护腕借鉴“绝壁丹霞术”只是一种法器妙用,孙思邈早就教过他修行中道、法、术一体,那么在道法修行中可否另有借鉴呢?梅振衣也想到了。

突破易筋洗髓境界之后,梅振衣开始习练辟谷导引之术,心法是孙思邈所授,名为“餐霞”。类似的修炼法门很多,比如“采日华”、“服生气”等等,就算不是修行人,晨练的时候用来锻炼身体也是不错的。

梅振衣此时的修炼,是借助霞光吐露时天地之间的生发之机,内息外感洗炼身心。自从他见到了“绝壁丹霞术”,每次行功之后多了一项修炼,不仅洗炼自身精髓,而且施展护身之术神识外延至周身三尺,洗炼霞光中的“虚空”。

看似多做了一番无用功,却有了另一番巧妙,周身隐约有霞光护体,以前并没人教过他这么做。钟离权一见,就看出其中的门道来,故此开口相问。

三言两语说不清,梅振衣从头解释一番,最后问:“师父,这些都是我自己所悟,行功时试一试,虽对修为没什么帮助,但也另有巧妙。这么做,到底是对还是错呢?”

他说了半天,钟离权只是看着他不说话,表情有些古怪,良久之后长出一口气重重的拍了他肩膀一下:“不错,不错,一点都不错,就是太早了,一般修行人出神入化之后才琢磨这些事的。”

梅振衣不解的问:“难道这种法术要到出神入化之后才能修炼吗?”

钟离权:“不是,不是,不是这样的。丹霞派的道法,是采用外缘内感、外景内俢之法洗炼身心,同时借助外丹饵药修炼炉鼎,虽然心法秘传,但玄理我可以推测。你修为还没有到领悟世间诸法同源的境界,却有这种悟性,假如丹霞派掌门见到你自悟此法,恐会起收徒之念,难怪那左游仙也想把你收入门下。”

梅振衣:“那我这么做是对的了?”

钟离权摇头:“也不能算对,其实你把这护身霞光炼化的再好,也比不上你的护身之术,境界是一样的,对你此时修行而言,实则是无用功。”

梅振衣有些失望的问:“难道就一点用都没有吗?”

钟离权挥起破蒲扇在他脑门上敲了一记:“你一个人过河,自然用不着既游水又坐船,但是过河之后意义就不一样了!为什么自古修行出神入化者多,成为一代宗师者少呢?道理就在于此。你有这种悟性,受益的是你将来的弟子,不是人人都能像你这般修行的。”

梅振衣:“弟子?我还没有大成真人境界,谈什么弟子?”

钟离权:“现在没有,将来还没有吗?…先不说这些了,修行人问于外道、借鉴外法都可以,这护身霞光你练练也无妨,但自家根基要扎实。…唉,我真佩服孙思邈,怎么把你教出来的?浑金璞玉向来不好下手啊!”

梅振衣:“你老人家也很了不起啊,对了,不是说这次回来后就要传授我金丹大道吗,什么时候开始啊?”

钟离权胡子一翘:“等着,时机到了再说,你着什么急啊?”

梅振衣陪笑道:“弟子的意思是传法不着急,但既然师父回来了,可以先举行入门赐器的仪式,徒儿着急给您老磕头行大礼呢。”

钟离权横了他一眼:“想磕头随时磕,找那些借口干什么,你是惦记着把飞云岫还给知焰吧?你可真够多情的,齐云观中还有一位落难的公主没安排明白,又想起流落人间的仙子来了!”

梅振衣嘿嘿干笑:“师父,好好的事情,您老一说怎么味道就不对了呢?玉真公主就是知焰仙子救出来的,想到她也正常啊。”

钟离权把眼一瞪:“嫌我说话不好听,清风说你的话更难听呢!”

梅振衣一愣:“您刚才还说清风仙童夸我呢,怎么又变成说的难听呢,他究竟还说了什么?”

钟离权:“想知道吗?我偏不告诉你!你也真可以呀,好端端一个仙童,让你给带坏了!”

