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为二十一世纪的人,见到这各色人种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但在一千三百多年前,这一幕恐怕也只能在大唐关中一带见到。梅振衣一副道士打扮,器宇不凡飘然若仙,带着仙童来到城门前,主动向守门的军士出示了吕纯阳的箓书。

正待进城,守门的小卒却悄悄拉了他一把:“这位仙长,我见你和善,提醒你一声,等进了洛阳,见到光头党,可要绕着点走,小心别惹了麻烦。”

梅振衣不解道:“光头党?”穿越前听说俄罗斯有这种名称的黑社会组织,打家劫舍敲诈勒索无恶不作,怎么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大唐神都洛阳,也能冒出来这种东西?

小卒看了看左右:“道长,你小点声!反正我提醒你了,自己小心,可别说是我告诉你的。”

这座神都确实繁华,远非芜州可比,行走其中是大开眼界,梅振衣打听道路前往南鲁公府。走到城东一带,附近有很多官员府邸,门前车马不歇,但不像城门一带闲杂人等那么多,来来往往都是身穿绫罗彩缎很有身份的人,举止雍容谈吐不俗,尽显盛世气象。

梅振衣穿过两座府邸间的一条巷子,远远看见对面来了一行人,两名卫士开道,一人牵马,马上坐了一位头戴垂翅冠的中年男子,马后还跟着两名家仆,应该是位散朝归家的官员。梅振衣很自觉的领着清风让到一旁站住,等这一行人先过去。

这时清风突然说了一句:“在这种地方,也会有劫道的吗?”

他一开口梅振衣也感觉到了,在窄巷的尽头,两侧墙后埋伏了不少人,看那架势就像企图拦路抢劫的。这里可是洛阳城中,谁能有那么大的胆子?他们不会敢动朝廷命官吧,难道是冲自己来的吗?

就在这时,听见一声哨响,道边埋伏的人全部窜了出来,一律短打扮,手里拿着棍棒脑袋上包着头巾,如狼似虎就冲向了那位官员。马前的卫士双拳难敌四手,几下就让人给打趴下了,有人把官员一把扯下马来,披头盖脸一顿猛揍。

马后的仆人大叫:“哪来的狂徒,冒犯我家冯御史!”

那伙凶徒叫道:“打的就是他,竟然敢得罪我家大爷!”

那仆人又叫道:“你们…你们是光头党?”

“管我们是谁,闭嘴罢你!”过来两个家伙给了仆人几巴掌,一脚把他踹翻在地。

刚在城门口听说过光头党之名,在城中立刻就遇见一千三百多年前的洛阳黑社会了?一帮地痞流氓殴打一位御史,当故事听可能有趣,但是遇到了也不能视而不见。梅振衣喝了一声:“住手!”大踏步就走了过去。

“呦,那边来了个道士,居然想管闲事,诸位兄弟,给他点颜色看看!”话音未落就听见啪、啪、啪一连串的脆音,一帮凶徒连叫都没叫一声,扑通、扑通纷纷倒地昏厥。梅振衣挥鞭收拾这些人,也就是一弹指的功夫全部放倒,对方连拜神鞭的影子都没看清。

梅振衣走上前去扶起那位官员,只见他已口鼻流血满脸淤青,但人还算清醒,出指在他浑身上下点摩一番,这才开口道:“这位先生,你伤的不轻,幸亏贫道还略通医术,可送你回家处置一番,并无性命之忧。这些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袭击你?”

那官员挣扎着坐了起来,还不忘礼仪,勉强抬手给梅振衣行了一礼:“多谢道长仗义相助,我乃右台御史冯思勖,待我处理完眼前之事,请道长到我府中相谢,再仔细对你分说吧。…这,这些人都怎么了?”发现刚才袭击他的二十余名地痞流氓此刻都一动不动倒在地上,就像死了一般,这位冯御史也不禁变色。

梅振衣:“冯大人不必担心,他们都被打晕了,三个时辰之后自会醒来。”

冯御史赞道:“道长真有手段!”又冲那几个鼻青脸肿的手下道:“你们还愣着干什么,快去叫人,把这些狂徒绑到京兆衙门去!再去通知我府中来辆车,接我与这位仙长。”

梅振衣遇到了这件事,也不着急赶去南鲁公府,再说冯御史的伤势还需医治,也跟着一起去了御史府。看来这位冯大人为官比较清廉,府邸并不大,家中陈设也比较简单,算是小康吧,但比梅振衣的菁芜山庄可是要寒酸多了。

处置内外伤是梅振衣的擅长,用内劲推拿一番,逼出几口淤血,又开了几张方子,吩咐下人如何内服外用,最后又对冯大人道:“你的伤势虽不重,但筋骨太弱也承受不起,至少需调养一个月才能恢复如常。我看那些人并不想打死你,就是想教训你。”

冯御史躺在那里叹息一声:“今日多亏道长了,否则我这把老骨头就算交代了。”

这时御史夫人走进房中,托着一个盘子,盘中有纹银三十两,下腰行了一礼道:“道长,这是一点心意,请您务必收下。”

梅振衣一摆手:“不瞒冯大人与夫人,贫道并不缺钱,这银子还是收回吧。我初到洛阳就遇到了这件事,实在很意外,二位若真想谢我,就告诉我来龙去脉好吗?冯大人乃堂堂当朝侍御史,谁敢向您行凶呢?”

