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见东华先生呵呵笑,梅振衣却摇头道:“前辈误会了,我的意思是如果是拿假冒的金子和您那根手指相比较,我宁愿选择手指。但我不是真的想要那根手指,如您所说,只是打个比方而已。…我已经有传法上师孙思邈孙真人,师父的学识浩如渊海,我所学尚且差的很远,此时不必贪多,也不敢擅自拜入他门,所以先生多虑了。…您不是要采药吗,就不耽误前辈时间了,您快去采药吧。”

东华先生笑了一半被噎回去了。郁闷啊,着实有点郁闷!已经开口说出要收徒的话了,对方不仅没有拜倒在面前请求他来考验,反而来了这样不冷不热的一句。虽然郁闷却又没法生气,梅振衣虽不是很热情,但表现一直很恭敬,丝毫没有得罪的地方。

唉!人间事就是这样奇妙,有多少人愿意拜倒在他面前肯求结缘,可惜钟离权看不上,等碰到个能看上的吧,对方却不怎么主动。

听梅振衣这么说,钟离权反而不走了,脸色一沉道:“你这孩子,到底是聪明还是傻?你是孙思邈的弟子,要尊师,我也没法说你什么。但你今日发出不知己身是谁的感叹,你师父没有传你心法解惑吗?…小子,我知道你为何事闹心,长安侯府是不是来了一位专找你茬的程先生?来来来,此事我帮你摆平,也算报答报答你。”

说完话也不问梅振衣答不答应,将道袍的大袖一挥,梅振衣只觉得四面八方有无形的力量包裹而来,身形随着飘然而起,这股力量压迫得他说不出话,眼前光影扭曲也看不清东西。钟离权以化身之力带着梅振衣从妙门山中飞出,将他一直摄到芜州城北。

等落地之后收了法术,梅振衣才看清周围景象,这里他非常熟悉,就在菁芜山庄大门口的路对面,但眼前的菁芜山庄已经面目全非,只剩一片断壁残垣,废墟中还冒着缕缕青烟。这里不久前应该经历了一场惨烈的大火,周围看不见一个人。

第040回、吹落桃花又蓼花,更番芳信抛天涯

东华先生上前一步手指山庄道:“富贵庄园,也只留青烟一片,那位程玄鹄,此刻已葬身火海,你爱也罢憎也罢,都已随风而去。小子,此刻你还剩下什么,是否明白己身是谁?…”

“靠?果然在玩这一套,还是障眼法,有没有点新花样!”梅振衣在心中暗道。眼前这一幕他很熟悉,真真切切就是传说中“钟离十试吕洞宾”的场景。据说汉钟离在用点石成金术考验吕洞宾之后,又把他带到家门口,让他看到家园已毁,亲人都已亡故。吕洞宾由此了悟人间无常,一念看破生死,面不改色从容安葬家人。

后来吕洞宾才知道这只不过是汉钟离考验他的一个幻境而已,这一关算是通过了。梅溪小时候听见这个传说就很反感,曾对太爷说道:“那个汉钟离,到底是考生死呢还是考冷血呢?那样也算通过考验?全家人都被弄死还无动于衷,这样挺好玩吗!…我要是吕洞宾,当场就给那汉钟离一顿鞭子。”

穿越前的一句戏言竟成为真实的场景,但此刻的梅振衣不是在看戏,而是亲自成为这出戏中的主角。该怎么办?像传说中的吕洞宾那样做吗?想都别想,梅振衣就是梅振衣!这一刻他仿佛找回了一点自我。

东华先生站在前面侃侃而谈,陡然听见脑后一声锐利的风响。原来是梅振衣猛一抬手,袖中飞出一根金黄色半透明的细长鞭子,鞭梢在空中一转直抽东华先生耳后的脑侧,一出手就是打猴鞭中的绝技昏厥鞭。

梅振衣跟随梅毅习武练剑,当然没有忘了穿越前所学的打猴鞭法,当他身体恢复到可以习练的时候,就时常私下里练习。他还叫张果给自己特制了一根鞭子,就是仿造穿越前所用的那支打猴鞭。现在这根鞭子,用最坚韧的老黄牛筋制成,又经过张果的法术淬炼,里面还缠绕了百年乌梅根丝加固。

照说这样一根鞭子已经不是世间普通的东西了,但梅振衣却觉得还不如穿越前所用的那支长鞭。那根打猴鞭是梅太公给他的,据说是梅家祖上世代相传之物,不仅用起来十分顺手而且材质奇特水火不伤。张果给他特制的这根鞭子虽好,但还比不上原先那支,不过用之施展打猴鞭法倒也没什么问题。

昏厥鞭据说能打世间人鬼神,如果真的打中了,东华先生这样的高人会不会也昏倒在地呢?梅振衣没有得出答案,因为他失手了。本来这一招绝技闭着眼睛出手他都能抽中的,打猴鞭又细又长又软,带着内劲出手又急又快,可以追着要打的方位走,不怕对方躲闪,人的身形再快也快不过鞭梢。可是在即将要打中的那一瞬,东华先生的身形一阵恍惚似乎瞬间挪动了位置,鞭梢在空气中发出一声爆裂般的脆响,抽空了!

