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见此人出手,梅振衣刚想祭出的拜神鞭又缩回袖中,他认出这个人了,就是刚才渡河时撑船的船夫。梅振衣在船上时曾扫了船夫一眼,注意到此人有些异常,他身材魁梧手臂上肌肉虬结有力,国字脸棱角分明,但是皮肤却是细腻的浅牙黄色,不像个长年受日晒雨淋的船夫。

异常归异常,梅振衣在船上也没发现此人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同船的清风仙童也毫无反应,上了岸他也就没多想。但此时梅振衣却吃了一惊,他站的很近,却没有察觉到那船夫是什么时候过来的,这说明什么?——这船夫也是不一般的高人啊!

今天这小镇旁的落欢桥头,真是风云际会。

一群家丁见少爷被人打倒,丢下周、吴、王三人拥了过来,有人去扶少爷,有人去揪船夫,还有人喊道:“韦昙,你疯了吗?连少爷都敢打!”

“住手!谁也不许扶,谁敢扶他一下,我打断谁的手!”船夫大喝一声,扁担往外一挥,没见他打中谁,却有一股威压之力散出,众家丁扑通、扑通全部坐倒在地上。此刻就算没眼力看出奥妙的人,也能看明白这个船夫惹不起。

孙少爷额头滚落的冷汗有黄豆般大小,呻吟着说道:“姓韦的,你是我家请的下人…吃我的,喝我的…竟然还…”

韦昙冷冷道:“我凭力气撑船度日而已。孙少爷,你看见那半斗钱和十枚明珠了吗?是这位姑娘募集的修桥之资,但修桥还需有督造之人,既然你今天行此恶事,那就由你来办,不足的钱也由你添上。如果半年之内,桥未修成或偷工减料不如当初规模,我不仅还要来打断你的另一条腿,连你两腿间的那根东西也一起打断了!…听见了没有?”

他突然厉喝一声,手中的扁担往地上一顿,无声无息就插入到脚下的青石板中。

“听见了,听见了!”倒在地上的孙少爷连连点头。

韦昙:“听见了就好,现在回家吧,自己爬回去,未进家门之前,谁也不许扶,快滚!”

他说完话将扁担从青石板上抽了出来,细心的梅振衣发现,石板上竟然没有留下任何痕迹!而众家丁身上的压力一松,纷纷站起来,但谁也不敢上前搀扶少爷。人群让出一条通道,孙少爷拖着一条伤腿呲牙裂嘴的爬了出去,众家丁灰溜溜的跟在后面。

恶少被惩,功德已成,这应是一件令人拍手称快的好事,可是却没有人喝彩,人们都没敢靠近桥头。原因无他,那位船夫韦昙站立在那里,让人有一种不寒而栗的威压感,甚至连大气也不敢喘。

梅振衣在心中暗道,此人做事够狠也够干脆,一点都不拖泥带水,不知是哪路神仙?他向清风看去,却发现清风也面带疑问之色看着韦昙。

韦昙却没有理会众人怎么看他,向关小姐施了一礼道:“这位姑娘,您在此行功德之举,却引动世人妄心丧行,故此在下出手消解。如今修桥之事功德圆满,姑娘请离去罢。”

关小姐回了一礼,又看了看天色道:“小女子多谢韦昙居士仗义相助,但我有言在先,要在此募捐到今天日落之前,时辰未到。”她称呼他为韦昙居士。

听见这话梅振衣觉得有些不对劲,船夫插了这一手,修桥功德已经圆满,观自在菩萨可以收回化身了,在关小姐消失之际,说破自己菩萨的身份点化众人一番才是正理。关小姐为何还不走?难道她在这里的目的不仅仅是为了修桥,还要了断什么别的事情吗?

这时清风仙童突然开口,声音不大却清晰的送到每一个人的耳中:“二位,话说完了没有?正经事还没完呢,别忘了这位吕道长钱已经捐了,水还未泼。”

他一句话又把事情给勾了回来,众人这才意识到刚才那位道长捐了十枚明珠,然后孙少爷就带人来闹了一场,到现在这位道长还站在一边呢。关小姐闻言向梅振衣道:“这位仙长,方才被恶徒打搅,乱事已毕,请您泼水吧。”

梅振衣叹了口气,走到离她五步之外的桥边,苦笑道:“我本无他欲,就是相助姑娘的功德之举,关小姐既借此江湖手段,贫道就守江湖规矩,泼一下罢。”说完话从旁人手中拿过一个瓢信守一挥,冲关小妹做泼水状。

