梵伽罗撑起空间,挡住落雷,两人就这样杠上了。

玄诚子抽.出腰间的玄雷剑要动杀招,手腕却被一只干枯的手握住,却是从不多管别派内务的常净大师。他叹息道:“阿弥陀佛,还请玄诚子道长莫要随意动武,都是自家人,有话好好说。”

“我与这孽徒早已恩断义绝,何来的自家人?你可知他做了什么?”玄诚子拂开常净大师的手,细数数条罪状:“他趁我师弟伤重无力之际,一刀扎穿了师弟的心脏;他盗走我天水派的至宝,从此隐匿于江湖;他师姐前去讨伐,被他重伤,后来又因他而下落不明。你说这样的孽徒该不该杀?”

玄诚子话音刚落,站在他身后的玄门众人又纷纷开口:“自是该杀!他做的孽还远远不止这些!他盗走天水派至宝隐匿于俗世之后不久,我师祖就莫名失踪了!”

“我师父也是!”

“我家老祖同样在那段时间不知所踪,魂牌也已碎裂。”

“还有我家老祖!”

八.九个大门派的掌门站出来,义愤填膺地指控:“他们失踪的时间与你叛逃的时间撞在一起,你说世上哪有如此巧合的事!你是不是把他们都杀了,拿去炼魂,才有了今日的期颐之寿与青春面容?你这邪魔,该杀!”

“杀了他!”

“玄诚子前辈,你可得清理门户!”

“这人满手血腥,早就该死!”

在众人的叫嚣声和咒骂声中,玄诚子挥出雷霆万钧的一剑。

梵伽罗立刻把宋博士推入早已看傻眼了的孟仲怀里,脚步连退,把玄诚子带到没有人的开阔地。两人一个拥有雷霆之力,一个拥有空间之力,一时之间竟焦灼在一起,难分胜负。

但梵伽罗只是一味抵挡,却没有还手之力,不像玄诚子只管行杀招,一往无前。乍一看,到底还是师父比徒儿更胜一筹。

宋睿没有往战圈里冲,反倒拽着孟仲缓慢退到那群玄门中人身边。他们是政府派来的人,而这些玄门中人也是受了政府的委托,倒也可以凑成一个团队。

“梵伽罗到底是什么样的人?”宋睿哑声问了一句,脸上纠结着疑惑、痛苦、挣扎等复杂的情绪。

他的外表那么俊美,也那么儒雅,一副金丝眼镜更是为他增添了几分文人的弱气。于是满以为他已有悔悟的林念慈就好心为他解说:“梵伽罗绝对不是好人。为了我们门派的宝物,他杀了很多人。”

“你们说他杀死了他的师叔?”宋睿起了一个话头。

“当年我师叔祖做了一些错事,但他毕竟没有闯下不可弥补的大祸,我师祖就说教训他一顿也就算了,不想杀他。哪料我师叔祖性子特别倔强,不肯受罚,与我师祖打斗在一起,双双重伤倒地。”

林念慈停顿片刻,嗓音里带上了浓浓的恨意:“我师祖和我师叔祖势均力敌,难分伯仲,一战结束,就都躺在地上无法动弹了。哪料梵伽罗却在那个时候闯入大殿,从腰间抽.出一把匕首,趁我师叔祖无力反抗之际,扎穿了他老人家的心脏。那时候,梵伽罗才刚满十岁,你能相信一个十岁的孩子会做那种事吗?更令人无法原谅的是,他是我师叔祖亲手带大的。我师叔祖为人冷漠,从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只对他悉心照顾,视如亲子,他却干出那种丧心病狂的事!”

林念慈盯着交战的双方,问道:“你说,像梵伽罗那样的人该不该杀?”

宋睿久久无言,脸上的痛苦挣扎之色越加浓重。很明显,他正在经历情感与理智地拉扯。忽然,他晃了晃,竟一头朝地上栽去。

林念慈连忙扶住他,劝慰道:“他太会伪装,连我师祖和师叔祖当年都被他骗过去了,更何况是你。”

林念恩从旁补充:“要不是我师叔祖真的犯了大错,罪已至死,当年我师父绝对会把梵伽罗逐出师门。只可惜我师祖一时心软,反而让他钻了空子。我恩慈师伯为了追回门中至宝,把一生都赔了进去。”

宋睿坐在地上,双手捂住通红的眼,一径摇头,不想说话。

孟仲用力拉他起来,咬牙道:“你别听风就是雨,你亲眼看见的梵老师,难道真是他们口中描述的那个样子?反正我绝不相信梵老师是坏人!”

