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诚子和林念慈拧眉看去,却见前方果然躺着一片湖,湖里的黑水粘稠似泥浆,正散发着冲天恶臭。

梵伽罗走到湖边眺望,头也不回地问道:“林念慈,你是不是又被反噬了?”

林念慈抚摸自己长满皱纹的脸,表情仓皇。

玄诚子瞥她一眼,却对她的惨状无动于衷。

“如果你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你就会明白为何在转修二重身之后,你还逃不开恶业的反噬。”梵伽罗似笑非笑地说道。

林念慈转头四顾,颤声问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你不记得了吗?”梵伽罗指着这个小山坳,徐徐道:“离开张公子之后,你准备让自己成为行走在人间的神明,而神明必须彰显神迹,所以你挑选了一个感染瘟疫的小村庄去开启你的成神之路。”

林念慈的嘴唇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梵伽罗挑眉道:“怎么样,想起来了吗?是的,这里就是你首次展现神迹的地方。你走进这个谁都不敢靠近的村落,一个个抚摸那些将死之人的脑袋,让他们重获新生。他们跪在你的脚边感谢你的大恩大德,唤你圣女,为你塑金身,奉香火,是你最初的一批信徒,也是最虔诚的一批信徒。”

“所以,你可以切断与宋恩慈的所有关联,却唯独斩不断这最初的一根因果线。一旦你再次碰触这根线,所有的罪孽都会落回你的头上。”

林念慈听呆了,再次查看周围的地形地貌,才终于从纷杂的记忆里挖出一些熟悉的影子。意识到这一点,她衰老的速度竟不断加快,转瞬就白了一头乌发。

梵伽罗对她的打击不是一次性的,而是一锤锤,一刀刀,慢慢让她承受着生不如死的痛苦。

但是这还没完,梵伽罗指了指脚边的黑水湖,问道:“你知道它为什么是这个颜色吗?你知道那些村民为什么长得奇形怪状?你知道这里为何只有一个女人,别的都是男人?”

“不,我不想知道。”林念慈转身想跑,双腿却被玄诚子猛然挥来的铁棒打弯,跪了下去。

“好好听听你当年都造了什么孽!”玄诚子语气冰冷地说道。

梵伽罗掬了一捧恶臭冲天的黑水,叹息道:“我之前就已经说过,那棵灭世之树还算不上多大的罪孽,远不至于让你摔倒在成神的门槛前。这片湖水里承载的一切,才是你永远都洗不掉也算不清的恶业。”

☆、第二百八十八章

林念慈是灵者, 可以看见普通人看不见的东西。也因此,当她释放出磁场,笼罩于自己双瞳时, 这片黑色湖泊就变成了一柱冲天黑雾, 盘踞于整座村庄的上空,似一群恶龙在天空中扭动。

玄诚子也开了阴阳眼, 随即露出骇色。他斩妖除魔数百年, 还从未见过如此庞大又如此浓烈的阴煞之气。说这里是地狱的一处分支, 怕是也会有人相信。

到底是怎样的恶, 才能让一个湖泊凝聚了如此多的罪孽?

想到这里, 他看向梵伽罗。

林念慈也吓坏了, 正连连摇头,不敢承认这就是自己当年赐福过的小山村。

梵伽罗走到她身边,半蹲下去, 徐徐说道:“你应该还记得它最初的模样吧?”

记得,如何不记得?这里的山曾经是绿的,而不是灰的;这里的人曾经是朴实的, 而不是邪恶的;这里的湖水曾经是清澈透明的,而不是恶臭熏天的。

究竟是什么缘故,让这里的一切变得面目全非?

林念慈是个没有慧根的人, 否则她也不会屡屡跌倒在成神的路上。她看不破的东西, 梵伽罗却仅仅只是通过挂在网络上的一张黑水湖的照片就参透了。

他抬头看向那黑色煞气凝聚成的天柱, 缓缓诉说:“你离开后,这座小山村里的人就成为了你最虔诚的信徒。因为信仰的力量太过强大, 阳玉分化而成的光点被他们纷纷唤醒。他们都曾体会过病得快死的感觉, 于是极度渴盼身体的健康。”

“这个愿望是不是很朴实?”梵伽罗问道。

林念慈不敢回答。

梵伽罗继续道:“那些光点凝聚成一个个小阳玉,帮助他们实现了愿望。这座村子里的男男女女、老老少少, 果然变得比普通人更健康,一年到头从来不会生病。看见这样的结果,他们对你的信仰也就越发虔诚。”

