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桥的小吏见这二位神仙般的模样,都忘了伸手阻拦,倒是那道士主动出示了箓书,带着童子踏上桥去,两名小吏只来得及说了一声:“吕仙长走好!”

这两人,正是梅振衣与仙童清风。

他们从江南到洛阳,怎么会从黄河北岸南下而来?原来他们这一路去了不少地方。梅振衣曾随左游仙在江淮一带转了一大圈,但唐时的关中一带还没来过,正好趁此机会游历一番。最后去了孙思邈的故乡,见到了曲振名,转交给他曲振声捎来的家信以及银两,曲振名还陪着梅振衣在石太医前祭奠了孙思邈,这才绕了个圈子赶往洛阳。

以梅振衣与清风的脚程,即使不飞天而行,也比雇车快多了。带着清风一道走,在路上梅振衣干脆也不打尖住店,每夜子时只在郊野中寻幽静处打坐行功,修习“九转金丹直指”,每天辰时修习他自悟的“绝壁丹霞术”。

清风倒不多事,只是问了一句:“你模仿丹霞峰上的道法干什么?”

梅振衣答道:“这是我自悟的护身之法,修炼辟谷术时想到的。”

清风随口道:“你所练就是辟谷养气术的一种,古称餐霞,习练时不必当成护身法。”

这一句话提醒了梅振衣,他是在修习辟谷术时受到丹霞三子的启发,能凝聚三尺霞光护身,钟离权见了却不置可否。原来是他想过头了,就把此术当辟谷养气术来修习才对。一路上梅振衣也干脆辟谷不食了,清风不食人间烟火,这样也不用在吃饭时总让这个小仙童站在一旁惹别人“可怜”。

以梅振衣的修为,还不可长年辟谷不食,但个把月是毫无问题的。虽然不吃饭也不住店,只是偶尔饮用清泉水,但每过一座城镇,他总喜欢往酒楼、客栈、集市、商铺这些人多的地方钻,留意三教九流的衣食住行。

在渡过浮津桥之前,路过济州城时,清风又问了一句:“梅振衣,你这一路修行,人怎么变得越来越像提溜转了?”

梅振衣笑着回答了一个现代词汇:“我可不是在乱转,而是在做商务考察。”

第119回、功德回望浮津渡,濠水抱残落欢桥

“商务考察,何意?记得第一次见你,曾于路上谈通财之道,你欲行商贾之事吗?”清风的神色有些好奇,但他猜的很准,一语中的。

梅振衣:“是啊,我需要赚钱,赚一大笔钱!”

清风反问:“你还缺钱吗?”

梅振衣叹了口气:“我一人是不缺钱,但是东华门开凿太牢灵境缺钱,有了东华门建造仙家洞天的经验,我将来未尝不可在青漪三山中建造洞天,那样需要的钱更多。”

清风:“仙家洞天,仅仅有钱是修不成的。”

梅振衣:“仙童得山神绿雪之助,欲在敬亭山建造仙家洞天,可以不再费一文,有那座山就行。但是世间修行弟子却不似仙童这般已有金仙境界,他们在世修行,还要有法、师、侣、地、财的讲究,凿建洞天须有仙家法力,但亭台楼阁、园林药田,还是需要人力物力,有钱采办的话,可以省力很多。”

清风又问:“欲超脱世间,不应受财色勾牵,你心里应该明白,怎么今天又想起赚一大笔钱呢?”

梅振衣答道:“世间行事,依世间法而取,我非欲强求豪夺,只是在想通商富足之道。所谓不受勾牵,有也罢无也罢,皆不受挂碍。若自命清高一味不取,当取、需取、能取亦不取,看似不受‘无’的挂碍,却受‘有’的挂碍,岂非亦是受此念勾牵?”

清风点点头:“不错,你看的通透,很多人苦修一世也想不通这个道理,以为自己什么都看破了,其实什么都没看破。”

梅振衣笑了:“仙童啊,你这一路话虽不多,可是每次开口发问,都很有玄妙,没事的时候你就多问问我呗?”