“你这个白痴,脑子进水眼也瞎了吗――”

林念恩正准备开骂,话头却被常净大师截断。

“阿弥陀佛,既然两位施主说了一个有关于梵施主的故事,那我也说一个吧。在两百年前,有一个叫做平安镇的地方因赋税过重生了民乱。朝廷派兵绞杀乱党,那些官兵却嫌调查案件太过麻烦,关了城门乱杀一气。于是只短短一天,平安镇就变成了一座怨气冲天的死城,上至耄耋,下至妇孺,无一幸免。忽有一名五岁稚童从尸堆里爬出来,不哭不闹,不慌不乱,打着赤脚在各处寻找,用那双瘦弱的手,把气息尚存的人一个一个拖出来,妥帖照顾。”

“他无需去听、去看、去翻查,便能准确地知道哪里还有幸存者。无意中,他捡到一本渡亡经,于是便哭着为满城的尸体吟诵,间或跑来跑去,为幸存者喂水喂食,一双小脚磨穿了几层皮肉,几可见骨。”

“于是当我师父赶到平安镇试图为那些刀下亡魂度化时,看见的竟是一片洁净天空和绝境中迸发的勃勃生机。你们当这孩童是谁?便是眼前的梵伽罗施主。”

常净大师冲缠斗中的两人遥遥一指,肃然道:“梵施主乃我师父最为看重的佛子,是我佛门遗珠。五岁稚龄的他就已悟道,身具佛性,又怎么可能是大奸大恶之徒?今天无论你们如何非议梵施主,老衲总是不会信的。老衲相信的是自己的心眼,不是肉眼。”

常净大师指了指自己眉心中的天眼,然后退开几步,不耻与天水派等人为伍。

林念慈脸颊涨红,也不知是羞的还是气的。

宋睿站在两人中间,左右看看,似乎陷入了迷茫。

就在这时,梵伽罗体内的妖藤已破开空间的禁锢,汹涌地探出来,迅速侵袭着他的身体,他大痛之下被玄诚子的雷霆打了个正着,竟狂喷鲜血倒飞出去,已无力再战。

他躺在地上好半天爬不起来,而玄诚子却丝毫也不停顿,一剑斩去。

孟仲大叫一声不可以,宋睿却只是眸光闪了闪,巍然不动,仿佛真的被梵伽罗的过往吓住,也寒了一颗心。

师徒俩的动作太过快速,像闪电在云间穿梭,只看得见形状,却抓不到行迹。没有足够的实力,任何人都无法阻止这夺命的一剑。

然而关键时刻,常净大师却抛出自己的法杖,打偏了玄诚子的剑尖。

玄诚子并未回头怒斥对方,只是一径朝前走,片刻不停,手里已握住一枚紫光大放的玄雷。他就是这样的人,要么不动,动则气势万钧,莫说一根法杖,便是一个大活人挡在前路也不能阻止他的杀心。

“放他走,不然你的心肝宝贝就没命了。”宋睿的话并不能让玄诚子止步,但林念慈的尖叫却可以。

之前还满脸挣扎,仿佛受到重大欺骗和打击的宋睿,此时已用一柄匕首抵住了林念慈的脖颈。他如果不假装心神大乱,又怎么能混到这些人身边。林念慈试图策反他,那他干脆便将计就计。

“你找死!”玄诚子根本就没把宋睿和他手里的刀放在眼里,指尖微微一动便释放了一缕杀机。

只可惜宋睿的行事手段只会比玄诚子更狠戾,更决绝。他要的仅仅只是一个回头而已,根本没妄想能威胁到这种具备了自然之力的人。在用匕首抵住林念慈时,他已经从腰间扯下一枚手榴弹,塞进林念慈的上衣口袋,将她狠狠推出去。

林念慈朝玄诚子扑去的一瞬间,宋睿也朝梵伽罗扑了过去,口里大喊,“帮我掩护!”