这一鞭没抽着人但也非完全没有效果,随着鞭梢脆响东华先生身体移位,眼前的幻境仿佛也被抽灭了。只见光影一转,大道对面仍是好端端的菁芜山庄,还有家丁在门前职守。

“姓梅的,为何偷袭我,你胆子也太大了!”东华先生转身面带怒意喝道。

梅振衣一指面前道人:“你放火烧我家,我还能对你客气?不管是谁干这种事,我都会出手!鞭子抽不中你,就用砖拍!”说着话从地上拣起半截砖头来,瞪着东华先生。

看这个小孩竟然在自己面前抡砖头,东华先生好气又好笑道:“不过是考验你的幻境而已,你既然已经识破,又何必向我行凶?你就不怕我生气吗?”

梅振衣反诘道:“既然你没被打中,那就把鞭子和砖头也当幻境好了,有什么好生气的?搞个幻境把别人家烧了挺好玩的吗?拜托,我没请你来考验我!”

东华先生生气了,至少看上去很生气,肩膀发抖胡子都在乱颤,指着梅振衣道:“好好好,算你狠,有眼不识好人心!走了,不理你了!”说着话转身就走。

梅振衣在他身后叫道:“前辈,你这么就走了,不送我回去了吗?”

东华先生头也不回道:“自己走回去!”

梅振衣:“你太不讲究了吧,一百二十多里路呢!”今天东华先生提供的是单程机票,只管飞天摄梅振衣到此处,却不管把他送回去。

东华先生又答道:“谁叫你跑那么远,路对面不就是你家吗?进不进去随你的便!…小子,你等着,我是不会放过你的!”最后这句话说的有些凶狠,言毕身形已飘然不见。

钟离权真的生气了吗?当然不会,他不是明崇俨或吕纯阳那种人,有真正的仙人修为境界,怎会与一个十几岁的孩子计较?他两次出手考验梅振衣,一般来说最好的结果和最坏的结果事先都能想到,但事实却大大出乎他的预料。每次还没等他把戏唱足呢,梅振衣就已经把他的戏法给破了,这孩子天份之高实在罕见!

他说了一句听上去似乎恶狠狠的话,但转身走的时候却面带微笑,他说的是实话,确实不想放过梅振衣——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徒弟收到门下,错过了太可惜。他所学的道法是金丹大道,正式传法应等到弟子年满十六岁之后,梅振衣今年十三岁,算一算还要等三年时间。那就等着呗,反正梅振衣拜在孙思邈门下,基础也是极好的,修行之路不会走偏。——此时钟离权已经打定了主意。

其实梅振衣也清楚真正的得道高人不会和他计较的,况且这种事也没法计较,只是还不知道钟离权看上了他这个“弟子”。眼见东华先生落了一场尴尬转身离去,还留下一句找场子的话,他也起了孩子气,单手叉腰大叫道:“那我们就走着瞧,我又不是被吓大的!”

这一声大叫不知东华先生听见没有,却惊动了菁芜山庄。本来他俩站在山庄对面说话,山庄那边的人既看不见他们也听不见说话声,等东华先生一走,梅振衣的身形就显现了出来,恰好他发出这一声大叫。

山庄门口的家丁闻声看过来,发现竟然是小少爷,赶紧跑过来道:“少爷,您怎么回山庄了?其它人呢,怎么一个人都没带?”

梅振衣一看被下人发现了,立刻吩咐道:“赵启明,去山庄里给我牵一匹快马来,我还要赶路,就不进去了。”那个下人就是曾丢了孩子又找了回来的赵启明,赵启明不敢多问立刻回山庄给少爷牵出一匹快马,梅振衣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说来也巧,长安派来的那位程玄鹄先生这天正在前院有事,也听见了门外的一声大喝,然后就看见赵启明进门牵马,他连忙叫下人去看看怎么回事。下人回报:“小少爷刚才拿着半块砖头在门前大喊‘我们走着瞧,我又不是被吓大的!’然后连门也不进,就骑马走了。”

程玄鹄闻言心里咯噔一声,站在那里倒吸一口冷气。梅公子这是要干嘛?显然是冲自己来的,这是跑到山庄门前恐吓示威呀!小小年纪,又出生在王侯世家,怎会有这样粗俗无礼的举止?一定是被身边的下人教坏了,看来侯爷夫人派自己来调教这位小公子是有道理的,他真该好好管教。

程玄鹄也算饱学之士,其实也不是恶人,到芜州来是受人所托忠人其事,办事也很用心。但小侯爷躲在山上不下来,总这么抻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他毕竟是来当老师的。这几个月为了给少主面子,他也不好上山强逼,现在情况不同了,这位小公子竟然敢在门前示威,看样子确实是疏于管教,再这样下去他也没法向长安侯府交代。当下打定主意,他决定第二天就上齐云观去会会那位尚未见面的梅家大少爷。

暂且不提程玄鹄如何打算,梅振衣这天赶回齐云观时天都黑了,顾不得和下人们多解释,立刻就去找孙思邈,向师父详细禀报了今天遭遇东华先生的经历。

“东华先生点石成金,实为世间钱财妄境,你不受他的神通所惑,并不是因为你如今的修为已能破妄不迷,而是你早有察觉,所以根本没进去!…而在菁芜山庄门前的试探,情形也是类似的。”这是孙思邈的解释。

“请问师父,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梅振衣追问道。

孙思邈:“好事,当然是好事,这说明你的性情与悟性都极佳,甚至超乎他的预料。不过也非全然是益处,这一关你修行中迟早要过的,世间大妄,如不能入则不能出,你也不会见到一番新天地。你这孩子呀,就是太聪明了!”

