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思邈:“你的日常言行,为师一直看在眼中,有些事情不点破,就是看你能否有自省之心。如果我早些年遇到你,可能会带你去世间游历,如今则不必了。能教你的东西,我都会教给你,但师父不会永远在你身边时时提点,你的自省之心很重要。你没有让我失望,而那长安来的程玄鹄先生,也没有让你失望吧?”

孙思邈从来不主动干涉梅振衣的私事,但是梅振衣的一举一动老人家都看在眼里,他对这弟子下的心血很大。孙思邈说如果早些年碰着梅振衣这样的传人,会带他到世间去游历试练,而如今只能教导梅振衣一年时间,剩下的很多事需要他自己去解决感悟了。而巧合的是,梅振衣在穿越前早已有过二十年的人世间历练,非常清楚老人家说的是什么意思。

这段时间,梅振衣也经常去菁芜山庄向程玄鹄请教,虽未正式拜师,但也恭恭敬敬以师礼待之,至少在下人们眼里,程先生确实将少爷“教导”的很服帖。至于具体怎么回事恐怕只有程玄鹄与梅振衣自己心里清楚了,程玄鹄对梅振衣的印象很不错,至少这位少爷明知他的来意却不再为难,让他落了个两头都能讨好。

平静的日子总是过不了多久,很快又出变化了,事情来自长安那边。转眼到了秋天,有两件大事发生,其一是边关传来捷报,裴行俭讨伐突厥大获全胜,其二昆仑仙境中的妙法门派弟子找上门来了。

南鲁侯梅孝朗离开长安时的推测一点不错,此次贬出京师是福非祸,而且是个以退为进的机会,用不了多久就会打胜仗,他也能立功而还。现在时间还不到一年,大军虽未回师,但战报传来凯旋指日可待,此次立军功者甚众,甚至与远在芜州的程玄鹄都能扯上点关系。

其时东突厥作乱早已被灭,西突厥残部阿史那与阿史德氏二部归唐,按番俗封可汗,改云中府为单于大都护府。朝廷安抚甚厚,而二部反复无常屡生叛乱,一有机会就兴兵劫掠,这一年裴行俭领军深入突厥腹地征讨,以梅孝朗为副使。裴行俭与梅孝朗分兵两路,左路先锋曹怀舜,右路先锋程务挺,而程务挺就是程玄鹄的远房堂叔。

曹怀舜率先遭遇战阵,被突厥可汗、阿史那部首领伏念用诈降计所败,弃军逃走后方敌军滚滚追来。此时裴行俭率中军赶到长城口,闻前方军败,于是固军自守,并遣使送金帛给伏念,与他罢兵结盟,并劝伏念一起攻打阿史德部。伏念见裴行俭大军据守无机可乘,收了金帛回军,而裴行俭密令梅孝朗的右路军轻骑绕道出击,断了伏念与阿史德部的联系后路,先锋程务挺将伏念后方的粮草辎重以及妻子一并虏获。

前有守军、后路被断、粮草妻子被虏,伏念只得派使者再向裴行俭乞和,裴行俭依结盟之言,让他拿下阿史德部首领温傅再说。而此时梅孝朗率军从侧后急攻,裴行俭也拨营追击,把伏念逼得走投无路,又派使者表示愿意限期执献温傅到军前。阿史德部被梅孝朗大军所阻,尚未得到伏念消息,落入反间计中,伏念突然率军杀来猝不及防,首领温傅被擒,被伏念绑到裴行俭军中投诚。

这一战大获全胜,除了左路先锋曹怀舜败阵,其余战役唐军损失极小,主要是设计逼突厥两部自攻,目前两部首领被擒,大军正在清剿流串残敌。听到边关的消息,裴玉娥是既高兴又郁闷,高兴的是丈夫即将立功归来,郁闷的是归来之后梅家必受封赏,连梅孝朗的儿子也很可能会赐爵,又是梅振衣那个小崽子白白占便宜。

程玄鹄派到芜州的日子已经不短了,不断有书信回报,梅家在芜州的田产、仆役、帐目收支等情况也查点的差不多了。那位大少爷确实奢侈糜费,被一干下人惯坏了,但在程玄鹄的调教下已经变的服服帖帖。不过就是个十三岁的孩子嘛,好收拾,裴玉娥在心中就是这么想的。

就在此时,她娘家裴府来人了,询问梅家在芜州的状况,重点竟是齐云观与梅家大少爷梅振衣的关系。这是怎么回事?说来就复杂了——

前文已经提到,那个年代人世间龙蛇错杂,人妖混居,神仙隐现。修行高人并不刻意隐匿,各显神通插手人间争斗,甚至朝堂之上的一些高官名将,本身都是修行有成的高手。在人间声名显赫的各大世家,多少都与各修行门派有点关系,或者家中就供养修行高人,其关系盘根错节一直能牵连到昆仑仙境中那些不问世事的仙家高人。

昆仑仙境是一处传说中的所在,据说是人间修士道法大成之后的飞升之所,那里广袤无边,是天成的福地洞天。各门各派的尊长修为达到飞天之境时,往往会远去昆仑,挥手向弟子告别,飞升仙境。也有人修为不足飞升失败,当场陨落,世人称之为渡劫。

昆仑仙境与世间不可同日而语,其仙灵之气充盈,不需凿建随处都相当于世间的仙家洞天。况且无凡尘俗事所累,琼花异草遍地、天材地宝漫野、珍奇瑞兽广布,地域辽阔,且有历朝历代飞升的前辈高人在此散居,是超脱之后的另一番新天地。修行高人飞升至此,自然会潜心修炼,以求证得终究大道,大多无心再回人世间。

这些高人是不是真的飞升成仙了?其实也没有,但是至少要在修成大成真人之后,再往上达到脱胎换骨的境界,可以御器飞天,才能来到昆仑仙境。自古以来,这里是各派高人修炼出神入化大神通时,最佳的出世清修场所。世间俗人说他们飞升成仙了也未尝不可,能够去往昆仑仙境的高人,在凡人眼中也和仙人差不多了。

修行人来到昆仑仙境,潜心修炼只为真正的飞升前往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也就是俗称的仙界。在昆仑仙境中也有真正的仙人,有的是已经达到了仙人修为,却因为种种原因并未飞升仙界,也有的是已经达到更高的金仙境界,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下凡而回的,因为种种原因留驻此地。总之在这个地方与人间不同,来的人也很少会回去插手凡尘俗事。