“身体健康了会怎样?”梵伽罗又问。

林念慈眼珠子转了转,不明白这个愿望有哪里不好。

宋睿分析道:“身体健康了,寿命延长了,生育率也会跟着提高。”

梵伽罗颔首:“宋博士说得没错,身体健康了,寿命就长,生育率也会提高。所以这个村庄里的人开始大量地生孩子,然后极速扩张人口。这里住不下太多人,他们就搬到山上,或者山那边,于是一座小村庄,最终变成了一个镇子,而你的信徒也越来越多。”

“但好景不长,战乱开始了,这里的男人由于身体强壮,全都被朝廷抓去当兵。战场上刀剑无眼,仅仅只是身体健康又怎么够呢?于是你的信众开始渴望力量,渴望在那个战火纷飞的年代活下去。”

“那些阳玉再一次满足了他们的愿望。”

“被抓走的男人能活着回来的只有寥寥数人,其余的都死在战场上。原本偌大一个镇子,又变成了一个小山村。”

“在那个生灵涂炭、人丁凋敝的年代,繁衍是最为重要的一个词。”

“繁衍需要什么?”梵伽罗猝不及防地问。

林念慈的脑子完全跟不上他的思维,只能茫然回望。

“需要男人和女人。”宋睿淡淡开口。

梵伽罗点头道:“是的,繁衍需要男人和女人,但是对这里的人而言,繁衍似乎只能依靠男人,女人仅仅只是一个工具。在那个年代,这样的想法似乎是天经地义的。所以你预见到了吗?由你开启的罪恶,终于初见端倪。”

林念慈的眸光频频闪烁,竟是想不明白这句话意味着什么。

玄诚子却看向那片尸气冲天的湖,红了眼眶。

“能活着回来的男人都变成了异人,他们的身体是极其强壮的,能活下来的女人同样如此。他们开始疯狂地繁衍、繁衍、繁衍……但战火纷飞中的土地养不活那么多人,于是某些人偷偷把女婴扔进了这片湖里。”

“先是一两个,然后是三四个。等绝大多数人获悉这个秘密,并且习以为常,所有出生在这里的女婴,就都被送来了这里。”

林念慈猛然转头看向那片湖,双目怒睁,像是看见了什么怪物。

梵伽罗点头道:“对,没错,它就是一头吃人的怪物。男婴留下,女婴溺死,这罪恶的举动,竟在此处变成了族规,一代一代恪守下去。然后又过几年,女人们不满意了,心说既然生产是那么痛苦的事,我为何不能只生儿子,不生女儿?”

“这些女人跪在圣女像前,祈求你赐下福祉,让她们今后只生儿子,不生女儿。这强烈的愿望,再次被那些阳玉听见,进而实现。但那些女人不知道是玉佩促成了这个‘神迹’,为了向圣女彰显自己的决心,所有女人在那天晚上,都喝下了溺死无数女婴的湖泊里的水。”

林念慈捂住嘴,不自觉地发出干呕。她想不明白,人类为何能干出那样的事。

玄诚子闭上眼,已是不忍耳闻。

宋睿分析道:“这种事并不罕见。在那个年代,有的人为了生儿子,会把头胎生下的女儿掐死,埋在自己家门口的路上,让过往行人反复踩踏,以此恐吓还漂浮在天上的婴灵,让他们不要投成女胎降生在他们家里。”

“是的,”梵伽罗闭上眼,语气冷沉:“为了生儿子,有些人可以无所不用其极。”

“向你的神像祈祷,又喝了湖里的水,这个村庄里的女人从此以后果然只生儿子,不生女儿。他们高兴疯了,于是把这里更名为香火村。这桩神迹传到四面八方,引来了不少求子心切的人。”

“村里人怎么可能让他们白白占便宜,便守住村口索要高额费用,大发了一笔横财。”

“可他们只生儿子不是水的原因,卖出去会惹麻烦吧?”宋睿已经预见到了什么。

梵伽罗点头道:“是的,他们惹上麻烦了。但他们并不认为是水的问题,反倒觉得是因为村里人不再生女儿,往湖里献祭的女婴太少,以至于湖水失去了神力。”

宋睿摇摇头,免不了一声长叹。

玄诚子紧闭的双眼睁开了,显现出一丝泪光。

林念慈不断摇头,口里呢喃:“不会的,不会的……”

“为什么不会?”梵伽罗指着这片黑透了的湖水:“如果不会,它是怎么来的?”