梅振衣一头雾水:“你是说清风吗?人家有金仙修为,怎么可能被我带坏?”

钟离权:“他不是帮你还薛璋三条命吗?还就还呗,竟然还跟着你一起胡闹,玩小孩过家家的游戏…”

原来那日假扮茶肆一家人,不是清风的主意,而是梅振衣的点子。清风的想法很简单,让梅振衣拦路,以薛璋的心性肯定不会停下马车,梅振衣会被踩“死”,踩了一个也就不在乎两个三个,再拦两次路,再被踩“死”两次就算搞定了,可以赶紧回家。

被踩“死”一次之后,梅振衣受到了“启发”,不愿意再次被简单的踩“死”,于是又想出了另外一个点子。出人意料的是,清风不仅没有反对,而且施法让提溜转现形,让它与梅振衣假扮夫妻去卖茶,把提溜转高兴坏了。

还有更不可思议的,以清风的修为,本可以隐藏行迹不必露面。可是他依然按照梅振衣的交代,规规矩矩的在茅屋后面烧水,薛璋手下的卫士进来杀人灭口,他中了一刀老老实实倒地装死。

当时感觉不出有什么好笑来,可事后回想,清风原先的做派那是脸一板简直能拽到天上的仙童,也会挨一刀倒在地上装死,那场面越想越是滑稽。在昆仑仙境肯定没人带他玩这些,都是来到人间之后与梅振衣“学”的,所以钟离权才会说“好端端一个仙童,让你给带坏了!”

说到这里,钟离权也绷不住了,开口哈哈大笑,梅振衣也忍不住笑出了声。一老一小正在这里乐,提溜转打着旋从齐云观后院门飘了出来,在齐云台下问道:“梅公子,东华上仙,你们在笑什么?…玉真公主已经准备好了,托我来问一句,何时可以出发?”

钟离权:“让她先吃早饭,吩咐下人准备一匹快马,她吃完饭我们就出发。”

提溜转:“她哪能吃得下去啊?”

钟离权一挥蒲扇:“吃不下去也得等,我和徒儿话还没说完呢。”这一扇子又将提溜转扇回了后院。

梅振衣有些意外:“还要准备一匹马,难道要弟子骑马送公主进城吗?我还以为师父带我们直接飞进城呢。”

钟离权:“这是你的事,又不是我的事,假如我今天没回来,你还不做事了?”

梅振衣拉着钟离权的衣袖道:“师父不是回来了吗?”

钟离权:“我是你师父,指点你修行,又不是欠你的,自己的事情还得自己做!要不,我拿扇子给你扇一扇,直接把你扇成仙好不好?”

梅振衣顺嘴就接:“那敢情好啊,师父有这么大能耐,就快扇吧!”

钟离权劈头盖脸一扇子打过来:“揍你这臭小子!”

梅振衣身形提溜一转想躲开,可还是被钟离权一扇子打中脑门,笑着道:“师父好扇法!可您别忘了芜州城被大军围困,您老要我单枪匹马带着公主杀入城中吗?”

钟离权面容一肃,很郑重的说:“你怎么带公主进城,自己想办法。师父会跟在你后面,但不会现身,只能在关键时刻救你一命,也不会帮你送公主进城。”

梅振衣拍了拍胸口:“有师父做后盾,我就放心了。”

钟离权摇头:“你还没明白我的意思,假如你身陷险境,我会救你出来,可不会帮你做别的,但愿你不要让师父出手,否则也太丢人了!…我还要嘱咐你,尽量不要杀人,最好连一个人都别伤,这不是开玩笑!”

梅振衣见师父说的郑重,皱眉问道:“穿过大军送公主进城,不出手伤人很难办到吧?”

钟离权:“对你来说,难是难了一点,首先是要送公主进城,假如不杀人伤人更好,如果实在做不到,那也没办法,你还是要送公主进城,我只是提醒你尽量如此。”

梅振衣:“为什么呢?据我所知东华门并没有不可杀生之戒。”

钟离权很突兀的问了一句:“你可知天刑雷劫?”