但是这种状况在五胡乱华时发生了改变,当时天下大乱,而且那一场动荡很特殊,牵涉到九州各族各部,不同信仰传承的许多群体之间都有争斗,各修行门派大多卷入到纷争当中。各派以往的尊长虽已飞升到昆仑仙境不问世事,但在人间还留下了亲友弟子,这些传人卷入纷争,也派高人飞到昆仑仙境去请以往的师长回世间帮忙。

有第一个回来的就有第二个,昆仑仙境渐渐不再仅是出世清修的洞天福地,简直成了来回穿梭的高人大本营,神仙打架凡人遭殃,天下生灵涂炭很是乱了一阵。直到隋、唐两朝立国,天下一统,这种乱相才渐渐止住。李唐自称老子后人,信奉道家为尊,开国过程中也曾经得到了昆仑仙境中很大一批势力的支持。

到唐太宗贞观年间,天下安定,此时观自在菩萨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来到人间,点化圣僧玄奘西行求法,为大唐开国征战杀戮中的亡魂超渡,了结了唐太宗的一场心病。由此佛门道统在人间复兴,与道家并尊,这一点看当时的唐律也很清楚。

那时在人间立道统的可不止佛道两家,拜火教、摩尼教、景教(信奉上帝)、回教(信奉真主)、萨满教等等凡是现代社会能看见的当时都有,现代社会中已经消失的在当时长安也能见到,各立道场招聚信徒。时至唐高宗年间,各大显赫世家往往都与昆仑仙境中的某些势力多少有牵连。

比如宰相裴炎家,祖上就曾经是昆仑仙境中妙法门留在人间的弟子,时至今日裴氏子弟仍然供祭妙法门祖师。妙法门的祖师是谁?就是传说中的西王母!西王母早已飞升仙界,但其道统仍留在昆仑仙境与俗世间。那位骗子道士吕纯阳曾经使用的法器飞云岫,就是妙法门流落世间之物。

前文提到,吕纯阳曾经救过一个重伤垂死的修士,得传法器飞云岫和一卷道法秘籍。此修士并非妙法门弟子,这两件东西也是无意中得到的,是一位妙法门高人在斗法中殒身而遗落。后来妙法门弟子查到线索,向这个修士追索两样东西,修士不愿交出起了冲突,带伤逃到人间遇到了吕纯阳。

去年梅振衣废了吕纯阳的修为,又夺了他的箓书,把他赶下齐云峰不得再叫原先名号,从此这位吕道长就失踪了,世间再也找不到。芜州百姓只知道吕纯阳做了一场大功德,离开此地云游天下去了,四处传扬称颂。

那卷秘籍自然是落到了梅振衣手中,上面讲述的并不是根基道法修行,而是如何炼化与使用无形之器,梅振衣暂时用不上,很大方的连着飞云岫一起给了张果,这位老妖精倒是得了一个大便宜。

而妙法门传人一直没有放弃对门中秘典以及法器的追索,前不久查到了线索,是一名叫纯阳子的道士救了那名修士,估计要找的东西落到了纯阳子手中。自从天下安定之后,妙法门的正传弟子很久没有走出昆仑仙境来到人间了,这一次为了寻找师门遗物,派了一名法号知焰的女弟子出山。

知焰来到人间,首先招集了留在太行山中妙法门世间传人寻问消息。其时纯阳子受芜州万民称颂,已经离开齐云观下落不明,但是齐云观是梅家供奉的道场,梅府大少爷梅振衣自从纯阳子走后就一直住在齐云观,妙法门众弟子怀疑本门典籍以及法器飞云岫落入梅氏之手。

知焰当即就要赶往芜州去找梅振衣,被其它人劝阻,有人建议去洛阳一趟,向裴家问问情况,众所周知宰相裴炎与南鲁侯梅孝朗是联姻,也许事情很好解决。于是知焰就带着妙法门世间掌门鸣琴与护法彩琴、素琴,四名高手一起来到裴府。裴炎一见昆仑仙境中的仙长下凡,又带着妙法门世间掌门一起来到,当然小心接待,问明情况之后立刻派侄子裴冲赶到长安梅府。

裴玉娥见到堂兄问明情况之后也很是意外,也没想到梅振衣在芜州竟会卷进这样的事情中。

她想了半天对裴冲说:“我家确实供奉过一位仙长号纯阳子,此人已经离开齐云观。据芜州来信,这位吕仙人留下的东西都在腾儿手里,不知妙法门仙长要找的物件是否也在其中?这样吧,我写一封书信,交待腾儿如果东西确实在他手中,就让他还给知焰仙子。这封信你带到洛阳给妙法门高人,让她们拿去芜州当面交给腾儿便是。”

这番话毫无破绽,也看不出有什么险恶用心来,就算传到了梅孝朗耳中也挑不出大毛病。裴冲满意而去,裴玉娥却在心中暗道:“梅振衣呀梅振衣,这回是你自己惹的麻烦怪不得别人!”她早就听说仙家高人喜怒无常凡人难测,假如梅振衣拿不出东西或者东西在手中却舍不得拿出来,那知焰仙子一旦动怒后果就难说了,她甚至隐约期待着这样的结果。

人心一旦险恶走偏,到底会滑落到什么程度,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在平常情况下,裴玉娥顶多是看梅振衣不顺眼,想维护自己亲儿子在梅府中的地位,这多少也是人之常情。裴玉娥还不至于亲自下手去谋害梅振衣,梅孝朗对于这一点看的也很清楚。

但是情况出了意外的变化呢?比如有人可能会伤害到梅振衣,此时裴玉娥首先想到的却不是去帮助他与保护他,这就是一念之差。很多人对于自己平时看不顺眼的人,通常并不会主动去害对方,但是看见对方出了事往往第一念是幸灾乐祸,而不是去拉一把。

那封信倒没什么,可裴玉娥没有派人首先给梅振衣报信,而是交给了知焰仙子本人,也就是说她没打算提前通知梅振衣出了这件事。

非常巧合的是,恰恰在这个节骨眼,梅孝朗从前线派人传信,招远在芜州的梅毅与程玄鹄赶到塞外军营。信使来到芜州,梅毅也非常不解,他刚刚把家眷接来不久,已经准备在芜州好好过一段时间了,侯爷之前派他来的意思就是让他在芜州长住保护小少爷,怎么突然又要把他调到前线军营去?难道是战事吃紧?此时芜州还没有听说边关大捷的消息。

