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咦,镜子不是落地不见了吗,怎么在你怀里?”玉真公主眼睛瞪得大大的,很吃惊的问道。

“神器!”左游仙与钟离权同时开口,他们都是有见识的人,看见这一幕立刻就认出这是一件神器。所谓神器与普通的法宝最大的区别,就在于它可随化身变化,否则以梅振衣的修为,自己是不可能将落地的东西从怀中取出的。

梅振衣:“神器也不敢留,清风仙童的话吓到我了,我可不想照镜子的时候被人偷窥。”

钟离权与左游仙又齐声道:“清风对你说什么了?”

刚才很有意思,三位高人一齐用神念暗中提醒梅振衣,彼此却是听不见的。梅振衣将三人刚才的话分别又讲了一遍,大家这才都清楚了。玉真公主有些懵了,方才只有她没想到那位说话“讨人嫌”的中年男子,竟是如此高人,不在东华上仙之下。

钟离权接过镜子,对着自己照了照,又在手中抚摩一番道:“清风的境界在我之上,我此刻才看出奥妙,他人未到就看出来了。左道长,你也看看?”然后把镜子递给了左游仙。

左游仙接过镜子,脸色微微一变,拿在手中把玩却没有照:“仙人了断因果,确实有所不同,我虽不怕这面镜子,但也不会照给那位随先生看的。…梅振衣,这上面有化身灵引,相当于化身随行,他可以随时收去,而你却丢不掉,不论丢到哪里它都会自动回来的。”

钟离权摇头道:“他已说送给了梅振衣,除非梅振衣自己要还,否则他是不能收去的。”

梅振衣赶紧说:“我还,我现在就想还!”

钟离权瞪了他一眼:“你想还,人家还不想收回呢!这是一件神器啊,什么人有这种大手笔,随手就给了你?这东西有大用处,不照自己也可以照别的,麻烦只有一个,那就是不论你施法照向何人何物,那位随先生都可以看见。…你这孩子怎么回事,莫名招惹到那种人?”

梅振衣叫道:“师父,冤枉啊,我根本就不认识他!您是仙人都不明白,我怎会明白?”

钟离权叹息一声:“你确实没招惹他,但是,谁叫你在那种人面前胡言,信口叫他随先生?现在倒好,他的灵引真的随身不脱了,也算给你个教训!”

左游仙皱眉道:“教训一个凡人,随手就送一件神器?没有这么做事的,必定还有原因。…小子,你真不简单啊?”

钟离权:“既然看不透,空想也无益,徒儿,这件神器你自己收好吧,不用担心失落,也不可随意乱照。先把眼前的事情办好再说,有时间再慢慢处理这面镜子。”

眼前的事当然就是送玉真公主进城,酒楼上碰见左游仙与随先生一打岔,又坐了一会,眼见约定的时间快到了,梅振衣与玉真公主下楼离去。在酒楼门外的湖边,梅振衣略带歉意的对玉真公主道:“真的不好意思,本来就是想陪你吃顿饭,不料却发生了这些事,没吓到你吧?”

玉真公主:“我早知你是仙人弟子,和你在一起,是我一生从未有过的奇遇,这是我的福缘,怎么会害怕呢?”说话时低下了头,夕阳下,娇羞的脸色亦如天边的霞光。

梅振衣有些尴尬咳嗽一声:“玉真,时间差不多了,上马吧!”

日落时分,芜州城外,凤凰坡的方向有一匹快马飞驰而来。马上坐着两个人,梅振衣在前面提缰,玉真公主从后面伸双手抱着他,抱的很紧,脸也贴在梅振衣的后背上,似乎是害怕摔下马去,可她的表情却看不出一点害怕,仿佛还很陶醉。

一骑烟尘很快就引起了攻城叛军警戒哨的注意,远处接连响起示警的号角声。梅振衣的马离城墙还有三里多远,迎面左右两个方向就传来了隆隆的马蹄奔腾声,在城外巡视的叛军游骑恰好赶到了,共有六十余骑,左右合围拦住了梅振衣的去路。

第094回、仙童避客出山外,神君跃马入城中

“什么人?站住!…再不停下,就放箭了!”对面骑兵纷纷喊道,却没有布成战斗队形,因为梅振衣这一骑看上去没什么威胁,一匹马上两个人,既没穿盔甲也没拿兵器,不知道他们是来干什么的?