梅振衣:“这有什么不好吗?请师父指点。”

孙思邈摇了摇头:“也没什么不好,就是调教须谨慎,根基不能有偏,世间大器雕琢向来艰难,普通瓦缶烧造则不必费心费力太多。那位东华先生,多半是看上你的资质了。”他打了个比喻,越珍贵的材料,加工成器物就越需要小心谨慎,普普通通的东西就没那么多讲究了。

“师父,您这话什么意思?东华先生看上我什么?我可没看上他,我觉得他比师父您老人家可差远了。”

孙思邈笑了:“你对那位高人,似乎有成见?”

梅振衣想了想道:“是呀,我明知道他要干什么,也很清楚他没有恶意,但就是感觉不舒服。您想想看,假如换一个人,被他这种玩法折腾,还不给玩疯了呀?”

孙思邈伸手摸了摸梅振衣的后脑勺:“腾儿,你疯了吗?没有!他试探的人偏偏就是你,就不必如此假设了。那位东华先生姓钟离名权,我早年也有所耳闻,据传说他已飞升成仙,没想到还会现身人间。你若与他有仙缘,也不是坏事。”

梅振衣:“您老是什么意思?不是想要我拜他为师吧?师父所传我连一小半都没学会,现在不必想太多。”

孙思邈又笑了:“据我所知东华先生所修是金丹大道,你的年岁还未到,所以也不必着急想那些,把眼前的根基打好才是。如果真有缘法,那就顺势而为,守好你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今日眼中怪异,来日未尝不可知其中真趣。”

梅振衣点头道:“我最愿意听师父开解了,您老的话总让我觉得很有收获。”

孙思邈:“不要只顾奉承我,眼前还有一件事才是正经,长安侯府给你派了一位程玄鹄先生,你不能总这样晾着人家不见。我知道你心中有些许不满,但他是奉长安侯府之命而来,你毕竟生为人子,如此显得不敬不孝。”

梅振衣:“师父说的是,我打算过几天就去山庄拜见那位程先生,总算让他有个交代。晾了这么长时间了,他初到芜州时的那股锐气也消磨的差不多了,见了面也不至于找太多别的麻烦。”

孙思邈无可奈何的摇头道:“你这孩子,怎么又讲起兵法来了?”

梅振衣打算过几天就去拜见程玄鹄,没想到程玄鹄第二天就拉下老脸主动登门了,这位程先生心里也有一股气,有上门问罪的意思,就算不能把小少爷怎么样,他可没打算放过那些教少爷“学坏”的下人。这一天非常不巧,恰好星云师太也来了,程玄鹄赶到齐云观的时候,梅振衣正陪着两个小丫鬟在书房学功课。

程玄鹄到了齐云观,直接就往东院走,他虽然不认识梅振衣,但是梅家的下人却是认识他的。梅振衣在书房听见通报,赶紧迎了出来,恰好在书房门外碰见程先生,只见此人不到四十的年纪,头戴诸葛巾,身长七尺面容很端正,身形稍显清瘦,倒是典型的书生模样。

一看张果陪在此人身侧对他使眼色,梅振衣早已猜到对方身份,站在那里面带微笑躬身施礼道:“是程先生吗?在下梅府长子振衣,先生从长安远来,我因身体不适一直在山中调养未能拜见,失礼之处请先生海涵。腾儿在此谢罪了!”

他自称“腾儿”这个乳名,又客客气气的行礼谢罪,搞得程玄鹄一时间倒不好发作了,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何况是这位赔罪的大少爷呢。面前的大少爷只是个十几岁的孩子,长的眉清目秀十分俊朗,尤其是一脸的微笑很有亲和力,非常讨人喜欢,无论如何也无法与昨日在山庄门前抡砖头叫嚣的野小子形像联系在一起。这一夜之间,区别怎这么大呢?

此情此景程玄鹄也不好训斥什么,只有还礼道:“少爷不必客气,我既奉侯府之命来到芜州照看少爷学业,这么长时间却没有见面,是我有负于你,还请不要介意。我们不要在门前说话,到书房中再谈吧,我正有话要问你。”

一进书房程玄鹄又吃了一惊,只见书房里不仅仅有两个伺候的丫鬟,还有一位年纪不算大的美貌尼姑,一时之间搞不明梅振衣唱的是哪一出?张果在一旁赶紧引见道:“程先生,这位是翠亭庵的住持星云师太,素有才学,少爷请到府中教授文牍功课。…师太,这位是长安来的程玄鹄先生,不仅饱读诗书,而且精通钱名帐目,是一位高才。”

星云师太未及回避程玄鹄就进来了,也只得上前见礼互相打个招呼,程玄鹄一听说她是梅振衣私自请的课业老师,又看见桌上摆的笔墨纸砚,应该恰好在上课,当时就有些不高兴了,坐下后微微沉着脸对张果说:“张管家,我奉侯府之命来教授少爷课业,就算本人才疏学浅不堪胜任,但也不会耽误少爷另请名师,只是此事你应该告诉我才对。”

程玄鹄不高兴也是有原因的,少爷把他晾了这么长时间不来拜师,却请了个尼姑抢生意唱对台戏,今天还在书房里当面撞见了,这不是给他一个下马威吗?他不好冲别人发火,当面责问起张果来。

梅振衣解释道:“先生有所不知,自去年开始我就请星云师太来教授课业了,当时程先生还未到,自然无从告知了。这一段时间先生事务繁忙,一直在检查芜州帐目,张果想必是忘了,所以未曾提起。”

既然梅振衣搭话,程玄鹄就冲他来了:“少爷拜孙思邈真人为师,陈某自然不敢多言,但这文牍句逗的课业,为何要请一位出家人呢?识文断字,难道要从佛经开讲吗?”