梅毅心中疑惑,就去问少爷,梅振衣想了想笑着说:“毅叔不必担忧,我看不是边关战事吃紧,而是即将告捷。假如作战不利,几十万大军,单单缺你一人之力吗?正因为凯旋在望,我父才会调你入军营,好在军功簿上留一笔,谋一场现成的功劳。这是体恤你在芜州辛苦,特意照顾你。…那位程玄鹄先生也被招为行军书记,恐怕也是这个原因。”

梅振衣猜的一点都不错,梅孝朗此时招梅毅从军就是这个目的,梅毅忠心耿耿为他办事,他也要为梅毅着想,这才是御人之道。至于招走程玄鹄,原因类似,但还有另外一层用意。

第043回、道心应住如神在,分明歧路问灵台

梅孝朗身在军营,对家中的事也一直很关心,裴玉娥经常派人报信,信中提到从长安请的饱学之士程玄鹄协助菁芜山庄打理产业并教导梅振衣课业,芜州上下都很满意、小少爷也很听话云云。

梅孝朗不笨,当然猜到夫人特意派人去芜州恐怕就是为了管教大公子,同时对家中的财务收支不放心。既然表面上看起来未伤和气,不如再做个顺水人情,将程玄鹄也调到军营中得一场军功,一方面给裴玉娥面子,另一方面也还梅振衣一个清静。

程玄鹄的远房堂叔程务挺将军此次出征军功显赫,回师之后在军中朝中都将成为重要人物,送给他同宗侄子一份人情,也是结交之意。梅孝朗这么做称得上老谋深算八面玲珑了,就是没想到有妙法门的高人恰在此时去了芜州。

梅孝朗不担忧儿子的安全吗?也不是这样,经过上次明崇俨的事情,梅孝朗知道菁芜山庄的管家张果也是一位高人,而且自己的儿子为人机灵的很,在芜州恐怕没人能欺负到,所以此次也放心的暂时把梅毅调走一段时间。

程玄鹄接信后当然也来向梅振衣告别,梅振衣还特意陪着他到翠亭庵向星云师太辞行,在下山后的十里桃花道上,这两人有一番长谈。梅振衣在马上问道:“程先生,你不是那种死读书的学士,精通世间俗务。我的家事您想必也了解,我不欲做个不孝之人,又想安享自在,希望先生有以教我。”

程玄鹄与他并马而行,感叹一声道:“昔年刘表之子刘琦,恐惧后母之害,上楼抽梯问计于诸葛孔明,孔明教他自请远守江夏以避祸。…今日公子不必上楼抽梯,你不是已经远避芜州了吗?”

梅振衣:“我到芜州养病,是师父孙真人的建议,如今我病已痊愈,恐怕也没有借口留驻芜州,一纸书信便能将我招还。其实我也想见父亲,此时就想随您一起到边关军营,但若在长安侯府中起什么冲突闹的家中不和,甚至导致我父与裴相不和,也是不孝啊。”

程玄鹄看着他笑了:“我此去见到侯爷,会与他私下提及这些事情,你就放心好了。至于你,我有一个建议。”

梅振衣在马上拱手道:“请先生指教!”

程玄鹄转头看向远方:“在你未成年自立门户之前,就留在芜州吧,不要回侯府也不要远去他处。他人若闻听或误会此是教人不孝之言,出我之口入你之耳则可。”

梅毅和程玄鹄要走,恰巧也有另一个人要离开芜州,就是孙思邈。此时已到十月初,自梅振衣醒来一年之期将满,石太医也建造完成,孙思邈该告辞回乡了。梅振衣尽管心中有一万分不舍,也知道挽留不住,只有挥泪而别。

孙思邈来时带了两个药童,走时却留下了一个,就是老大曲振声。这一年梅振衣还做了很多事,书中无法一一细述,他与曲家兄弟关系好,也为这对好兄弟考虑前程。在芜州期间,他帮助曲振声拿到了道士的箓书,并让他在孙思邈走后正式住持齐云观。

获得箓书是凭曲振声自己的本事,他跟随孙思邈已经有一段时间了,学会了不少真东西。但曲振声毕竟只有十八岁,住持一家道观还显得太年轻,这就要靠梅家的关系与举荐了。前文说过在唐代佛道出家人地位特殊,能取得这样的身份,也算是谋了一份安稳营生,而且唐代的道士是可以娶妻生子的。

孙思邈对梅振衣的这个安排很满意,他心中清楚自己将不久于人世,见梅振衣为“师兄”的将来考虑也很赞赏。另一方面,他在齐云观行医,芜州百姓受惠,这一走难免遗憾,留下一名徒弟继续行医仍是一方之福,梅振衣是南鲁侯嫡长子,不可能是久居山中之人,将曲振声留下是最合适不过了。

齐云观香火绵延千年,后代弟子谈及道观历史,前三任观主分别是吕纯阳、孙思邈、曲振声,而梅振衣曾住过的东跨院在现代成为了祭拜八仙的东游殿,这些都是后话了。

孙思邈还给梅振衣这个关门弟子留下了很多东西,那就是他身边携带的所有书,包括医书与丹书,有很多是他自己的著作。前文也说过,“传书”在古代是最隆重的一种传承方式,梅振衣自是感激不已。

送别那一天是十月初九,江上西风微寒,梅振衣早已为几位长辈准备好车船,过黄河之前正好一路同行互相照应,石太医的石料也已装好可以运到关中完成最后建造,需要的工匠都请好了一起出发。曲氏兄弟也在告别,曲振声拍着弟弟的肩膀说:“二弟,一路照顾好老神仙,回家好好奉养父母。如果家中有什么事,立刻通知我,哥哥如今已正式受箓为观主,应该能帮得上很多忙,千万要记住啊!”

这句话如果翻译成现代的语言就是——我现在参加工作了,收入还不错,家里有困难一定要找我,不要委屈了爹娘。虽然很平常,但也让人很有感触。

而孙思邈则把梅振衣叫到一旁,此时他的个子已经有一米四左右了,虽然还不算太高但比一年前已经长出了一大截,身材在当时十三岁的孩子中算是健壮的了,可见这一年的调养修行非常之成功。

孙思邈仍然以习惯的动作手抚他的脑袋道:“腾儿,临别莫伤感,你既是修行人,凡事要看的透彻,为师人虽离去,但师道传承仍在你心,师父在与不在,并无分别!临别之前,你还有什么话要问我吗?”