“快闪开,马惊了!”梅振衣大喊一声,毫不减速仍往前冲。对面的人愣了愣,就这一愣神的功夫,梅振衣连人带马已冲到了近前,骑兵们立刻就发现了不对!

梅家养的马,当然是日行千里的良驹,可是好马不等于天生就是战马,战场上一往无前的铁骑是要经过严格训练的,而菁芜山庄的马没有上过战场。这匹马一看见前面有骑兵阻挡,本能的就想放慢脚步向旁边躲闪,梅振衣扯住缰绳双腿用力夹马,控住这匹马继续前奔。它显然不是惊马,这个破绽被骑兵们发现了。

发现不对,梅振衣的马已到近前,近距离开弓放箭来不及,骑兵们纷纷亮出兵器迎了上去,而他们根本就没有“碰”到梅振衣。离着还有几丈远,梅振衣的袖中飞出一支银白色的长鞭,似一条飞舞的银蛇扑了过来。

刀枪挡不住银蛇,这鞭子一碰见阻挡就散开成一片片白雾,紧接着又瞬间凝聚成形,只听啪、啪、啪一连串脆响,鞭梢如翻花跳浪般扫过,分别抽在面前骑兵胯下马的耳后。这下可就乱了,这些战马连叫都不叫一声就突然倒地,骑兵们猝不及防纷纷落马。

就这么一个照面,梅振衣已经打马穿了过去,向着城墙飞奔。远处的城墙上,此时升起了一股浓烟,浓烟两侧的雉堞后突然站起来一排弩手,左右各百人,端着上好箭的弩指着城下。

梅振衣奔驰的方向正对着浓烟升起的地方,此时身后传来嗖嗖的羽箭破空之声。他刚才抽倒了面前七、八骑冲了过来,其余五十余骑拨转马头随后就追,同时开始放箭。梅振衣头也没回,那支长鞭在身后盘旋,散成一片白雾,白雾舒卷又不断凝结成点点银光,将飞射来的箭矢全部扫落。

这不是鞭法而是剑法,就是当初习练昆吾剑时满天切菜的功夫,此时竟然以拜神鞭的妙用变化施展而出,尽数挡住箭雨。这根鞭子在梅振衣手中是千变万化,运用的无比纯熟,比自己的手还要灵活许多。

追到了城下弩箭的射程内,骑兵们不约而同勒住战马不再追击,他们都好奇的看着——这两个人想干嘛?一点都没减速,想撞城墙自杀吗?

眼看到了城墙下,梅振衣大喝一声一提缰绳,胯下马腾空而起,同时向前挥出拜神鞭,长鞭化成一道涌动的白虹直抵城上。马踏虹桥如奔驰在虚空,还传来嗒嗒的马蹄声,就这么冲上了城墙,所有人都惊呆了!

别说城下的骑兵,就连城上的弩手们也是张大了嘴目瞪口呆,有好几个人的弩都脱手掉落城下。他们只是奉命来接应梅公子“进城”的,并不知道梅公子会怎样进城,做梦也没想到会是这样的场面。

拜神鞭化为无形白雾之后,还能承受住马蹄踏落的份量吗?当然不能!周围没有人看清,马蹄每一步踏下,虹桥上相应的位置恰好闪现一片银光,这与刚才打落箭矢的法术很像,此刻却用来托住马蹄。

以梅振衣的法力,御器当然能够承受两人一马的重量,但此种法术真正的妙处不在于法力,而在于修为境界。神识能感应周围一切细微的变化,由心而发随时做出反应,凝聚一段鞭身盘旋成一片银光,恰好托住马蹄,看上去就像马踏虚空驰上城墙。

没人教过他这么做,梅振衣不仅借鉴了昆吾剑的妙用,而且还受到了另一人的启发,就是齐云观原先那位吕观主。当初吕观主带着他从齐云台越过绝壁峡谷进入青漪三山,就是展开无形之器飞云岫为虹桥。那是梅振衣第一次看见修行人的御器神通,如今他的修为不亚于当日的吕观主,手中拜神鞭可虚可实,也模仿出飞云岫的“虹桥”妙用来,而且比当初吕观主施展的手段更加高明。

玉真公主如痴如醉简直如做梦一般,与心爱的情郎同乘一马已让她芳心乱跳,再看见梅振衣单枪匹马敢冲向敌阵,年纪轻轻竟有顶天立地的男子气概!最后登城这一幕,比神仙腾云驾雾还要潇洒英武。假如用现代的话来形容,那就是——哇,简直帅呆了!