清风瞄了他一眼,淡淡道:“要我问你?如果你答不上来,可别怪我。”

一路再无闲话,往前走过了浮津桥,沿黄河南岸折转东行。走了没多远,在一处高坡上清风突然站住脚步,向浮津桥回望。

梅振衣问道:“仙童怎么不走了,对这座桥很感兴趣吗?”

清风:“后面有高人来,我们等一等,先看看这座桥吧。我问你,在芜州之时,沙和尚点中柳家的那片地,柳家欲捐给禅院以为功德之事,你却要看看再说,你如何理解这世间功德二字?”

这一问过于虚无飘渺,还真不好答,梅振衣一指远方的浮津桥道:“看见那座桥了吗,以你我的修为要想渡过黄河举步之间,但世人渡河很难,有了此桥之利,就方便了许多。…在我看来,修这样一座桥,比修那样一座庙,功德大多了。”他并没有正面回答什么是世间功德,而是举了这么一个例子。

清风未置可否,高坡下却有一个声音说道:“道友此言差矣!浮津桥渡世人过黄河,菩提法渡世人到彼岸,同为功德!立寺弘扬佛法,桥在世人心中,亦是功德之举。”

顺着声音望去,河堤下走来一个小和尚,这和尚看上去也就十六、七岁,小圆脸红扑扑粉嘟嘟,神情稚气未脱。清风方才说后面有高人赶来,难道就是指这个小和尚吗?

再看一眼清风,他仍站在那里望着浮津桥毫无反应,小和尚已经走上高坡,赶路时走的有些热,还伸手擦了擦光头上的汗。梅振衣见小和尚天真模样,忍不住起了玩笑试探之心,问道:“小师父,立寺弘扬佛法,为人心之桥,是功德之举。但南朝万寺,为何治不了乱世呢?”

这句话问的很刁钻,小和尚摸了摸光脑门想了半天,这才指着浮津桥反问:“这座浮津桥,就治得了乱世吗?”

清风背着身子没有回头,却开口插话了:“小和尚,你反诘于他,所言虽然不错,但未必显得高明,他是尚未成就仙道之人,你有什么话就说什么话吧。”

小和尚叹了一口气,他的样子有些故作老成之态,看上去让人不禁莞尔,只听他叹息道:“立寺未必是渡人道场,有僧假托于佛门,不事劳作修行,专事圈占世间供奉,即使万寺,弘法场少,贪占园多。佛法只能渡人心到彼岸,却治不了未渡之人在世间乱象,此乃世人之过、僧人之过,非佛法之过,譬如此桥。”

清风的语气有所缓和:“这位道友,你叫什么名字?”

小和尚:“苦海无涯法作舟,贫僧法舟。”

梅振衣上前施礼道:“法舟道友,您这是往哪里去啊?”

小和尚法舟:“我往洛阳去,正巧听见二位问答论道,忍不住打声招呼,路也走累了,正好歇歇脚。”他松了绑腿在河堤上坐了下来,又问道:“请问二位道友怎么称呼啊?”

梅振衣:“我此时姓吕,号纯阳子,这位是清风童子。”

法舟笑了:“此时姓吕,对对对,说的妙!我此世号法舟。”他坐下来歇脚,把包袱从肩膀上摘了下来,掏出两个馒头,递给梅振衣一个:“二位也是赶了好远的路吧?这位仙童不食人间烟火,吕道长还是填饱肚子再说。”

这小和尚好眼力,一眼就看透清风是一位不食人间烟火的仙童,而梅振衣一直注意打量法舟,却没看出他的底细来。见法舟递来馒头,他也没推辞,并肩坐下,大口吃了起来。

“吕道长干嚼馒头,还能吃得这么香?”法舟又从包袱里掏出一块荷叶包的咸菜疙瘩,掰了一半递给梅振衣。

梅振衣:“多谢道友的馒头和菜,不瞒您说,我已经半个多月没吃东西了。”

法舟睁大眼睛问道:“那你怎么又吃了呢?”他不问梅振衣为什么半个多月没吃东西,想必已看出他在修行辟谷术。

梅振衣一边嚼馒头一边咽咸菜,嘴里含糊不清的答道:“你给我,我就吃了呀。再说我们也是去洛阳的,地方也快到了。…谢谢道友的布施,等到了洛阳你在何处落脚,有机会我上门找道友切磋。”

法舟闻此言,不知何故又叹息一声,变得愁眉苦脸起来:“我此去洛阳是向太后领罪的,也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见面。”

“领罪?道友乃有道高僧,会犯何罪?”梅振衣吃惊不小,他就算看不透也能猜到这小和尚法舟修为远在自己之上,连清风事先也说了他是一位高人,这位看上去天真可爱的小和尚,会犯什么罪呢?