话刚说到这里,有下人隔着门槛禀报道:“大人,京兆衙门刘大人托人问话,冯大人告不告这帮人故意殴击命官?如果只是误会冲突,就将他们脊杖二十以示惩戒,如果大人指证他们是故意殴击,按律脊杖八十,再受流徙之刑,不逢大赦不得还乡。”

冯御史拍着床板道:“我当然要追究,你告诉京兆衙门,脊杖之时,我还会派人去监督的,看看那些凶徒还有没有命下堂!”

听见这些梅振衣觉得很奇怪,地痞打了御史,已经被当场抓住送到衙门,京兆衙门还派人来问冯御史放不放那些人一马?而这位冯御史身子骨虽弱,脾气倒挺硬,不仅不留情而且还要派人去监督打板子,不让行刑的衙役玩花样。八十脊仗,如果是实打的话,身子骨弱的很可能就没命了。

那边御史夫人叹了口气道:“老爷,你一定要这样吗?刘大人派人问话也是好意,不想让你再结仇。”

冯御史:“你一个妇道人家不明白的,我已经得罪光头党了,那是职责所在怨不得我。他们也只能行此市井手段泄愤,而我只有一举震慑这些宵小之徒,让其它人不敢再乱来,往后才能少了麻烦。…道长,我堂堂御史让一伙市井无赖打的起不了床,让你见笑了!”

梅振衣赶紧道:“大人又不是领兵的武将,论拳脚不如一伙地痞流氓算不得丢人的事,我听到现在也不明白,光头党究竟是怎么回事?”

冯御史:“道长,你只是个过路人,这些事与你无关。我教训他们自然不惧,但道长今日出手,恐怕会有所连累,在洛阳行走要小心些。”

梅振衣笑了:“既然大人劝我小心,我也要知道该怎样小心啊?贫道云游天下,最喜欢听闻各地轶事,冯大人要谢我,就将今日之事的来龙去脉都讲给贫道听吧。”

冯御史叹了一口气:“道长是世外之人,今日又救了我,既然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吧。”他屏退左右,向梅振衣讲述了最近在洛阳城中发生的一些事,令人意外的是,其中竟然牵涉到了武太后的绯闻——

第124回、每日虚席长期盼,咽语父子相见时

武天后在太宗驾崩后,曾在洛阳削发为尼,暗度陈仓又被高宗接入皇宫,一步步爬上皇后的宝座,直至独揽大权。高宗逝后,武太后封一名僧人为白马寺主,此僧原是洛阳一带的泼皮无赖,姓冯名小宝,生的健壮英俊。有人猜测当年武后出家之时与他就有奸情,此刻旧情复燃,还有传闻说他下体过人,堪比古时嫪毐。

不论怎么说,武则天就是封了冯小宝为白马寺主,恩赏无数,并赐姓薛,赐名怀义。武后挺有意思,喜欢给人改名字,而且给一位僧人赐的不是法号却是俗名,这倒也符合“僧不僧”的用意。

薛怀义做了白马寺主,经常以讲经的名义出入禁宫,至于讲的是什么经,朝中上下心知肚明,自然是欢喜经,薛和尚是太后的男宠,这是个公开的秘密。

薛怀义老老实实伺候太后也就罢了,但这人本就有地痞习性,一朝得势忘乎所以,在宫外聚集游手好闲偷鸡摸狗之徒横行市集,坑蒙拐骗、敲诈勒索、强取豪夺、欺男霸女等坏事做了不少,形成了“带有黑社会性质的”古老团伙。

由于这伙人依仗的是白马寺主薛和尚,有不少人干脆剔了光头就住在白马寺,因此洛阳百姓称之为光头党。

就在上个月,洛阳城中发生了十几起入室抢劫案,匪徒十分猖狂,官府却一直没有抓住。前不久,金吾卫巡逻时,当场逮到一个大白天抢钱的僧人。这和尚被当场逮住还满不在乎,对金吾卫说道:“我是白马寺薛大爷的手下。”

