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舟反问道:“你又不是和尚,怎么知道这些讲究?”

梅振衣:“我的启蒙课业老师,是一位佛门师太,偶尔听说过一些。”

法舟:“你也知之不详,但总算猜对了,这是当年玄奘法师的锡杖,他可不就是引法渡众生之人?”

梅振衣:“武后居然赐人此杖?”

法舟的表情有些夸张:“你不知道吗?有人说武太后是弥勒菩萨转世,弥勒菩萨不就是渡众生往净土之人?”

梅振衣:“有人说你就信啊?就算武后自己相信,大师你也信吗?”

法舟有些不耐烦了:“是不是,与我有什么关系?信不信,与你有什么关系?”

梅振衣犹自追问不休:“不说武后,就说你。别的和尚若是得到这支锡杖,不是得小心翼翼的捧着就是得供着,你怎么就这样扛着它大摇大摆走路呢?请问法舟大师,你究竟是什么来路?”

话音未落,就见法舟神色一变,挥锡杖向梅振衣迎头敲了过来。九环叮当乱响,闻声使不出半点法力,梅振衣招架不得赶紧一闪身避过。趁此机会法舟一溜烟就跑了过去,转眼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句话:“我不告诉你!”

梅振衣为什么会来此堵法舟的路?正如他自己所说,事后也看明白法舟是故意找个借口去洛阳见武后的,法舟是去看武后究竟是什么人或者她修行到什么地步都有可能。梅振衣也想问个明白,可惜他拦不住法舟,还是让小和尚给跑了。

钟离权说的对,有些事还不是现在的梅振衣能掺和的,但偏偏与他总有些关联。孙思邈说的好——“守好心中所悟之道,见怪莫怪便是。”他老人家真是睿智而有远见,似乎预料到这个徒弟将来会遭遇什么,提前告诉他该怎么做。

但这一趟总算没白来,至少法舟还是说了一些事情。清风当初以一道神念讲解金仙、菩萨的人间化身种种,梅振衣急切之间领悟不多,此后随着经历与见识增长,理解的是越来越明白。

法舟既然就是法舟,是无法回答梅振衣那最后一问的,如果让梅振衣逼的不得不开口,恐怕会当场圆寂或显出真身,不了断也得了断。经过今天这一出,以后这小和尚见到他恐怕只会远远的绕着走,不会再找什么麻烦。

梅振衣就算不想管闲事,可也不想被高人当猴耍。——嘿嘿,他也不是好欺负的!

回到南鲁公府已是午后,见到父亲只说自己昨夜出城访友,梅孝朗也未追问。父子俩正在书房闲话,管家梅安来报,太医丞沈南蓼求见。

梅孝朗有些奇怪的问:“这位沈先生是宫中的御医,来见我何事?”

梅安道:“他不是来见老爷的,而是来求见大少爷的,自称是大少爷的师兄。”

师兄?梅振衣可不知道自己有这么一号师兄。梅孝朗一拍脑门道:“想当初孙思邈真人在长安时,曾指点沈南蓼医道,如此攀起来,还算的上是腾儿的师兄。腾儿啊,你在朝上自称孙思邈的衣钵传人,想必那沈太医听说此事,上门攀交情来了。既然他自称是你师兄,你就去接待吧。”

冲孙思邈的面子,梅振衣也得会一会,当下离开书房来到前厅。沈南蓼年纪不到四十,身高七尺有余,生的十分俊朗儒雅,又精于养生之道,气色看上去很温润有神采。梅振衣一进客厅就躬身施礼:“沈师兄吗?我到神都,应该先拜见你才对。你有什么事情,派人传话叫师弟前去见面便是,怎么亲自来了?”

沈南蓼赶紧上前扶住他的双臂,做出很亲热的样子道:“梅公子乃孙真人衣钵传人,我当年不过是有幸聆听孙真人教诲而已,怎敢以师兄自居?今日来见梅公子,就像见到了孙真人,应该是我拜见你才对。”

这话说的有问题,明明通报的时候沈南蓼自称师兄,想必是怕梅振衣不见他,而见面又这么谦虚,恐怕是有求于梅振衣。沈南蓼是宫中御医,又特意强调梅振衣的师承,难道是遇到了什么不好医治的病症,上门来找梅振衣帮忙?