法舟:“都是口业纠缠啊,是因为观自在菩萨。”

清风转过身来,盯着法舟问道:“你得罪了观自在?”

法舟:“不是我得罪了观自在,是因为观自在菩萨,得罪了武太后。”

“观自在菩萨得罪了武太后,这算哪门子事?”梅振衣又吃了一惊。

法舟直摇头:“不是菩萨得罪了太后,而是因为观自在菩萨,我得罪了武太后,故此太后下诏,让我到洛阳领罪。”

清风一皱眉:“法舟和尚,你把话说清楚点好不好?”

这位小和尚法舟,在长安城中宣讲“行深般若”之法,因为他人小有趣,讲法也常常逗人发笑,听者云集,也不知道抢了哪家寺院的风头,引起了长安城中一批僧人的不满,按现在的话说,就是有别的和尚组团跑去砸场子。

有一日,他讲法之时,旁边有僧人发问:“法舟,你言必称观自在菩萨,当今武后也是崇佛之人,在你看来,武后的圣旨,相比观自在菩萨所说又如何?假如你有罪,是菩萨能治你的罪呢,还是太后能治你的罪?”

这句话明显是个套,法舟一不小心还真钻进去了,他当场答道:“欲修行深般若,应从菩萨所说。”

回头就有人将这件事报告到了洛阳,说法舟在长安煽动僧众抗旨,武后听说之后,下了一道诏书:“法舟平日所念,是哪部经文?若能念此经免不敬之罪,请来洛阳诵经,若不能免,则请自行领罪。”于是法舟就到洛阳来领罪了。

法舟愁眉苦脸的说清事情始末,又朝清风道:“这位仙童,你既然开口发问,难道有什么办法救我?”

清风直摇头:“你既然自己到洛阳领罪,我也没办法。”

看着小和尚发愁的样子,梅振衣拍了拍他的肩膀道:“法舟道友,我倒有个法子,也许能帮你。”

法舟一愣:“这种事情,连仙童都无计可施,吕道长会有办法?”

梅振衣高深莫测的一笑:“神仙没办法,未必等于俗人也没办法,和尚,你附耳过来。”他在法舟耳边小声耳语了一番,最后拍着肩膀道:“就这么办,你十有八九能过关。”

法舟皱着眉头张着嘴,神情颇有些不可思议,好半天才问道:“这样真行吗?”

梅振衣:“行不行,试过了才知道,如果不试,你一定要领罪,如果试了,说不定能免罪,对你并无损失。”

法舟摇头:“你教我的,并非佛法。”

梅振衣好气又好笑的说:“当然不是佛法,是江湖艺人的说口伎俩,要论佛法,我一个道士能比得上和尚你吗?”

法舟还是摇头:“出家人不打诳语。”

梅振衣给了他一拳:“谁叫你打诳语了?我也是真人不说假话!…你这几天,就这么念,等见到武后,就照实答话,一切不就都结了?”

这一拳似是打醒了法舟,小和尚拍了拍脑门自言自语道:“这样还真可以试试,多谢道友提醒,法舟先告辞了!”他打上绑腿背起包袱起身离去,脚下一溜烟跑得还挺快。

清风望着法舟的背影突然笑出了声,这笑声差点吓了梅振衣一跳,他赶紧问道:“仙童,你怎么笑了?我可从来没见你笑过,上次问过你,你却说这世间之事有那么好笑吗?”

