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也巧了,不久之后董小贞的父亲染疾身亡,而董氏探望父病时也不慎身染恶疾,回家后生起病来。恶疾,按现在的话说就是传染性疾病。董氏娘家出事,她自己又染恶疾,韦从善多年忍气一朝发作,竟然趁此机会以“犯七出”之名,一纸休书将董小贞赶出家门。

所谓“七出”源自《礼记》,指的是女子所犯的七种过失:不顾父母、无子、淫、妒、恶疾、哆言、窃盗。在唐代的律法中,也是男子可以休妻的七个理由。所谓无子当然就是婚后多年没有儿子了,其实这不一定要休妻,纳妾也可以,就看各家的情况了。假如正妻无子又阻止丈夫纳妾,在当时绝对会背上一个好妒的名声。

所谓妒妇,未必是无子,而是无礼好吃醋,史上最有名的妒妇恐怕就是大唐开国名臣房玄龄他老婆了,为了阻止老公纳妾,竟敢抗旨喝“毒药”,留下了吃醋的典故。但是“妒”也不一定要休妻,房玄龄也没有休妻,这说明夫妻之间还是有感情的,古人也是人。

所谓恶疾,就是传染性疾病,这在当时情况下是比较可怕的一种事情,那时都是大家族共居,弄的不好会传染给全家人,尤其是老人小孩。因恶疾被赶出家门,有时显的很残忍又无奈,然而有条件的人家也可以不休妻,专门安排别院养病,让患者与其它家人隔离。但从律法上来讲,这也是可以休妻的一条理由。

韦从善以无子、好妒、染恶疾三个理由,一纸休书将董小贞赶出家门。俗话说蔫人出豹子,韦从善从前在家中凡事都听董小贞的安排,唯唯诺诺过了十年,一旦翻脸心肠也够狠的,在岳父刚刚去世不久,趁着董小贞染病,一脚把她给踢了出去。回头韦从善就迎娶张巧儿,这回不是纳妾了,而是明媒正娶。

董小贞哪能咽得下这口气,回到娘家心中凄苦可想而知,就在韦从善娶张巧儿那天夜里,她一个人悄悄投青漪江自尽。她不是病死的,而是自杀。这就是过年前不久的事情,没想到大年初三韦从善就撞邪了,一觉起来刚走到院子里,一阵阴风拂过,脸就肿的跟猪头一样,大夫治不了人被送到何仙姑这里来了。

何仙姑登坛做法,果然有两下子,一问一答,就找到了撞邪的根源。旁观者议论纷纷说什么的都有,有人对韦从善表示同情,也有人认为韦从善活该,还有人说那董小贞自己也有过失。

听见这些议论梅振衣也在心中感慨,俗话说清官难断家务事,这确实是一笔糊涂恩怨帐。在当时以小农经济为基础的宗族社会,很难用二十一世纪的婚姻法制观念去衡量这样的事件,如果凭良心而论,韦从善确实太狠了,而董小贞也不是善茬。

韦从善答仙姑的话,抬出了“七出犯其三”这个正当的休妻理由,可见是个懂律法的读书人。“仙姑”闻言愣了片刻,不知该如何回答。

这时梅振衣感应到一阵常人查觉不出的阴风,打着转绕到了自己身边,正是刚才进门的那位阴神,然后脑海中就听见一个细细的声音:“梅公子,小神不知道您在这里,贸然就闯进来了,请您莫怪!…那个韦从善说的话好像也有道理,我也不知道该怎么作答,梅公子也是读书人有学问,这事怎么处置,请您给出个主意。”

梅振衣有点想笑,这里的乡亲见何家婆娘能请仙姑,以为是神灵下凡无所不知。其实来的就是一只有修为的老鬼,孤魂野鬼就算有些神通法力,也不一定精通唐时律法,跑来向自己讨主意了。

他通过望诊观察韦从善许久,大概断定此人的病症,是阴寒侵入少阴肾经与太阳膀胱经引发急症,按现代医学的说法很可能就是急性肾小球肾炎,而且症状发作的异常猛烈。从病症角度是可以开药去调治的,但这病人发病的原因太特殊了。

况且此人心虚气弱,原因是成亲后第二天韦从善听说董小贞投水自尽,也吓了一大跳,一直坐卧不宁,因此也更容易受外邪入侵。这种状况就算用汤药也很难去掉病根,如果转成慢性症状,他恐怕活不了多久。该怎么处置呢?总不能不闻不问,也不能让何仙姑下不了神坛吧?