金吾卫也很为难,放了这和尚是枉法,不放这和尚又是得罪薛怀义,只得让这名和尚签字画押,交给白马寺让寺主“严惩”,最后也是不了了之。

这么一来,光头党行事更加有恃无恐,洛阳城中各类治安案件不断发生,搞得百姓怨声载道,左右肃政台风闻,召集大理寺与京兆金吾卫衙门言事。

其实与会官员心里都明白是怎么回事,但是薛怀义本领“通天”,正得武后恩宠,谁也不想去挑头得罪他。到最后右肃政台御史冯思勖站了出来,自告奋勇愿亲自带人收拾这帮无法无天的光头党。众人纷纷拍手赞成,拨出数百金吾卫归冯大人指挥。

冯御史说干就干,第二天夜里,数百名带刀官兵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包围了白马寺,将寺中正在喝酒斗赌的一帮泼皮无赖,不论僧俗全部拿下。当晚寺主薛和尚进宫“讲经”去了,等他回来时,白马寺几乎成了一座空寺。

有些事情,古往今来都一样,不上台面的时候自有潜规则,但是事情一旦掀开了,黑的就是见不得光。薛怀义托武三思说情,只放回了一批罪行较轻、或没有犯法证据的手下,其余光头党成员,被冯御史审问之后按律定罪都关进了大牢,或脊仗或流放一个都没放过。

光头党成员被剿灭了大半,洛阳的治安状况立刻好转,百姓称快,薛怀义也无计可施。冯思勖身为御史,按律拿问凶徒,手中有签字画押的证据,就算到武后那里告状也没用。况且武后需要的只是一个男宠,并不需要一位洛阳光头党的党魁,这种事情薛怀义也不敢和天后提。

薛怀义对冯思勖怀恨在心,却又拿他没办法,只得又使出市井流氓的手段,在冯思勖散朝回家的途中,埋伏人袭击,好出一口恶气。此事恰好被梅振衣撞见,行凶之人都被抓走了。

听完这些,梅振衣叹道:“冯大人之举,令贫道敬佩,也合世间修行之道!至于今日绝不放过凶徒的做法,万分必要。这帮地痞无赖仗着白马寺庇护四处行凶,无非是衙门姑息,并不是不怕死。今日冯大人给予重惩,方能真正震慑,杜绝类似事端。”

故事听完了,向冯大人告辞,梅振衣并未说出自己的身份,他不愿留名冯御史也不追问。回到前厅清风还坐在那里,冯家有两个婢女正在逗他:“这位小哥好俊啊,喝水吗,这里有果子吃不吃?…唉呀,你怎么不吃呀,好可怜的孩子,也不知那位道长平日是怎么管束的,坐在这里一动都不敢动,连话都不敢乱说。”

仙童清风居然被两个婢女调戏了,坐在那里板着脸无可奈何。梅振衣心中暗笑,做出一副威严的样子道:“清风,随我走吧!”

两人离开冯御史家,刚走出几步就发现不远处的路口有人探头探脑,看打扮应该与方才那帮地痞是一伙的。也该那几人倒霉,刚看见道士带着童子出来,紧接着眼前一花就失去了知觉。梅振衣可不想带着这些尾巴去南鲁公府,顺手把几名盯梢的地痞打晕,往上一扔都挂在了道旁树上展览。

穿街过巷,来到南鲁公府,这座府邸可比冯御史家气派多了,论面积虽不能与菁芜山庄相比,但飞檐高挑朱门森严,而那门前站的卫士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壮士,身形如标枪般的笔直。

梅振衣走到门前,还未上前通报,就见角门一开走出一名大汉,迎面看见他就“咦”了一声,停下了脚步。

梅振衣迎上前去,小声道:“是梅刚叔叔吗?我们又见面了!”那壮汉看上去年近五旬,但眼神凌厉步履生风,举止非常精悍利索,五官轮廓很有几分像梅毅。想当初在西北军中,此人就在梅孝朗身边,与梅振衣远远的打过一个照面,此刻再见,一眼就能猜出他是谁。

“少爷?真的是少爷!你又高了,居然能认出我?…快进来,老爷早就接到了芜州的家信,一直在等你和这位仙童呢!”梅刚声音不大,但神情很是激动。

“毅叔在芜州一直很挂念兄长,托我此来洛阳,一定要报个平安。”梅振衣先替梅毅带了句话,随梅刚进府。早有下人撒腿飞奔到后面报告梅孝朗,少爷已经到了。

梅振衣到洛阳这一路走的并不快,还绕了很大的圈子,而菁芜山庄那边早就派人送信到南鲁公府,说少爷化装成云游道士,带着一名仙童一起赶往洛阳。南鲁公府接信早就做好了准备,为清风特意在后院设了清静的别院。

清风也不客套,甚至没有去见梅孝朗,进府之后径自去了后院,并吩咐其它人不必来打扰。

在那个年代,讲究孝道为先,儿子进家门要去拜见父亲,没有父亲迎接儿子的道理。但是当梅振衣走到内宅正厅,却发现一家人都到齐了,场面很隆重,显然是接到消息来等这位大少爷的。

管家梅安,还有梅振衣的弟弟梅振宇、妹妹梅素枝以及一众下人、家将都在厅里,当中簇拥着一位四十出头的男子,卧蚕浓眉面如温玉,留着三缕长髯,正是南鲁公梅孝朗。

“腾儿…。”南鲁公的声音有些颤抖,看着走进门的儿子,眼眶有些湿润。

不必引见,梅振衣走到他前面拜倒行礼:“父亲大人,孩儿给你磕头了!”