清风:“这小和尚不算太迂腐,还有点可爱,竟然听了你的主意。梅振衣,你想的办法可够绝的,我是绝对想不出来的。”

梅振衣:“这是自然,你不是我,没有混过江湖。…小和尚走了,我们也赶路吧。”

梅振衣与清风继续赶路,此处离洛阳仅有百里之遥,两人也不着急,施施然前行,午后来到一条河边,对岸有个很大的镇子。河上本有一座石拱桥,由于年久失修,已经坍塌损坏,来往行人需坐船渡河而过。

他们走到渡口,船刚刚撑离驶向对岸,站在那里等船时,周围等待渡河的几位游人指着那座残桥议论,有一人道:“周公子,你别看这条河和这座桥并不起眼,在史上可是大大有名。”

周公子问:“请问吴公子,此河与此桥有什么讲究?”

吴公子略带得意的说道:“这条河叫作濠水,这座桥名为落欢桥,诸位听说过《庄子》中‘子非鱼’的典故吗?想当年,庄子与惠子就是在这座桥上观鱼对问…”他开始讲起《庄子》中这段典故,带着卖弄之意解释其中的玄理。

梅振衣在一旁听得直皱眉,这位吴公子读过古书,知道这段典故,但是他对《庄子》的解释实在扯淡的厉害,也不知是哪位先生教的?这时就听旁边一位女子的声音道:“吴公子真是好学问,奴家好生佩服!”

旁边又有一人打岔:“郑小姐,你有所不知,吴公子的学问,兴趣全在‘鱼’、‘水’二字,所以记得清楚。”

那吴公子有些不满的说:“王公子,我明明在谈如鱼之乐,你却拐弯抹角要对郑小姐谈什么鱼水之欢吗?”

旁听的梅振衣正在暗中偷笑,清风淡淡道:“船来了,我们快过去吧。”抬头一看,渡船已经摇了过来。

等过了河,发现岸边不远镇外集市中,有不少人正在向残桥边聚集,手里还拿着锅碗瓢盆等器皿,里面都装着水。这些人一边走还一边互相议论——

“老赵啊,你泼中了吗?”

“真怪了,明明水都洒过去了,那小娘子一转身,连鞋都没湿。”

“钱员外,你都这么一大把年纪了,还想娶那么如花似玉的填房,身子骨受得了吗?”

“孙老头,你还好意思说我,你家里的夫人还不够凶吗,竟然也来凑这个热闹?”

“修桥补路,是善行功德吗,我老李今天是来攒功德的,你们都别跟我抢,我一定能把那小娘子带回家。”

梅振衣听的一头雾水,前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是在搞比武招亲还是开泼水节?同船而渡的另几位也听见了这些议论,周公子向路边一个摆摊的小贩问道:“请问大叔,这镇上究竟发生了什么事,这些人端盆拿碗去干什么?”

小贩见这位周公子衣着光鲜,说话也很客气,向他解释道:“这位公子是外地人吧,你有所不知,这两天我们镇上发生了一件奇事。”

梅振衣也侧耳仔细倾听,原来还真是奇事!这座镇上有一座桥,名为落欢桥,究竟是不是传说中庄子与惠子观鱼论道之地,已经无法考证。但这座桥确实是一座古桥,不知修建于何时,百年以来都是镇上居民西行过河的通道。

大约半个月前,这座桥突然坍塌了。有人提议镇上居民集资修复,可是所需费用过巨,愿意出钱的人又太少。镇上有一大户人家的少爷,伯父在洛阳做官,在当地很有势力也最有钱,不仅分文不捐,而且弄了一条船把持了渡口,借机收来往客商以及当地居民的渡河钱,这桥就更修不成了。

昨天镇上来了一名女子,一身素衣大约双十年华,风姿绰约容颜秀美,站在断桥头向来往者宣布,若有人能站在桥下将水泼到自己的身上,她就以身相许。但也不是白泼,泼一次十文钱,谁第一个泼中,她就是谁的人!若是泼不中,这募集的钱就用来修落欢桥。