这只瓢是空的,并未舀水,那位王公子刚才用过还留有沾湿,这么一挥也只是瓢沿散落几滴水珠而已。梅振衣没有用任何法术与内家劲力,这轻飘飘的水珠也不可能洒到五步之外,只是做个样子而已,根本就没想到别的。

然而这一瓢挥出,众人就见两片白练似地水幕洒出,将桥头的关小姐浑身上下浇了个透湿,一前一后还浇了两遍!她本来身着素色纱衣,此刻衣衫都贴在了身上,显出婀娜的曲线,胸前高耸的之处,隔着湿衣还隐约透出两点嫣红。

人群发出“嗡”的一声惊呼,这位吕道长气宇轩昂出手不凡,果是有“道”高人啊,竟然就这样将小娘子给泼了个透湿,还让大家都饱了眼福。

梅振衣却惊呆了,瓢中根本没有水啊,真不是他干的!

刚才挥手之时,瓢沿上沾的水珠忽然间散开,无中生有化为一片水幕,还不止一滴,先后有两滴水珠如此,而梅振衣虽然看不穿关小姐的法术,此刻也知道被人给破去了。不止一个人在暗中出手,应该有两个,否则也不必浇关小姐两次。

两位高人,难道是清风与船夫?梅振衣向后看去,却发现清风与韦昙也是一脸惊讶之色,眼中光芒闪烁看向左右人群。顺着他们的目光分别看去,只见左边人群中一个黄色的身影一闪不见,靠,竟是那位在万家酒店见过的随先生!

再看右边人群,有个小光头冲梅振衣悄悄施了一礼,还挤了挤眼睛一副调皮模样,看表情就像帮了他什么忙在打招呼,然后转身也一溜烟钻入人群中不见,正是那位在黄河岸边遇到的小和尚法舟。

其他所有人都张大嘴望着梅振衣,只有这两位转身离去,因此一眼扫过去很容易发现。梅振衣此时也反应过来,方才是随先生与法舟同时暗中施法,关小妹中了暗算,被梅振衣浇了个透身凉。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做,这一出又该如何收场?

还没等他有时间多想,就听天边传来一声似啼叫般的长啸,初闻极远,瞬间就到了此地上空。天空云气翻滚,云端中挥出一根金箍铁棒,迎风而长,延伸有千百丈,朝着梅振衣当头打落。

这铁棒击来,梅振衣恍然间觉得满天都笼罩在棍影之中,虽有一身修为,猝然却不知如何招架。又有高人恰遇此时赶到,却莫名其妙的向他痛下杀手,假如就是梅振衣自己站在这里,今天肯定没命了,幸亏他身边还有不止一位高人。

铁棒没有打中梅振衣,打在一根横空伸出的扁担上,金木相击声音不脆,发出轰然的沉闷回音,在场的其他人除了关小姐、梅振衣之外,全部跌坐在地面如土色,有不少人只觉得天旋地转当时就晕了过去。

韦昙以扁担架住铁棒一击,脚下未动,然而不远的那条河却发出轰然之声,浪花涌起如一道绵延的水墙,沿河一眼看不到两端尽头。与此同时,清风喝了一声:“心猿悟空,休得猖狂!”卷起一道神风直冲云端。

接着就见天上云气盘旋,道道金光闪烁,金铁交鸣之声连连,每一声都如炸雷,天上打起来了。地上的其他人就算刚才没晕,此刻也全被震得人事不省,那座落欢残桥晃动,全部塌了下来,远处镇上传来惊恐的哭喊声。

韦昙喝了一声:“不可如此为祸!”挥着扁担也冲上天际,那边的关小妹也不见了,估计也是到天上去了。

梅振衣叫了一声:“怎么回事?…等等我呀!”脚踏祥云,足下翩翩银光闪耀,也向天上飞去。

有人无端要伤他性命,韦昙替他架住了铁棒,而清风也冲上天帮他打架,梅振衣本人也不能不闻不问,跟着飞上了天。刚才听清风喝了一声“心猿悟空”,梅振衣心里就一哆嗦,来者应该就是《西游记》中的孙悟空。

作为一个从现代穿越来的人,听见“孙悟空”这三个字是什么概念?降妖除魔的斗战胜佛,金箍棒怎么打到了他的头上?梅振衣可不是什么妖魔,也从来没做过什么亏心事。

穿越到唐朝,拜钟离权为师,今天还莫名其妙以吕洞宾的身份戏了一回“观音”。对呀!今天亲身经历的这一幕,不就是传说中的“吕祖戏观音”吗?当梅振衣飞天之时,也想起了穿越前听过的传说故事。可是在后世传说中,并没有后来“孙悟空棒打吕洞宾”这一出啊?