这么形容也许太夸张,但玉真公主的感觉就是这样,如果说以前她只是对梅振衣暗生情愫,那么此刻一颗芳心已彻底为他倾倒。

在远处的凤凰坡上,钟离权在观望,左游仙还没走,也站在钟离权身边。只听钟离权捻着胡须微笑道:“我这个徒儿,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大本事,今天要进城时,还想求我帮忙。”

左游仙:“谁叫你是仙人呢?有这样一位师父,弟子当然不自觉有所依仗,当初你就不该报出名号与身份,慢慢施教才对!”

钟离权:“你不知事情始末,我未现身之前,他已将我的名号叫破了,我这才去找他的。”

左游仙:“但是你收徒之后,晾了他三年没有露面,让他自己去经历世间磨难,对他这种人是有好处的,看他手中法器的变化就知道了。”

钟离权:“都不是我教的,孙思邈的根基打得好,那小子的悟性超乎一流,简直就是修行的天才!”

左游仙看了钟离权一眼:“他手中的那根长鞭是你给的吧?比你自己的这把破扇子好!他尚没有出神入化的神通,但这件法器用的倒有几分出神入化的意思了。”

钟离权:“他还不知自己平日所用的也是一件神器,我东华门下擅长炼器,但数百年来我只亲手炼成这么一件神器,他给取名叫拜神鞭。”

左游仙:“只能说你太懒了,你徒弟比你用功多了!看他今日如此登城,对‘御天下大块无形之术’已有所悟,只是修为境界还不足。我观这件神器在他手中的变化,等他有了大成真人成就,就算没有飞天之能,凭借这支拜神鞭也可御器飞游了!东华先生,你可真舍得下本钱啊?”

钟离权嘿嘿一笑:“这支拜神鞭与他有缘,当然要赐给他,至于最终是不是他的东西,还要看缘份呢!”

左游仙:“你还没见过他使用此器所有的变化吧?有些恐怕是你这个师父也想不到的,他曾在我面前使用上古神农百草鞭的法术,连我都没察觉,好险着了他的道。”

钟离权:“噢,我尚不知,我从昆仑仙境闭关方回,今天才见到他,请问是怎么回事啊?”

左游仙直接发了一道神念印过去,将梅振衣当初随鞭炼制迷仙散的事情从头到尾解释清楚。钟离权是呵呵直乐,左游仙冷哼一声道:“你有什么好高兴的?又不是你教的,是孙思邈打的根基,他自己另有所悟。说起他的修行,我点化的比你更多!”

钟离权:“左道长,你错了,你喜欢把事情想偏,遇到你,是他的修行机缘也是劫难,他的悟性,不是你的功劳!若说点化,梅振衣所作所为,在我眼中何尝不是点化于你?”

左游仙一皱眉:“东华,你不觉得事情有些不对吗?”

钟离权:“我的话有什么不对?”

左游仙:“我不是在和你论道,而是在谈梅振衣,你刚才说这小子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大本事。其实以他的年纪,这种修为,在人间修行弟子之中几乎是见不到的。有拜神鞭在手,我看就算来几位大成真人,论手段也未必如他,你不觉得有什么不对吗?”

钟离权表情也严肃起来:“原因很简单,想想他出道以来,遇到的都是什么人?包括你我在内!…这确实不寻常,小小芜州,怎会如此风云汇聚?这么点大的地方,既不是仙家大派道场,又没在开法会。”

左游仙:“别的不说,刚才酒楼中的场面,你在人间遇到过吗?”