孟仲会意,马上举枪朝玄诚子射击,根本不管这人会不会被射成筛子。而他的队员却还懵在原地,完全搞不懂状况。

玄门的其他人都是肉.体凡胎,又哪里抵挡得了炸.弹,立刻就退出去老远,往地上倒伏。

说实话,玄诚子活了快两三百年,还是第一次被一个凡人戏耍甚至于玩弄到这种程度。那炸.弹紧紧贴着林念慈的身体,很快就会引爆,生死一瞬,他竟不知道该用什么手段才能将她牢牢护住。

把炸.弹取出来?不行,太晚了。林念慈扑在地上,把口袋压住,怎么取?只怕刚把她翻过了,炸.弹就炸了。

用自己的身体去挡?不行,根本没有空间。那炸.弹与林念慈的身体只隔着一层布料而已。

玄诚子的脑袋都空了,千钧一发之际,他总算忆起一项保命手段,在林念慈的后背临空画了一个挡煞符,却因密集射来的子弹而停顿了一瞬,没能画完,于是符的威力也就减半。

只听轰得一声巨响,趴伏在地上的林念慈竟被灼热的气浪掀到四五米高的半空,又重重落下,原本娇美的脸庞已变得血肉模糊,胸前更是破开一个大洞,露出几根白森森的肋骨和一颗跳动的心脏。

她伤得很重,只差一口气就会落入黄泉。

素来性冷如冰的玄诚子抱着这具残破的身体,仰天悲鸣。

早已搀扶着重伤的梵伽罗跑出去老远的宋睿则愉快地笑开了。

梵伽罗也跟着低笑,嗓音虽然虚弱,却饱含骄傲:“我知道你总是会帮我。”

☆、第二百七十三章

玄诚子的悲鸣直到走出去老远还能听见, 现在的他哪里还顾得上清理门户,只一心想把林念慈救回来。

梵伽罗一边跑一边低语:“你胆子真大,竟然敢当着我师父的面算计林念慈。”

“正是因为你师父在, 才最容易算计到她。”宋睿轻笑一声, 似乎觉得刚才的场面十分有趣。

“嗯?”梵伽罗深感疑惑。

“你跟我说过她的成长经历,所以我大致能判断出她的心理状态。在她的心目中, 你师父是她的保护神, 是这个世界上最厉害的人。在你师父身边, 她一定是最放松也最有安全感的。”宋睿分析道。

“她这样认为也没错, 我师父从来不会让她受伤。”想起曾经, 梵伽罗再也不会感到艳羡, 而是满目的平静。

“所以你看,当一个人最为松懈的时候,才是最容易被算计的时候, 更何况林念慈与你师父一脉相承,都很看不起普通人。当我靠近的时候,在她眼里大约等同于一只蚂蚁在靠近。人会去防备一只蚂蚁吗?不会的。”说到这里, 宋睿又是一声轻笑。

梵伽罗却还是觉得很不可思议:“在你手里,她竟然丝毫也不反抗,像个吓傻了的孩子一样。我都要开始怀疑, 那古董案是否真的与她有关。她似乎没有那样的能力。”

“不要怀疑自己, 作案的人是她, 被轻易算计的也是她。”宋睿猜测道:“她应该封闭了自己的记忆,变成一个婴儿重新长大。她是宋恩慈, 却也是林念慈, 就像一个身体里拥有两个人格。风平浪静的时候,她是天真善良的林念慈;遇见致命威胁的时候, 她却又会变成宋恩慈,去应对残酷的外界。所以我才没能从她身上看见伪装的痕迹。”

“看来她早就防着我了,果然长大了。”梵伽罗摇头轻笑,似觉有趣,脚步却越来越迟缓。

宋睿否定道:“这回你高看自己了,封闭记忆不是为了防你,是为了防你师父。她杀了你,在外漂泊近百年,等到身体重伤快支撑不住的时候才敢回去见你师父,是因为什么?”

梵伽罗还未细思,宋睿又道:“是因为她知道,她的演技骗不过你师父。你师父是世界上最了解她的人。她杀了你,立马回去,你师父能看出她的心虚和不安。所以她要等,等时间过去,等事情淡化,等愤怒消减思念上涌。届时,你师父只会为她的归来感到高兴,又怎么会怀疑她?”