“你莫管他是仙是佛,就看他如何与人打交道。…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孙思邈的教导犹在耳边,此时的梅振衣不管眼前唱的是《西游记》还是《戏观音》,总之要把事端搞明白,趁着清风与神秘船夫韦昙出手,非要讨个说法不可。

梅振衣尚无飞天之能,只是仗着拜神鞭玄妙,毕竟比真正的御器飞天要慢多了,就算他有飞天之能,速度也不可能与刚才那几位相比,只能追在后面往上飞。

清风上天与来者交手时,距离地面并不太远,金铁交鸣声震动了整个镇子。等韦昙上去之后,云气与金光之间又传来沉闷的轰鸣,与金铁交击声夹杂,如震天的锣鼓齐鸣。几人的斗法之处越来越高,转眼间到了极高的天际,余威不再波及地面人烟。

这可就苦了梅振衣一个人,这么垂直往上飞,越到高处越是艰难,空气稀薄、寒意透骨,就连阳光也变得越来越刺眼。梅振衣祭出霞光护身,收敛心神运转内息,这才能够继续上行,等他赶到几人斗法之处,已经过了将近半个时辰了。

且不说梅振衣如何慢慢往上“爬”,先说高空的相斗——

与清风交手的“心猿悟空”并不是一只猴,而是个尖嘴猴腮的男子,身高止五尺,并没有剃光头,留的发型像是现代很时尚的“爆炸寸”,棕黄色乱糟糟的寸立。他的相貌乍一看,有几分像缩水版的周星驰。

世间法不过出神入化,他们在人间都有绝顶的神通境界,因此动起手来,一般人反而看不出有什么特别的玄妙,更像是两人在斗兵器武艺。

很明显,心猿悟空看上去技艺精熟,身如猴形提溜转,一支金箍棒可长可短千变万化,满天都是他的身影与棍影飞舞。

清风似乎不通武艺,站在那里动作不大,手舞一物随意乱挥。他手中的东西看上去是一根金黄色的棒槌,只有两尺长,如果是兵器的话,应该是一支金锏。

二尺金锏乱挥,身法也不占便宜,自然抵不住千变万化的金箍棒,但是随着金锏挥舞,洒出一片似有实质的金光,如一道神风舒卷,挡住金箍棒的攻势。金箍棒偶尔击破金光欺近身来,清风都一侧身以金锏直接架住。梅振衣在地面上见闻的云端金光与金铁交鸣,就是这么发出来的。

这种打法,清风看似立足不败,却很难反击心猿悟空,明显不占上风。

但两人一交手,清风就说话了:“是你自己这个心猿化身来迟了,怪不得别人,怎可大发凶顽之心?…原来菩萨斩出的既是功德化身也是历世化身,渡你这只心猿历世间所未历,以求功果圆满。…可惜啊,你没那个缘法,想斩尽心猿成悟空,到头来却还是心猿悟空。”

他一边打架一边说话,一边还在冷笑。

第122回、关小姐许身遭拒,梅振衣初斩心猿

心猿悟空气得连连暴跳,厉喝道:“那道士横插一手,坏我好事,正该一棒打杀!”

“天下好事都是你的吗?泼水而已,你自己来迟,还不让别人泼中?那害命一击好没道理,也吃我一杖!”恰在此时韦昙冲上天来,先动手后说话,从后面就是一扁担。

心猿悟空猝不及防,被砸中肩头,怪叫一声七窍喷火,一个跟斗就往天际翻去。

清风大叫一声:“此事不了,狂徒休走!”挥起一片金光缠绕他的身形,也往天际追去。那边韦昙提着扁担飞身而上,与清风一起围住心猿悟空相斗。

韦昙的打法属于直冲猛撞的那一种,不论心猿悟空身法如何变换,他总是踏步上前劈头盖脸挥扁担就打,动作不带任何花哨。只要韦昙打过来,心猿悟空总要举棒招架,铁棒打在扁担上声如巨鼓捶响。韦昙有意把他向高空逼,几人斗法之所越打越高。