“没错,正如你们想的那样,这里的人开始四处搜罗女婴,丢在湖里,美其名曰献祭。但湖水对外人还是没用,这条财路断了。更糟糕的是,女人的急剧减少让这里的男人娶不上老婆。”

“起初他们会从别的村落里找女人回来,但这些女人身体里没有阳玉,她们生出的孩子有男也有女,香火村的奇迹终于还是破灭了。但那条族规却一直传了下来。”

“曾经的罪恶又一次上演,男婴能活,女婴必须死。这样一座邪恶的山村,哪家姑娘愿意嫁进来?于是渐渐的,这里的男人再也娶不上老婆,因为周边地区没有女人敢来。”

“不过没关系,女人不愿嫁,这里的男人可以出去抢,出去偷,出去拐。无论用何种手段,能把女人带回来就是他们的本事。被带回来的女人有的认命了,有的疯了,有的自杀了。自杀了的那些女人,也被扔进这片湖里。”

“再后来,所有死在这座村里的女人,都被扔进这片湖里,献祭给圣女。”

“新的国家成立了,偷、抢、拐、骗这样的手段,已经不能再弄来大量的女人。”梵伽罗直勾勾地看着林念慈,问道,“你说,活在这个村子里的男人该怎么办?”

林念慈不断摇头,语气焦躁:“我不知道,不要问我!这些事与我没有关系!”

梵伽罗继续道:“没有足够的女人,他们可以凑合着用。一个女人,全家甚至于全村都可以共享,于是这里的一切都乱套了。”

宋睿摇头道:“难怪这里的畸形人那么多,原来都是近亲繁殖的缘故。”

玄诚子半跪下去,发出干呕的声音。这种事简直是骇人听闻!

林念慈用手堵住耳朵,不愿意再听下去。太可怕了,真的太可怕了!她打死也不相信世界上会有这种事!

梵伽罗直接把自己的声音送进她的脑海:“再后来,段小芸无意中来到这里,对那些毫无人性的东西十分满意,便挑中一个女人当自己的代理,为她收集肥料。你知道吧,她所谓的肥料就是人的血肉。”

“再后来发生了什么,你已经亲身体会过,就不用我再多说了吧?被他们骗来的女人不计其数,被他们杀死卖器官的男人不知凡几,而他们凭借那种孕果,得到了千千万万个婴儿,男孩卖了换钱,女孩拿去吃掉、献祭,或者填湖。”

“他们喝着湖里的水长大,自然满身都是恶业。他们的目标不是杀人,而是消灭女性这个群体。但世界上会有女性,正如天地初始会有阴阳,是大道伦常。”

梵伽罗直起身,俯视瑟瑟发抖的林念慈,问道:“你猜猜看,他们把‘溺死所有女婴’写成族规的那一天,是哪一天?”

林念慈放下堵耳朵的手指,满脸骇然地看过去。她似乎想到了什么。

梵伽罗讽刺地勾起唇角,点头道:“对,你猜得没错,正是你忽然遭受反噬,再也施展不出任何神迹的那一天;正是你满以为自己已跨入成神的门槛,却又从高空骤然跌落的那一天;正是你不得不回到天水派,向师父求助的那一天。”

林念慈摇摇头,哑声道:“为什么?为什么要算在我头上?那些事都不是我做的啊!”

“你还不明白吗?因为这些人的罪行不是简单的杀人,”梵伽罗语气森冷地说道:“而是逆人伦,逆种族,逆阴阳、逆天道。这逆天、逆种、逆伦常的恶业,他们怎么扛得住?他们扛不住,自然要你这个始作俑者来扛。而你,扛得住吗?”

林念慈垂头看向自己布满皱纹的枯干双手,已经明白答案。

玄诚子冷漠地说道:“这样的恶业,真正的神仙来了都扛不住,更何况她只是一个凡人。”

现在想来,他真是后悔。宋恩慈当年的那些说辞,只要天水派的任何一个人心中存疑,掐指演算一番,就能辨明真相。但是没有人怀疑,一个都没有!

她说自己的伤是梵伽罗造成的,所有人就都相信了,因为梵伽罗本来就是一个手刃师叔的恶徒,伤了师姐又有什么奇怪?偏见真的能让一个人盲目到有眼无珠的地步。

玄诚子丢开手里的铁棒,颓然地跪倒在地。他错了,这些年他简直大错特错!

林念慈用力抚平双手的褶皱,急速抽调满身气运去弥补不断流失的生命力,却都没有用。这深渊已经盯上她,就绝不会放过她。

梵伽罗一步一步走到林念慈身边,把手掌悬在她脸前。

林念慈下意识地展开磁场格挡,却听他淡淡开口:“不把阳玉重新融合为一个整体,并炼化为身体的一部分,你在我眼里永远都只是一只能随意碾压的可怜虫。所以你走吧。”

“什么?”林念慈呆住了。她还以为自己和梵伽罗的恩恩怨怨,今天必须有一个了结。

“我预见到,你还有三笔债要还,”梵伽罗收回手,冲村口的方向扬了扬下颌:“走吧,去还你欠下的别人的债,我再来与你清算我们之间的债。”

林念慈连忙爬起来,踉踉跄跄地跑了。至于什么还债,算账,全不在她的思考范围之内。她只想离梵伽罗远远的,离这个黑水湖远远的,永远都不要再看见!