梅振衣想了想在神念中回道:“他讲唐律,你也和他讲唐律,病人上门,不能不治,但这个人也不能不惩罚,而且要让他自己受罚,你可以这样…”他交代了一番,那阴神答应一声,旋起一阵阴风又回到了神坛上。

阴神领命回去了,梅振衣却突然愣住了,他此时才反应过来一件事,就是刚才与那只老鬼的交流,并没有开口说话只在神识中以神念对答,这在以前是从未有过的神通!钟离权可以直接与他说话,不用现身别人也听不见,但钟离先生的神通广大自不必提,看来这世间鬼神虽然修行低微,但也有特异之处。

然而自己又是怎么回事呢?没人教过他啊,突然间就无师自通有了这种神通?转念一想忽然有一种顿悟的感觉,原来还是因为自己修炼的灵山心法,到“如神在”境界后更上一层楼,元神呈现灵台清明,也可以凝神施法与鬼神沟通,只要神识能够感应到对方。

如果说孙思邈当日所传授的是一种“道”,那么灵山心法所修炼的种种境界,就是各种“法”,而今日直接能与鬼神交流,就是一种具体运用的“术”。世人修行,道、法、术一体,等梅振衣有了这个修为境界,自然而然就掌握了这种神通术,孙思邈没有告诉他这种法术叫什么名字,梅振衣自己起了个很通俗的名字叫作——唤鬼神。

从“如神在”到“唤鬼神”,梅振衣无意之间对灵山心法的掌握运用更进一层,有意思的是这并不是出自钟离权、孙思邈等高人的直接点拨,而是看一个乡下神婆做法时无意中巧合自悟,是修为境界有了,神通水到渠成。

这“唤鬼神”不仅仅能够等着鬼神上门与他沟通,只要神识能感应,一施法术就可招唤附近的鬼神。这与明崇俨使用炼魂幡驱役鬼神不同,但也有类似之处,理论上来讲他也可以招唤鬼神听命,但鬼神接不接受他的招唤、招唤来了听不听命,那要看他的法力大小或者鬼神给不给他面子了。

至少在芜州地界上,大凡有点修行的鬼神都是挺给他面子的,包括刚才那只老鬼还主动来征求他的意见。一念及此,梅振衣陷入了深深的沉思和一种奇妙的感悟状态,站在那里不知不觉入定了。

他入定了,桌上的何仙姑可没有,只见何仙姑抬起了眼皮,眼神发亮喝问了一句:“韦从善,你谈七出,那也应该知道除七出之外,律法中还有‘三不去妻’之说吧?董小贞嫁入你家这十年,你从苦寒书生成为一方富绅,就凭这一点,你也不该把她赶出家门。另寻别院让她居住养病就是,你又不是养不起!”

那老鬼得了梅振衣的指点,也开口谈律法,讲出了“三不去妻”。这也是唐代的规定,指的是女子在三种情况下男子不可休妻,这三种情况分别是:曾为舅姑服丧三年者不得去,娶时贫贱后来富贵者不得去,现在无家可归者不得去。

这三不去中的第二条,按现代的话说就是发家致富之后不得休糟糠之妻,因为古人大多是女子持家,这么考虑也有道理,韦从善休妻犯的就是这一条。这不仅仅是当时的社会道德标准,还是一条明文规定的法律。韦从善抬出律法来,何仙姑反问也引用律法,当然是梅振衣教那老鬼的,而这些,又是梅振衣和陈玄鹄学的。

韦从善闻言露出恐惧之色,挣扎着想抬起身子却又坐不起来,哀求道:“我知道错了,我确实有对不住小贞的地方,但我也没想到她会投水啊!仙姑,求您救救我!”

神坛上的何仙姑面无表情,说话的语气却微微有些得意:“医者父母心,病人上门能治则治,我会给你治病驱邪。但你病好之后请自到官府领罪,按唐律,杖二十、徙一年,诸位乡亲都做个见证。还有,那董小贞的遗体你要以妻礼收敛厚葬,给她做一场超渡法事,每年不忘祭祀。…若非如此,恐怕你性命难保!”