第120回、妆成菩萨戏春水,洒落明珠奉娥眉

“以身布施?不是!以色相布施?这又是在点化谁呢。”清风自言自语道。

“管她是点化谁呢,快去看看。”梅振衣一拽清风的袖子,向桥头众人聚集的地方走去。他刚听说这一出的时候,想到的是过去街边的套圈游戏,一块钱扔一个圈,前面放着很多小奖品,越远的地方奖品越贵,套中的就可以拿走,套不中就白花钱。摆这种摊不能耍赖,赚的是套圈难度的概率钱,就像保险公司卖意外险一样。

看来那女子是个身法不错可能还懂些修行的人,用此江湖手段来敛财,还借用慈善功德的名义。十文钱泼一碗水,泼中了就可以赚一个如花似玉的大姑娘,泼不中也图个乐子,愿意尝试的人一定极多,这倒是比套圈游戏要强上百倍的江湖买卖。

说到这里有不懂行的又要问了,万一泼中了怎么办?俗话说的好,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没两下子怎么可能出来走江湖呢,一般人根本泼不中。

假如碰到同道高手呢?这里面有江湖规矩,没有深仇大恨是不可能去砸场子的。假如真的不小心碰到了高手泼中了,一般做这种买卖的人都会在围观者中安插同伴,见势不好就会有人出来故意捣乱把场面搅浑,好让正主趁机脱身,这些都是江湖八大门中飘门的手段。

梅振衣的第一反应,是遇到了唐代古老的飘门中人,但是听清风方才开口,说什么“布施”还有“点化”,那就不是一般走江湖的人。会是哪路高人呢?梅振衣也很感兴趣。

等挤进人堆,好不容易穿过看热闹的人群来到桥头,梅振衣就像给人打了一巴掌,整个人定在了那里,目瞪口呆的愣住了。

只见这座落欢桥中间的桥拱已经塌了,但靠镇子这一段的桥头还在,有一名女子俏生生站在桥头最高处的断茬边,立足之处离着上桥的第一阶石板大约只有五步远、二尺多高。这女子的相貌非常的标致,一身白衣娥眉微蹙酥胸半露,美到了骨子里却不带半点俗媚气息。

桥边放着一个大斗,乡下量稻谷的那种,斗里面有不少散碎铜钱。人们往斗里扔上十文钱,然后就可以拿着各式各样的器皿,向那女子身上泼水。这么近的距离看似避无可避,可那女子每次轻飘飘一旋身就躲开了,洁白的纱衣一点都无沾湿的痕迹。

她的体形婀娜,姿态妙曼,把围观的不少老头小伙眼睛都看直了,不时还发出一阵阵喝彩声。

梅振衣的眼睛也是直的,却不是因为那女子有多美,而是因为她实在太面熟。这人的形容相貌,就是穿越前见到的,那位在北京中医大学西门外摆摊卖水果的“关小妹”!穿越后梅振衣在翠亭庵见到观自在菩萨像,竟与关小妹有八九分相像,此刻又在落欢桥头亲眼见到了此人。

她是谁,难道就是观自在菩萨吗?

梅振衣看的清楚,众人泼水虽然只有五步距离,但那感觉就像当初左游仙御昆吾剑飞击仙童清风。以左游仙那种出神入化的修为,清风却能站在他的神识所及之外,假如这女子真是观自在菩萨,这些凡夫俗子永远别想泼中她。

“你看傻眼了?”神念中突然传来清风的声音。

“仙童,她究竟是谁,你去过翠亭庵,不觉得眼熟吗?她就是观自在菩萨,对不对?”梅振衣在神念中回道。

“她不是观自在菩萨,就是桥头所站的女子,听众人议论,这女子自称姓关,那就是关小姐了。观自在菩萨可以说关小姐就是她,关小姐却不能说她是观自在菩萨。”清风说了一句让人很费解的话。

梅振衣思索着问:“你的意思,这关小姐是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那不是一回事吗?”

清风悠悠的说了一句:“你可知道,化身与化身有何不同?”