她虽然活了两百多年,却根本没吃过多少苦。在宗门,她有师父和一众师兄弟护着;离开后,她有张文成护着;别了张文成,她又有一众信徒护着;遭到反噬后,她变回婴儿,继续由师父和一众师兄弟护着。

她的生命就像一个轮回,与梵伽罗那么相似,却又截然相反。梵伽罗是在地狱里趟过了轮回,而她却一直待在蜜罐子里,享受着别人的照顾与追捧。

这样的她,又如何能够奋起反击?当年能狠下心肠杀了梵伽罗,也是受了张文成不断的蛊惑,更是由对方亲手策划了一切,才能顺利地实施下来。她一个人,成不了任何事。

看见她头也不回的背影,玄诚子对她的最后一丝师徒情分也消磨殆尽。

这样的孩子竟然是他亲手培养出来的,他有罪!

“师父,我这里还有一件事。”梵伽罗走到玄诚子身边,垂眸说道:“当年用玉佩救活师叔的时候,我们共同预见了龙脉被屠的未来,而我的灵力比他强上一分,看见的景象更多。其中一段与你有关,你想知道吗?”

玄诚子抬起头,愕然地看着他。

梵伽罗握住他的双手,带他去回顾那段记忆。

片刻后,他缓缓问道:“师父,告诉我,这段未来是真的还是假的。”

玄诚子整个人都僵住了,暗色双瞳死死盯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仿佛看见了什么妖魔鬼怪。过了好半晌,他才语带颤抖地说道:“是真的。”然后弯下腰,把头抵住地面,用双手紧紧抱着。

这是认罪的姿态,同时也是逃避的姿态。

于是梵伽罗什么都明白了,噙着泪光深深看他,末了掉头便走,冰冷的嗓音碎在风里:“师父,这是我最后一次叫你师父。”

☆、第二百八十九章

梵伽罗离开后, 天水派的门徒终于还是找到了跪坐在黑水湖边的玄诚子。

常净大师也闻讯赶来,惊讶万分地看着悬浮于湖心上的那片浓浓黑雾。一眼望去,他只看见了罪孽、恶业、阴气、煞气, 还有无数婴灵的哭嚎和女人的呐喊。

“极恶之地?”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颤声道:“人间怎会有极恶之地?”

“为什么不能有?”玄诚子回过头,露出一张正不断衰老的脸。道心破碎后, 他的修为正在急速散去。

“极恶之地, 不就在这里吗?”他指了指前方的黑水湖, 又指了指自己的心脏。

常净大师除了不断念佛, 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

从这天开始, 他在湖边搭了一个帐篷, 每天吟诵渡亡经。但是没有用,无论他的心多么虔诚,都无法再让这片湖水变得像以往那般清澈。

这片湖, 注定是人间通往地狱的路。

玄诚子离开香火村后没有马上回宗门,反倒去了B市。

“师父,您在干什么?”知非道长一路随行, 越发感到玄诚子的举动很奇怪。他竟然损坏了很多建筑物门前的石狮子,有的抹掉双眼,有的掰断牙齿或角, 有的直接用掌心雷劈碎, 不一而足。

玄诚子没有为他解惑, 只是默默在这座城市里打转,忙碌了三天三夜, 损坏了七七四十九个石兽, 才疲惫地摆手:“回吧。”

一行人这才回到隐藏在卧龙山脉里的天水宫,路过矗立在山门前的那块石碑时, 玄诚子站住了,泛着潮红的双眼久久凝视上面的文字。

救苍生,护黎民,镇玄门,助国运,弘天地之正气,捍大道之正统。

这上面的每一个字,对玄诚子来说都是烂熟于心,但回顾此生,他又做到了哪一条呢?想到这里,他本就在不断衰老的脸,竟又显现出更为深刻的皱纹,原本挺拔的身姿也终是佝偻下去,转瞬已是老态龙钟、行将就木。

“师父!”

“师祖!”