听见最后一句话,韦从善使出全身的力气在竹榻上连连点头:“我会的,我会的,一切都听仙姑的安排,请仙姑给我治病驱邪。”

一阵常人难以感知的旋风从神坛上飘下,在韦从善的身上扫过,驱除了逼入他身体经脉中的阴寒之气,何仙姑又开口说了一张药方,让韦从善回去按方服用自然无事。这一次“何仙姑”可露脸了,不仅能请神还会开药了,这方子当然是梅振衣开的,暗中告诉了老鬼。

让韦从善自己去官府认罪,领二十板子与一年有期徒刑,还做了很多其它的安排,这么处置到底是不是最合适?其实很难说出个道理来,要么梅振衣干脆别管闲事,要让他在这种场合拿主意的话只能这样了。何仙姑如此处置,韦家人无话可说,抬着老爷回去了,临走前自然是千恩万谢,给的钱也不能少了。

梅振衣一直站在那里“发呆”,直到何木生拍他的肩膀才反应过来,抬眼一看人已经全走了,堂屋也恢复成原来的样子。何木生带着歉意说道:“小道长,你第一次来做客,饭还没吃完就被打扰了,真不好意思。”

梅振衣摇了摇头:“刚才是你们家的正经事,来打扰的人反倒是我,多谢今天的款待,我的道袍干了吗?也该告辞了!”

何幼姑拽了拽他的袖子问道:“道士哥哥,你刚才发什么呆呀?”

梅振衣解释道:“我第一次见仙姑下凡,当然有些惊讶,所以一时失神了。”

何仙姑笑呵呵的问:“齐云观的小道长见着我们乡下请仙姑也会吃惊吗?那可是吕仙人待过的地方,不会没做过大法事吧?”

梅振衣:“不一样的,巧妙各有不同。”

何仙姑:“小道长这是夸我吗?道袍已经干了,快去换上吧,来来来,既然是过年,给你包一份压岁钱,千万不要推辞,一定要收下!”

等换好道袍告辞出门前,梅振衣特意对何仙姑说:“多谢你的压岁钱,我还有话要提醒。我从孙思邈老神仙学过医道,你往后再做法请仙姑,最好让你的女儿幼姑回避,在场旁观对她的身体不好。”

等走出村外,梅振衣迫不及待的打开了手中的红纸包,里面放的是五文钱。那何家对他还算大方,五文钱当然不算多,但对一个小孩来说也不少了,可以买一斗米,或者到小馆子里要一个炒菜再点一壶浊酒。

他为什么这么着急要看何仙姑给了多少钱?当然不是贪心,这可是他来到这个世界上迄今为止收到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红包。这两年都是他给别人打赏,每年都赏不少,还是第一次有人给他打赏!昆仑仙境妙法门一瓶灵药生元丹,换回何家五文钱,梅振衣也不知该作何感想。

他笑着摇了摇头,将红包仔细叠好又揣入怀中,抬头一掐法诀低喝道:“那位提溜转的朋友,你出来!”

原来刚才何仙姑请来的老鬼并没有走远,还在村外,梅振衣的神识感应到了,于是试了试新领悟的法术,将它招唤前来。一试果然成功,路边野地里一阵阴风打着旋升起飘到面前,仍在不停的旋转,朦朦胧胧可以看见一个人形的影子飘忽转动。

“梅公子施法唤我来,有什么吩咐?”那老鬼问道。

梅振衣:“你的道行不错啊,竟然能够白日现形,叫什么名字,修行多少年了?”

老鬼答道:“时间太长了,我原来做人的名字已经记不清了,至于现在的名字梅公子刚才已经叫破,我就叫‘提溜转’,平时栖身在妙门山中,修行两百余年了,有点小小的神通,还不能入梅公子的法眼。”它的声音细细的,听上去是个女声。

梅振衣笑道:“你叫提溜转?这名字可真绝了,我说提溜转,你就不能停一会吗,我看着都眼晕。”

提溜转:“对不起,这样习惯了,不转我都不会走路。”

梅振衣好奇道:“你这习惯从哪来的?”

提溜转叹了一口气:“唉,别提了!二百多年前我在妙门山中采药,一个不小心摔下山崖殒命,阴神离窍之时恰好一阵山风打着旋吹来,我从此就只会提溜转了。”

梅振衣:“采药?你是个医生吗?”

提溜转:“我不是医生,让我想一想,当时采药,当然是晒干了送到药铺里换钱。”

梅振衣:“叫你出来,想问一些事,那何家婆娘所请的仙姑,一直就是你吗?”