“她不得不换一个身份活着,却又想继续留在你师父身边,那她就必须让自己真的变成一张白纸,否则你师父一定能看出破绽。把自己都骗过去了,她才能骗得过你师父。”

“她很天真,也很自负,杀了你之后,她可能根本就没想过你还会再回来,又怎么可能防备你。”宋睿摇头低语:“人心很难算计,但人心又很容易算计,只要抓住那个弱点就行了。她知道自己就是你师父的弱点,所以她从一开始就立于不败之地。以自己的名义把自己托孤给你师父,她就能风风光光、平平安安地活在你师父的羽翼之下。”

“原来是这样……”梵伽罗恍然大悟,感慨道:“为了留在师父身边,她真的费心了。”

宋睿蹲下身,把手探入梵伽罗的腿弯,将他抱起来,飞快朝前奔跑,一边喘息一边叮嘱:“别提她了,我们保留一点力气。”

“不提她。”梵伽罗不断加固腹部的空间,语气带上了轻快:“我就知道,在千夫所指的时候,只有你会帮我。”

宋睿直直往前跑,嗓音变得粗喘:“我不帮你,谁帮你?”

他说得那么理所当然,仿佛把自己的一切押在梵伽罗身上是一种宿命。他可以为他不畏生死,也可以为他不惧强敌。明知道这片树林到处都是杀机,他还是来了,只因他不愿留在安全的所在,独自存活下去。

“哪怕所有人都站出来指责我,你也会一直相信我,对吗?”梵伽罗本想微笑,却吐出一口血沫。

宋睿奔跑的速度加快几分,嗓音嘶哑:“那当然,这是我们的约定。”

约定这个词真好啊。梵伽罗抹了抹殷红的嘴角,眼里透着追忆:“你知道吗,我生而知之。”

宋睿垂眸看他,瞳孔里布满惊异,但这惊异却不是因为他妖孽一般的出身,而是因为他的坦诚。

“生而知之是什么样的感觉?”宋睿顺着话头问下去。

“感觉不是很好。”梵伽罗的眼瞳逐渐失去焦距,仿佛穿透了黑雾和遮天蔽日的树冠,看向了久远的过去。

“我出生的时候,我母亲的产房内红光大放,赤色如血,惊动了很多人。当时便有一名游方道人找上门来,指着我断了一句妖孽。我父亲和母亲深感恐惧,第二天就把我扔在了荒郊野外。”

梵伽罗的语气十分淡漠,仿佛在讲述别人的故事。

宋睿的心却因为这短短的几句话而绞痛不已。因为生而知之,所以什么都记得,也懂得,于是从降生之日起,怀里的人就开始了长达一生的痛苦折磨。他真的是妖孽吗?不,恰恰相反,他是灵者啊!他本该获得一个精彩美满的人生。

“别说了!”宋睿的嗓音已沙哑得不成样子。他以为梵伽罗的心里只有光明,不染尘埃,却原来他与自己一样,都曾生活在深渊里。

“现在不说的话,我怕以后没机会了。”梵伽罗虽然说着绝望的话,眸光却是平静清透的。

宋睿的眼泪落在他脸上,是热的,而他口里吐出的鲜血却是冷的。

梵伽罗舔掉这滴泪,虚弱道:“别哭,你的泪很苦。”他的舌头没有味觉,那么这苦意便是从宋博士的心底里散发出来的。他不想让他苦。

宋睿狠狠闭了闭眼,让自己千万别再显露出脆弱的模样。如果连他都垮了,谁还能把怀里这人送到安全的地方去。

梵伽罗把手搭在他的肩上,继续道:“但是我很幸运,只在寒风里躺了一会儿就被一个老乞丐捡到了,他把我又带回了平安镇,用淘米水把我养大。或许是因为我长得乖巧,讨饭的时候,别人总愿意多给我几捧米,日子倒也并不难过。我的母亲常常会派遣她的奶娘来城外的破庙看我,给我送一些吃食。她一直记挂着我。”

宋睿的心却因为他语气里的满足而感到一阵揪扯。只是被人记着,他就已经如此快乐了吗?因为生活太苦,所以哪怕只是一点点甜也足够回味?不,不是这样的,他值得更好的,因为他本身已足够好。

“后来,因为民乱,朝廷派兵杀了全城的人。我被我的养父压在身下,抹了满脸鲜血,因此躲过一劫。所有人都死了,他们曾经从自己的碗里给我节省了一口饭,将我养大,我得报恩。我从尸堆里爬出来,仓皇四顾,忽然就产生了一种很玄妙的感觉。”

“我得救他们,活人、死人,都要救。”

“无需翻看寻找,冥冥之中我自然知道谁还活着,谁已经死了。我把活着的人妥善安置,又找出一本经书,为死了的人超度。我不知道那样做有没有用,我只是凭直觉在行事。我受人一饭之恩,便要还养育之情。我虽然被父母丢弃,可全城的百姓都是我的父母。”

宋睿紧抿着唇,并不搭腔,不是对那些往事不感兴趣,而是他害怕自己一开口就会哽咽。一个小小的孩童,哪里来的那样重的责任感?一口饭而已,值得吗?