前来迎接玄诚子的门徒站在原地打招呼,却不敢上前相认;与玄诚子一同下山,并且经历了梵伽罗的那场审判,又见识到了香火村里的惨况的那些门徒,却纷纷闭上眼,露出悲哀的神色。

未曾离开过宗门的弟子怕是还不知道,天水派已经被打为邪.教,面临取缔。政府拆除了他们的道观,整个玄门也容不下他们的存在。他们在这世上,已经没有立足之地。

从今往后,但凡他们哪一个打着天水派的旗号在外面行事,玄门的人会群起而攻之,俗世的人也会立刻把他们抓去警局。

这都是宋恩慈的功劳,同时也是玄诚子的功劳。养出那样一个徒弟,他怎么还有什么脸站在这块石碑前,瞻仰先祖留下的训诫?他难道就不怕把先祖气活过来吗?

这样想着,长生等人竟都露出怨怼的神色。

玄诚子心有所感,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见他们急忙低头,似乎在隐藏情绪,不由发出一声苦笑。

他径自跪下,向石碑磕了三个响头,然后一步一步跨上那长得仿佛看不见尽头的石阶。天水宫就伫立在石阶的尽头,高高的山巅之上,纯白缥缈的云雾里,美轮美奂,宛若仙境。

但玄诚子内心的天水宫却早已是一片残垣断壁。

他已经老得走不动了,每前进一步,疲惫不堪的心脏就传来一阵钝痛。跟随在他身后的弟子想搀扶他,却都被他挥开了。今天就算是死,他也要爬进山门,死在先祖面前。

好在他的身体还没糟糕到那个程度,终是在一个多小时后来到了英灵殿。

“把玄阳子的灵位请进来。”他气喘吁吁地说道。

知非道长连忙去请灵位。

站立在四周的门徒却纷纷开口阻拦:“师祖,玄阳子是斩杀龙脉的罪人,您怎么能让他的灵位进英灵殿?”

“你们胡说什么!玄阳子师叔祖绝不是罪人!”玄诚子尚未开口,长生就怒气冲天地吼了一句。

他压了压火气,不偏不倚地讲述了那段久远的过往,其中多有抹黑整个天水派之处,但玄诚子竟没有开口阻止。

“事情正如你们大师兄描述得那样,所以,你们如今还觉得玄阳子的灵位不配进英灵殿吗?”等长生说完,玄诚子才沉声开口。

这一下,所有人都静默了,脸上的表情一个比一个羞耻,一个比一个惭愧。紧接着,他们又深深感到庆幸,庆幸自己这一回没有跟师祖一块儿下山,否则岂不丢脸死?

以天水派门徒的身份站在那个场合,肯定比活生生被扒了皮还难受。

这样的天水派还有未来可言吗?道统都断绝了,还修个什么道?

所有人的心思都开始浮动,玄诚子感觉到了,却没有过多理会,只是亲手接了玄阳子的灵位,端端正正地摆放在供桌上,烧了三炷高香,磕了三个响头,徐徐道:“从今往后,我便不再是天水派的掌门。”

知非道长眼睛圆睁,感到非常惊讶。

长生等人却平静地接受了这个现实。与玄阳子师叔祖,或者梵伽罗师叔比起来,玄诚子真的不配站在这里。

玄诚子似乎知道他们是怎么想的,点头道:“没错,我不配。回顾此生,我所做的每一个决定都是错误的:强逼梵伽罗动用双鱼佩救活玄阳子是错;妄图改选宋恩慈为灵子是错;把双鱼佩从梵伽罗那里要过来,赠给宋恩慈,是错;毫无原则地溺爱宋恩慈,是错;把天水派所有禁术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宋恩慈,是错;把天水派与俗世隔绝起来,是错;轻视普通人,是错。”

“我还有最大的两个错误,一是错怪了梵伽罗,令他冤死异地;二是妄图成神。我这一生几乎没有做过任何一项正确的决定,以至于天水派受我连累,沦落到这个地步。”

玄诚子缓缓坐在蒲团上,疲惫地摆手:“你们都走吧,从今以后,世上再没有天水派。”

“师父!”知非道长惊慌地喊了一声,随即又反应过来,天水派早已今时不同往日。一个邪.教组织,在俗世根本没有生存的空间,在玄门的名声也烂透了,还树了那么多仇敌。若是不把门徒遣散,难道拖着大家一起死吗?

“去吧,都散了吧。如果你们是真心想要研习道术,那么在哪里修行都是一样的。如果你们只是想学一身本领,完了去俗世谋生活,打着天水派的旗号只会拖累你们的名声,倒不如做散修。”

玄诚子心平气和地说道:“都走吧,我累了。”

众人早就心思浮动,听到这里便也陆陆续续离开。

长生和长真默默跪下,磕了三个响头,然后大步走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