梅振衣:“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弟子想问的就是这句话,往后心中有困惑,又如何请教师父?请问此句心法。”这一问比较有意思,上师不在了,弟子又如何请教?一般人可能不太明白,但修行人确有此种心法,而且不仅是佛道两家,别的门派也有。

孙思邈答道:“想当初入门之时,你开口问的是鬼神,我当日所答便是心法。修行上师传授弟子,要把心印留下,弟子能否得到真传有关资质悟性,但师父做的是否合格,就在于这‘在与不在,并无分别’八个字。莫说是师父我,就算漫天神佛,在传人心中也要做到‘在与不在,并无分别’。你将来若传授弟子,也要检验自己是否做到了这一点。”

孙真人这席话什么意思?比较难解,可以借助一个心理学实验来说明。当代西方有个非常著名的心理学实验叫“不存在的人”:有一组心理学家虚拟了一个人,虚拟信息包括这个人生活的时代,姓名、出身、经历,生卒期等,事实上这个人是不存在的,就似一部架空小说的主角。

然后他们开始通过冥想、催眠等方式与这个“不存在的人”沟通,经过了一系列的失败后,终于有一个自称是这个人的鬼魂开始和他们交谈,告诉他们关于自己的一切。这还不够奇妙,当谈到那个人生活的时代,那人竟能纠正心理学家们对历史了解的误差。到最后沟通者给弄糊涂了,开始怀疑这子虚乌有的人物真的存在过。人神秘莫测的心境是一座可开启的灵山,现实甚至比任何科幻小说更离奇怪诞。

这个著名的实验已经非常接近于古代修行人的鬼神之说了,只差一层窗户纸没捅破。一个合格的修行上师会给弟子留下真正的“心印”,包括日常言传身教所含有的一切信息,当师父不在时,弟子还可以在一种特别的入静或冥想状态中“见”到他,与之交流。

这对于普通人来说也许并不是很神秘,比如张三留给你的印象很深刻,遇到什么事你会思考“假如张三在这里,他会怎么说,又会让我怎么办?”然后会得出一个结论。而修行高人能把这个过程直观化、具体化,可以在神识中招唤出师父或某些鬼神的形像,和他直接交流。

有些东西师父教徒弟了,徒弟也听懂了记住了,但修行不是在学校上课,具体的境界和各种法术神通是要一步步实证的。有时候师父传完法就走了,弟子在漫长的岁月中逐渐修炼,所依靠的重要途径之一就是这种心法。

那么在神识中招唤出来的师父,是否就是师父本人呢?是也不是!说他是,是因为与之交流所说的话,回答的问题,与师父在时不会有什么两样,因为这个形像本身就是上师传道时留下的一切信息。说他不是,因为那只是神识中的一道心印,他不会再告诉弟子以前没有传授过的东西。如果弟子有什么新的收获或突破,那也是在这种交流点拨下自己求证的,只不过通过这种方式感悟。

为什么修行人自古以来要修到大成真人之后,才可以正式为传法上师收弟子入门呢?就因为如果不到大成真人境界,就不能给弟子留下心印,师父一旦因故离开,弟子修行就无所适从了。弟子要使用这种心法也是有条件的,比如有的门派首先要修成“回魂仙梦”能够巨细无遗回忆起此生一切往事,然后才能运用此种心法,丹道弟子至少要有“灵丹”境界,佛门弟子至少要能入“三禅”定境。

再比如说密宗有一种“本尊上师法”,修行中可以与上师交流,而那位“本尊上师”在现实中或当时的年代中,对于其它人是根本不存在的。甚至有人悟性极佳只看道藏典籍,突然开悟也能修行有成,他甚至能与留下法门的“上师”进行神识中的交流。这种情况看上去很神奇,但交流的范围不会超出他所悟的内容,弄不好也会入魔,也算是一种类似的心法吧。

孙思邈当然不会教梅振衣密宗本尊上师一类的心法,他是行医的道士,而且梅振衣拜师问道时开口谈的是鬼神之说,临别之前孙思邈秘传心法叫作“灵山心法”,入门第一步称为“如神在”,孙思邈只教了这第一步的口诀,更高的境界需要梅振衣自己去探索。

孙思邈教授梅振衣的东西很多,包括医道与外丹饵药,还有内养功夫与导引之术,除此之外他有三句话让梅振衣获益终生。这三句话也是梅振衣一生修行的心性根基——

第一句话是评价吕纯阳时说的“你莫管他是仙是凡,就看他如何行事而已。”

第二句话是在梅振衣路遇钟离权之后说的“你已在悟道中途,那就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

第三句话就是临别时传灵山心法之前说的“莫说是师父我,就算漫天神佛,在传人心中也要做到‘在与不在,并无分别’。”

孙思邈、梅毅、程玄鹄都走了,梅振衣一时之间怅然若失。他仍住在齐云观,除了习武读书之外每日修行内养功夫,还是当初卧床不起时孙思邈教他的那一套,如今他已经达到“移经动气”的境界。

一年前孙思邈为梅振衣巡经点穴,以内劲按摩他的周身十二正经,让当时身体虚弱的梅振衣感觉非常舒适如沐春风。而如今不需他人之手,静坐时内劲发动,又自然而然的进入到当初那种状态,不仅是舒适,气机鼓动游走全身,按少阴、厥阴、太阴、少阳、阳明、太阳的顺序每巡行一周天,好像全身都已经被净化洗炼了一番。

就在这一夜,梅振衣终于又一次修证了“五气朝元”的境界。定坐中仍可内视全身,而且这一次与穿越前在北京中医药大学的小山上感觉不同,不仅仅是一种精微的感知能查觉到经络腑脏的运行,而且神识中仿佛有一双眼睛能够“看见”。所见并不是解剖中那种血肉,而是各种气机运行下清晰的轮廓光影。

梅振衣用了一年时间,将一副最弱的身体,又重新修炼到最完美的境界,突破五气朝元。修行弟子入门炼形退病达到初步圆满,仅仅用这么短的时间应该说是相当神速了,况且梅振衣只有十三岁。然而转念一想,这也不算奇迹,因为他穿越前活了二十年,早已达到这个境界,如今这一年时间不过是把失去的修为重新找回。