梅孝朗一把扯起儿子,扶住他的双肩,盯着他的脸左看右看,双手微微发抖:“腾儿,你已经长这么大了,终于叫了我一声父亲。…”说到这里他的声音带着哽咽,强自忍住激动,已经说不下去了。

“腾儿错了,不应该这么久才来,请爹爹原谅。…”梅振衣的眼圈也湿了,声音和父亲一样哽咽。

眼前的梅孝朗,真真切切就是他的父亲,只要一见面,亲人之间难以形容的熟悉感与亲近感就会自然从心中流露。穿越前的梅溪是个孤儿,对父亲这个概念感觉并不深切,但穿越后他就是梅孝朗的儿子,虽然没有见过面,梅孝朗对他的关切之情自始至终是无处不在的。

两军阵前那一箭,让父子之间有了无奈的隔阂,梅振衣一直在想,等见到了父亲的面,自己究竟会有怎样的反应?当这一刻真正到来时,梅振衣才发现以前那些想法显得那么多余,其实自己一直在盼望这一刻。

那一箭之伤,随着父子间这半句问答,已然烟消云散无须再提。梅振衣莫名有一种想哭的冲动,想扑到父亲怀中好好哭一场,真真正正就像一个找到爹的孩子。

这时管家梅安走了过来:“大少爷一去这么多年,终于无恙归来,这是我们梅家的大喜事,老爷和少爷应该高兴才对。”

“对,应该高兴,是大喜事。…腾儿,你已经见过了振庭与素节,在洛阳还有弟弟振宇与妹妹素枝。”梅孝朗一只手紧紧抓着儿子的胳膊不放,仿佛生怕他跑掉,一边亲自引见家中其它人。

梅振衣有个发现,除了父亲之外,家中的其它人包括弟弟妹妹,看向自己都有些敬畏之意。这也不令人意外,梅振衣虽然没来过洛阳,但他在芜州的很多事情,早就在南鲁公府中传遍了。家人们都很佩服这位大少爷,同时也有几分敬畏。

当晚在府中设宴为大少爷接风,主座上的自然是梅孝朗,梅振衣就坐在他右手添盏的位置。梅孝朗本意要请仙童清风在上座,可是梅振衣却告诉父亲不必请仙童来,也不必派下人去伺候,只要不去打扰就行了。

酒是芜州万家酒店特酿的老春黄,而菜竟都是梅振衣平时最爱吃的,这让他很有些惊讶。管家梅安在一旁解释道:“酒是张果派人送来的,老爷要等大少爷回来之后才肯启封,至于这菜嘛,是特意为少爷准备的。”

梅振衣:“管家,你怎么知道我今天会到?”

梅安笑了:“老奴也不知道少爷今天会到,老爷吩咐厨房每天都准备好,少爷哪天来都一样。”

梅孝朗贵为南鲁公,这点破费算不得什么,难得的是他清楚儿子平时喜欢吃什么,而且特意这样吩咐下人准备,足见其期盼之心。这一顿饭吃的很开心、很感慨,梅振衣一度想流泪,也觉得心里暖融融的。多少年没这种感觉啊,梅振衣不禁想起妄境中在曲家吃的那顿饭。

梅孝朗酒没少喝,不用别的下人伺候,梅振衣就在右手边给他不断添上温好的老春黄。散席之后还意犹未尽,吩咐下人送两坛酒到书房中,老爷和少爷有话要私下密谈。

“儿啊,你命梅毅送来的口信,见识当真不凡,此乃千古未见之事,你远在芜州竟能想到,真不愧是东华上仙的弟子。”父子两人慢慢喝着酒,谈到了当初梅振衣密送的口信,就是提醒梅孝朗武后自己想当女皇帝。

经过这几年,梅孝朗完全琢磨过来了,儿子说的话千真万确。武后这个人,既任人唯亲也任人唯贤,她提拔了大量武家心腹子弟,同时也很重用真正的人才。但在武后掌权期间,她处置了一大批重臣,或杀或贬或流放。连裴炎那种官场老油条都没看出其中真正的门道,梅孝朗却看出来了。