梅振衣:“你尽说车轱辘话,我怎会知道?我还没到出神入化的境界呢。”

清风仍是不紧不慢的说:“出神入化之化身,与金仙、菩萨的人间化身,不是一回事,化身也有很多种。”这回他不吊胃口了,直接给梅振衣印来一道神念,包含了很多信息——

修行人出神入化,比如修行丹道,可以有阳神化身,但这种化身需要施法化出,法尽而收回,相当于自身炉鼎之外另一个神识寄托,在有些时候还相当于多了一条性命。很难准确的用文字去形容,按梅振衣此时勉强的理解,有点类似于在网上玩游戏挂小号或泡论坛换马甲,不论怎么样,电脑后面的还是你。

历天刑雷劫修成真仙,再历化形天劫成就金仙果位,就有了另一种不可思议神通,可以斩出人间化身。这种化身并不相当于另一个自己,而是一个独立的人。本尊法身与这个化身五官八触一体,化身所见所闻,本尊法身都能见能闻。但本尊所见所闻所感,这个人间化身是不知道的。

比如观自在菩萨是认识清风的,关小姐看见清风,观自在菩萨也会知道清风来到了落欢桥头,但是关小妹“本人”并不一定认识清风。这种化身究竟是什么样的人,要看菩萨斩出这个化身时,有什么样的用意,为了什么目的?

人间化身玄妙,有很多种,甚至你能想到有多少种,就有多少种。但不等于金仙境界化身无限,每一个化身的法力修为如何,都是从本尊法身中化出来的,那也是他自身的修为。假如人间化身被灭,也等于自损修行。

比如还有一种人间化身很有意思,称之为转世变化之身,不是说金仙或菩萨转世了,而是说斩出的化身直接脱舍在人间出世,从婴儿开始成长为人,有时甚至不是人,蝼蚁禽兽都有可能。斩出化身之时,可以直接下修行心印,化身这一世修行如果能够飞升成仙,本尊法身可以将之收回一体。

这么做有什么意义呢?其中巧妙很多,也可以做为一种修行。比如变化之道,斩七十二类转世变化之身,在人间七十二世分别修行圆满,禽兽蝼蚁全部飞升成仙,收回这些化身与本尊法身合一之后,就可得七十二般变化神通。

梅振衣曾在《西游记》中读到过七十二般变化,此时才清楚七十二般变化是如何修成的,这是仙家法诀,反正天刑雷劫已经告诉他了,清风干脆也把这个说了。但梅振衣知道了仙家法诀也没用,以他的境界还修行不了。

七十二类转世变化之身,七十二世分别修行圆满,可得七十二般变化。假如有一世化身,比如一条狗,没有修行圆满渡过天劫,或者意外让人宰了炖狗肉汤,这时怎么办?没办法,这一世化身修行前功尽弃。

清风的神念中还有另一道信息,梅振衣以前不知,那就是历天刑雷劫成真仙之后,还要历化形天劫才成金仙,至于化形天劫是怎么回事清风没有解释。

当然了,人间化身不仅仅是为了修行物类变化神通,也不仅仅只有转世变化之身这一种。但是斩出的人间化身,是不可以随便收回的,如果是修变化神通的化身,需要圆满飞升之后,如果是了断因果的化身,那就需要了断因果之后。更玄妙的是,就算金仙或菩萨本人,也不能完全预期人间化身会惹上什么样的意外因果。

落欢桥头上的关小姐,是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但是清风也不知道观自在菩萨斩出这一化身目的何在?如果是功德化身,修完桥就可以收回了,如果还有别的目的,那还要把其它的因果了断。

清风印来的这道神念包含的信息非常复杂玄妙,梅振衣一时之间也只能理解这么多,其它很多意思还不太明白。他已经历真空劫,在脱胎换骨途中,就是这样一时之间也感觉有些晕眩,身子晃了晃差点没站稳,好半天才恢复正常。

桥头还是热热闹闹,众人排着队在泼水,刚才与梅振衣他们一道渡河的周公子等人,此刻也上前交了钱,问旁边的人借了一个瓢,在河中舀水去泼关小妹,发出阵阵嬉笑之声。那位吴公子花了一百多文,连泼了十几瓢,看样子他还练过几年武功,闪转腾挪换了好几种身法与手法,引来阵阵掌声,快成玩杂耍的了,可惜仍然没泼中。

旁边的王公子摇头叹息道:“吴公子自称文武双全,可惜那小娘子没有看上你。”

郑小姐好奇的问:“王公子又看出什么门道来了?”