梅振衣有点摸不着头脑:“听说过一点,据说是飞升成仙时面临的天数,但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还请师父指点。”

钟离权又摇头:“何谓天刑雷劫,师父是不会告诉弟子的,否则弟子就很难再修行了,往往是成仙之后才会明白。…我见你的资质悟性极佳,此世修行成仙有望,才会点你一句。”

这句话说的既古怪又玄妙,梅振衣挠头问:“既然不会告诉弟子,您又何必要说?”

钟离权的表情与他的话一样既古怪又玄妙:“我不告诉你,但你可以去问清风啊,他又不是你师父,不太了解人间修行道统,你若找准机缘发问,说不定清风会开口告诉你。”

梅振衣越来越疑惑:“您老越说越悬了,我怎么找机缘去问啊?”

钟离权:“为师把话说得再明白点,那日你说想亲眼看见薛璋死在面前,清风说会如你所愿,金仙开口不是开玩笑,薛璋要死的话一定会死在你面前,想死在别的地方都不可能!假如清风当时也在场,你就问他何谓天刑雷劫?”

梅振衣:“您刚才说师父不会告诉弟子何谓天刑雷劫,否则弟子就很难再修行了,怎么又要我去问仙童清风这种问题?”

钟离权眼神中大有深意:“你和别人不太一样,应该给你找些麻烦,你如果心中有所顾忌,也完全可以不问。…天光大亮了,该出发送公主进城了,先解决眼前的事再说。”

“匡复大军”攻打芜州城,并没有四下劫掠,离芜州北门十里之外,有一家二层酒楼仍在营业,大门前两侧挂着四块桃符题字:“留连山中味,仙踪也徘徊。佳酿随仙去,美酒自携来”,门上正中挂的牌匾是“万家酒店”。

或许是因为战乱的关系,中午客人很少,楼下是空的,楼上只有两个客人,分别坐在东北角与西南角靠窗的位置,彼此离得很远,显得整个二楼也是空荡荡的,楼梯口站的伙计也是无精打采。

这时楼下传来客人进门的招呼声,接着梅振衣与玉真公主走上了二楼,伙计眼前一亮,好俊的一对男女!这伙计的记性真不错,立刻认出了梅振衣,他赶紧上前招呼道:“这不是梅家小公爷吗?快请!”

梅振衣与玉真站在楼梯口,却似没有听见伙计的声音,同时向另一个方向望去。只见二楼西南角的那位客人,也向两人看来,此人披发紫袍,正是左游仙!

第092回、酒家幌旗题玉帝,纹银十两赌江山

梅振衣与玉真怎么会来万家酒店?这与进城的计划有关,芜州城的四门早已用条石堵死,梅振衣带着玉真只能冲上城墙进去。他先派提溜转进城找到梅毅,商量入城的时间和地点,城中好做接应。

提溜转回报,梅毅和张果已经知道消息,进城的地点选在城墙西北角一个叫凤凰坡的地方,时间定在太阳落山、军营中生火造饭时。叛军有六千多人,经过连日激战,目前可用之兵也只有五千多,这些人不可能把芜州城团团围住。

叛军在西门外南侧的开阔地带扎营,那里也是攻城的主战场,其余地方只是分兵驻守,并派侦骑来回游弋,所以梅振衣还是有办法突破叛军驻守的薄弱之处冲到城下的。

提溜转回报时,梅振衣已经在路上,正走在敬亭山脚下的十里桃花道中,玉真骑马,梅振衣牵着马与钟离权步行。听说约定的时间是日落前后,继续前行有点早了,正想找个地方歇一会,远远看见了万家酒店屋檐的一角。

梅振衣笑道:“师父,还记得这家酒店吗?三年前,你把人家折腾的够呛!”

钟离权:“当时只是开个玩笑,那日正准备去了结此事,你却先插了一手,要不然,我也不会遇到你,这是你我师徒结缘之地啊。”

玉真公主闻言很感兴趣,问他们是怎么回事?梅振衣简单的讲了这段故事,公主赞道:“梅公子,你真了不起,三年前才多大年纪啊,竟能想出那么好的办法来。…按你当初的设想,万家酒店的新酒应该酿成了吧?”