武后施政,既广招人才,又清洗朝臣,这看似矛盾的举止其实只有一个用意,就是想为自己登基为女皇铺平道路。武后好赏人,只要你值得赏,但武后也好收拾人,因为那些人反对她执掌朝政。武后当权的前期任用酷吏颇多,看似滥用刑罚,但其实是在借酷吏为刀。

梅孝朗这些年身居首辅,一方面他确实是文武全才的重臣,另一方面他从不搅和有关皇上亲政一类的事情,因此在朝局动荡中安然无恙。这不能不说也有梅振衣的提醒之功。

梅振衣试探着问了一句:“父亲,你在朝中这些年,如何评价武后?”象这样的话,只有象父子之间这种私密场合,才可以不顾忌的谈论。

梅孝朗端着酒杯沉吟道:“武氏虽为女子,若为人君,比先皇强,比哲、旦那两位皇子,则要强太多了。”

梅振衣追问道:“听父亲的意思,您对武氏称帝,心中并不反对?”

梅孝朗没有直接回答儿子的话,放下酒杯反问道:“儿啊,这些年一直是武后主政,你在江南民间长大,又去过很多地方,如今的民生、吏治、国势如何?”

梅振衣答道:“江南一带除了徐敬业作乱一场,百姓安居民生富足,虽不能说官员都是贤能之辈,但吏治大多承平,并无扰民之患,至于国势之盛自不必提,四夷拱手万国来朝,这其中也有父亲您的辅国之功。…就是洛阳有些乱。”

他说的是实话,以当时的条件,民生状况、治安状况以及百姓的精神状态之良好,甚至在某些方面远远超过了他穿越前的二十一世纪。

梅振衣穿越前是个在江湖中长大的孤儿,经历事情很多,不是个想当然的愤青,不会脱离实际去空想在大唐推行现代的那一套。他偶尔也有想法,希望这富足强盛的国势能够永远延续下去,不要经历近代那样的衰败。但他也是个心念通透的修行人,妄心已灭,知道每个人只能去做好自己所面对的每一件事而已。

梅孝朗笑了:“朝堂争斗,只要不祸国殃民,那也只是权臣更迭。武后能守成如此,已是相当不易,皇位之上是龙是凤,为父并无计较。”听这话的意思,梅振衣的老爹思想还很“先进”,是奥巴马还是希拉里上台,宰相大人并不在意。

梅振衣:“父亲误会了,我说的洛阳有些乱,指的不是朝政,而是市井。今天我遇到了一伙地痞袭击御史冯思勖,打听出了光头党的来历,洛阳竟有这样一伙人,还与武后的男宠薛怀义有关。”

梅孝朗微微吃了一惊:“我听说是一位道士帮冯御史当场拿住了凶徒,原来就是你啊!…你既然提到这件事,那为父也问你,午间你进门之时梅刚正巧出门,知道我派他要做什么去吗?”

梅振衣:“孩儿不知,难道也与此事有关?”

梅孝朗一顿酒杯:“我命梅刚去京兆衙门监督脊杖之刑,今天日落之时,那参与殴击冯大人的二十七名歹徒,已经全部当庭杖毙!”

第125回、上古人皇身已殁,宝印重现人世间

“您派梅刚去,授意京兆衙门把那些歹徒全部杖毙了?这么做,就不怕…”梅振衣欲言又止,父亲是身经百战的宿将,又是在朝堂争斗中稳居相位的权臣,做事的手段很干脆也在意料之中。但主动插手这件事,而且处理的如此之狠,难道就不怕得罪薛怀义,进而得罪武后?

梅孝朗笑了:“儿啊,为父不怕,于公于私,为父都应该这么做,薛怀义那厮若恨我,只能说明他是个蠢材,别人可不是蠢材,你说呢?”

梅振衣是个聪明人,以前虽没有经历过官场,但听见父亲的话当即一点就透,也不禁有些佩服父亲。虽然这种手段梅振衣不是很喜欢,但是梅孝朗想在朝廷中立足施展抱负的话,还真得这么做。

梅孝朗主动插手派梅刚监督杖刑,等于逼着京兆衙门下重手行刑,把二十七名歹徒全部打死了。这样一来,朝臣们会拥护梅孝朗。梅孝朗毕竟是文昌台群臣之首,关乎朝臣尊严的事情,他不管谁管?