修行入门的标志,一般都有两个:一是能够“内视”,不论是用哪一种方式应该能感觉到自身内部状态;二是通过这种炼形术退病,使身体达到一种健康无病的状态。为什么这样才能入门?因为修炼更高深的道法,不能凭借残缺的炉鼎,如果身体上有缺陷可能会出问题,另一方面修行人要随时感知自身出现的变化。

孙思邈所传的这套内养功夫,名叫“省身之术”,相比其它修行门派的道法,另有一种妙用,那就是修炼到高深境界时,不仅可以内观自身,还可以延伸神识观测他人,辅助诊病之用。那么神识如何在诊脉时延伸观测他人呢?这就需要锻炼了,锻炼的功夫就是孙思邈临别时所授的“灵山心法”。

除了饵药、导引、辟谷等辅助修炼法门之外,孙思邈教梅振衣最根基的道法就是“省身之术”与“灵山心法”。省身术是感知与锻炼自身炉鼎的,还可以惠及他人用以医道治疗,而灵山心法往玄妙里说是一种与神灵沟通的方法,简单的说就是一种锻炼神识的法门。

神识重新清明之后,感觉要比穿越前的那一次修为突破更加精深敏锐,他不用看也不用听,似乎就能感知到静室中一切物体的存在,甚至窗外小虫爬过那细微的震动。这种感觉一开始非常好,你几乎觉得自己无所不知,但时间稍长便是一种困扰,比如一只蚂蚁在地上爬,都可以吵得你睡不着觉,在夜间体会的尤其明显。

梅振衣并没有什么困扰,孙思邈早就教过他收敛神气之法,达到一种既能敏锐感知又不受纷扰的状态。此时就能看出来修行人有上师与无上师的区别,假如有人无师自通突破门径唤醒神识,会被这种奇异的感觉困扰很长时间,有的妖精自感成灵,不走运的甚至会被困扰多年,直到悟性修为更进一步才能解决,于是干脆躲在深山洞府中不出来。

第044回、月夜轻浮王孙笑,断折金鞭惩疏狂

孙思邈所教安稳神识之法,在修行高人眼里只是最简单的法门,可是有妖精为什么会被困扰多年呢?比如爱因斯坦的质能方程,在课本中看到当然简单,但假如这个方程没有出现之前,你自己去推导试试,就是大麻烦了!这就是师道传承的积累。梅振衣刚刚收回神识达到心境不动的状态,突然感觉室中阴风四起,耳边有哭喊声与厉啸声传来,似极远又极近。

他睁眼一看吓了一大跳,差点没从床上蹦起来,哇靠,闹鬼了!

梅振衣猛一睁眼就看见屋子里飘忽着十几道人形的虚影,或披头散发、或残足断臂、或满身血污,都不落地悬于半空,一见他睁眼就尖叫着扑了过来,纷纷喊道:“还我命来——!”这声音不大却很刺耳,像无数细针扎进脑海中。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梅振衣袖中飞出一条半透明的细长鞭子,啪、啪、啪,空气中发出一连串脆响,鞭梢在第一时间接连抽中这些虚影的脑后。奇怪的事情发生了,打猴鞭出手毫无效果,就像从空气中划过一样,那些鬼影仍然扑上近前,伸手就来拉梅振衣。

梅振衣下意识的就要去拿炼魂幡,就是明崇俨留下来的那件歹毒法器,是专门对付这种东西的,藏在一个寒玉匣中就放在床头的暗格里。然而手刚伸出去他就顿住了,没有把暗格打开,而是突然一挥鞭,打猴鞭的鞭梢抽在了自己的脑后,内劲催动啪、啪两下。他把自己打晕了吗?没有,随着鞭声连响,眼前的鬼影刹那间全部消失。

怎么回事?梅振衣心念转的很快,刚开始他也吓了一跳同时也很疑惑,自从杀了明崇俨之后,满城鬼神皆感其恩,谁会来找他的麻烦?他第一念想到的是被梅毅杀掉的齐云观的那十二个道士,难道那些人阴魂不散找自己报仇来了?

打猴鞭出手没有抽灭,他也反应过来了,这些东西不是鬼神,而是有高人施法术在作弄他,不知用什么方法侵入了他的神识。否则就算有鬼神来扰,齐云观中还有张果这种高手,这些东西怎么会轻而易举跑进自己的修行静室中?

下一转念他本能的想起了一个人,谁呀?就是东华先生钟离权!钟离权作弄他已经两次了,而且都与传说中“钟离十试吕洞宾”的手段一样。

在那个传说中,其中有一次,吕洞宾坐在家中,突然有很多奇形怪状的鬼神跑来抓他,吕洞宾毫不畏惧,又有个血淋淋的人被一伙小鬼押着进门喊道:“我被你的前世所杀,快还命来!”

吕洞宾答道:“杀人偿命,有什么好推辞的。”立刻就去取刀子和绳子准备自杀抵命。就在此时有一人鼓掌飘然而下,口中赞道:“尘心难灭,仙材难得!”此人正是钟离权,而屋中鬼怪都消失不见了。

当初梅溪听到这个传说时的评价只有三个字——神经病!此时他想透了关节,立刻挥鞭抽中自己,将神识打散又重回清明,脑袋一迷糊又恢复正常,眼前的鬼怪自然也不见了。这时空中传来笑声:“好小子,有两下子,就这样破了外魔入心,简直让我喜出望外!哈哈哈哈,徒儿啊,为师等着,看你还能过几关!”笑声越来越远终于不可闻,正是东华先生钟离权。

梅振衣气不打一处来,朝空中大喝一声:“你烦不烦,还有完没完!”

这一声喝不要紧,把外间暖阁中睡的谷儿、穗儿吵醒了,赶紧披衣在门前问道:“少爷怎么了?”