他的话中有刺啊,星云师太本来不想多话,此时也忍不住开口道:“贫尼不知梅府家事,只是受梅公子再三央求,来此教授几句文章。我虽是出家人,但世间僧尼岂能只通佛学,不知诗文经史?先生未考小公子课业,就如此开口未免武断了吧?”

星云师太在梅振衣这里拿的好处多,对这位少爷的印象又非常好,平时与两个丫鬟相处的不错,当然也听说了程玄鹄到芜州这回事。今日见程玄鹄一到就找茬,竟然把矛头指向了自己,于是开口反诘。

程玄鹄见星云师太语气不善,转向她道:“师太不必着恼,我受梅家所托照看小公子,教不严,师之惰,他若有疏于管教之处,也是我的责任。梅府不会责问师太这样一位出家人,只会责我陈某未曾尽职。方才听师太所言,是自负满腹经纶,反倒怪梅家长辈多事喽?”

星云师太:“我怎敢责怪梅家长辈?想必程先生也是饱学之士,才学远在贫尼之上。但是梅公子天资聪慧,贫尼所授课业也无问题,难道有人想说贫尼误人子弟吗?”

进屋刚坐下,星云师太和程玄鹄就掐起来了,有学问的人就是不一样,连吵架都是文绉绉的。梅振衣在心里偷着乐,但表面上还得做个和事佬,站起身来走到两人中间道:“二位不必争了,如果你们有什么不快,都是腾儿的错。师太是我的启蒙业师,程先生是从长安特意赶来指点于我的长辈,我都应该恭敬。”

他转圈拱手,见两人都没作声,又笑着一指窗外道:“师太的才学我一直很仰慕,听闻程先生的才学也是相当不错的,但还未及请教。今日恰见窗外风吹蓼花,夏日里得一丝清凉,不如这样,就以此风为题请二位老师各做诗一首,也好让我这个晚辈门生开开眼界。师太,程先生,有请了!”

他这个提议也说不清是劝架呢还是挑地沟呢,总之出一个题目同时考考程玄鹄与星云师太。程玄鹄既然受长安侯府的委托来做梅振衣的课业老师,总得露一手显示自己的水平吧,如果才学还不如星云师太,那就别再抱怨自讨没趣了。

穿越到唐代,别的事情还可以慢慢习惯,但让梅振衣最不适应的就是做诗。这个年代诗风极盛,稍微有点身份的人不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来两首,就像文革时期人们办什么事都要先背几句领袖语录一样。梅振衣曾是二十一世纪的大学生,就算学习很好,但很多习惯早已养成,在唐代碰到一个人就随口吟诗实在有些头痛。可是此时考两人才学,命题当场作诗,是这个时代公认的最权威的方式。

星云师太悄悄瞪了梅振衣一眼,这位小少爷年纪不大可聪明的很,一肚子主意,她当然明白梅振衣的用意,二话不说站起身来,走到书桌前提笔写了一首诗——

吹落桃花又蓼花,更番芳信抛天涯。

能嘘冷气乘时令,也扇阳和唤物华。

江上暗催帆影动,陌头软曳酒旗斜。

泠泠习习来何处,只隔琉璃不隔纱。

师太写完之后放下笔道:“程先生,请!”

该程玄鹄上场了,他如果此时退避,今天就算栽了,以后也没法在梅振衣面前端老师的架子,无论如何也要做一首。但程玄鹄却在发愣,看着星云师太写的那首诗表情充满疑惑。梅振衣在一旁咳嗽一声:“程先生,请指教。”

听见提醒,程玄鹄走上前去,却没有拿起笔,而是拿起了星云师太刚才所写墨迹未干的那首诗,沉吟道:“师太,你是一位出家人,为何这篇应景之作有门庭感秋之意?你的字体我很是熟悉,请问师太与故褚河南公是什么关系?”

一首诗要分什么人看,若不精通诗文恐怕只能看见字句平仄,读不出其中诗意来。星云师太这首诗表面上是在写风吹蓼花,字句背后隐约却有感叹门庭变故与身世坎坷的意味,程玄鹄读出来了。不仅如此,他还认出了星云师太的书法,与大唐河南郡公褚遂良一脉相承。

褚遂良,博通文史精于书法,由魏征推荐给唐太宗,颇受赏识。曾参与拥立唐太宗第九子晋王李治,李治即位后他与长孙无忌同为顾命大臣,官居宰相。后来因为竭力反对皇上废王皇后立武昭仪,永徽六年(公元655年)被贬流放岭南,显庆三年(公元658年)客死爱州(今越南境内)。

