得到了答案。

这是一个晴朗的夜晚,天上除了星子再没任何杂质。

重重的铁甲犹如铁桶般围成一圈,圈内横七竖八地躺了几具脏乱的尸体,有男有女,还有几个泥土般的人正拿刀警戒着,可见真的是被追得无处可逃了。

“阿梓,快起来,看你的好姐妹来送咱们了。”一身泥浆的白罗挑眉看向我。

跪坐在地上抱着一具男尸的阿梓缓缓转过头来,茫然地看向我,像是刚受什么沉重的打击。

“阿桑?你来啦——”她突然咧嘴惨笑,“快来看,这就是我的龙驭。”向我示意着怀里的死尸。

我站在李卒身边,一步也不能动。

我跟他说过,要灭掉幻谷,眼下她们就在我眼前,我却又后悔了。

“阿桑,记得姜老头曾说过,你是个幸运的人。 ”白罗笑笑,“你看,你又赢了一次,在这个男人身上你赌赢了,我们确实不是他的对手。”她看一眼周围的魏军,“当年,我死里偷生后,长老带我进了宫。你知道吗,那一晚,我有多失望!我们竟然是这种人的爪牙。我真的很想找到咱们自己的家,所以我看着你走进长老的圈套,看着阿梓被追杀,我想着总会有结束的那一天,我一定会实现对你们的承诺——得到我们的自由。所以我杀了紫姬,害了蓝絮,因为她们妨碍到了我们的理想。阿桑,我知道你不会原谅我,但是我问心无愧。”她摊手,“你是打算来亲手杀掉我的吗?”

我缓缓点头,我是想来亲手杀她,因为我不能让别人有机会动手。

“这么恨我?”

我摇头:“我的白罗早就死了,你不是她。”

“我是她,只是你不愿意承认而己,一直以来你只是把我当做护身符,当做活下来的理由,其实我就是我,不是你心中幻想的那个依靠。”

我点头:“可能是吧,但我还是不能饶了你。你看着我跟阿梓走进长老的圈套,你看着我们养儿育女,却不阻止。如今,我要为了他们除去你,否则两个孩子永远也摆脱不了幻谷的影子。”

“呵呵”她大笑不己,“你果然还是阿桑。”随即看一圈周围,“既然如此,我也不为难你。”她手指微动,一把无色冰刃在火光中闪烁,不过眨眼的工夫,她身边的儿个属下己然横尸当场。

“谷主饶命,谷主饶命 ”净秀抱着白罗的双膝哀求。

“我跟你说过什么,幻谷的人不是为了博名,而是搏命,该死的时候就要听话。”她手上一用力,冰刃穿过净秀的颈子。

就在此时,抱着龙驭的阿梓趁机闪身来到我面前,却被李卒捏住喉咙。

我狠狠推开他的手,搂住阿梓的肩。

“桑她附在我耳边只说了半句话就戛然而上。

我呆呆地看着她顺着我的胸前缓缓下移。

“阿梓?阿梓”慌忙间,我紧紧抱住她下移的身子。

她的唇片张张合合,却再也说不出半个字来。白罗的冰刃正插在她的颈后。

“阿梓”

白罗的手指紧接着扣住我的喉咙,但没来得及用力,便被李卒一剑穿心。

死前,她是笑的,笑着低道:“我们等着你。”两人都倒在我身上。

我呆呆地看着怀里的人,视线渐渐氤氲。氤氲中仿佛可以看到幻谷的寒潭,里面有四个女孩在打闹,还有幻谷的竹楼,里面有四个女孩被戒尺打得皮开肉绽。

“啊——”我曾不知道什么叫怜悯,后来学会了,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亲情,后来明白了,我更不知道什么叫痛哭,现在,我懂了。