钟离权缓缓摇头:“没有,从来没有!四年前,我遥望此地风云有变,好奇之下前来查看,也未得要领,却恰好收了梅振衣这个徒弟。现在看来此地确实有玄机,你不是唯一注意到异常的人,就在今日凌晨,清风仙童也对我说过差不多的话,但我们已身在其中,修为再高恐怕也看不透。”

左游仙:“今日那随先生出现的就很突兀,给了梅振衣那样一面神镜,看来也是想借这小子的眼睛看一看此地究竟。”

钟离权:“可随先生不该现身那样做的,你可能还不解,但是我明白,只要他一现身插手,就等于你我一样身在其中了。”

左游仙:“我看那人本来没打算现身,是被梅振衣的话逗出来的,难道是因为那个赌?”

钟离权:“我也不清楚,但肯定有原因,必有机缘将他卷入。…嗯?敬亭山下好像发生了什么事!”话说到这里,钟离权突然眉梢一挑,转身向敬亭山方向望去。

就在梅振衣跃马冲上芜州城的时候,敬亭山脚下也走来一个人,他是位中年男子,淡黄袍腰束玉带,飘飘然足不沾尘,正是那位在万家酒店现身的“随先生”。

自从芜州城的战事一起,明月不喜欢远方战场上的戾气,清风就施法隔断了敬亭山内外。此时从山脚下向上望去,树影婆娑风清云淡,却没有上山的路。可这种法术却挡不住真正的仙人,中年男子就像看不见眼前的阻隔一般信步前行。

随着他的脚步,眼前光影变换,一片茂盛的竹林间,蜿蜒的山道显现出来。前方路中央站着一名女子,一袭翠衣眉目如画,一见他就盈盈施礼道:“随先生,此地是金仙道场,今日不待客,请您止步回头。”

中年男子:“你叫我什么,随先生?”

女子面容恬淡的答道:“先生在万家酒店自称姓随名便你,清风仙童也称你为随先生,难道不对吗?”梅振衣在酒楼上顺嘴一句话,现在搞得大家都叫此人为随先生了。

中年男子感觉有点好笑,点了点头道:“那好,就叫我随先生罢,请问你又是谁?”

女子:“我叫绿雪,是山中精灵,受清风仙童所托,在此拦路劝客。”

随先生:“清风,是闻醉山清风吗?”

绿雪:“正是。”

随先生笑了:“我听说过这个清风童子,在昆仑仙境是出了名的难惹,没想到今日到此,他竟然遣你这个小树精拦路。他的法术挡不住我,你这个小树精就能挡住我吗?”

绿雪神色不变,淡然道:“以随先生的修为,想上山绿雪自然挡不住,仙童只是托绿雪转告一番话而已。”

随先生:“什么话,他自己不说,却要你转告?”

绿雪不理会他的语气,径自将清风的那番话说了出来:“随先生不说出自己的身份,不过是行游人间一散人,自然可见可不见。隔绝此山内外的法术,在上仙眼中不过如凡人家门锁,防君子不防小人。请问随先生您这种人,若主人不允,会溜门撬锁吗?”

随先生没有生气,反而给逗乐了,笑出了声:“有意思,说的也有道理,以我的身份,自然不会与你这个小树精为难。我就不进门了,但是想见他也不难,可以施法唤他来门前相见,这不是多此一举吗?”

绿雪不紧不慢的说:“唤不得,清风仙童已不在此山中,他出门办事去了。”

随先生:“哦,他能有什么事出门办,不是出了名的难惹吗,怎么没见面就被吓跑了?”

绿雪:“这就非我所知了,仙童托我转告的话都已说完,随先生请回吧。”

随先生摇了摇头转身欲走,刚迈出一步忽然又回身道:“不对呀,这座山是他的吗?我既是行游人间一散人,游山玩水不可以吗?”

绿雪:“此山是芜州梅氏所有,梅家公子已将这座山送给清风仙童为道场。”

随先生又在摇头:“一介凡夫俗子,送地契物产还好说,但不好说成是送道场。既然我今天来此见到人的是你,我看这座山不该是他的道场,应该是你的道场才对。”

绿雪:“绿雪不解随先生何意?”