现代人学书法,可以很方便的学习各家字体,不论是颜体字还是柳体字,从书店里买字帖回来临摹就是了。但在那个年代情况是不一样的,褚遂良刚刚去世不久,也无字帖刻版刊行流传。如果有个人随手所写就是漂亮的褚氏字体,有一个最大的可能,她从小习书就是褚遂良教的,所以程玄鹄才有此一问。

星云师太轻轻叹息一声:“褚河南公,正是家父,出家之前,我名叫褚云行。”

这句话让张果和梅振衣都吃了一惊,没想到星云师太竟有这样的家世。程玄鹄闻言神色大变,小心翼翼放下那篇诗文,走到星云师太面前恭恭敬敬长揖及地:“原来是云行小姐,褚氏门生程玄鹄有礼了,方才言语疏狂得罪之处,请您千万不要介意。”

星云师太一侧身,诧异道:“先生为何前倨后恭?我已是空门中人,云行小姐四字不必再提了。你自称褚氏门生,难道认识家父?”

这是怎么回事?程玄鹄的父亲叫程务书,原本在朝中官至起居郎,与褚遂良相交甚厚,程玄鹄少年求学时也确曾拜在褚遂良门下自称门生。后来褚遂良得罪了武皇后,获罪流放,程家也遭受牵连以至家道中落。如今程玄鹄快四十岁了,也只混了个八品文散官,依附于裴府为幕僚。

程玄鹄介绍了自己的来历,回想起往事,止不住一番唏嘘感慨。张果在一旁劝慰道:“师太如今在空门中修行,往事就不必再提徒添伤感。既是故人相见,应该高兴才对,今日师太来的真巧恰与程先生相见,冥冥中自有天意啊。”说着话还向梅振衣使了个眼色。

事情出现了戏剧性变化,上门找茬的程玄鹄前倨后恭,向星云师太施礼自称褚氏门生,而星云师太就是褚遂良之女褚云行。冲着这一层关系,如果善加利用,说不定能趁机搞定程玄鹄。

梅振衣的脑筋当然转得快,立即起身上前,先冲星云师太施礼,又向程玄鹄行了一礼,恭恭敬敬的说道:“我钦佩师太才学已久,今日方知您原来是名门之后。程先生也出自高人门下,不远数千里前来指点腾儿,我不知珍惜错过数月光阴,希望先生恕罪。…来来来,二位老师都请坐下,边喝茶边聊吧。”

有了这个插曲,书房中气氛缓和了不少,星云师太坐下问道:“程先生,我见你进门时面有不悦之色,除了梅公子私请业师之外,还有什么别的事让你不快吗?”

一句话提醒了程玄鹄,他还没有忘记来意,欠身答道:“我受长安侯府所托来到芜州,应忠人其事,既然清点菁芜山庄的帐目就应尽责。日前梅公子欲在敬亭山修建神祠,又欲为孙仙人立经石幢,陈某非是不允,可实在支出巨大,所以要禀报长安侯府再作计较。…但我近日听闻神祠与经石幢都已开工,而菁芜山庄并未支出银钱,所以要上门询问。”

梅振衣有些惊讶的反问:“先生即刻拿钱不方便,我自己想办法筹钱也不行吗?”

程玄鹄笑着说道:“小公子年幼并未自立门户,名下亦无产业,你本人无进项。未经家主许可,擅自举借巨额外债,这笔钱也是需要梅府来还的。我知道你舅舅家中巨富,他可能不会逼你还,但是追究起来此事还是违反唐律。如今侯爷出征在外,如果梅府主事之人以此为名,完全可以责罚你,少爷自己也需小心啊。”

第041回、遮眼红尘身何处,诞言无栗食肉糜

程玄鹄这是在提醒梅振衣,不要让裴玉娥抓住把柄给收拾了。前文提到,唐律规定:“尊长既在,子孙无所自专。若卑幼不由尊长,私辄用当家财物者,十匹笞十,十匹加一等,罪止杖一百。”此人和一般的书生还不一样,既精通财务帐目,也精通刑名律法,他以为梅振衣的钱是找舅舅柳直借的。

梅振衣擅自举借巨债,将来还是需要梅家还。裴玉娥真要追究起来这也是违反律令的,她如果将钱还给柳直逼着他收下,然后把梅振衣送到官府告一个儿孙不孝,按照梅振衣的举债金额,绝对够得上“杖一百”的标准。

打一百杖可轻可重,轻的上点药擦擦屁股就没事了,重的是可以打死人的,谁又能保证裴玉娥不借机对梅振衣下狠手呢?反正如今梅孝朗不在家,而梅振衣自己又犯了错。程玄鹄在菁芜山庄待的时间不短了,当然清楚一些梅家的内部矛盾,此时提醒梅振衣也是冲星云师太的面子。

梅振衣闻言答道:“程先生误会了,我不是和舅舅借的钱,实际上这钱不是我出的,而是齐云观上任观主纯阳子吕仙人出的。纯阳子的事迹想必你也听过了,他临去之时曾留下一笔钱财,托后来人造福世间百姓。”

张果也在一旁解释道:“是的是的,少爷说的没错,确实是吕仙人留下的财钱,我可以做证。”

这时星云师太问道:“程先生,你掌管菁芜山庄的帐务,钱财出入谨慎也是应该。但你知道小公子为孙真人所造的经石幢究竟是何物吗?”