王公子故作高深的指着桥头上的关小姐小声道:“那位女子身怀绝技,人家是在这里招亲呢,看上的就让泼中,看不上的,怎么泼也泼不中,人家是没看上吴公子。”

吴公子不高兴了,把手中的瓢往王公子手中一塞道:“你来试试,看看那小娘子能不能看中你?”

“试试就试试!”王公子接过瓢没有着急泼水,而是走上前去冲关小妹施了一礼:“在下颍川人士王金召,今年二十有四,尚无婚配,乃颍州司马王右福之子,自幼饱读诗书,此去洛阳游学,如蒙小娘子不弃,请与我同去,王金召必不相负。”

关小姐嫣然一笑:“泼一次水,十文钱,捐修落欢桥,若能泼中再说。”

这一笑,让王公子身子骨都酥了半边,赶紧洒下十枚铜钱,三步并作两步到桥下舀了满满一瓢水,挥手泼去。他的手有些抖,关小姐动都没动,这水完全泼偏了,同伴发出哄笑之声。王公子红着脸道:“失手失手,再来再来。”

他又捐了十文钱,重新舀了一瓢水去泼关小姐,这次泼的倒挺准,可是关小姐身形一转,仍然没让他泼中。这下不仅是他的几位同伴,连周围的看客都一起哄笑了。

清风也笑了,自从在黄河岸边看见小和尚法舟,他开颜一笑之后,今天已经是第二次露出笑容。梅振衣听见清风在神念中又问道:“你能不能泼中?”

梅振衣答道:“以我的修为,想要泼中她,只有一个办法。”

清风:“哦,你还有办法?”

梅振衣:“把我的这双护腕,施法扣在她身上,我也许还可以试试。”说这句话时他心中也感到好笑,想起了穿越前听说的另一个笑话,有一群耗子商量怎么在猫来的时候发出警报,结果有个小耗子想出一个好办法——去给猫戴上铃铛。

“仙童,你能不能泼中?”梅振衣在神念中反问道。

清风:“你认为我会泼吗?”他没说能也没说不能,梅振衣也知道清风是不会伸手的。既然已经看清其中内情,清风怎会插手卷入,打扰观自在菩萨的人间化身了断,对他而言徒添麻烦。

梅振衣看了清风一眼,笑着说道:“家中供奉翠亭庵,见到这位关小姐,如果不行真正的供奉,就显得我梅氏矫情了!”说完话跟旁边的人要了一个瓢,却没有着急去舀水,而是来到那个斗前,从怀中掏出一把亮晶晶的东西,随手洒落。

不是铜钱也不是金银,而是十枚杨梅大小的明珠,个个形状圆满光泽莹润,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珍宝!这是哪来的东西,武后传旨让梅振衣进京,事先曾赏他黄金百两明珠两斛。

梅振衣这次上路,吸取了前几次仓促出门分文未带的教训,银两带了不少,将御赐明珠中最好的也带了一把,但这一路什么钱都没花,此刻却派上了用场。

在场的人就算没见过世面,也能知道这十枚珍珠的价值,在当时,十枚这样的明珠能买到的东西可远远不止几个婢女。众人都在心中暗道,这位年轻的道长,看中了眼前的小娘子,还真舍得下血本!

那边郑小姐双手捧胸,作晕倒状惊呼道:“王公子,你看见了吗,想讨女人欢心,就要有这样的手笔才行!”

王公子脸色一沉:“有几个臭钱,有什么了不起!”

桥头上的关小姐神色也有些好奇,上上下下打量着面前这位道士,梅振衣有一种感觉,仿佛她的眼神能够把自己看透,纯净无物可遮挡,只见她微微露齿一笑:“多谢这位仙长慷慨解囊,请问仙长法号?”