提溜转:“近百年来一直就是我,何仙姑她妈就是个仙姑,她妈妈的妈妈也是个仙姑,我都跟了她们三代了。”

听到这句话,再联想到何幼姑也有那种天生的敏锐灵觉,看来这一家子仙姑还真就是遗传的,而且是在女性后代中的显性遗传。他又问:“提溜转,你为什么一直帮她们呢?她们一请,你就到,近百年一直跟着。”

提溜转有点不好意思的答道:“其实这是帮我自己,孤魂野鬼没有道场修行艰难,借神坛上一点香火,受众人敬拜的心愿力,可以增长修行。”

梅振衣点点头:“原来如此,你是在利用何家,但你只是个有修行的老鬼,并不是能治百病的医生,这样做也有可能会误人害人,明白吗?”

提溜转有些担忧的问道:“梅公子这么说,是想惩处我吗?”

梅振衣摇了摇头:“我只是告诉你道理,并不想惩罚你,你以后要注意了不能乱来,以你的神通处理不了或不应插手的事情,请上门的人自己去找官府或医生解决。”

提溜转旋转着身子在风中点头:“对对对,梅公子说的对,我以后一定这么办。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梅振衣:“吩咐倒没有,就是想问几件事。请问那何仙姑当年怀女儿有身孕的时候,是否也经常登坛做法?”

第055回、红尘迷乱提溜转,脚下无根几时安

提溜转想了想:“是的,本来按乡下的习俗与民间古训,怀孕与月事期间,是不能升坛请仙姑的,可是她怀何幼姑那一年,上门请仙姑的人特别多,还都挺有来头,推脱不过就登坛做了几次法,有第一次其它的也不好拒绝了,直到临盆前不久还请过仙姑呢。”

梅振衣暗叹一声,何幼姑的病因找到了,想当年何仙姑怀女儿的时候还经常登坛做法请阴神附身,那腹中的胚胎怎能不受影响?他脸色一沉道:“提溜转,你不会不知道当时附身对她腹中胎儿有侵害吧?如今何幼姑有先天不足之症,都是拜你所赐!”

听他语气不善,提溜转打着旋退后三步道:“梅公子勿动怒,那也是何仙姑自己不尊习俗,怀着孩子还要登坛做法,我当时也真没想到那么多。”

梅振衣:“她当然有错,而且已自食其果,女儿从小体弱让她操了不少的心。但那幼姑又何其无辜?你既利用她们家受香火修行,就应该善护这一家人,怎能只顾自己那一点好处不想其它人呢?况且那何幼姑要是夭折了,你这百年修行依仗的香火就断了!”

提溜转:“对对对,梅公子说的对,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梅振衣:“我若是你,当年何仙姑怀孕请神之时,就不会附身,不仅不附身,还会看护在周围,阻止其它阴神可能来附身。请神不灵,何仙姑那个乡下婆娘自然会想起习俗古训,不会再登坛做法。…唉,现在说这些已经晚了,那小姑娘就是被你害的!”

提溜转在旋风中连连点头:“听梅公子这么一说,我错了,真的错了!难怪修行了这么多年,只得了些许法力,修为根本无法再更进一层,还是因为大道关窍无人指点啊。梅公子,你说我该怎么办?现在又能做些什么呢?”

梅振衣瞪着它,想了片刻才说道:“太多的事情你也做不了,但是你欠何家的,应该补偿。这样吧,往后你要善护这一家人,有什么事情能暗中帮忙的就帮忙,何仙姑不是给人治病吗,你就帮她治好了。碰着治不了的,来找我!”

提溜转有些没反应过来:“找你?齐云观那种地方我可不敢靠近!”

梅振衣:“我叫你来,你自然能来,我会吩咐所有人给你这个阴神放行的,只要你报出‘提溜转’的名号,其实你这样子太好认了,一打招呼别人都能知道。…不要惊扰我府中其它人,也不要在我修行时打扰,其它时间有事都可以来找我。”

提溜转恍然大悟道:“我明白了,你是要我诊病,然后找你开方,让那何仙姑给人治病,她虽然不是医生,但梅公子是孙神医的传人,你是想帮何仙姑行医。”

梅振衣:“是啊,阴神托舍入体感应腑脏经脉,是最准确的诊断,你诊断我开方,正好合适,你也顺便随我学学医道。”

提溜转闻言拜倒在地,身子伏在地上仍然打旋,颤声感激道:“多谢梅公子赐我福缘,您这么帮我弥补罪业,还指点我医家正道,真不知道该怎么感谢才好。”

梅振衣一摆手:“不必谢我,医家正道是世间功德,至于你这种阴神的修行我所知不多,将来有机会请教我的上师,会帮你问一问。”这话说的提溜转满心欢喜,梅振衣话锋一转又很严肃的说:“先别忙着高兴,我要你好好看护那一家人,尤其是何家小女幼姑,如果她有个三长两短出了什么意外,别怪我不客气!”