随先生高深莫测的一笑:“你现在当然不解,日后自然会明白的。那清风无端开口与我辩天机,我就在此地开口,留一句人间世的天机。”

绿雪没有听懂他的话,而随先生已转身离去,瞬间不见踪影。这时提溜转打着旋从竹林间飘出,在绿雪身后道:“真走了呀!他那么大本事,居然真被一句话说走了!清风不在?太好了,梅公子有事托我正要问明月呢。”

清风真的不在敬亭山中,至于是不是被随先生吓跑的,除了他自己就没人清楚了。他此刻与梅振衣一样,也进了芜州城,干什么去了,绿雪也不知道。

梅振衣进了城,梅毅、张果等人早就准备好接应,找个幽静的地方先安顿好玉真公主,几人又在一起商量公主该怎样亮明身份的事情。

一见到梅毅,梅振衣就吃了一惊,这才十来天的功夫,梅毅的头发竟然白了不少,两鬓就似染上了一层秋霜,以他的修为不至于啊?

等安顿好公主,梅振衣出门拉住梅毅第一句话就是:“毅叔,你怎么回事,头发怎么突然白了呢?守城之战,如此劳心费神吗?以前打过那么多仗,也没见你这样啊?”

梅毅摇头道:“不是因为战事本身,不知为何,芜州开战不久,我整夜都会做种种噩梦,惊心动魄、神魂不安,到昨夜已经是第七天了。”

张果也在一旁道:“的确如此,这几日来梅将军寝食难安,头发一天天在变白,都是那些缠魂噩梦的原因,如果不是战事正紧,我也想劝他去找少爷看病了。”

第095回、定心安住莫失守,凌霄宝镜谁可偷

梅毅是一名战将,平时是梅府的亲卫,上阵时是梅孝朗手下的亲兵首领,经常带领最精锐的重骑兵冲锋,千军万马中不知杀过多少个来回。但梅毅从来没有做过三件事——

第一是他从来没守过城,重骑兵是野战主力,守城发挥不了最大的作用,梅毅曾经历过多次攻城之战,从来都是对方守城。这次他自己守芜州,还是有生以来第一次。假如换作梅孝朗率大军在此,早就派他出城冲杀去了。

第二是他从来没做过主帅,以前打仗都是听主帅的号令,一直都是个将才而非帅才。但今天情况不同,满城军民都指望他一个人,他是一城主帅,军政大权都在手中。

第三是他从来没像今天这样打过仗,缩在城中只守不攻,他与人动手时从来没有这个习惯。更不适应的是,这些天都是别人动手厮杀,他只是站在那里看着。一身神功已失,再加上他是全军主帅,不可能亲自出手。

守城之战还算顺利,但梅毅心中却很不顺,做一件与自己平生习惯毫不相符的事情,还不得不认真去做,这种感觉会是什么样呢?他人不是梅毅,形容不出来。

还有感觉更糟糕的,从七天前开始,梅毅每天夜里怪梦连连。

他梦见王那相率领着叛军冲上了城墙,跟随他守城的兵勇纷纷战死,倒地之后都用求救的眼神看着他。又梦见芜州军民趁他睡着把他绑到敌营献降,开城迎接叛军,梅氏一家人皆遭屠戮。还梦见在战事的最后关头,自己单枪匹马冲出城去,前方是杀不完的敌人。

等等怪梦不一而足,只要他躺下一闭眼,这些场面就纷沓而来,怎么样都摆脱不了。

假如换一个人不给逼疯了才怪!梅毅是心念坚定之人,按现代的话来形容,这人的神经比钢丝还要坚强,能够不为所动。但这也够他受的,因为没法休息,睁开眼就是守城之战,闭上眼又是噩梦不断。一连七天,梅毅的头发都渐渐变白了。

张果问明情由也很为梅毅担忧,如果不是战事吃紧无法离开,他真想劝梅毅去找少爷看看,梅振衣是孙思邈的衣钵传人,也算是一位小神医。

听完事情始末,梅振衣伸手扣住了梅毅的脉门,眉头紧锁道:“以毅叔的修为,是不可能有普通病症的,这恐怕不是病,难道是积海真人教你的修行心法,习练时出了偏差?”