梅振衣:“我也正想去问问纪掌柜,老春黄的窖池是否养熟?…公主,你饿不饿?我们干脆到店中歇脚吃点东西。”

玉真点头:“梅公子,不要叫我公主,叫我玉真即可。早饭放在眼前没有吃下去,现在还真觉得有些饿了。”

梅振衣又对钟离权道:“师父,你还是隐去身形吧,否则会把伙计吓到的。”

他们歇马进了万家酒店,有钟离权在身边,梅振衣也没担心会出什么意外,不料一上楼就看见了左游仙,玉真也认了出来,站在那里愣住了。钟离权身形未现,见两人的表情,以神念问了一句:“怎么了,那边是位高手,你们认识吗?”

“他就是左游仙。”耳边又有一人说话,竟然是清风的声音,这位仙童不知人在何处,声音却送了过来。小小一座酒楼看上去冷冷清清,暗地里可够热闹的。

钟离权:“噢,就是他?有我在,你们不用怕,尽管过去就是了!”

有师父在身边,还听见了清风的声音,梅振衣当然不怕,拉着玉真公主道:“玉真,见到老朋友了,过去打个招呼凑一桌吧,该怎么啐他不要客气。”

玉真本有些怯意,但见梅振衣这么说,也很相信他,露出坦然的神色一起走了过去。梅振衣到左游仙面前笑嘻嘻的抱拳:“左至尊,我们又见面了,你好可怜呐,一个人喝闷酒。我这人乐善好施,就陪你喝一杯吧。”

他说完也不等左游仙答话,径自坐在左游仙的右手边,让玉真公主坐在左游仙的对面,那边未现身形的钟离权也在左游仙左手边坐下,一张桌子凑满了。

左游仙有所察觉,知道身边来了一位高人,暗中凝神戒备,表面上不动神色的冲梅振衣道:“小子,你的眼神没什么长进啊,我面前无酒,这家酒店的伙计非说他们不卖酒。”

伙计过来道:“原来梅公子与这位客官认识啊?我们酒店确实不卖酒,梅公子知道的最清楚。”

“有酒、有酒,恩公来了,当然有好酒!”有一人小跑上楼,一边跑一边喊,来到近前向梅振衣施礼,正是那位纪掌柜。

梅振衣起身还礼:“纪掌柜啊,芜州城在打仗呢,你这家酒店还开业?”

纪掌柜叹了一口气:“谁匡复谁,我这个小百姓不清楚,只想过太平日子。我家老母不愿意离开祖宅,我这个儿子也只得留在这里,不开张还能做什么呢?”

梅振衣:“说的也是,就是生意不太好啊。听刚才的话,你家的新酒已经酿成了?”

纪掌柜点头:“成了,托梅公子的福,新酒成了,比当初更好!要不是打仗,正想给菁芜山庄送去,顺便再向梅公子讨个计较,没想到你亲自来了,我这就给您搬酒去。”

“他们一来就有酒,既然有酒,为什么不卖给我呢?”坐在远处东北角窗边的那位客人开口了。刚才纪掌柜说话的声音很大,他也听见了。

梅振衣冲纪掌柜小声道:“既然有酒,那就卖吧,三年前不是说好的吗?再编个故事,哪怕说梦见玉皇大帝上门要喝酒都行,你家这酒也就可以重新开始卖了。”

纪掌柜:“这有点夸张吧?”

梅振衣:“夸张就夸张呗,反正就是这个意思,谁也不能找玉皇大帝去问啊。”

那边的客人有点不耐烦了,朝这边喊道:“掌柜的,听见没有,他们是客人我就不是客人了?我也要酒!”

纪掌柜赶紧高声答道:“有酒,有酒,马上就来,伙计,快给那位客官上酒!…客官,不好意思,我家的酒是新酿成的,泥封还没开呢,所以方才说无酒。”

梅振衣给了纪掌柜一锭银子,吩咐道:“拣几个拿手好菜端上来,酒也搬两坛。”

纪掌柜连忙推辞:“小恩公,我哪能收你的钱?”