提溜转连连点头,如小鸡转圈啄米:“好的好的,这些本就是我该做的,我一定会看护好那一家人,有什么事就到齐云观求见梅公子。…梅公子若要见我,到妙门山中招唤即可。”

就在此时,对面路旁有一人喝道:“定!”

只见提溜转突然不转了,身形被定在那里,影影绰绰是一妙龄女子的体态,朦朦胧胧半透明状看的不是很真切。再看声音来处,有一高簪道人一手提酒葫芦,一手指着提溜转,正是钟离权。

“师父,您老人家一直没走啊?”梅振衣上前拱手。

钟离权:“我等你呢,等着看你在那何家究竟会干些什么。”说着话一挥衣袖,提溜转被定住的身形突然又能动了。

这回提溜转不转了,飘身形向前施礼:“多谢上仙,您这一指,我终于学会走路了,请问上仙法号?”

梅振衣在一旁介绍:“提溜转,这是我的修行上师东华先生钟离权。”

提溜转闻言赶紧拜倒:“多谢东华先生仙法成全。”

钟离权瞄了它一眼:“你这哪叫会走啊,脚下无根,是在飘!…一天到晚转来转去形神散乱定不下来,苦苦修行的一点法力让你转散了大半,刚才我给你下了心印,教你安稳形神之法,回去好好练吧,什么时候能够脚下生根,才能真正的现形。”

提溜转:“我转了两百多年了,按上仙的意思,以后都不能再转了?”

钟离权:“你有点悟性好不好?既然转习惯了那就接着转好了,能转出花样来更好,我只是教你该怎么转!从飘忽不定中安稳形神,感悟定心定力,这样修为才能有所突破。你是阴神之身,我能指点你的修行法门不多,就从定力开始吧。”

提溜转不住称谢,钟离权摇头道:“你不必谢我,梅振衣是我的弟子,他刚才指点你世间之道,我才会现身指点你修行法门,你只是跟着沾光而已,要谢就谢梅振衣吧。”

提溜转又向梅振衣道谢,喜不自禁道:“今日得遇仙缘,回山一定勤加修行,来日得道飞升,永不忘两位恩德。”

钟离权哂笑道:“刚学会怎么转,就想翻筋斗云?你还早得很呢,这个念头不是好事,先学会脚踏实地!…好了,你先去吧,我和徒儿还有话要说。”

提溜转施了一礼,身形飘起,仍然是打着旋飘往妙门山中去了。钟离权和梅振衣大眼瞪小眼半天没说话,最后还是钟离权绷不住了,喝问道:“小子,你瞪着为师干什么?”

梅振衣:“大冬天的被你扔到水塘里,你是我师父,我不敢责怪,瞪两眼还不行吗?”

钟离权嘿嘿笑道:“我扔的不对吗?至少你因此受了那何家的衣被姜汤之恩吧,你要结缘,我就送你去结缘,我就是想告诉你,修行如我等,在世间应该如何与人结缘。”

梅振衣好气又好笑:“师父,为什么您总是有道理?”

钟离权得意洋洋的一捻胡须:“因为我是你师父嘛,要不,你凭什么拜我?”

梅振衣一挑大拇指:“行,您老高明!还真别说,您没白扔,去何家这一趟机遇不少,正好碰见何夫人请仙姑,所学心法忽有所悟更进一层,还遇到了一位阴神,了解了何幼姑的病根。”

钟离权:“现在知道夸为师了?刚掉下水的时候,说不定在心里怎么骂我呢。”

梅振衣:“不敢不敢,我绝对没有骂您老人家,就是有些意外而已,瞪您是开个玩笑。”

钟离权拿起葫芦喝了一口酒,抹了抹嘴道:“就别开玩笑了,我刚才指点那阴神修行,也是在点化你,请问你有什么感悟没有?”