程玄鹄:“所知不详,只知是一座经石幢,公子欲为其师立碑。”

星云师太摇了摇头,从身后的书架上拿出来几张纸,递到程玄鹄手中道:“你误会了,非为某人树碑立传,而是造福世间万民之举,你看看石幢上所刻就明白了。”

这几张纸上写的便是孙思邈交给梅振衣,要他刻在“石太医”上的文字。程玄鹄接过来看了几眼,立刻也明白了,他放下纸张道:“小公子,是我误会了,如此功德之举,怎样隆重其事都是应该的,我本以为你就是要为孙真人立碑,下人们借机聚敛私财。…此石幢当立,菁芜山庄立刻调拨银钱,我会向长安侯府解说清楚的。”

梅振衣摆手:“先生,这就不必了,孙真人是我师父,也是我的恩人,立石幢之事不必麻烦菁芜山庄。至于绿雪神祠,是我父的吩咐,也是梅家的事情,这笔支出由菁芜山庄来给是应该的,现在不着急,等你回报长安侯府之后再算帐吧。”

见程玄鹄表态立刻就要拨钱,梅振衣摆手道:“先生,这就不必了,孙真人是我师父,也是我的恩人,立石幢之事不必麻烦菁芜山庄。至于绿雪神祠,是我父的吩咐,也是梅家的事情,这笔支出由菁芜山庄来给是应该的,现在不着急,等你回报长安侯府之后再算帐吧。”

这一次见面的结果非常好,看来人是需要打交道才能互相了解的,程玄鹄这个人并不坏,他既然是裴玉娥请来的,难免对梅振衣有偏见,等了解情况之后事情就有了转机,尤其还有星云师太这层关系。

程玄鹄告辞的时候,梅振衣亲自把他与星云师太一起送到了山下,两人分别上船回程。上船之前程玄鹄把梅振衣拉到一旁私下里问道:“梅公子,先前听侯爷夫人言语,对你有些误会,今日见面发现你并非顽劣不堪,但昨日有下人说你在菁芜山庄门前抡砖大喝,究竟是怎么回事?”

梅振衣笑了:“先生又误会了,昨天我在山中被一名道士骗到菁芜山庄门前,和他发生了一点口角,并不是冲着您的。”

程玄鹄:“哦,那我就放心了!但我还是有话要提醒你。”

梅振衣:“先生请讲。”

程玄鹄:“侯爷夫人说你在芜州用度过于奢靡,也不是没有道理。今天你开席请我,席上那几道菜,你知道要费多少人工吗?别的不说,就说那蒸蟹粉与野鲫籽,席间听说是你平常爱吃之物。你生在大富之家,如此佳肴偶尔品尝倒也没什么,但成为经常日用,恐非持家修身之道,也不要怪长安有人非议。”

今天梅振衣请程玄鹄吃饭,准备的当然丰盛,席间有两道菜是当地水产,梅振衣告诉程玄鹄是自己平常最爱吃的,请程先生也多尝尝。程玄鹄见多识广,一眼就看出这两道菜看似普通实则不寻常,回头又特意问了一下做饭的厨师。

那蒸蟹粉是用青漪湖特产的金鳌蟹,蒸熟之后,专门剔出蟹黄蟹膏,按比例配合蟹足肉一起绞碎成羹,一小盘菜需要七、八只四两重的金鳌蟹,还需要四、五个下人专门忙乎一上午。更有讲究的是那道野鲫籽,说起来材料不复杂,就是红烧野鲫鱼的籽,但复杂就复杂在这盘菜专门吃籽,配上其它的新鲜茎叶菜看不见鱼。

那个年代还没有什么水产养殖,鲫鱼都是在江湖里打上来的。野生鲫鱼的生长速度极慢,半斤重的鲫鱼要好几年才能长成,一网打上来的鱼中合适的极少,但只有这种鱼的籽才适合做菜,而且需要鲜活的。做菜的时候不是专门做籽,而是连着整条鲫鱼一起红烧,做熟之后单独把籽取出来,再与别的配菜一起加工好端到桌上。你想想这盘菜需要多少功夫?又需要现打多少条鱼?

梅振衣穿越之前是个苦孩子,他并不了解世间大富大贵的生活,穿越之后成了小侯爷,莫名就享受了这一切并没有考虑太多,只是在努力适合这个角色而已。像这样的菜品逢年过节偶尔尝尝也没什么,梅家吃得起,但是当日常菜肴经常食用,那的确是过于奢靡了。如果小小年纪就养成了这么奢靡的习惯,长大之后恐怕不是好事,这正是程玄鹄提醒他的原因。

听程玄鹄这么一解释,梅振衣打了个激灵,突然有如梦初醒的感觉——这段时间以来他真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生活是多么的奢靡!这并不是他本人的习惯,却在无意之中习以为常,如果程玄鹄不提醒,他恐怕还会继续这么过下去。

有多少下人每天在厨房剔蟹壳,还有多少佃户冒寒暑在青漪湖中撒网打鱼,就是为了他的一盘菜,为了少爷吃菜时感觉还不错的那一丝口味。这些人都是伺候梅振衣的下人,他们本来可以去做更有意义或更实用的事情,而现在却只能天天做这些。想到这里梅振衣深施一礼道:“多谢先生点醒,就今日这一席话,足以为腾儿之师!”

程玄鹄又问道:“请问孙思邈真人与你一起用餐吗?”