尤其是肃政台冯御史那一边,对梅孝朗会相当感激。肃政台的职责是监督百官,弹劾失职与贪渎之事,并且定期给予评价,这些职责都是独立的不受干涉,相当于现代的检察院加反贪局再加政绩考核领导小组。梅孝朗这么做,御史们往后也不会主动找他的麻烦。

光头党作恶多端,但由于薛怀义撑腰,以前作案被抓住,官员也不敢重惩,事情往往不了了之。冯御史来了一次“严打”,结果把麻烦引到自己身上,梅孝朗则更狠,将这些还敢大胆作乱的余孽全部当堂杖毙,这是对光头党最致命的打击。以后恐怕没人再敢乱来了,洛阳百姓会拍手称快,对梅孝朗的官声名望有极大好处。

最后的问题就剩下武后那一边了,这是最微妙的,假如武后知道这回事,不仅不会生梅孝朗的气,反而会很赞赏他。武后宠薛怀义,无非是为了鱼水之欢,她也不希望洛阳治安混乱,老百姓都恨薛怀义,进而恨到自己头上。收拾掉光头党,让薛怀义在外面老实一点,也是武后所乐见。

人们忌惮光头党,无非是忌惮薛怀义,而忌惮薛怀义,无非是忌惮武后。既然武后不可能会怪罪这种事,那梅孝朗还怕什么?正好借机剪除这批人,还洛阳百姓一个太平。如果说有什么损失的话,就是不能讨好薛怀义,借机得点什么好处,但梅孝朗不想要这些。

薛怀义如果聪明的话,不仅不应该怪罪梅孝朗反而应该感谢他,光头党这么闹下去对薛怀义自己一点好处都没有。殴击御史这件事已经闹的很大了,假如有人事后说出是薛怀义主使,就算薛怀义可以抵赖,对他也不是什么好事。现在梅孝朗授意,把这些人全打死了,未尝不是一举两得。

薛怀义如果糊涂,不仅不谢反而要恨梅孝朗,那也没办法,世上自作孽的糊涂人有的是。但武后可不糊涂,她如果糊涂也不可能有今日的成就地位,身为宰相的梅孝朗看得很清楚。

梅振衣喝了一口酒:“父亲的手段非常高明,只要想一想,腾儿全明白,只是我恐怕学不来,当朝宰相,果然不是好当的。”

梅孝朗:“你是我儿子,才智应不在我之下,但你是个学道之人,自然不会像为父这样行事,在其位则谋其政,有时候事情不能全部按你最好的想法去做,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对了,玉真公主在芜州出家,不也是两害相权取其轻吗?你出的主意不错。”

梅振衣很有些不好意思:“原来父亲都知道了,是梅毅告诉你的吗?”

梅孝朗看着他,端着酒杯似笑非笑:“梅毅给你这个大少爷面子,没有告诉我其中内情,但是知子莫若父,我虽没有见过你,接到芜州消息,也能猜到是你捣的鬼。…玉真公主留情于你,是不是?”

梅振衣低下头:“我这个儿子实在不孝,竟然搅了父亲大人御赐的婚事。”

梅孝朗呵呵一笑:“你没有为难裴玉娥,又能善待弟弟妹妹,为父已经很感激了,这件事,就算扯平了,为父不怪你。”

梅振衣又问:“父亲猜到是我捣的鬼,那么武后能不能猜到呢?”

梅孝朗一撇嘴,平日里很威严的南鲁公难得露出几分滑稽的神色:“我都能猜到,武后也不比我笨,你说她能不能猜到呢?就算当时不知,事后打听打听,也能猜出前因后果来,反正这件事无伤大雅,就让玉真跟着你在芜州胡混罢。”

这个话题有点尴尬,梅振衣打岔道:“父亲,我已到洛阳,什么时候去文昌台交旨,什么时候去见武后呢?”

梅孝朗:“你是装扮成道士而来,沿途驿站也没留消息,所以不着急,既然第一次来洛阳,就在城里城外游玩几天吧,那位仙童不欲被我等俗人打扰,你招呼好他。等你把洛阳逛的差不多了,过几天为父带你去文昌台交旨便是。”

说话时已是后半夜,多年来父子两人第一次见面长谈,都没有睡意,酒反倒越喝越精神,烫好的老春黄早已冷了,也不叫下人来热,饮着冷酒继续聊天。就在这时,梅振衣忽然神识一动,感觉到不远处有一股法力波动传来,紧接着冲天而去,就是清风所在的后院方向。

这股法力非常强大,却收敛隐蔽的很好,若非梅振衣已有飞天之能,修炼灵山心法多时,灵觉异常敏锐,也很难感觉得到。他眉头一皱:“父亲,天色已晚,你早点休息吧。…我感觉到仙童清风突然飞天而去,不知发生了何事,也想飞上天去看一看。您不必过问,也不要惊动府中下人。”

梅孝朗吃了一惊:“儿啊,你随东华上仙学道,已有飞天之能吗?仙家之事为父就不过问了,但你小心些,洛阳可不比别处。”

洛阳以北八十余里,已到黄河北岸太行山余脉上空,此处人迹稀少,夜空中的云端站着不少人。

中间有两人相距十余丈,面对面而立,一名男子身着黄衫腰束玉带,背手而立尽显雍容气度,正是那位随先生。而他对面站的是一名女子,不容易看出年纪有多大,生得是丰腴妖娆、五官艳媚,站在那里隐约也有一派庄严气象。

女子的身后站着九位僧人,身披法衣手持各式法器,个个神情肃穆。

女子说话的声音带着柔和的磁性,却有一种不自觉的威严:“阁下好大的胆子,仗着一身神通,竟敢夜闯禁宫!”