梅振衣端正身体抱拳施礼道:“多谢师父点化,方才您所言并非专指阴神修行,世间弟子的心性都应如此打磨。人烟繁杂红尘迷乱,世人奔波一生,犹如那提溜转转来转去不知安稳形神,心中无根则无境,亦无法安住。不论此世前生,不论千年轮回,首先要寻定心,方能得解脱智慧。…星云师太曾告诉我定中能生慧,而师父今日点透了。”

钟离权微笑颔首:“不错不错,你是真有所得,比我初见你在山中叹息的时候,境界高多了。我见你今日神通有成能招唤鬼神,怕你沉迷于此技,所以才会点拨你,而你没让我失望。只是你一杆子支到此世前生、千年轮回,还有点太早,并非是你此时所应想。”

若以修为论,此时的梅振衣恐怕还感悟不到此世前生与千年轮回,他是别有所叹,因为穿越的这一段特殊经历。钟离权又从怀中取出一物:“徒儿,你近日得了两件宝贝,今天叫我一声师父,为师也不能小气了。你的长鞭被知焰所毁,我再送你一根鞭子,可比你原先那根好多了。”

钟离权给的这根鞭子,形状跟原先那支几乎一样,通体银白半透明,拿在手中如一缕风般毫无分量,似在有形与无形之间。而一旦运转内劲注入鞭身,就变得如有实质般坚韧,与原先的长鞭使起来一样顺手。

“好东西啊,哪来的?”梅振衣既惊且叹。

钟离权:“当然是好东西,我东华门下最擅炼器,这一次过年回终南山,招集徒子徒孙开大会,集合众人之力专门给你炼制了这根鞭子。它有一样好处,如果你功力不足鞭子可能被打散,却很难被打断,而且平时可缩在你的护腕中不易被人察觉。”

梅振衣施法收鞭,这支长鞭化做半无形缩入右臂的护腕之中,藏的十分隐蔽,不论是携带还是出鞭都非常方便。梅振衣惊喜道:“师父,您老人家送的这件法器,简直是送到我心里面去了,那昆吾剑和护腕再好也比不上这支长鞭,它是我最顺手的东西,请问此器叫什么名字?”

“至于叫什么名字我没起,你以前那根鞭子不是叫拜神鞭吗,有点名不符实,这支长鞭就叫拜神鞭吧。”那拜神鞭只是梅振衣随口一说,没想到今日成了新法器的名字。

拜神鞭是钟离先生集合东华门下世间弟子特意炼制,照说已经是难得的宝物了,梅振衣试了试确实很好用,应该还有妙用此时无法得知,但总觉得这鞭子在自己手中不是最好的,不是和原先张果给的那支长鞭比,而是和穿越前那支打猴鞭比。

他总感觉穿越前那支打猴鞭不论怎么使都得心应手,那时他的修为境界不到,也体会不出还有什么其它的妙用来,但就是觉得那根鞭子好,甚至比钟离权给他的这支拜神鞭都顺手,好在哪里现在也说不清了。这些话自然不能在钟离权面前说,只有笑着称谢。

钟离权微微得意道:“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别的功夫为师不敢自夸,但这炼器之道,是我东华门下自古擅长。这拜神鞭虽不算世间神器,但也独一无二,只要你亮出这件法器就能代表身份,世间东华门下弟子都会认出你来。…小子,也别空口谢我,拿来!”

钟离权冲着梅振衣伸出一只手,梅振衣不解道:“什么拿来?”

钟离权一瞪眼:“白给你这么好的法器啦?当然是拿钱来!”

他居然伸手要钱,梅振衣哭笑不得:“此物非黄白之物所能换,师父想要我孝敬多少钱?”

钟离权:“为师岂是贪心之人,这样吧,你现在有多少钱,我就要多少钱。”

梅振衣把兜里带的碎银子全掏出来了,双手奉上道:“我现在只有这么多,全部孝敬您老人家。”

钟离权直摇头,没有伸手去接:“这不是你的钱。”

梅振衣反问:“不是我的,难道是您的?”

钟离权:“这是梅家的钱,下人挣的你来花,你一个养尊处优的大少爷,自己可曾挣过一分钱?”

梅振衣苦笑:“师父要是这么说,我还真的身无分文。”

钟离权:“身无分文?你还一丝不挂呢!小子,我可是听说你今天去何家一趟,运气不错呀。”

梅振衣:“运气不错?未进门先落水,一出门碰到鬼,说出去谁会以为我运气好?”

钟离权一瞪眼:“别跟我扯没用的,有人给你包压岁钱了,别以为我不知道。拜神鞭你拿去,压岁钱我没收,正好去打酒。快点拿来!”