梅振衣摇头道:“不,师父从不与我一起用餐,因此也没有指责过我。”他说的是实话,刚醒来的时候孙思邈会开每天的食谱,那是梅振衣单独吃。后来他的身体恢复了,孙思邈不再开食谱,一日三餐就由菁芜山庄的厨师负责,孙思邈也从不与他同席吃饭。

梅振衣吃饭的时候觉得厨师做的几品菜肴味道很好,就经常吩咐厨房做,他心里考虑的事情多,于是在生活方面就没怎么操心。而包括张果在内的下人们谁会说少爷这些事呢?

程玄鹄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是所有的事,都要让师长教你,人长大了要求学,首先就要学会如何自省。至于长安侯府之事,至少冲云行小姐面上,我不会为难与你,但你自己也要谨于言行。”

与程玄鹄第一次见面,梅振衣很有收获。至少他想明白了一件事,史书记载古时晋惠帝听说民间饥荒百姓无栗米充饥,竟然反问了一句“何不食肉糜?”听上去荒诞但也完全有可能。假如梅振衣就是个从小在菁芜山庄长大的小侯爷,每天这种生活习以为常,甚至连他都可能会问出一句——“何不食蟹粉?”

回去的路上,梅振衣对张果叹道:“张老,这位程先生是个人材啊。”

张果笑道:“当然是有些手段,否则长安侯府为何会派他来?今日的事情也是巧了,他竟然是褚遂良门生,而星云师太是褚公之女,想必他日后不会太过为难少爷。”

梅振衣:“我是另有所指,此人不仅读诗书,而且精通钱粮帐目与刑名律法,这就不简单了。自古饱学之士并不少见,但是像他这样精通实用俗务的读书人就太少了。如论如何,今后一定要重视这个人,要与他善加交往。”

张果点头道:“既然少爷吩咐,老奴一定照做就是了,只要他不为难少爷你,我往后就对他客客气气恭敬有加。”

梅振衣叹道:“不能总怪别人为难,也要想自己是否有毛病。”

张果望着青漪江上渐渐远去的两条船,若有所思道:“其实更让我惊讶的是星云师太,今日方知她竟有那种身世,因何故出家,又怎会流落至此呢?”

梅振衣:“既然想知道,你刚才为何不问?”

张果:“我不想勾起她的伤心往事,自然不便发问,只是心中感叹。”

梅振衣看着他突然笑了,笑容有些调皮:“张老,我听谷儿说你最近有空就练书法,把星云师太留下的墨迹拿去临摹。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才想起来练字吗?”

张果咳嗽一声:“在人间修行很多年啦,也读过不少圣贤书,但我没有少爷这种福气,能请名家为师,连正经的书法都没有学过。我见星云师太书法精妙不俗,心中好生羡慕,故此私下临摹习练,今日听闻师太身世,果然出自名门世家。”他这张老脸竟然有些发烫,微微低头扭脸。

梅振衣:“我就是问一问,您老不需解释这么多,你心中究竟是羡慕啊,还是仰慕啊?据我观察,你看师太的眼神可有些不对劲!”

张果接连干咳几声,就像嗓子眼卡了鸡骨头:“咳、咳,少爷年纪还小,不懂的事不要乱说,星云师太可是位出家人。”

梅振衣却不放过他,继续纠缠这个话题:“我虽然年纪小,可您老年纪不小啊,说实话,你是不是看上人家师太了?出家人又有什么关系,又不是不可以还俗。”从他嘴里说出这种话完全正常,穿越前的六婶在农闲时就经常到风景区的寺庙中客串尼姑,这份工作还是大伯给介绍的。

张果的老脸终于红了,就像听见什么大逆不道的话,压低声音道:“少爷切莫如此信口开河,师太可是供奉观音菩萨的佛门修行人,不要亵渎了她。”在唐代,出家人的地位很特殊,僧尼取得正式的度牒条件非常严格,很少听说有还俗结婚的。

梅振衣开玩笑表情却很正经,收起笑容道:“仰慕应是一种赞美,怎能说是亵渎?话又说回来了,当朝武皇后如今母仪天下,不也曾经出家为尼吗?”他说的倒是实话,武后原是侍奉李世民的嫔妃,和当时的太子李治搞上了,李世民死后她出家为尼使了个暗度陈仓之计,后来又还俗回到宫中嫁给新皇。

这话张果还真不好反驳,凑到梅振衣耳边道:“少爷快别说了,师太可能会听见的,往后见面就尴尬了!”

此时他们已经来到半山腰,梅振衣回身一指青漪江上扬帆远去的那艘船:“这么远,师太也能听见?张老你也太小心了吧!”

张果:“少爷有所不知,师太是个有修行的人,而且修为不低。”

“嗯?你怎么看出来的?”这回轮到梅振衣吃惊了,他只知道星云师太才学不俗,还真没看出她也是一位修行高人。

张果:“少爷修为尚浅,没有发现也正常,等你将来境界到了,对身边很多事都会无意中留心,老奴已经修行百年,自然有所查觉。师太下山时的步法你注意了吗?落地悄声,如云烟拂过。”

梅振衣:“这我还真没注意,以前也没有送师太下过山,这到底有什么讲究,你仔细说说好吗?”