梅振衣:“我此刻姓吕,名岩,字洞宾,号纯阳。”在她的目光扫视下,梅振衣不自觉的把箓书上的名号全“背”了出来。

关小姐浅浅施了一礼:“吕仙长请泼水吧。”

梅振衣轻轻摇了摇头:“这位小姐,我见你在此行功德之举,也尽一己之力随缘供奉,本不欲…”

他的话刚说到这里就突然被打断,就听一群人喝道:“闪开,快闪开!”如凶神恶煞般拨开人群来到桥前,当中簇拥着一位带着纱翅帽的男子,这人大约三十出头的年纪,脸色焦黄长着一双三角小眼,神色甚是阴邪。

“这不是孙少爷吗,他来干什么,还带着这么多家丁?”

“昨天孙大少泼了一下午的水,人都累软了,今天还来?”

“当初募资修桥时他分文不出,反而弄了条船占据渡口,抢美人的时候倒舍得花钱,昨天他一共投了十几贯钱吧?”

“我说各位乡亲,架式有点不对,孙少爷像是来抢人的!”

旁观者议论纷纷面露厌恶之色,那位孙少爷径自走到桥头,身边的家丁伸手就把梅振衣往一旁扒拉,喝道:“让开让开,别挡着我家少爷办正事!”梅振衣闻到一股药膏味,是从那位孙少爷身上发出来的,应该是治疗跌打损伤、筋骨劳耗一类的外敷药。

原来这位孙少爷昨天在桥头不知泼了多少盆水,到最后两臂酸麻手都抬不起来了,回家第二天请大夫贴了膏药,越想越是恼怒。那小娘子的容颜总在他脑海中转来转去,怒火与欲火中烧,干脆一咬牙来横的,带着家丁到桥头直接抢人。

孙少爷分开众人指着关小姐道:“这女子来历不明,施展妖法骗取钱财,我身为此镇副尉,要将她带回府中仔细查问,来人啊,把她拿下!”

第121回、窈窕化身沾襟透,心猿挥棒袭洞宾

众家丁如狼似虎上前就要拿人,梅振衣闪到一旁与清风对望一眼,表情有点想笑可又忍住了。如果换一种情况,就算清风不动手梅振衣也会出手的,但此时情况不同,看穿了内情就不方便出手。

观自在菩萨化身行此功德之举,用这种方式,就应该想到可能会出这种事情,她怎么办都是一种点化,知道内情的人插手反而不好。

他知道可别人不知道啊,在场还有旁人想英雄救美,只听那位吴公子断喝一声:“光天化日之下,欲行强抢民女之事吗?有我吴文方在此,尔等休想…”

还没等说完,孙少爷把手一挥:“官差办案,休得罗唣!”手下七、八个人先冲吴公子去了。

那吴公子应该学过两年功夫,举手投足还真有点样,但梅振衣一看就知道这人不会打架,群殴之时你摆什么架势,谁跟你轮流拆招啊?而那些家丁一看就是打人的老油条,一拥而上拳脚相加,打的吴公子当场抱头蹲下,总算这些人还有些眼力架,见吴公子衣着光鲜不像是平头百姓,没有下重手。

那边王公子与周公子一看这架势也不干了,王公子冲着孙少爷就去了,口中喊道:“住手,你一个小小副尉,竟敢打我的朋友,我父乃颍州司马…”

孙少爷:“我舅舅还是凤阁侍郎呢!公差办案,闪一边去!”又有几名手下上前,与王、周二位公子厮打在一起,这两位没几下就让人揍趴下了,那边郑小姐见状,发出高声尖叫。

清风一脸淡然就像没看见,关小姐在桥上喊道:“诸位,不要动手!”但没人听她的,她自己也没过来。梅振衣眉头一皱要出手了,他可以不帮关小姐,但是孙少爷命家丁打另外三个人他却看不下去。

梅振衣刚想出手,还有比他更快的,只听孙少爷突然发出一声杀猪似的惨叫,抱着腿滚倒在地上。他身边站着一名年近三十的男子,戴着一顶破旧的草帽,粗布衣衫短打扮,手里提着根扁担。此人不知何时分开人群来到孙少爷旁边,一言不发,抡起扁担就打折了孙少爷的左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