梵伽罗用陡然轻快了很多的语气告诉他,这样做值得。

“我一边给气息尚存的人喂食,一边念经,不知不觉,城中的血气淡了,天上的云开了,一缕阳光照射下来,惊走了盘旋而下的秃鹫。被我拖出来的那些原本奄奄一息的人,全都活了。”

“后来,一群大和尚来了,帮助我埋葬了满城尸体,把我带去龙隐寺安置。他们叫我佛子。”

听到这里,宋睿总算调整好了心态,哑声道:“所以你原本是要当和尚的?”

“对,我原本是要当和尚的。”梵伽罗低声一笑,仿佛忆起了很美好的事,“只不过我师叔来了,他想带我入道门。”

宋睿知道他后来的遭遇,于是沉声道:“你应该当和尚的。”

“不,遇见师叔是我此生最大的幸运。我从来未曾后悔。”梵伽罗嘴角的笑容久久未曾消散,嗓音里也带上了勃勃生机:“我师叔把我放置在空地上,与老和尚分别站在两头,让我自己选。选了他,我就是道门的灵子,选了老和尚,我就是佛门的佛子。”

“老和尚为人严肃,只是站在原地说了一些度化众生的大道理,我听得懂,但我没挪步。我师叔从布兜里掏出很多精巧的小玩意儿和一串红艳艳的糖葫芦,冲我招手,笑得亲和而又灿烂。”

梵伽罗笑得越发轻快:“看见那串糖葫芦,我就奔他去了。”

听到这里,即便是满心凄苦的宋睿也忍不住低笑起来。他几乎能够想象这人迈着短短的双腿一摇三晃地奔跑的场景,那一定很可爱。

“我师叔一边哈哈大笑一边把我抱起来,在我脸上轻轻吻了一下。只那一下,我就深刻地意识到,选择了他,我此生都不会后悔。”梵伽罗的脸上带着神往的微笑,眼里却沁出泪光。

他的语气很平淡,然而深谙心理学的宋睿却明白,那个轻如蝶翼的颊吻,在梵伽罗的生命中是如何惊心动魄的存在。一个在饥寒交迫中长大的孩童,生来便被抛弃,不知父爱母爱为何物,不知拥抱的温度,更不知未来在哪里。

别人的一口饭尚且被他视如天大的恩情,那别人的一个珍而重之的亲吻呢?那应该是神赐一般的礼物吧?没有体会过极致的孤苦和寂寥,就不会明白被珍惜的可贵。

那双把他高高举起的强健臂膀,那个笑得像阳光一般灿烂的人,那个因喜爱而迸发的亲吻,给予了梵伽罗趟过刀山火海的勇气,也造就了今日这个落入地狱也不屈的魂灵。

宋睿的眼泪又落了下来,他只恨自己晚生了几百年,没能赶上那个时刻,没能给那个可怜到一无所有的孩子一个轻巧的颊吻。实际上,梵伽罗一生的悲剧都源自这一刻,而他却始终觉得那是他离幸福最近的时候。

“你师叔应该对你很好吧?”宋睿希望答案是肯定的,否则他的心会碎掉。

“师叔待我宛如亲子。”

宋睿顿感安慰,就仿佛自己也得到了善待。

“但我最终却杀了他。”梵伽罗脸上的浅笑不知何时已完全消失,清透的眼眸布上一层死一般的灰败。

“我相信你一定是有苦衷的。”宋睿想也不想地说道。

梵伽罗闭上眼,许久无言。不管有没有苦衷,做了就是做了。他忽然拽紧宋睿的手,低语:“到了。”

“什么?”宋睿还未反应过来。

梵伽罗却挣扎着下地,踉跄走了几步。

直到此时宋睿才发现,自己竟然跑到了一处更为昏暗的地方,空气里的黑雾浓得像水,源源不断地往口鼻里灌,令人胸口发闷的同时更感到恶心欲吐。只因这雾气太臭了,冲天的腥气像是一只无形的鬼怪,撕扯着所过之人的神经。