接着就听见院中嗖嗖几声响,梅氏六兄弟都提着家伙蹦到了大门外:“出什么事了,少爷在叫什么?”然后就听见张果的声音:“少爷,为何半夜呼喊?”总之把齐云观东院闹了个鸡飞狗跳,一大半的人都被吵醒了。

梅振衣在屋中大声道:“没事没事,我做了个梦而已,梦中和人吵架。大半夜的别折腾了,都回去睡觉去。”连说几声众人这才散去。

钟离权在空中哈哈大笑只有梅振衣一人能听见,而梅振衣这一声大喝把齐云观许多人都吵醒了,这就是功夫境界不同。梅振衣要想做到同样的事情,首先要在神识中感知钟离权的存在,还要修炼神识达到元神呈现的境界,化神识为神念,他现在的境界还差的远,还需要修炼啊。别的不说,“灵山心法”第一步“如神在”还没有炼成呢。

经过钟离权的三番试探,梅振衣心中清楚了,传说中的钟离十试吕洞宾恐怕是个误会,传言也多有不实之处,其实钟离权试的是自己。难道自己把吕纯阳赶走之后,恰好碰见了钟离权,事情阴差阳错变成了这样?是自己的穿越改变了历史,还是历史原本就是如此?他也有些想不明白了。

想不明白怎么办?那就不想。他有预感,钟离权还会再出手试探他的,有了传说故事垫底,甚至钟离权还会使出哪些花样来,他都心中有数。从这一天之后,梅振衣仍然坚持修炼不断,夜间主要修习“灵山心法”。他有个愿望,希望早日进入“如神在”的境界,然后更进一步,才能与真正的神仙菩萨沟通。

到那时,他要去翠亭庵拜见观自在菩萨,希望借助佛像能与观自在菩萨沟通,但愿那是一尊开光的佛像。因为穿越前他见到的那位关小妹,很可能就是观自在菩萨,他很想找观自在菩萨问清楚,在自己身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而这种事无法对别人说。

想见菩萨不是那么容易的,虽然那个时代神仙妖怪与世俗凡人杂处,但并不是你在大街上叫一声观自在,菩萨就能出来。菩萨想找你聊你事先不知道也躲不了,但你想找菩萨聊一聊那也是得有大神通的,尤其对于非佛门弟子来说,要求的神通更高。

为了防止再发生那天夜里惊动其它人的意外,梅振衣每日夜间修行心法都在齐云观后的齐云台上,与以前的纯阳子一样。而钟离权“果然”又来捣乱了,时间就在三天后。

三天后是个月圆之夜,月华满天如匹练般照在齐云台上,以梅振衣的眼力四下山川景物看的是清清楚楚。入坐后以导引炼形术,凝聚月华入体,巡行一周天,此时他的境界已突破五气朝元,进入易筋洗髓的阶段,仍然是“省身之术”的法门,但妙用有了不同,可以借助天地间的灵气洗炼经髓。

运行神气、导引月华,洗炼一周天已毕,觉得神清气爽,连身体仿佛都轻盈了不少。此时凝神内守、垂帘逆听,开始修炼“灵山心法”,然而刚一入定就觉得神识被扰动,感觉有人走到了近前,紧接着他就听见了妙曼的琴声,飘飘渺渺如闻仙乐。他吐气收功睁开了眼睛,在月光下看见了四位女子。

只见当中一位散肩长发双高髻,红裙绿丝绦,肌肤如玉一双杏眼如有星芒闪烁,亭亭而立正在好奇的看着他。此时皓月正圆清辉满山,更显伊人花容明媚、玉骨轻柔。红衣女子旁边站着另一名女子装束颇为——性感开放,没错,梅溪一眼看见心中就是这个感觉,只见她身披粉色纱裙,抹胸低勒露出半双丰满圆润的胸房,云鬓半卷淡妆浅束,恰如出水柔媚芙蓉。

大唐年间民风甚为开放,尤其是武后掌权期间雌风大盛,名流贵妇在内宅如此着衣也不罕见,但夜半山中见到这样的女子,简直就和见鬼差不多!而在她们身后,一左一右还站着两名女子,左着彩衣右着素衣,皆是人间秀色。更奇怪的是这几人手中并无丝竹,而那如仙乐般的琴声就是从她们身边发出来的。

见梅振衣睁开眼睛,身着粉色纱裙的女子上前一步问道:“你就是梅振衣吗?”

梅振衣眨了眨眼睛,嘻嘻一笑:“不错,我就是梅振衣,但是我的外公姓柳,柳下惠听说过吧?那就是我的祖先!你们如果寒夜无所奔,想在我怀中栖身,自然欢迎,但你们有四个人,我也抱不过来呀?”

红衣绿绦女子愣了愣,不解的问道:“我堂堂知焰仙子,为何要在你一个俗人怀中栖身?柳下惠又是谁?”听这位说话,好像不是很懂人间事故。

粉色纱裙女子脸色却变了,伸素手一指梅振衣道:“你这孩子,小小年纪和谁学成这样?我们好意来访,仙人面前你竟不知深浅随口戏言。”

梅振衣依然在笑:“良家女子谁半夜跑这来?我曾听说红拂女夜奔李卫公往事,今日红拂女居然买一送三,只可惜我非李卫公。”

红衣绿绦女子表情仍然十分疑惑,开口问道:“谁是红拂女,谁又是李卫公?”

梅振衣:“你连红拂夜奔的典故都不知道?想勾引我戏演的也不像啊。这一招不好使,也不看看我多大年纪,惭愧呀,还没长大呢,你们过几年再来吧,到时候我一定能够以一敌四。至于现在嘛,请回吧!”说着话他还大大方方的一摆手。

说到这里,这四个女子是谁啊?就是昆仑仙境来的知焰仙子与妙法门世间掌门鸣琴以及彩琴、素琴两位护法,她们恰在此时赶到了芜州齐云观。梅振衣为什么会那么说话,吃错药了吗?误会,这误会可就大了!他以为又是钟离权在捣鬼。

在钟离十试吕洞宾的传说中,还有一则:某夜吕洞宾独居山中,突有一美女来投,自称行路错过了日头,想投宿一夜。吕洞宾让她留下了,不料美女百般纠缠,就是要勾引吕洞宾同床共枕,而吕洞宾始终不为所惑。

既然早就知道这个传说,梅振衣也能猜到钟离权可能会幻化美女来试探他,搞什么色欲勾牵的把戏,今天一眼看见几位美丽妖娆的女子夜半来访,怎能不误会?

也不能全怪梅振衣想歪了,齐云观是什么地方?在半山绝壁旁!古时没有路灯,那几个女子手中也没有打灯笼,半夜怎么可能上山到这里?再看那妙法门掌门鸣琴等人,打扮的性感妖娆,不是钟离权变化出来勾引他的,又能是什么人呢?他一眼看见就认定了。

知焰仙子第一次走出昆仑仙境,对人间事所知甚少,梅振衣说的话她没听太懂,但后面彩琴、素琴两位护法面皮可绷不住了。素琴道:“知焰上仙,莫要和他啰嗦,这小子是在口吐秽言轻薄我等。”

彩琴的性子更烈,不等尊长发话,飘身形上前喝道:“小狂徒,在仙长面前休得无礼,你找打!”