“非是修炼有偏差,而是他以前的心性有偏差,冰雪入炉,必然消融,这一关必须得过,我已经封住他的神通法力,否则他的麻烦更多。”耳边有声音传来,是仙童清风在说话。

梅振衣一转身没看见人,用神念回了一句:“仙童,你别总这样说话,一惊一乍的,想吓谁呀?就不能现身吗!”以他的修为还无法主动与人用神念交流,但是灵山心法突破“唤鬼神”的境界之后,神识感应到提溜转那种阴神或者清风这种仙人,在神念中与他交流,他也是可以对话的。

清风说了一句让他很意外的话:“我在躲一个人,不方便现身,你带着梅毅到翠亭庵来。”

梅振衣讶道:“清风,以你的修为,还需要躲什么人?”

清风的语气有些不悦:“还不是你招惹出来的,万家酒店遇见的那位随先生。”

梅振衣:“他那么厉害吗?连你都要躲?他究竟是什么人?”

清风:“我也不清楚他是什么来路,总之深不可测,又来意不明,我不想与他纠缠。…别废话了,快带梅毅到翠亭庵来,我在后院等着,他的病你能治,但需要我护法。…你们三个都不要开口说话,直接来就是了,免得让人听见,察觉我躲在这里。”

张果与梅毅也听见了清风的话,一头雾水不明所以,没有开口互相使了个眼色,一起去了翠亭庵。

城外在打仗,城内的翠亭庵香火反而比平时更旺,很多老百姓都到这里来烧香祈福,保佑这场仗快点打完,恢复太平日子。现在的翠亭庵热闹的就像过节,尤其是后院墙外人更多。

在梅振衣的建议下,翠亭庵搬到城中之后添加了一个“服务项目”。翠亭庵在城中门朝东,后院的那一面山墙就变成了朝西。尼姑们贴着墙面拉上了很多道细绳,来敬香的老百姓可以将自己的心愿写在一条窄窄的黄绫上,挂上山墙。

黄绫不贵,两文钱一条,可以在翠亭庵中“请”,让“值班”小尼姑替你写,也可以在家中自制写好,但尺寸和颜色要和翠亭庵准备的黄绫是一样的。挂黄绫当然不是免费的,但结缘不限,只要给钱就行,哪怕只给一文,尼姑也会把你的黄绫挂上去,时间一个月。

这主意是怎么想出来的?梅振衣穿越前的大伯梅正乾是一家道观住持,曾开发过不少类似的旅游项目,绝对是当地宗教界的人才,梅振衣只不过把大伯的那些创意变了个花样。

在当时的芜州,这可是个绝佳的主意,哪怕是穷人家,只要花上一文钱,就可以把自己对菩萨的祈求或虔诚的心迹,写下来挂在墙上给西天的诸菩萨们看。而那些大方又有钱的主,自然不会少给,一次施舍几钱银子的也有不少。

星云师太自然不会反对梅振衣这个建议,这个“服务项目”一经推出,就受到了芜州百姓的广泛欢迎。偌大一面红漆山墙,拉上绳子总共有八百四十个位置,每个月都挂得满满的,有不少人还特意上门交钱,写好黄绫预约下个月的。

平日里香客们在庵中进完香,都会出门绕到翠亭庵后面来,看看这一面山墙外挂的黄绫上写的都是什么?这也算芜州一景了。

时间已是黄昏,山墙外还很热闹,但与这一墙相隔的翠亭庵后院却很安静,只有清风一个人静静的站在墙根下。见三人进来,清风指了指这面墙道:“梅振衣,墙外那一片黄绫,是你出的好主意吧?”

梅振衣有些不好意思的答道:“确实是我的主意,但我也没有恶意。”

清风有些不解:“我并未说你有恶意啊,你何故面露愧色?…不要小看墙外那众生虔诚的愿心,可以阻挡仙人的搜神之法,在此可以避客,让那位随先生察觉不到我的所在。”

这一面山墙竟还有这种作用,出乎梅振衣的意料之外,他看了看四周问道:“你后面有这座墙,可前面呢?”

清风瞪了他一眼:“前面有菩萨还有我熊老哥把门,强行以化身神念逼入,不是和菩萨翻脸吗?”