韦昙的打法是直击不退,清风的打法是立足不败。这两人一攻一守,心猿悟空尽管棍法精熟千变万化,也占不得半点便宜,他嗷嗷怪叫道:“姓韦的,你不好好当个船夫,为何要管我的闲事?我不管你是何方神圣,哪怕是玉皇上帝,棒下也不留情。”

韦昙喝道:“老子不认识你,也不想知道你是谁,但是这件事我遇上了就得管,你那一棒打在我的扁担上,就与我有关。”

三个人混战一团打得天昏地暗,心猿悟空眼见难以取胜,长啸一声身形急转,手中棒舞出满天棍花如雪飞落,暂时逼退两名对手,趁机一个跟斗后翻单手持棒。清风叫了一声:“韦居士,莫让他摸脑后!”

韦昙闻言大喝连连,扁担连挥招招砸向心猿悟空的后脑,清风也脚下踏步,挥金光紧紧缠住,不让他有缓手的机会。

摸脑后?修行高人想摸脑后什么地方,未必需要用手,施展什么神通,心念一起就有了,但此时情况不一样。几人的神念相逼,破去彼此的虚幻变化,韦昙的扁担带着法力不离心猿悟空的脑后,让他使不出别的变化来。

这么打下去心猿悟空有些吃不消了,身形连转铁棒急扫却奈何不得。就在此时,一片碧绿的青光从天洒落,与清风挥出的缠绕金光相触。战团外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几位且慢动手,谁是谁非可分说明白。”

只见关小姐站在远处,手提一根树枝,那青光就是从树枝上祭出的。

韦昙怒喝道:“兀那婆娘,谁是谁非你不清楚吗?我不管你是谁,在桥头欲行何事,但依你之言,那道士泼中了你,你就自愿随他。现在这凶徒欲害道士,你居然还出手帮忙,想谋害亲夫吗!”

这话说的好难听,但也是正理,关小姐答道:“我不是帮他,而是劝诸位罢斗,我自会把话说清楚。”

清风道:“如果刚才那道士被一棒打死,菩萨的麻烦也就没了,无非是心猿惹业,吕道士上哪里说理?今日不将此事了断,这心猿还会伤害吕道士,关小姐,你此时若不帮吕道士的忙,就不该插手。先把狂徒拿下,等吕道士来了,正主凑齐再好好说话!”

关小姐闻言叹息一声,收了青光道:“事已至此,心猿,你就先住手吧。”

心猿悟空大叫一声“你也不帮我吗?”

清风冷笑道:“她没法帮你!”

心猿悟空不仅没有住手,反而发出一声怪叫,激引满天云霞颤动,手中金箍棒飞出,宛如一条巨大的金龙扫过,以凶悍无比的气势逼退韦昙与清风。——他想脱身而走。

“休走!”清风也大喝一声,一挥衣袖,羽衣上的银丝仿佛活了过来,化作万千条银光如一只舒卷大袖,将心猿悟空罩在其中。

“乾坤袖!”心猿悟空怪叫一声,认出这是镇元子的看家法术。

空中一声巨响,金箍棒化作的巨龙与大袖银丝一齐炸裂,心猿悟空化作千百条身影一起冲了出来。韦昙闷哼一声,手中的扁担扔了出去,化作千百根五爪金杵,象一张散开大网迎向心猿悟空变化的身形。——这一刻,相斗的三人都使出了大神通绝技。

满天五爪金杵与心猿悟空的满天分身相击,一齐湮灭,扁担也回到韦昙手中,刚才这硬碰硬的一击也将他震退很远。心猿悟空的满天分身被破了,但是人已经冲出战团纠缠,脚下生云,就势打了个滚,腾身而起就要翻跟斗。

就在此时,一条银白色的长鞭袭来,鞭梢正抽在心猿悟空的脑后耳侧!

不是别人,梅振衣恰好赶到了,看见心猿悟空冲出战团正欲逃走,正冲着他所在的方向。未及多想,看见心猿悟空的身形变化,梅振衣随即挥鞭而出,一出手就是打猴鞭中的绝技昏厥鞭。

使的是昏厥鞭的招法,但不是同样的手法,这一鞭凝聚了他所有的法力与内家劲力。对一个素未谋面就突然动手要杀自己的人,梅振衣还有什么好客气的?不论能不能打中,他尽了自己的全力。令人意外的是,这一鞭竟然结结实实的抽中了。