张果:“其实也没太大神奇,只要少爷的修行到了,也是会的,无非是缩地神行之术,但师太是佛门中人,施展起来自有特异之处,而我就不会像她那样走路…”这缩地神行之术,梅振衣还不会,但他所遇到的高手,比如张果、梅毅、孙思邈甚至包括那位吕纯阳都是会的。

有人可能误会这是武侠小说中所描述的轻功,说起来也类似。修行人的神通有“御物”一说,就是指具备能感应外物的法力,这种法力可能是心念力、定力、摄力等等,都以“法力”二字统称。御物神通是修行人使用各种专门法器的基础,再进一步称为“御器”,感应外物使之与身心一体,得心应手运用自如。

此境界再往上,称为“御形”,御天下大块之形,法力所能感应的不再是具体的一件东西,而是周围的天地山川。此时人的行止可有飘然之趣,有人称之为缩地术,有人称之为神行术,有人称之为御形术,总之都是一种类似的神通。

佛门有偈“扫地恐伤蝼蚁命,爱惜飞蛾纱罩灯”,星云师太走在山路上步履轻悄而过,脚下蝼蚁无伤,是佛门修行人的一种步法。(注:后世也有人称之为“云行步”,倒也与星云师太的闺名褚云行相映成趣。)

张果不是佛门弟子,虽然也会类似的御形术,但也不会像星云师太那样行走中随时施展,所以他才会说自己不会那样走路。梅振衣听明白之后点头笑道:“御物、御器之说我听师父讲过,御形之说还未得传授,师父只告诉我不必深究,功夫到时自然有成,所以我才没有注意到师太的步法。…张老,你既然能看出她有修为,那么相比你又如何?”

张果有点不好意思的挠头道:“师太是名门之后,年岁也不大,可能修行佛法时日不长,若论法力,还比不过我这样的老妖精。但是她——精纯、脱俗!”

梅振衣笑嘻嘻的接口道:“张老一直在夸师太,又何必害怕让她听见呢?我问你一句,师太正坐船远去,此时她如在船上说话,你能听见吗?”

张果摇摇头:“已经太远了,我听不见。”

梅振衣一跺脚:“她说话你听不见,而她的法力还不如你,你竟然担心我们说话她能听见?这就是关心则乱啊,你都糊涂了!…张老,假如你真的对她有意思,我找机会探探师太的口风?”

张果一把拉住梅振衣,央求道:“少爷啊,求求你,就饶了老奴吧!可千万不要对师太说那样的话,否则往后还怎好意思见面?”他心里确实对星云师太有几分仰慕之情,但并不敢有非份之想,却被梅振衣三言两语把话都套了出来。

梅振衣:“哦?是不好意思说,还是你不想让她知道?”

张果:“断不敢想!”

梅振衣:“那好吧,暂时我就配合你,不向师太揭发,等你敢想的时候再说吧。”

张果又让梅振衣抓住一条小辫子,往后对这位少爷更是服服贴贴,此话暂且不提。自从与程玄鹄见面之后,梅振衣也开始注意自己日常生活的很多细节,一点点的在改变。前段时间的困惑感渐渐淡去,他也在逐渐找回自我,经历了这么多事,他逐渐明白了一个道理——人不论在什么环境下,最重要的还是要保持清醒的自我不致迷失。

很多生活习惯的改变是在不知不觉中发生的,他也并没有立刻打算要过什么艰苦朴素的生活,身为梅府公子没必要那么做作,那样也是为难身边人。身边的下人包括谷儿、穗儿甚至都没有发现梅振衣刻意在做什么,因为小公子每天都在长大,人长大了总会懂事的——连张果都是这么想的。

别人没有注意到,可孙思邈发现了梅振衣这种自觉的转变。有一天教完当日所学之后,孙思邈要留梅振衣一起吃饭,虽然只是不经意间自然而然的一件事,但这还是第一次。

这顿饭既不太丰盛但也不能算寒酸,芜州特产的紫米加了小米熬的杂米粥,就着馒头,桌上放了一盘青漪湖打上来的鲢鱼,还有一盘山中采的鸡茸菜,也是有荤有素。孙思邈虽是道士,但是当时的道士也不是完全吃素的。

吃饭的时候,孙思邈特意亲自盛了一碗粥递到梅振衣手上,梅振衣赶紧躬身上前伸手接了过来:“师父,哪能让您老为我盛饭,真是折杀弟子了。”

孙思邈坐下答道:“说的好,那你也为我盛一碗吧。”

梅振衣盛了一碗粥,恭恭敬敬的放在孙思邈面前。老人家微笑道:“腾儿,这是你有生以来亲手盛的第一碗饭吧?为师谢谢了!”

第042回、心头照见幡影动,世事总如往来风

孙思邈说的还真没说错,这的确是梅振衣醒来之后亲手盛的第一碗饭,以前这些事自己从来没动过手。梅振衣面带愧色道:“腾儿自知有失检点,往日过于奢靡铺张,在师父面前很惭愧。”

孙思邈看着他点了点头:“身处人间烟华之中,如不能看透,修行也无法更进,所以世上高人大多会出世清修。”

梅振衣问道:“师父这是建议我出世清修吗,去山中远离富贵奢华?”

孙思邈又摇了摇头:“出世清修这一步,在修行中不可免,但入世历练这一步,在修行中更不可免。贫也罢、奢也罢,不曾迷,又如何去悟?不曾梦,又谈何知醒?不是一味避世就可得超脱之境的。”

梅振衣一皱眉:“那师父是什么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