随先生微微一笑:“太后,你误会了,我只是路过,看着洛阳帝气升腾,居然还有人皇气息,就想看一看究竟,你也不用亲自带人追出这么远吧?”

那女子正是武太后,她冷冷道:“洛阳乃神都,帝王居所,有帝气升腾又有人皇气息,本属寻常,我不明白这位先生有什么好奇怪的?”

随先生:“别人听不懂,太后你还听不懂吗?我所说的人皇气息,指的不是人间帝王,上古人皇印,怎会落到你的手中?而你居然有能耐动用它封神!”

“上古人皇印,武太后,它真的在你的手中吗?难怪你能下法旨在敬亭山封神,你究竟是什么人,能够动用它?”随先生和武太后正在说话,天空突然又出现了另一个人,正是身穿银丝羽衣的仙童清风。

随先生看见清风就笑了:“仙童,想当初我登门拜访你避而不见,结果真让人夺了道场,主动来看究竟了,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清风:“随先生,你想要见我,我就得主动来见你,真是很了不起呀,能不能告诉我,你究竟是谁?”

随先生:“你不是已经叫我随先生了吗?那我就是随先生吧,你是不是也想夜闯皇宫,结果却被引到了此处?”

清风:“你煞费心机把我引到此处,就想当面告诉我,上古人皇印在武后手中?”

说话间,清风、随先生、武太后这三人在空中呈品字形站定,彼此离十余丈远互为犄角之势,武后身后还站着九个和尚,一共是十二人。这时武后粉脸一沉,低喝道:“上古人皇印确实在我手中,我不论你们是什么人,哪怕是金仙下凡,也不得在本后面前放肆,二位是否太猖狂了?”

随先生却没理会她,仍然冲清风道:“仙童,你若想夺人皇印,我可以助你一臂之力。”

清风却没理随先生,冲武太后道:“姓武的,你做你的太后,跟我没关系。就是敬亭山封神之事让我很意外,想来看个究竟,现已知是怎么回事。”

武太后却没理会清风,眯着眼睛冲随先生道:“这位先生,您似乎不是来自人间,却管什么人皇印的闲事?就算有人皇印,也不代表人间帝王,我想不通它对你有什么用处。人皇印在我手中,我能动用,与你何干?竟夜闯禁宫,真以为这人间是可以乱来的吗?”

梅振衣此时从远处飘然飞来,小心翼翼收敛神气,在十几里外已经看见了这些人,他刚想再靠近一些,突然肩头一沉被什么人按住了,大惊之下正要施法,却听神念中有人道:“徒儿,速速隐身落地,不能再靠近,别让那些人发现你,你现在这两下子可插手不了他们的事。”

竟然是师父钟离权的声音,梅振衣很听话的没有反抗,随着师父的手被按落在黄河岸边,在神念中问道:“师父,您老人家怎么来了?”

钟离权:“听闻你到洛阳,我从太牢峰赶来,却遇见这件事。…徒儿呀,不要再说话了,就只是神念交流也有可能被高人感应到法力,入坐收敛心神,师父帮你听听他们在说什么。”

梅振衣立刻定坐,收摄身心断绝外感,他自然是听不见十几里外天上说的话了,但钟离权能听见,不知施了什么法术直接将那几人的谈话传到梅振衣的神念中。

那边随先生冲武太后道:“你怎知人皇印在我手中没有用处?就算没有用处,也比它在你手中强。…仙童,你若不想夺人皇印,我来夺好吗?”

清风:“随先生,你想夺印的话尽管动手,与我无关。”

武后喝了一声:“随先生!真以为你可以随便来去吗?”

随先生仍然面带微笑:“武太后,你贵有天下,还留那么一颗人皇印做什么?不如交给我吧。”

武后应该很生气,但表情一转竟然也笑了:“交给你,那你也得告诉我你是谁呀?能引动本后亲自出手,一定不是无名之辈,何苦藏头露尾?”

随先生反问道:“我知道我是谁,不用你操心,但你知道你自己是谁吗?”