当初梅振衣连左游仙都抽不中,现在怎能抽中心猿悟空呢?不是因为此时修为更高,而是因为心猿悟空的变化神通已破。心猿悟空尽全力破了清风的乾坤袖,幻化的金箍棒妙用已尽,分身之法也被韦昙打灭,他仗着凶悍的斗志与巧妙的身法突围,却再也躲不过梅振衣的当头一鞭。

要是换别人可能打不中,可心猿悟空的身法在梅振衣眼中是再熟悉不过了,熟悉的甚至有些亲切,恰好在他想翻跟头腾云未起之时,活脱脱就像一只猴打滚,梅振衣闭着眼睛也能想抽哪就抽哪。也活该心猿悟空倒霉,不论梅振衣早到一步或晚到一步,都不会有这个结果。

尽全力的一鞭抽中,结果会怎样?

仿佛时间在这一刻突然静止,昏厥鞭的招法,此刻的目的却不仅是让对手昏厥,劲力切入心猿悟空的身体内部,这一鞭看似打在脑后耳侧,法力却直接钻进了炉鼎,由内而外爆发。接下来,就见心猿悟空的身形突然炸开,化作无形的冲击波向四周荡漾激射。

梅振衣手中的拜神鞭也被震散,化作一片白烟自动收回袖中,他也无法再稳定身形,被这冲击波卷走,就像巨浪中被打翻的小船,翻滚着栽了下去。他又一次从天上掉下去了,这次与前几次不同,全身已无半丝气力,真摔下去必成肉泥。

一股无形之风卷来,缓缓将梅振衣带回高空,是清风施法护住了他。此刻的梅振衣别说御器飞天,就连站都站不稳,眼前发黑全身发软,刚才那一击他不仅神气耗尽而且受了很重的内伤,要不是清风保护,此刻已经没命了。

清风、韦昙、关小姐三个人站在云端,都以不可思议之色看着梅振衣,眼神中充满震惊。梅振衣已经说不出话来,也顾不上别的,当即掏出一枚碧针黄芽丹服下,也不管身在何处,盘腿而坐闭目调息,借碧针黄芽丹的药力,运转省身之术疗伤。

太阳渐渐落下,云端之上满天星斗辉映,斗转星移一夜渐渐过去。东边霞光升起时,端坐于云端之上的梅振衣,周身也发出一片淡淡的霞光,长出一口气睁开了眼睛。只见韦昙、关小姐、清风还站在那里看着他,连表情与姿势都没变化。

“你的伤势如何?”清风首先开口。

梅振衣:“已无性命之忧,只是炉鼎之伤一时难以尽复,还需慢慢调养。但也不是全然没有收获,在这斗转星移中带伤省身一夜,又得诸位仙佛护法,堪破脱胎换骨门径,同时还印证九转金丹直指中‘九换转’丹诀。…多谢诸位了!”

梅振衣站起身来向三位高人一一行礼,连关小姐也没落下,他此时还用不得神通,仍是清风施法把他护在云端之上。

韦昙回礼道:“吕道长不必谢我,昨日之事是我先插手,引得这位姑娘注意,才没有防备高人暗中破法,让你泼中了她。…后来道友亲手斩灭凶徒,也算彻底了断这节恩怨。”

“你说什么,亲手斩灭凶徒,我杀了心猿悟空吗?”梅振衣有些不敢置信。

清风解释道:“不是他的本尊法身,是心猿悟空斩出的心猿历世化身,与他本尊有一般神通手段,却没有金仙不灭之身与金刚不坏之体,与我等相斗已是强弩之末,变化神通已破,故此被你一鞭打灭。…吕道长,你那一鞭好生厉害,怎能打得那么准?”

“无他,唯手熟尔。他无端要杀我,反被我所灭,也怨不得谁。这厮实在可恶,让我徒添业力!”梅振衣咬牙道。

梅振衣已经知晓何为天刑雷劫,将来如果飞升,那一鞭之力是要在天刑中打在自己身上的。清风昨日在神念中向他解说“人间化身”,有些内容梅振衣此刻才了解。

形容金仙、菩萨的人间化身,为何要用一个“斩”字呢?这不是用刀砍的意思,而是“了断”之意,斩出各种化身来人间,都是为了断一些事情,从结果来看大多有三种情况。

其一是事情了断之后,这个化身就消失了,比如某个和尚某天突然说“我就是某某菩萨的化身”,开口即圆寂,不留人间。这么做,一般都是因为已在人间办完未了之事。

其二是人间化身修行圆满,或要做的事情已了结,只要渡过天刑就可以收回去,不仅能收回当初斩出的化身法力,还带着人间修行功果与法身合一。这称为“斩尽”,斩尽是一种最圆满的结果。