梅振衣没敢乐,小心翼翼的道:“仙童,是你把翠亭庵搬下敬亭山的,当初逼着菩萨搬家,现在有事,又躲到菩萨庙里来了?”

张果在一旁替清风解释道:“如果不是把翠亭庵请入城中,能有这些香火吗?能有这面心愿墙吗?说起来,仙童并没有得罪菩萨。”

梅振衣:“我就是开个玩笑,清风仙童,你说我能治梅毅之病,应该怎么治啊?”

清风反问:“你也清楚他这不是普通人的病症,就没听说过类似的事情吗?你师父应该告诉过你。”这一提醒,梅振衣还真想起一件事来,孙思邈对他讲的。

孙思邈当然不可能一生下来就是神医,他年轻时学习外丹饵药,曾误中丹毒几乎送命,请了当时很多名医调治都没治好,最后还是自己治的。俗话说能医者不自医,而孙思邈能治自己的丹毒,足见当时医道修养已经相当不低。

丹毒治愈之后,身体中的毒素已清,却导致了另一种病症。孙思邈静坐时总是恍惚有幻觉,看见世上疫病流行,他怎么治也治不好那么多人的病痛,人间污秽腥臭遍布,简直无法入目不堪忍受。

后来,随着修行境界的突破,这幻觉自然消失了,孙思邈告诉梅振衣这是修行中的一种考验。

梅振衣听这个故事时,曾问师父是怎样通过考验的?孙思邈微笑着答道:“治呗,见一个治一个,不厌污秽腥臭,我本就是个医生。”

现在听见清风的反问,又想起了这个故事,当下明白了是怎么回事,施了一礼问道:“请问仙童,如何助我毅叔渡劫?”

清风:“你有那面镜子,照照梅毅就行了。”

梅振衣:“在酒楼上你不是提醒过我,不要照这面镜子吗?”

清风:“不要随便照,更不要照自己,但那是一件神器,用处大着呢,总揣在怀中不用未免太可惜。”

梅振衣将镜子从怀中掏出递给清风:“镜子在这里,怎么用?”

清风往后闪了一步,摆手道:“别给我,也别照我,否则那位随先生就知道我在这里了。…梅毅,你过来。”

梅毅上前道:“请问仙童,我该怎么做?”

清风一伸手不知在何处抓出一个蒲团来,扔在地上道:“你就在此地定坐吧,收摄心神就如往常一般,当心无杂念之时,睁眼去看虚空。”

梅毅做事很干脆,当即就在蒲团上闭目定坐。清风看着他,大约过了半柱香的功夫,对梅振衣道:“行了,以御器之法,将镜子悬在他的眼前一尺之外。”

镜子飞了出去,镜面悬在梅毅面前,而梅毅此时恰好睁开了眼睛,紧接着,梅振衣面容一变,突然闭上了眼睛。

梅毅睁眼梅振衣为什么会闭眼?因为他突然看到了很多东西,这面镜子果然神奇,梅毅一定是在镜中看见了自己所做的那些梦,而御器施法之人梅振衣也“看”见了——

芜州城上杀声震天,四处是残肢断臂和散落的竹枪与弓弩,叛军像潮水一般涌上城来,城楼上只剩梅毅一个人,他提剑杀了过去,这一把剑不知砍翻了多少敌人,他也不知身中多少刀枪,终于倒了下去,被马蹄践踏…

这是梅毅的梦境,在梦中不是“死”了一次就完了,而是一个梦接着另一个梦,被射成刺猬、被乱刃分尸、被五花大绑吊在城楼之上…等等等等。幸亏梅振衣定心不乱,否则御器之法就破了,这面镜子他也拿不住了。

不知过了多久,梅振衣也有些受不了,以神念大喊一声:“毅叔,既然这是梦,你的一身神功呢?”