梅振衣:“要你收你就收,否则我怎好意思再来?银子不用找了,今天这二楼我包了,上齐酒菜之后,你和伙计不听见吩咐就不要上来,我们在这里谈点私事。”

纪掌柜:“知道了,是不是将那边那位客官也劝下楼?”

梅振衣往那边看了一眼:“不用了,就让他坐那里吧,离得远不碍事,别再让其他客人上楼就是了。”

时间不大,酒菜上齐,纪掌柜与伙计都很听话的没有再上楼。梅振衣笑眯眯的给左游仙倒了一杯酒:“左至尊,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来芜州。就冲你这份胆色,我敬你一杯。”

左游仙淡淡一笑:“你的胆子也不小啊,可惜有些狐假虎威,身边这位高人,为何不现形呢?”

钟离权说话了:“你又不是不知我在这里,现不现形有区别吗?你就是想拐我徒儿的左游仙?修为比我想象的更高。”

钟离权在三人面前显出了身形,同时又施了个法术,除这三人之外别人仍然看不见他,并且隔绝了几人谈话的声音。

左游仙坐在那里一抱拳:“原来是东华上仙,失敬失敬!自从与闻醉山清风一战之后,我的修为又有精进,否则今日还真不易看破你的行藏。当初的事可不能怪我,你的好徒儿自己没有报师门。”

一直没有说话的玉真终于开口了:“姓左的,我与你无冤无仇,何故将我劫走,送入叛军营中?我只是一个孤苦弱女子,何曾开罪于你?”

左游仙笑了,一指梅振衣:“公主,我不把你带走,你怎会遇到这位小郎君,现在恐仍然孤苦幽居吧?你不谢我也就算了,怎么还要怪我?…还有你——梅振衣,你随我行游万里,修为大进,也不说声谢谢?”

钟离权哼了一声:“左游仙,你总喜欢将他人的福缘说成自己的功劳吗?修行求超脱,明澈因果,而不是不要脸皮!象你这样,修为越高,将来的麻烦越大,你自己(找)麻烦也就算了,只怕给别人带来的麻烦也越多。”

梅振衣接着说:“我想说的话,已经被师父说了。左至尊,突厥叛乱你插一手,李敬业造反你又插一手,去年白铁余谋逆,你肯定也去了吧?人家一个妖僧造反,你一个左道去凑什么热闹,累不累啊?你自己累不要紧,但不要连累天下这么多人!”

左游仙也不生气,端着酒杯答道:“我有我所执,自己心里清楚,顺势而为之。难道你认为我不插手,突厥就不会作乱?白铁余就不会称帝?李敬业就不会造反?事情是一样的,既然它要发生,难道我还帮李唐不成?”

梅振衣叹了一口气:“老左,你是个明白人,和你讲道理没用,这里也不方便动手,总不能把酒楼拆了害了纪氏一家人,这样吧,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玉真公主,此话请你掩耳勿听。”

左游仙放下酒杯:“不必掩耳,我可以让她听不见,你想和我打什么赌?”

梅振衣:“你就消消停停的,找个地方好好闭关修行去,用不着四处添乱。我赌十年之内,李唐大位改姓,天下国号改朝,不用你去煽动。”

这话一出口,别说左游仙,连钟离权都愣住了。梅振衣说的当然是武则天称帝,改国号为周的事情。神仙推演世事往往十拿九稳,但也要凭借机缘鉴往知来,他们都没见过武后本人,这种自古没有的事情也是不容易推演的。

左游仙面色变得深沉起来:“梅振衣,你真是什么话都敢说!请问输赢如何?”

梅振衣:“你若输了,就拜我为师,然后到昆仑仙境找个地方清修,别在人世间捣乱。我若输了,赔你十两银子。”他是摸准了左游仙狂傲的脾性,打了一个正常人看来很荒诞的赌。

左游仙瞪眼道:“我输了拜你为师,你输了赔我十两银子!也太便宜了吧?”