其三是遇到了各种意外,比如在人间纠缠的业力太深,渡不过天刑,或者一世修行未成,或者象心猿悟空一样,让人给灭了。这称为“斩灭”,斩灭是最坏的结果,不仅事情没有了断,而且前功尽弃,还错过了原有的机缘。

总之一句话,就算你是神仙菩萨,人间也不是能随意乱闯的。

机缘巧合,梅振衣斩灭了心猿悟空的人间化身,算不算结仇呢?如果结仇的话,也只是与这个人间化身之间结仇,与这个人间化身之间了断,本尊法身是不会直接插手的,与本尊法身也并无关系,否则就不叫“人间化身法”了。

观音斩出人间化身关小姐,借着在落欢桥头募集修桥之资,发下泼水应身之誓,其实是在等心猿化身,按清风的说法,目的就是“渡心猿历世间所未历,以求功果圆满,斩尽心猿成悟空。”至于其中有什么玄妙,梅振衣还不是很清楚。

他只清楚一件事,本来应该是心猿化身泼中关小姐,可是由于随先生与法舟暗中插手,自己莫名其妙泼中了关小妹。等心猿化身赶来,见此情景也不露面,直接在云端上挥棒就想打死梅振衣。至于他是想打死道士之后,再从人群中现身,泼中关小妹取而代之,还是纯粹为了泄愤,因为此时已被斩灭,就不得而知了。

心猿化身就这么了断,可还有另一件事没了断呢,梅振衣正在出神,韦昙开口提醒道:“纯阳道友,你泼中了这位关小姐,此事还未了结。”这人倒是个实心眼,既然已经插手,就一定要等事情见个分晓。

梅振衣看向关小姐,沉着脸问了一句:“你此刻还留在这里,又待如何?”

关小妹:“我在落欢桥头有言,谁能用水泼中我,小女子就以身相许,无论如何,是你吕道长泼中了我,自然应当受诺。”

梅振衣摇头道:“那是你的事,不关我的事,我明明是空瓢泼水,内情如何,你应该比我更清楚。”

关小姐:“但泼中我的人确实是你,不论有什么原因,这就是缘法,我愿以身相许。”

梅振衣一摆手:“谁想娶你,不能想娶就能娶,你想嫁谁,也不能想嫁就能嫁。若为妻媵,你我并无情意;若为宠妓,我没这个爱好;若为道侣,你不配!…一切因你而起,你说愿以身相许,但云端铁棒打落之时,出手助我的人却不是你;天际相斗之时,帮我拿下凶徒的人也没有你;我失足落下云端之时,施法救我的人还不见你。你这样的女子,不论是什么来历,有何等姿色,我不想娶,不应娶,也不敢娶!…韦昙道友,您说是不是?”

他来了一番长篇大论,最后却不问关小姐而是问韦昙。

韦昙想了想,冲关小姐道:“这位姑娘,我不知你是谁,也不能说你有什么不对,但是这位吕道长所言,确实有他的道理。既然如此,没我什么事了,韦昙告辞!”他行事倒也干脆利落,行了一礼就落下云端而去,梅振衣想谢谢救命之恩都没来得及。

“你若不答应这位关姑娘,观自在菩萨就无法收回此人间化身。”清风在神念中提醒了梅振衣一句。

梅振衣在神念中回道:“菩萨收不收回化身,关我何事?又不是我故意泼中关小姐,还差点惹来杀身之祸,该找谁算账就找谁算账,我没做过对不起她的事,也不想招惹她,她也别再来烦我。…清风,我们走!”

梅振衣生气了,后果就是观自在菩萨无法收回人间化身。此时他已经完全想通面对的一切,“吕祖戏观音”不是传说中那么回事,关小姐不是那个观音,他自己也不是那个吕洞宾,心猿悟空也不是《西游记》里那个孙悟空。

传说与小说中的人物,对他而言相当于不存在,不论遇到什么人,发生什么事,该怎么办就怎么办!

第七卷:忘江湖

第123回、万国冕流朝天阙,偏遇行凶帝王都

梅振衣想走,可是他自己走不了,得清风带他落地才行。关小姐上前施礼道:“吕道长,心猿之事,小女子向您道歉,但你就这么走了吗?”