“第一次有人给我打赏,真有些舍不得呢。”梅振衣从里怀里拿出那刚捂热的红包,递给了钟离权。

“不舍哪有得?为师拿走你的压岁钱,也是为你好。我也算收了何家的钱了,你非要插手那不可为之事,为师也没办法,到头来恐怕也不能袖手旁观。”

“师父,难道您想出了解救何幼姑的办法?”听钟离权话中有话,梅振衣又惊又喜的问道。

钟离权摇头:“没有,我没办法,我只是怕将来你闯了乱子,我得帮着你收拾。这几年我不在人世间,你就老老实实待在芜州,有事当学会自处。”

“什么,您老要离开人世间?”梅振衣吃惊不小,他跟这个好调皮捣蛋的老神仙刚刚相处的有了感情,却听见他要走,未免有些错愕与怅然。

钟离权:“你修行,为师也要修行,这就准备返回昆仑仙境闭关。此番行走人间与你结缘,目的已经达到,传法还未到时机。你也不必着急,孙思邈所授道法十分精深,你的根基非常好,这几年依法修行就是了,到时我自会来找你。”

梅振衣倒身跪拜道:“我差点忘了师父您也要修行,为了点化弟子的事,已经费了您老太多心力与时日,弟子感愧无已。在此恭祝您老人家早日得证混元金丹大道!”

钟离权:“行了行了,别跪着了,我临走时你才学乖了。我要提醒你,知焰流落人间,你的麻烦可能还没了结。”

梅振衣起身道:“我与知焰打过交道,她不会找我麻烦的。”

钟离权:“她自然不会找你麻烦,但别人就说不定了,世间妙法门下未必人人都能心服口服。”

说着话钟离权的身形随风而起,飘然向上,梅振衣喊了一句:“师父,你是说有人要欺负我吗?”

钟离权的声音从天上传来,带着一声叹息:“唉,其中究竟为师也不能参透,若将来有纷争不能免,那就从容面对吧。…你小子我还不知道吗,不是那么容易被人欺负的,我更担心的是你会不会去欺负别人!…为师走了,你好自为之吧!”随着最后一句话,钟离权的身形已在风云中消失不见。

第056回、法身不登神坛上,人间香火谢如常

梅振衣面朝着钟离权飞去的方向,低首行礼,默默的站了很久。

他心中如何感慨暂且不提,只说钟离权飞到天际梅振衣看不见的地方停了下来,伸手掏出了那个装着压岁钱的红包,打开,把那五文钱收到怀中,又用包钱的纸叠成了一只纸鹤,朝天一扔。只见纸鹤似乎活了一般,扇了扇翅膀,朝北飞去。

施法送出纸鹤,钟离权身形如电,向西一闪而没,头也未回赶往昆仑仙境了。而那只纸鹤有仙法护身,不畏风雨、不分日夜,一路向北飞去,一天后已经来到终南山脉的上空,直奔太牢峰方向。

离太牢峰百里之外,一片不知名的清幽山谷中,有一个粉雕玉琢般可爱的小女娃朝天一指,喊道:“清风哥哥,你看天上飞的那是什么?”

在她身后不远一名羽衣童子抬头道:“那是世间仙人传信的纸鹤,看去向是飞往太牢峰的。”

这两人就是前文提到的仙童清风与明月,明月眨了眨眼睛挥着小手道:“好有意思呀,我想看看。”

清风不说话朝天一挥衣袖,一缕仙风出现空中,似乎带着回卷的风尾,摄向那只纸鹤。那纸鹤有仙法护体,在空中灵活的一闪一折,竟然没有被抓住。

“咦,有些门道。”清风微微吃了一惊,袖中出指朝天连弹,空中疾风乱舞,打得那只纸鹤啪啪啪连声作响,终于挣扎不脱飘然落了下来,被清风一手接住,递给明月道:“喜欢看,就慢慢看吧,看完了再给人送回去。”

明月凑上前来正要去接,却突然一皱可爱的小鼻子缩回了手:“这上面的气息,我不喜欢!”

清风淡淡道:“似乎是凡尘中的铜臭味,这虽是仙法叠成的纸鹤,但叠鹤用的纸却是俗尘之物,你不喜欢这种气息也正常。”说着话一挥手,纸鹤扑了扑翅膀又重新飞上天空,向太牢峰飞去了。

看着纸鹤飞走,清风转身又问道:“明月,从我在闻醉山药田见到你,到现在有多少年了?”

明月伸手摸了摸耳朵,边想边说道:“记不清了,有一千多年了吧。”

清风:“是啊,有一千多年了,你丝毫未变,我很了解你,这凡尘人烟中不是你待的地方,所以我一直在等有缘人来,为你我寻一处仙家修行之所。”

明月:“一年多之前,你遥望南方云气耸动,不是说那里出世的有缘人会路过此地,你将谋他一处仙家洞天吗,那人什么时候来呀?”