钟离权手拈胡须说话了:“左游仙,我徒儿的意思很明白。假如他赢了,正合你的一生大愿,可解开你这一世的纠结,对于你也是修行中的仙缘,有什么不可以答应的?你应该希望他赢才对!如果他输了,于你无损,至于李唐江山,在你心中又想开价几何呀?…机缘在眼前,勿须多言,你赌还是不赌?”

左游仙缓缓的点了点头:“说的也是,十两就十两,在我心中李唐江山不过如此,我赌了!…哈哈哈哈,十两赌江山啊,难怪你不让玉真公主听见,李家人不被气死才怪!”

钟离权看了梅振衣一眼,面露赞许之色,又对左游仙道:“既然你赌了,那么这十年就闭关修行,勿在人间生乱,说不定还能提前破关,领悟飞升待诏之境。”

这时左游仙收了法术,玉真公主又能听见了,好奇的问:“梅公子,你不让我听见的话,已经说完吗?”

梅振衣:“已经说完了,是修行人的一点玄机,公主还是不要听的好,请您莫介意。”

玉真很温婉的答道:“你有修行玄妙,我自然不会介意。”

“她不介意,我介意!她没听见,我听见了!你们四个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十两赌江山,好大的口气,也好可笑,那不是你们家的江山。小子,你叫梅振衣?小小年纪微末修为,竟也在此妄谈天机?”

有一个“局外人”此时突然开口说话了,竟是坐在酒楼另一角的那位客人,他不知何时已站到梅振衣的身后。此人四十来岁年纪,身穿淡黄色长袍,腰束玉带,五官端正面如冠玉,胡须及胸修剪的十分整齐好看,神色平和中带着自然而然的威严。

第093回、芜州城外神仙会,各开金口衍天机

钟离权一上楼,立刻就看出左游仙是位高手,可是没看出楼上的另一位客人有什么异常,他坐在那里始终没有任何“破绽”,连钟离权都把他当作一位普通人。但此人一开口就站到了梅振衣身后,并且说“你们四个说的每一句话我都听见了。”

他说的是“你们四个”,那就意味着钟离权虽然施法隔断了谈话的声音,隐去了自己的行迹,但那人仍然有办法听见与看见。仅仅是这一点还不让人太惊讶,左游仙就看破了钟离权的行迹,毕竟离的太近。

更不可思议的是钟离权竟然没有察觉,这只能说明一件事,此人的修为明显在钟离权之上,在真仙之上意味着什么?虽说人间神通不过出神入化,那仅是指对外施展的手段,修为境界的差别还是有的。

除了玉真公主之外,另外三人全部变色,梅振衣觉得后背一紧,有一种形容不出的无形压力,坐在那里没敢乱动。钟离权起身抱拳恭恭敬敬道:“请问阁下是何方神圣?我等在此谈论一些私事,不足入外人之耳故此施法隐去声息。以修行人的习惯,你本不必听。”

左游仙也站起身来,却未行礼,面容很严肃的点了点头:“阁下好修为,但你既然不露行藏,为何又插言他人之私议呢?”

那人不紧不慢的回话,首先冲钟离权道:“你就是东华先生?你说得对,我本不必听,听了也不必点破。可事出有因,其中机缘不必向你解释,你也不必问我是谁。”

然后又对左游仙道:“听说你号称天下左道至尊?如果是个不懂事的毛孩子也就罢了,但你有出神入化的修为,还敢这么对我说话,果然有些门道。可惜你号称至尊,却并无至尊气象,亦无至尊之心。算了,我不是来找你的。”

他说完之后径自坐了下来,就在梅振衣的右手边,正处在梅振衣和玉真公主之间的位置。玉真公主有些不高兴了,在座的所有人当中,她是最不“忌惮”这位中年男子的,粉脸微沉道:“你这人好生无礼!俗话说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我们在这里小声说话,你不仅偷听,还要前来骚扰,无人教过你礼数吗?”