她在空中一挥袖,一股奇异的力量席卷而去,梅振衣身形定不住一个跟头就摔下了齐云台,大叫一声当场跌了个嘴啃泥。而同时空气中啪的一声响,一根金黄色的鞭子扫过,彩琴的身形也应声而倒。

怎么回事?梅振衣的打猴鞭在这一刹那也出手了。彩琴一动手他就觉得不对,对方的法术是真的,而且很厉害!身形被掀下齐云台的瞬间立刻出手还击。

若论道法修为彩琴比他高的太多了,但还是着了他的道,一来两人的距离太近,二来她根本没想到梅振衣会还手,而且打猴鞭如此精妙。修行人斗法首先要护身,如果不施法护身单凭近身肉搏,恐怕还不如一位武道高手。

打猴鞭的绝技昏厥鞭能打世间人鬼神,而那彩琴的修为离大成真人境界还差点,离出神入化可以移形的境界差的更远,一不小心被抽中自然也是昏厥于地。两人几乎是同时出手,梅振衣落地脑门摔了个大包砸得生痛,不及多想立刻弹地而起再欲挥鞭,耳中听见一声脆生生的娇斥“米粒之珠,也放光华!”然后他就动不了了。

就在梅振衣弹地而起的那一瞬间,知焰仙子一抬手,梅振衣的身形被定住了,打猴鞭也奇异的在空中展开一动不动。知焰仙子能出入昆仑仙境,早已突破脱胎换骨的境界有飞天之能,以她的修为对付梅振衣,就和老虎碰上刚出生的小兔子没什么区别。

知焰仙子出手,她身边鸣琴掌门刚想动,脚下土地突然裂开,几根带刺的树藤伸出,来势要把她卷入其中,地底传来一声闷喝:“何方妖孽,休伤我主!”是张果的声音。

梅振衣刚才那一声大叫把齐云观中的人也惊动了,第一个赶到的是张果,他见少爷已经被知焰仙子施法制服,投鼠忌器不敢直接向她攻击,一出手就想拿下知焰仙子身边的鸣琴,好要挟交换。

鸣琴身为妙法门世间掌门,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脚下有异她已有警觉,张果一出手她的身形就飘了起来,袖中飘出一道青烟状的东西向外扫开,青烟扫中树藤噼啪有声,还升起一团团浓烟和火光,七、八根树藤被扫断了五、六根,地底传来一声闷哼,张果偷袭未得手还吃了个暗亏。

鸣琴动手素琴也没闲着,她在同一时间挥出一条白色的长丝带,抖出一个大圆弧扫向夜空,只听扑扑几声连响,将空中飞来的六支乌溜溜肉眼不易查觉的短棍全部挡飞。短棍飞了回去被六个疾奔而来的人接在手中,正是梅大东、梅二南等六兄弟,他们赶来比张果稍慢了一步。

从梅振衣摔下齐云台发出一声大喝,到梅氏六兄弟赶来所有人全部动手,也不过是打了几个喷嚏的功夫。而那知焰仙子根本就没回头,也没看其它人,皱着眉头低喝一句:“不知死活,还有妖孽相助!”

知焰仙子说着话轻轻一弹指,梅振衣觉得全身就像被一把大铁锤撞击了一般,一声惨叫张牙舞爪的飞了起来,悬在空中的打猴鞭节节寸断。这根鞭子虽不如穿越前那一支,但也不普通啊,一般人拿斧子都劈不断,现在却碎的满天都是。

而梅氏六兄弟更惨,被一股无形之力分别击中,短棍全部脱手飞出,齐声闷哼倒地。地上的树藤突然收回,远处有一人现出身形飞退,发出一声惨叫,正是偷袭的张果。

第045回、弹冠振衣重揖客,悔负聪明摆乌龙

知焰仙子一出手,就把梅振衣这一方所有人都击倒击退,紧接着衣袖一卷,一股狂风骤起就要把梅振衣的身形摄去。就在此时绝壁对面山崖上有一人朗声道:“小娃娃,休伤我徒!”随着声音传来,那节节寸断的打猴鞭在空中突然发出金光,如一团团耀眼的金星疾射而出,全部打向知焰仙子。

“不好,有高手,走!”知焰仙子惊呼一声,祭出的狂风转向卷过身体周边,陡然一片飞沙走石。等一切平静下来,只见梅氏六兄弟躺在远处生死不明,张果披头散发,身上的衣服还带着烧焦的痕迹,已经抢到齐云台下扶起了梅振衣。而知焰仙子等人,连着昏厥在地的护法彩琴都不知去向。

月光下,齐云台上,却多了一个人。这是一名面容古朴的高簪道士,腰间还挂着个酒葫芦,手持一把芭蕉扇,正是东华先生钟离权。

“少爷,你没事吧?伤到了哪里?”张果焦急的喊道。

“我没事,张老,你快去看看他们几个。”梅振衣晃了晃生疼的脑袋,站了起来,刚才这里一瞬间天昏地暗,他却没有受什么伤,就是脑门上留了个大包。

“他们六个伤得不轻,闭息昏厥,但无性命之忧,先躺着没关系。…小树精,你也受内伤了,赶紧坐下调息吧。”东华先生不紧不慢的说话了。

梅振衣这才看清楚齐云台上站的钟离权,回想起刚才那声喝,也反应过来是钟离权救了自己,赶紧上前施礼道:“原来是东华前辈,多谢你相救之恩!请问刚才那几位女子都是什么人?”说话的同时心里也犯嘀咕:“今天真是倒血霉了,以为是钟离权用女色相惑来试探,结果来的是真正的高手。”

钟离权看着他,表情有点古怪,似乎很想笑,摇着芭蕉扇道:“我不认识,但看他们出手应该是妙法门传人,尤其那红衣女子,修为离出神入化也相去不远。…小子,你是哪根筋不对,莫名其妙调戏轻薄,是好色不要命了吗?佩服,我真佩服!”

梅振衣是有苦说不出,他这哪是好色啊,分明是误会钟离权捣乱,现在又不能朝人家撒气,只有摇头道:“这是一场误会,我认错人了,以为是来骚扰我的山精鬼怪。今日幸亏前辈出手,否则后果不堪设想,要说佩服,前辈的身手令人叹为观止!”