这一声喊,梦中的场景立刻开始变换了,梅毅满身血污的从死人堆里爬了出来,手中剑气如虹,迎着来敌杀了过去,所过之处人仰马翻当者立毙!梅毅提着剑绕城墙杀了一圈,又跳下城墙,将叛军杀了个干干净净,最后冲进空荡荡的敌军大营,一剑砍翻了中军旗。

梦境到此还没完,这个梦结束另一个梦又开始了,场景变了,不再是芜州城,也不知是哪一处战场,满山遍野全是敌人。梅毅提剑厮杀,血光四溅横尸遍野。梅毅杀了多少人?不知道!他似乎变成了天下无敌的狂暴战神,来多少杀多少。

接下来的梦境分不清是开始还是结束,虽然梅毅无敌,可是敌人也无穷无尽,杀多少来多少,仍是满山遍野。渐渐的,梅振衣又受不了了,这次是真的挺不住了,因为他累了。

梅振衣一直在施法御器,同时还要保持定心不乱,神识延伸到梅毅的梦境中随他一起杀戮,看似闭眼站在那里不动,可是法力运用到了极限,此时已经是神气衰竭耗尽的边缘。可是梅毅不停手,他也停不下来,这是修行人施法时最忌讳的事情,他会被累死的!

清风不是说会在一旁护法吗?怎么一点动静都没有?

梅振衣运足神念又大喝一声:“毅叔,你入魔了!赶快回来,你不是在守芜州吗?城没有失守,仗也没打完!”

随着这一声喝,梦境又变了,变成了黄昏中的芜州城,一杆大旗在城楼上飘扬,城外远处的开阔地上是叛军大营,天空中还飘荡着篝火升起的浓烟,这就是现实中从芜州西门上望出去的场景。

就在这一瞬间,梅振衣已到极限,赶紧一收法术,连镜子都无力收回,悬在梅毅身前凌空坠落,却没有落地直接回到他的怀中。他双腿一软一屁股就坐在了地上,眼前发黑金星乱冒,差点没晕过去。

张果惊呼一声:“少爷,你怎么了?”

“不必扶他,就让他坐一会吧。”却是钟离权的声音。

梅振衣再睁眼看时,只见钟离权不知何时也来到了翠亭庵的后院,就站在身边,而自己全身已经汗透了,气都快喘不上来,就像一条被人扔上岸的鱼。

梅毅已经站起身来,听见钟离权的话,也没有伸手去扶,单膝跪在面前道:“多谢少爷在幻境中开口点醒!你没事吧?”

梅振衣连说话摇头的力气都没有,钟离权在一旁替他答道:“没什么大事,就是施法过度而已。梅毅将军,你的定力非常好,甚至比我徒儿梅振衣更好,他是尽了全力了。”

清风在一旁摇头道:“还差一点火候,但既然我已插手,一定会将这段因果尽然了结的。张果,你先送梅毅回去休息吧,他已经好几天没有安神了。放心,不会再做噩梦了。”

张果扶起梅毅去了,钟离权扬起芭蕉扇冲梅振衣扇了扇,没有风,却有一股暖流从丹田升起,身体不再那么酸软,元神真气虽未恢复,但已经可以开口说话了。梅振衣坐直身体道:“刚才是怎么回事?我的神识卷入到梅毅的心念中,差一点无法收回,连法术都收不了,好悬没累死!”

钟离权嘲笑道:“以前人们总夸你的性情与资质好,现在也知道自己有不如人的地方了?你的定力不如梅毅,神识卷入他的幻境,他不清醒过来,你就很难挣脱,你的心性还得继续洗炼啊。”

清风却反驳道:“不能那么比较,梅毅此人的心念之坚,已是人间极致,梅振衣的定力已经非常好了,那种情况下还能开口喝棒,很不简单。”他说的也是实情,梅毅是什么人?那是刀劈到面前连眼皮都不会眨一下,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能完成自己职责的人。

钟离权:“我在教训徒弟呢,你干嘛夸他?”

清风:“我说的是实话,那随先生的化身神念也必定卷入其中,感觉也不会太好。…梅振衣,现在知道那面镜子不可乱照了吧?”

梅振衣:“二位,我有些不太理解,刚才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钟离权一耸肩:“我们也不知道啊。”

清风又加了一句:“除了你和梅毅,还有那位随先生,世上没有其他人知道刚才镜中发生了什么。”

梅振衣不解的问:“既然你们不知道,怎么说梅毅不会再做噩梦了,还夸我能开口棒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