梅振衣还了一礼答道:“关小姐,昨日泼了你一身湿,我也向你道歉。但我是空瓢泼水,并无调戏之意。我若收一名无处可去的善心弱女子,本没什么关系,那你就留在桥头好了,不该飞到天上来说话。既然已经飞到天上显弄神通,就不该像昨日那般。”

清风看了看两人,摇头道:“关小姐,这位吕道长没有责怪你的意思,但不等于他就愿意娶你,怎么做有什么结果,全在于你自己,其实不必我多说,你也明白的。”

说完话他带着梅振衣缓缓向下飞去,将关小姐留在了云端。远远的已能看清脚下的镇子,梅振衣叹道:“募资修桥,本是功德之举,借那种江湖手段,倒也无可厚非,如果没有心猿插手,就算我被人算计泼中了关小姐,说不定也就把她带走了,对镇上百姓也是个善始善终的交代。”

清风:“我能猜到你的做法,先娶进门,再问她要不要一纸休书?或者结为道侣,再放之江湖,彼此不为难,菩萨这个化身想收回很容易,你怎么没有这么做呢?”

梅振衣:“因为后来发生的事,再这么做,有违我心,故不取之。…不谈她了,本是一件善事,可是因为后来的意外,把整个镇子闹的鸡犬不宁。”

清风往下看了一眼:“不仅是鸡犬不宁,今日这镇上百姓,都匍匐于道,朝天跪拜呢。”

梅振衣又叹一声:“是啊,后来我们都飞到天上去了,镇上百姓自然以为是神仙下凡行善功德圆满,却不知是一窝高人在打架。仙童,高人善推演之法,暗中那两人施法之际,应该想到后来的事情吧?”

清风:“你都能想到,随先生与法舟当然能想到,他们是故意的。”

梅振衣皱眉道:“那两人为什么要那么做?”

清风:“那位随先生恐怕是在给你找麻烦。”

梅振衣不解的问:“他为什么要给我找麻烦,又在给我找什么样的麻烦,在场还有你与另一位高人韦昙,他不会认为心猿化身真能打死我吧?”

清风摇了摇头:“那人神通广大,当然能猜到心猿十有八九会行凶,只要心猿行凶,十有八九跑不掉,结果应在他的算计之中。”

梅振衣一摊双手:“那我不还是我吗?只不过受了伤,有此机缘修为更进,虽然炉鼎之伤甚重,全身经脉俱损法力一时耗尽,但只要伤愈之后,我可堪破脱胎换骨境界,有真正的飞天之能,昨夜静坐行功时已经全然了悟。若无此机缘,恐怕还不至于呢!”

清风笑了:“这伤是够重的,一般人就算不死,也很难痊愈。但你身怀灵药,又是孙思邈的衣钵传人,精通世上最精妙的疗伤之法,当机立断于云端行功,没有损毁修行根基,只要重修炉鼎即可脱胎换骨。…但是再想想,你真的没有麻烦吗?”

梅振衣斩灭了心猿悟空的人间历世化身,就算与心猿悟空的本尊法身无关,心猿悟空也不能因此来找他算帐,但如果将来梅振衣要和心猿悟空打交道,必定会有麻烦,这是其一。

梅振衣拒绝了关小姐的要求,观自在菩萨无法收回这个人间化身,说起来只是梅振衣与关小姐之间的事,观自在菩萨不会直接来插手。但同样的道理,假如将来梅振衣有什么事情需要和观自在菩萨打交道,菩萨恐怕不会主动帮他,这是其二。

梅振衣一鞭斩灭了心猿化身,这一击可够重的,将来若能修成仙道最终飞升,天刑雷劫来的也会更猛烈一分。虽然仅此一击不算很大的麻烦,渡劫之时也能挺得住,但如果这样的事情经历的多了呢,业力积累,到时候麻烦就会很大,这是其三。

清风解释了一番,说完这些,笑着问梅振衣道:“你明知何为天刑雷劫,那一鞭也毫不手软啊?”

梅振衣也笑了:“我恰好碰见他冲我面前来了,行凶之后翻个跟头就想溜走,我那一鞭自然不会手软,本意就想拦他一拦,没想到他那么不经打。…天刑雷劫又怎样,修行如我,该挥鞭时还能不挥鞭吗?”

清风很奇怪的看了他一眼:“惹了这么多麻烦,你居然还能笑得出来?看来我和随先生都没有难住你,我是没有白费心机,但随先生恐怕心机白费了。”

梅振衣:“仙童此话何意?”