梵伽罗一步一步往前走,那雾气便从他身体两旁散开,变得薄而浅。

于是宋睿才骇然发现,他竟跑到了一株十个成年人联手也抱不住的巨大植物前。无数细小的藤蔓绞扭成这株植物的树干,又像海怪的触手,张牙舞爪地探向四面八方,形成一个望不见尽头的树冠。

它周围的空地伫立着一棵棵人形的树,有的跪伏在地,有的似在奔跑,还有的仰天做呐喊状。

梵伽罗一边朝那株巨大的植物走去,一边指着沿途的树人说道:“这是张阳。这是张文成,他们果然都在这里。”

宋睿看了看这两个人不人树不树的鬼东西,惊疑道:“你看他们的胸腔。”

梵伽罗目光下移,看见了两人破开一个大洞的胸腔,又看了看别的树人,无一例外在他们身上看见了破洞,有的在腹部,有的在头部,还有的在后颈。

他把手悬在这些树人脸前,略一感应,眸光就微微变了:“他们都是已经觉醒的异人,体内的玉佩都被掏走了。”

“是它掏走的吗?”宋睿指着那棵静静伫立在浓雾中的巨树。

“应该是它,难怪张阳体内有五六枚玉佩之多,原来都是借了这棵树的手。圣物就是圣物,哪怕成了精怪,实力也非同寻常。”梵伽罗扯掉张阳和张文成挂在脖子上的鱼形项链。

“这个不是你要找的玉佩吧?”宋睿好奇地问。

“这是他们用以收集信仰的工具。”梵伽罗掌心一合便把项链里残存的信仰吸纳一空,补足了之前耗费的灵力。

“难怪张文成要当巨星,张阳要开娱乐公司。”宋睿立刻就明白了这里面的玄机。收集信仰无非是为了成神。

梵伽罗扔掉已破碎的两根项链,一步一步朝那巨大的植物走去,又爬上它粗壮的根须,坐在柔软的青苔上。宋睿毫不胆怯地爬上去,站在他身旁。两人俯瞰这块空地,这才发现所有树人都呈现出一种朝巨树跑来的姿势,脸上除了恐惧,竟然还夹杂着向往和贪婪。

他们像飞蛾扑火一般团团围来,又像信徒朝圣一般急急投奔,却又最终化为一个个死物。

梵伽罗伸出细长的指尖,一一点着他们已僵化成枯木的脸,叹息道:“这就是盲目追求力量的下场。”

宋睿垂眸看他,追问道:“你准备做什么?”

梵伽罗握住他的手,问道:“你相信我吗?”

宋睿深深与他对视,继而点头:“你去吧,我在这里等你。”无需更多语言,他已经懂得了这个人所要讲述的一切。

梵伽罗扶额低笑,为这“你不说我不语,却能心灵相通”的默契。但凡他与宋博士之中的哪一个是贪生怕死、畏首畏尾的人,都走不到今天。他以为自己永远都找不到同伴,但事实证明老天爷的安排永远都那么奇妙。

“做你认为正确的事。”宋睿揉了揉他的脑袋:“如果你不成功,等在这里的我也会死,这个结局挺好。”

“是啊,挺好。”梵伽罗止不住地低笑,末了撤掉腹部的空间,把那株藤蔓放出来。

与母体离得如此近,那藤蔓只在瞬间就裹住了梵伽罗的身体,将他一点一点扯入粗壮的母树树干内。

宋睿退开几步,隐忍地看着这一幕,双眼熬得通红,却始终不敢眨眼。他害怕只是一瞬间的错过,就是永远的不复相见。

☆、第二百七十四章

宋睿到底还是无法眼睁睁地看着梵伽罗去送死, 于是大步朝前跑,试图抓住那些藤蔓,把自己也送入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树干里, 却发现前路被一层看不见的墙壁挡住了。他被禁锢在一个空间里, 无法寸进。

哪怕到了这种生死存亡的时候,梵伽罗也依然把自己绝大部分力量留下, 用来保护最在意的人。

宋睿的眼泪夺眶而出, 转头看向那些停滞在狂奔状态中的树人, 想不明白他们为何不能靠近母树, 而唯独梵伽罗会被吞噬。

就在这个时候, 玄诚子拎着宝剑气势汹汹地赶来, 身后追着玄门众人和孟仲带领的特种兵小队。

林念慈伤得极重,被玄诚子用尽了各种法宝吊住一口气,留在安全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