痛哭就是把身子扎进荆棘的那种痛,离世前的那种哭。

幻谷,没了。

是我灭的。

我杀了所有人,我的愿望实现了,可我没有笑,却在哭。

有些事,我们几乎用了一辈子等着它解决,却在解决后,不知是对还是错。

抱着那两具尸体,我哭得茫然。

有人说悲伤需要时间来化解,可我不必,因为我没时间。

哭过了,睡一觉,醒来,埋葬死去的,然后继续往前走,这是我的习惯,从小到大都是这样。

因为不知道墓碑上该写什么,所以没让人给她们做墓碑,只把龙驭埋到阿梓身边,她爱了这男人一辈子,如今死了,也该让她带走。至于阿罗,她本来就什么都没有,什么也不喜欢,一个人最好。

在墓前站了许久后,我挽起李卒的手臂:“好了,可以回去了。”

也许是我昨夜的哭声太过于凄厉,让他吃惊了,从我醒后他就一直没开口跟我讲话,大概是不知道该怎么安慰我。

“你不用多想,我没有怪你,她们本来就是该死的。”做了那么多该死的事,迟早有一天会是这个结局,包括我。人都要为自己做过的事承担后果,没什么可同情的。

他拉我停下来,捧住我的脸颊:“你出生在丁酉年二月十六,柳树刚刚开始发芽,所以你的乳名叫芽芽,再没有任何其他名字。”

他是打算让我摆脱白桑这个身份重生吗?

“傻瓜。”如果可以那么简单,这世上岂不是坏人多过好人?

难得他也有怜悯我的时候,却差点把我的腰勒断。

也许是不想再让我掺和幻谷的事,他让灰影把我送去了东省,送到了女儿身边,没让我继续留在这块伤心地。

入夏时,我才再次见到他,不过没两天皇帝就来了诏令,让他即刻引军入齐,助齐抗胡。

暮秋时,抗胡的捷报终于姗姗而至,与此同来的还有另一则好消息,为表彰他的战功,小皇帝下诏赐了好多东西给他,其中有一项最紧要的——给他赐婚,估计也是想帮他掩盖一下之前的传闻吧。

对这次的赐婚我倒是没有多少反应,大概是快死了,没兴致管这些事了吧。

腊八刚过,他来信说要回来,小孽障和倾倾巴巴地守在山道口等了他一天,天黑也不见人影,想必又被山下那些官员给拖住了,如今他战功卓著,复位在即,那些想巴结权贵的大鱼小虾,扒好了窝等他回来,而他为了后方粮草,又不得不虚与委蛇,想必今晚定是一番声色犬马。

我裹着厚厚的毛氅,眺望山下的灯火。

近来为了防止“冰潭”复发,我多吃了几味药,这些药里多有致人失眠的成分,所以最近整夜整夜地睡不着。

“咳”风一吹,嗓子有点发痒,忍不住多咳几声。

“夫人,不早了”灰影现身,只有他知道我身上中了“冰潭”。

“再等一会儿就回去。”

他摊手到我面前,上面放了一只暖炉。

我笑着接过来,却不小心扳倒了炭火,火星撤了一手。

他忙伸手抹去我掌心的炭灰。

看着他专注的神情,我没有收回手,而是反手握住他的手指,缓缓上前一步,偎近他的身子。

他的唇就在我眼前,不过毫厘之距。

“有些东西,很危险。”我不是傻子,感觉得到他对我的情愫,这对他来说很危险,“适可而止,方各自好活。”被人喜欢与喜欢人一样,都很费心,我不愿为了无关紧要的人浪费精神和时间,尤其在我时间不多的情况下。

他抿着唇,对我的挑衅不作回应。

低持了好一会儿,我才松开他的手指,缓缓退开身:“不要随便对人好,那不是什么好事。”我拍一拍掌心的炭灰,“回去了。”

也许李卒今晚回不来了吧?

我躺到床上,想起沈夫人昨日的话。她前些日子刚从京都回东陵,听说是见到了小皇帝赐给李卒的那位名媛,好像还是小皇后的堂姐。李卒是小皇后的兄长,那位是小皇后的姐姐,兄弟俩娶姐妹俩,倒也作是佳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