武后:“我是当朝太后,天下皆知,无须你问。你既然敢来,又能惊动我,那我就不以太后的身份,按你们仙家的规矩来吧。…人皇印就在我手中,如果今天你取不走,不得再来骚扰。”

武后不知从何处取出一枚明黄色的印章,单手凌空而托,印面朝着随先生缓缓旋转。此时武后身后那九名僧人齐诵佛号,有人敲响了木鱼,声音轻脆悦耳带着无形的穿透力。

在很远的地方定坐的梅振衣也清晰的听到了这木鱼声,不是因为钟离权从神念中传音,而是直接听见的。梅振衣已断绝外缘,应该是不会被外界声音干扰的,可这木鱼声竟然能够无视他的定力,直接送到元神中听得非常清晰。

听见声音之后的感觉很奇异,不是昏沉晕眩或有其它的异状,而是灵台越来越清醒。这本不是什么坏事,却有一个很特殊的结果,就这么自然而然将梅振衣从定坐中“唤回”,这也是一种破法!

木鱼声响起,武后抬起一只细嫩的玉手,伸出一指遥遥的向随先生虚空一点。再看随先生,立起一掌竖于胸前,浑身衣袂荡开,停留在一种奇异的静止状态,就像在空中飘飞而人却没动。而旁观者清风,突然脚下飘移,往后退了十余丈。

假如是梅振衣,木鱼声就已经能逼得他使不出神通来,更别提武后那神通莫测的一指。但随先生的修为似乎深不可测,就在空中这么奇异的对峙,还有闲暇说话:“仙童,他们十个和尚帮一个婆娘欺负我一个,你就不帮忙吗?”

清风淡然道:“你自找的,关我何事,想要我帮谁啊?”

随先生突然点了点头,似恍然大悟般的说道:“哦,我明白你的意思了,你是想先看我们相斗,找机会再突然出手夺走人皇印,嗯,这个主意不错!”

此话一出口,武后与那九名僧人都不由自主的看了清风一眼。在他们看来,清风站在那里不走就是个搅局的,指不定会帮谁,谁都得分心防着他突然插手。

天空两方相斗,并没有什么动作,也看不出什么凶险来,只有木鱼声不断传出。但钟离权知道双方的法力与神念相持不下,恐怕无暇顾忌远处的事情,于是在神念中又问了梅振衣一句:“小子,假如清风真的出手,你帮不帮忙?”

梅振衣:“他出手的话,我当然应该帮他,但如果对付武太后,我不太方便现身。”

钟离权:“我只是问你想不想帮他,没要你出手,你那两下子现在还不行。假如清风真出手,为师去帮忙,你可千万别露面。”

随先生与武后斗法,清风站在一旁不动却等于是个变数,远处还有一个等着捣乱的钟离权。清风听了随先生的话却没有反驳,只是左右看了一眼,淡淡道:“我若在此,有人会分心,你们接着玩吧,我告辞了!”

说话完清风一转身向后飘飞很远,接着化为一道神风而去。随先生见清风走了,伸手在头上拔出一根簪子朝面前虚空中一划。随着这个动作,武后伸出的手指一颤,仿佛这十余丈空间内瞬间撕开一道无形裂隙,把她的法力给逼开了。

第126回、当街剃发全无忌,南衙滚地只饶声

木鱼声顿了顿,趁此机会,随先生一展双臂,飘飞的衣袂落下,朗声道:“你有人皇印与禅音相助,能逼退我也算不得本事,罢了,我不会再亲自出手夺你的人皇印。”随着话音,他的身形化为一片神光,消失于天际。

这时有一名僧人道:“天后,我等法力低微,无法助你留住此人。”

武后转过身来,展颜一笑扫视众僧:“那人应从仙界来,使用的却不仅仅是仙家法力,恐怕身份有些特殊,留不住他也没什么好惭愧。今日能令此人知难而退,众位高僧已经立了大功!”

一场奇异的斗法就这么结束了,在常人眼中看来,一点惊天动地的感觉都没有,甚至连惊心动魄都谈不上。无非是几个和尚念佛号敲响木鱼,然后武后伸出一指虚点,随先生立单掌在胸前,彼此说了几句话。最后随先生拔出一根簪子在面前划了一下,就这么走了。

但是梅振衣却觉得其中境界已极,双方斗的似乎不仅仅是法力,他此时也琢磨不透。武后带着众僧也走了,梅振衣坐在地上问了一句:“师父,上古人皇印,究竟是什么东西?”

钟离权抬头看着远方,方才那云端上的众人争斗之处,没有回头像是自言自语道:“上古人皇印,不仅仅是一件东西…”

上古神农百草鞭,是炎帝神农氏手中的鞭子,但也不仅仅是指那根鞭子,也是一种炼药的法术,梅振衣手中的拜神鞭也算是山寨版的了。上古人皇印是上古三皇曾掌管的一枚印章,同时也代表着一种人世间大神通权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