清风的表情有些高深莫测:“随先生送你那面神器,你从来没有用过吗?”

梅振衣:“就在我怀中,但一直没有动用,仙童若不提,我都把它忘了。”

清风:“这不就是了,明知这是灵宵宝殿的照妖镜,你却连动都没动过,这说明你心中不动念,随先生没有难住你的修行,算是白费心机了。其实当初你将拜神鞭还给知焰的时候,我就知道随先生的心机白费了。至于你昨日挥鞭打灭心猿化身,说明你并未受我点破天刑雷劫的影响,我没有难住你的修行,因此心机没有白费。”

梅振衣莞尔道:“同样是给我找麻烦,你怎么把自己所行说的比较好听?”

清风淡然道:“麻烦和麻烦是不一样的,有人是想挡你的路,有人是想让你今后的路更好走。”

梅振衣:“开个玩笑而已,此刻我已知你当初的好意,多谢了!但是你敢那么做,还真是看得起我呀。”

清风:“不是我看得起你,而是你确实与众不同。”

梅振衣又问:“随先生为什么要找我麻烦呢,他究竟是什么人?”

清风抬头望天:“他这么做的目的,看结果就是不想你成仙,至于为什么,我也不明白。这个人我不认识,但修为绝对深不可测,不在观自在菩萨之下。”

梅振衣:“这么厉害呀?何必找我区区一个人间修士的麻烦!…那位小和尚法舟呢,为何也要捣乱?”

清风又露出了笑容:“小和尚恐怕是想帮你,你那么帮他,他就这么帮你,以世间法,能将那样一位如花似玉的小娘子带回家,不也是美事吗?但他主要的目的恐怕不是针对你,而是针对观自在菩萨。”

梅振衣沉吟道:“观自在菩萨以人间化身行善事,却卖弄色相勾牵,估计小和尚看出来底细了,也有些看不惯,出手开个玩笑,故意让我泼中关小姐,让观自在菩萨也受个教训,这个和尚神通也不小啊!”

清风:“应该也是哪位菩萨的人间化身,但我却不认识他。”

梅振衣:“我现在终于明白,仙童为什么要随我去洛阳了。”

清风白了他一眼:“现在才明白,这一路不好走吧?”

梅振衣:“我是说仙童应该随我出来,至少你学会了笑,自从在黄河岸边遇到小和尚法舟之后,就经常看见你面露笑意。我听说佛门也有笑口常开的菩萨,仙童也该和人家学学。…对了,那位船夫也不简单,又是哪位金仙或菩萨的人间化身呢?”

清风摇了摇头:“他不是。”

梅振衣:“哦,不是化身,难道是本尊吗?”

清风的神色有些复杂:“他很可能是陨落之身。”

“陨落之身,什么意思?”梅振衣吃了一惊。

清风:“真仙不死,金仙不灭,但这不死不灭之身也有可能会陨落,在人间转世,不是原先法身,也不能说是化身。”

梅振衣追问道:“为什么会陨落?他又是什么人?”

清风沉思着说道:“谁知道他在仙界遭遇了什么事呢?不论他陨落之前是谁,已与此世无关,他如今就是他自己,船夫韦昙而已。其实我也只是听说过这回事,在昆仑仙境一千多年从未遇见过这种情况,现在也只是猜测而已。”

梅振衣还想追问,但见清风的表情,明显不想再谈这件事,于是也就住口没有往下说。他们没有再回镇子,直接落于镇外继续前行。

梅振衣身上有伤,表面虽看不出异常但炉鼎经脉俱损,这伤势应该是相当重的,因此没有着急赶路,这百里的路走了十几天,大多数时间都在野外清幽之处行功疗伤,重炼炉鼎。

十余天后的夜间,离洛阳城几十里外,山中一声长啸,飞起一道光华直冲天际,盘旋几圈又落于山中。

只见梅振衣收起昆吾剑道:“御器飞天,果然痛快。”

清风:“修行大道,可得身心自由,为超脱之境,但你还早得很。…既然伤愈,我们明日就进城吧。”

自从武后将洛阳定名为神都,此处繁华不亚于当时的天下第一城长安,洛阳西门外人流熙熙攘攘,行人各色各样,而且有不少人并非中土打扮。有浑身黑的跟一块炭似的昆仑奴,还有包着头巾穿曳地长袍的波斯商人,有的女子带着面纱挡住面目,却穿着很短的上衣露出肚脐,还有不少金发碧眼操着很古怪口音的客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