说到这里她突然脸红了,原来此时莫名感到手臂一紧,像是被人握住了,同时全身被一种力量包围,就像有人张开无形的怀抱将她贴身抱住,这“怀抱”带着梅振衣的气息。通过这股无形的力量,仿佛她已与梅振衣连为一体,连对方的呼吸心跳都能感觉到,芳心一乱脸就红了。

她的右手臂上戴着一只护腕,是今天出门时梅振衣亲手给她戴上的,就是妖王扣中的一只。此时见玉真公主出言呵斥那位高人,梅振衣怕有闪失赶紧发动护身之术先把她“保护”起来。虽然不知自己的护身之术在这种场合有多大用处,但梅振衣还是尽自己之力护住玉真。

中年男子的表情也看不出生没生气,似笑非笑的瞄了玉真一眼:“你很在意这位小郎君,心中对他有情?可惜啊,你此世虽与他有缘份,却不是你想要的缘份!既然他妄谈天机,我也谈一句这人世间的天机。”

这人说话倒是很直接,开口就点破了玉真女儿家的心思,然而说的却不太好听。梅振衣有些尴尬也有些惊疑,这位先生显然有真仙之上的修为,怎会随意开口说什么“人世间的天机”?

“那倒未必,我来到此地之后也听说了不少人间的事,这大唐皇家的名份乱的很!当今武太后曾为太宗之媵妻,出家斩断的却不是尘缘而是名份,不也回宫嫁于先皇了吗?你说梅振衣妄谈天机,你就不是妄谈了吗?推演世事之道,谁不会呀!”

此时有个声音突然在众人耳边传来,是仙童清风开口说话,这下可热闹了,快凑够一桌神仙打麻将了。

中年男子闻言脸色微微一变,抬头望着窗外远处敬亭山的方向,问了一句:“你是谁?为何藏头露尾不现身一见?”

清风的声音:“我又不是冲你来的,何必要见你呢?说我藏头露尾,那你又是何人化身行走人间呢?”

中年男子淡淡道:“不是化身,是真身!”

清风的语气似乎顿了顿:“嗯,是真身?哼,你不说出自己是谁,有区别吗?”然后再无声息。

梅振衣一直没说话,现在其他人静了下来,他咳嗽一声终于开口了:“这位先生,您刚才说我妄谈天机,究竟是什么意思?”

中年男子:“如果不是妄谈,请问你是怎么知道的?”

这一句话很不寻常啊,言下之意他也知道武后将称帝这件事,追问梅振衣打那个赌的缘由,在座的高人虽多,却只有他与梅振衣明白这句话的含义。没法回答,真要说清楚,梅振衣就得交代自己是穿越而来的秘密了。

“天下人谈天下事,管不了,谈一谈还不行吗,神仙可以推演,凡人也可以瞎猜啊。”梅振衣只能和稀泥。

中年男子:“哦,我看你不像在胡说啊?你是人间修道之士,假如真的知道,应该阻止才对,怎么还用那种事情与人打赌?”

梅振衣很想笑:“阻止?我能管得了吗,再说了,与我有关系吗,凭什么啊?”

中年男子表情有些古怪,瞅了梅振衣半天,似在自言自语:“看来你真是在瞎猜,方才听你说话,我以为要找的人是你,现在看来又不像,那又会是谁呢?以你的修为,是看不破这种天机的,难道方才真的仅仅是市井之言?”说完话又抬头看了敬亭山方向一眼,面露不解之色。

钟离权道:“这位先生,您是来找人的吗,请问要找什么人?”

中年男子:“也不是,我只是路过,看一看。”

钟离权:“那您到这家酒店做什么?”