钟离权呵呵一笑:“现在知道夸我了?小子,既然你已经见过我的厉害,最好客气点!”

梅振衣:“我何尝对前辈不客气?只是前辈前次几番开玩笑,闹得我有些不适应而已。您老人家怎会在此时赶来,恰好救了我?”

钟离权:“我就住这里,你不知道吗?”

梅振衣:“神龙见首不见尾,晚辈修行低微毫无查觉。既然您就在此间居住,不妨现身到观中做客,在下自会恭谨相待。请稍后片刻,晚辈要查看他们的伤势。”

钟离权:“不需要我帮忙吗?”

梅振衣:“在下曾学过医术,自会调治,如果实在治不了,再劳请东华前辈指点。”

钟离权拿扇子拍了拍脑门:“哦,我差点忘了,你是神医孙思邈的弟子,说到救死扶伤,我不如你那位师父。就不跟你去了,反正就住在附近,有事自会现身,你小心点,那些人还会再来的。”言毕一挥芭蕉扇,随风飘到对面山崖,身形没入青漪三山幽谷中。

钟离权说来就来说走就走,此时齐云观中亮起了灯火,有不少人打着灯笼火把走出了后院,连观主曲振声也出来了,看见梅氏六兄弟倒地不起,而梅振衣与张果一副惨相,都吃了一惊纷纷上前询问。

梅振衣摆手道:“方才有高人到访起了冲突,幸亏有东华上仙现身相助才躲过一劫,快把他们六个抬回去医治,齐云观上下做好戒备。明日有女客来访,大家都仔细点,不要得罪。”

张果伤的不重,服药调养自然无恙,只是十天半月之内无法运用法力。梅氏六兄弟伤的不轻,虽然性命无忧,但是腑脏经络都受损,幸亏齐云观中有曲振声与梅振衣这两个好医生,每天施针调养数月应该就能恢复如初。

但是偌大一座齐云观,除了梅振衣本人之外,其余的人再无动手斗法之能,寻常家丁遇到修行高手也不管用。而昨夜来的四个女子个个修为不俗,如果不是钟离权就在左近,而且放话会帮梅振衣,他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应对。

有生以来,无论是穿越前还是穿越后,他还是第一次吃这么大的亏,没办法,是他自己先得罪了人家,而实力又相差太远。目前还不知道对方的来意如何,就算梅振衣有一肚子主意,现在也只能等着。他有预感,那些人很快就会再找上门的,因为他的打猴鞭抽倒了一个,别人不是那么容易救醒的,只要救不醒就会来找他,事情还有缓解商量的余地。

在穿越前他用打猴鞭鞭法抽倒过三个人,其中有一个在三天内让曲正波教授施针救醒了,可见世上万法同源,那昏厥鞭绝技也不是只有他独家能解。但是此次出手不一样,那一次他的修为还没有到五气朝元的境界,更没有拜孙思邈为师学习省身之术和灵山心法,挥鞭用的还是内家武功的劲力。

昨夜就不同了,鞭梢发出的不仅是内家劲力,还带着他的独门法力,修行省身之术那么久,又以灵山心法锻炼神识,到底有多大的进步他自己还不完全清楚,但情急之下全力出手挥鞭抽中那名女子时他就明白了,当时有一种很奇异的感觉。

当鞭梢抽中的那一瞬间,他的神识能够顺着长鞭延伸出去,切入对方的全身经络,就像在自己身中运转内劲一样,封住了对方的神识感知,让她倒地不起。一个人与外物对抗的时候力量可能很强大,但是有什么伤害侵入到身体内部,人的抵抗能力会变得很脆弱,这就是打猴鞭绝技发挥效用的神奇之处。

连梅振衣自己都没想到,穿越前学的这套鞭法还有这一层境界,这可不是梅太公教他的,而是他学了孙思邈的道法之后,无意中自感自悟有所突破。昏厥鞭打中后的效果,不是伤也不是病,很难医治。

梅振衣是个内行,明白此时的症状恐怕当年的曲正波是治不了的,就算要孙思邈亲自动手也要费一番功夫。那几人就算修为高超,治疗病症的手段不可能超过孙思邈,救不醒同伴又不敢拖延,所以肯定要来找自己。

梅振衣猜的没错,知焰仙子等人第二天就上门了,不是拿着法器打上山来,而是按规矩递上了拜帖,同时还携带着昏迷不醒的护法彩琴。鸣琴等人的脸色非常不好看,就像挂了一层寒霜。

她们远道而来,赶到齐云观恰巧见到梅振衣在齐云台上打坐修行,上前一问果然是要找的人,结果却莫名被人调戏了一番。一怒出手结果还被人放倒一个,这位梅公子的手下们虽然不是对手,却有一位仙家高人突然出现。知焰仙子是高手,一看钟离权出手就知道来人很不简单不在自己之下,自己这边有人受伤,还不知道对方有多少后援,当机立断离开了齐云观。

知焰仙子本没把彩琴的伤势当回事,不料用尽手段,就是救不醒她,心里也很疑惑。与彩琴情同姐妹的素琴当即就想上齐云观找梅振衣算帐,却被掌门拦住了,掌门鸣琴请示知焰仙子该怎么办?

知焰仙子皱着眉头道:“这伤势好生诡异,我们解救不了,恐怕还需要去找施法之人。那齐云观中的树精还有些修行,但也已受伤不足惧,梅振衣虽鞭法诡异,可修为低微不难对付。只是后来出现的那位高手,修为还在我之上,再上门引起冲突恐不好办,也救不了彩琴。我只是有点不明白,无冤无仇,那姓梅的小子为什么会那么说话,连我们是谁都没问就起了冲突,实在不解!”

知焰仙子在昆仑仙境妙法门中长大,以前还从来没涉足过人世间,对凡间很多俗事甚至俗语都不了解,包括梅振衣调笑的那番话当时都没听太懂。她以为自己上门现身,对方见到仙子下凡,那还不得说什么听什么,却没想到三言两语起了冲突搞成这样一个局面。

鸣琴了解她的心性,想了想答道:“仙子,人间与仙境不同啊。那小子见到我等言语轻薄,确实该打。但是深山之中我们几人在夜间突然出现,谁见到了都不会以为是良家女子,发生误会也有可能。此事失于检点了,应该正式上门亮出身份,料想那梅家小子也不敢无礼。”

知焰仙子:“良家女子?这人间女子还有良家、歹家之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