清风:“今日这只纸鹤,就是从那个地方飞来,到太牢峰报信。送信的人是东华先生,他吩咐太牢峰中的世间传人,照顾好芜州的一个叫梅振衣的人,而这个人,可能就是我所说的有缘人。”

明月:“你推算的那么准吗?”

清风摇了摇头:“不是很准确,就是朦胧有所感应而已。”

“你怎么知道那纸鹤是东华先生送来的?”小小的女娃似乎对什么问题都好奇。

对她的连番发问,清风没有一丝不耐烦的神色,仍是淡淡道:“那上面有东华先生的神识印记,否则怎么传信?这位东华先生其实你也见过的,他复姓钟离,二百年前到闻醉山拜见镇元大仙,还到我们的药田采过药。他头上插根簪子,腰里挂了个酒葫芦。”

明月拍着小手道:“想起来了,他来求药,你说他可以自己去采,但要喝他葫芦里一口酒,结果一口把葫芦给喝干了!后来你中了酒毒,红着脸打了一个时辰的瞌睡,当时我好担心啊,后来你自己施法解毒了。”

清风摇了摇头:“我没有施法解毒,那不是酒毒,是喝醉了,传说酒喝多了,就是会醉的。”

明月:“纸鹤从南方来,你说的那个人也要从南方来吗?”

清风闭上眼睛,不知在心中默算什么,片刻之后才睁眼答道:“这人就快来了,纸鹤从南来,他却自北往。”说着话向北一指,是长安的方向。

明月:“他要从北边来?人不是在南边吗?”

清风:“世上又不止这么一条路,画个圈而已。今日这纸鹤飞临太牢峰,一场大纷争初露端倪,隐约有天下大劫之相。”

明月不解道:“天下大劫?就太牢峰那一群世间修行人,有那么大本事吗?”

清风:“他们当然没有,但事情由此发端,仅仅是一个开始。”

明月望着太牢峰的方向,皱了皱眉头:“清风哥哥,那你为什么把纸鹤放走呢?”

清风:“这是我也看不透彻的事情,若天下真有大劫,仅仅留下那纸鹤有用吗?再说这些人的恩怨纷争,与我们有关系吗?”

明月想了想,摇头道:“没关系,那我们就不管闲事了,在这里等就是了。”

清风明月在山中对问,此时钟离权已经达到遥远的西海上空,心念忽动,感应到自己放出的纸鹤似乎被什么人截住了,面露惊讶之色停下了身形。然而片刻之后又感应到那纸鹤挣脱了束缚已经飞进了太牢峰,他驻足空中皱了皱眉,一晃身形仍然往昆仑仙境的门户瑶池飞去。

远在芜州的梅振衣并不知道钟离权离去后还发生了这样一幕插曲,他新得了昆吾剑、护腕、拜神鞭三件宝贝,平时带在身上一点也看不出来,自己却有一种武装到牙齿的感觉。钟离权说的对,在芜州地界上,恐怕没有谁能欺负他,他不欺负别人就谢天谢地了。

师父走后,除了每日修行不辍,日子过的也不算太寂寞,他又交了两个新朋友——何家兄妹。上次登门梅振衣答应传他们医家五禽戏功夫,何火根少年人心性,没有耐住性子,正月十五趁着乡下赶集闹灯会的空子,就跑到齐云观来找小道长“吕岩”了。

有提溜转提前报信,齐云观上下早就得到少爷的吩咐,谁也没有向何火根点破,梅振衣还是换上道童的服装与他见面。这一来二去也就混熟了,由于这里离何家村的路有点远,梅振衣干脆自己经常下山去找他们兄妹,花了几个月的功夫教会他们医家五禽戏。不论习练的效果如何,总有强身的作用。

自始至终,何家兄妹也不知道梅振衣的真正身份,一直以为他姓吕名岩,是齐云观中还未受箓的小道童。相处熟了,兄妹俩也经常从家里拿一些好吃好玩的东西给他,成了很亲密的玩伴。

在何家人眼里,这位小道长也是有修行的人,因为从何家村到齐云观,骑驴的话也要走半天,而这位小道长天亮从齐云观出门步行赶来,只用半个时辰就到了何家村。此时梅振衣已经开始习练神行之法,虽然功夫还不够精深,但在普通人眼里也非常高明了。这一年何火根十四岁,梅振衣十三岁,何幼姑只有七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