中年男子没有看钟离权,却盯着梅振衣答道:“进酒家,当然是喝酒,我是看见门前的桃符题字才进来的,假如这位公子不来,我还真没有酒喝。”

“请问,您带钱了吗?”梅振衣突然插了一句很突兀的话。那人的眼神让他很不舒服,有一种无形的针刺感,连元神都躁动不安。眼见左游仙已经“搞定”,不想再节外生枝,他干脆主动开口打岔。

与神仙打交道梅振衣也算很有经验了,神仙开口总有玄机,顺着他们的意思纠缠下去,说不定就有什么意想不到的事情,比如那位仙童清风。但想打岔其实也不难,不拿他们当神仙就是了,凡人说话可没那么多玄机,当初梅振衣对付钟离权的试探时就很有体会。

假如换一个人,明知面前是神仙说话,恐怕也不会故意打岔跑题,不理会对方想说什么。中年男子果然被问住了,愣了愣道:“还真忘了带钱,你是怎么知道的?”

梅振衣笑了:“太有钱的人,临时出门往往忘了带钱,我是猜的!现在你有三个选择,一是用神通法力去偷、去抢、去变、去骗,没关系,反正我们也不知道你是谁。二是留下来给酒店干几天杂活抵账,也好办,我可以和掌柜的说一声,让你到后厨刷碗。三是…”

“三是让你请客,你刚才对掌柜说二楼你包了,我也坐在二楼,那酒钱就由你来付,是不是这样?”男子打断了他的话,主动接着说道。

梅振衣:“对了,我就是这个意思,相见便是有缘,同席而坐就更是缘份了,扯那些没用的干啥?来来来,喝酒,今天我请客,请老朋友左至尊,也请这位新朋友,请问怎么称呼啊?”

中年男子:“随便你!”

梅振衣顺嘴就接:“原来是随先生,我敬你一杯!”旁边的玉真公主忍不住扑哧一声笑了,连左游仙与钟离权都面带笑意——这小子太特别了,不拿神仙当神仙。

中年男子喝了一杯酒,放下杯子道:“我明白你的想法,不想再听我多言,那我就不说了。今天受你人情,我也不能白喝你的酒,送你一件东西吧,这面镜子就是我的一点谢意。它可以照见任何你想看的东西,只要有一念之缘!也可以解答你此生不解的因由,只要你追究其中!在这面镜子中,可以看出你究竟是谁?”

说完话他已离席而去,径自下楼走了。梅振衣手边桌上却多了一面小镜子,形状大小就如女子梳妆常用的贴花镜一般,轮廓似一把小团扇还有个手持的柄,镜子是倒扣在桌子上的,背面纯银色,镂刻着祥云纹饰。

仅看那祥云状浅浮雕,就知此物不是凡品,一眼看去恍然真如天际祥云舒卷,定睛收摄心神才能看清那只是不动的纹饰,世间能工巧匠难造,应是修行法宝。

那中年男子的话可谓说到了梅振衣心里头——它可以照见任何你想看的东西,可以解答你此生不解的因由,可以看出你究竟是谁?这对于一位莫名的穿越者来说,是极大的诱惑。

梅振衣看见镜子背面的祥云纹,一瞬间有些恍惚,下意识的伸手拿起镜子。此时神识中传来一连串的声音将他惊醒:“不可照!不能照!不要照!”竟是左游仙、钟离权、清风三个人的声音同时说话,清风不知身在何处,而左游仙与钟离权嘴唇未动,直接以神念传音。

恍惚间突然被三道神念逼入神识,那是什么感觉?梅振衣手一抖把镜子给摔落了,镜子却没有落地,而是很神奇的出现在梅振衣的衣怀中。

此时神念中还有话声传来——

左游仙:“照见任何想看的东西,那是妄境,你的修为未到,不可乱照,否则进去出不来。”这人倒是挺有意思,他自己没少折腾梅振衣,但在这种场合却也帮他。

钟离权:“解答此生不解的因由,那是前生来世纠缠,境界未到,有答案你也堪不破,不是你此时所能见。”

清风说的话最“通俗”:“这面镜子不是你的,不论你用它照人照己,你在镜中所见,那随先生都可以看见。他说的话当然不假,但最后一句有问题,不是你知道自己是谁,而是他可以通过镜中所见窥测你究竟是什么人?你还无法控制镜中会照见何事,干脆不要照!”

好悬呐!梅振衣从怀中掏出镜子递给钟离权道:“我差一点就照了,这东西,我不敢留,还是交给师父您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