武后没病,梅振衣前天刚见过,那么是宫中其他人有病?宫中的病向来不好治,其中有不少门道,是沈南蓼自己治不了或者不敢下药怕担责任,还是沈南蓼自己不想治特意来找别人?这些都有可能。

心中盘算可面上不动神色,梅振衣笑着寒暄:“您身为太医丞,又曾同在孙真人门下听讲,当然是我师兄。…来,快坐,喝茶!今天不要着急走,晚上留下喝几杯,师弟一定要好好敬你。”

两人坐下,梅振衣只说闲话故意不问沈南蓼的来意,没说两句,沈太医果然自己先忍不住了,主动开口道:“师弟啊,愚兄这次来,其实是请你帮忙的。我最近碰到一种怪异病症,不知如何下药,想来向您请教,你看,这医案都带来了。”

沈南蓼从袖中取出一卷纸来,恭恭敬敬递了过去。然而梅振衣端起茶杯却不喝水,故意没有伸手去接,很平静的说道:“师兄啊,医者父母心,见病人上门不能不治。但有疾不能忌医,否则这病也没法治。若是宫中的病,师兄就拿这么个医案来,话不说清楚,师弟看都不敢看。”

梅振衣语气平淡,但话锋可不简单。若是宫里面的病症,随便拿个医案就可以开方子吗?若是医案不实,梅振衣一开方,回头宫里治死了人,不仅是害人性命,而且梅振衣也要受牵连。他虽然没有切身经历过宫廷斗争,但穿越前小说与电视总看过不少,不会不明白这些。

但假如他开不出方子来,不仅是驳了沈太医的面子,而且也对不住师父孙思邈的名声。沈南蓼这么拿出医案来,就是不厚道。对付这种场面,拐弯抹角没有用,直接把话说开是最好的办法,所以梅振衣连医案都没接。

沈南蓼脸红了,他见梅孝朗不在场,就想这么糊弄过去,梅振衣一个初到洛阳的少年郎,哪会知道那么多讲究?却未想到面前这位小师弟是个比他还厉害的老江湖。

沈南蓼把医案放到桌上,欠身拱手道:“惭愧,是愚兄失于计较了!我应该把话说清楚,是白马寺主薛怀义得了一种怪病,愚兄也束手无策。他听闻你是孙神医传人,本想亲自登门,但日前刚得罪过令尊,所以托我上门求医。请问师弟,你是医还是不医?”

“若是以医生的身份,求医的就是病人,只有可治不可治,没有医不医,师兄早把话讲清楚不就好办了?”梅振衣说着话已经拿起医案仔细观瞧。听说是薛怀义得了怪病,他本能的就想到是不是仙童清风那天使的手段,心中也很感兴趣。

梅振衣看了足足有一盏茶的功夫,这才皱眉道:“沈师兄不愧为宫中御医之首,这医案断的十分明白,如见病人在眼前。…他没病啊?”

沈南蓼眼神一亮,赶紧接话道:“确实不是一般的病症,周身上下毫无异状,只是督脉、阳维脉、足阳明胃经、手太阳小肠经、足太阳膀胱经巡行劲力异常,我以针法引泄,竟然指跳把持不住。”

梅振衣:“这些医案中已经写了,经络巡行亢进之症,人有没有瘦?”

沈南蓼:“人倒没瘦,就是饭量大增,这几天一日要吃六顿饭,还是时常饥饿。”

梅振衣点了点头:“不仅没病,生发之气反而强劲完足,远超于常人,但不能说周身上下毫无异状,作为僧人,体征上一定有异状吧?”

沈南蓼一拍大腿:“不愧为孙神医衣钵弟子,一语中的!别的毛病没有,就是须发生长的太快了,初时还不觉得,但近日越长越快。昨日一天一夜之间,竟新生两寸,剃之不及啊!薛和尚这几日简直无法出门了,称病躲在白马寺是忧心忡忡。…请问师弟,这病可治吗?”

梅振衣尽量没有乐出声来,沉着脸道:“师兄,这病症你断的很准啊。”

沈南蓼:“病症虽然断的准,但针石无效,又不知该如何用药。薛和尚找到我,愚兄也没办法,故此来向师弟求教。”他无意间说出“薛和尚”三个字,看来心中对薛怀义也没什么好印象,而且听这话的意思,他今日登门薛怀义未必知情。

清风到底使了什么手段?按现代一般人能够理解的方式去勉强形容,借用武侠小说中的说法,就是以仙家法力“帮”薛怀义“打通”经脉,包括奇经八脉中的两条与十二正经中的三条。

单独的说,这也没什么,一般修行人突破易筋洗髓的境界,就是这种经脉巡行之象。但对于薛怀义就不一样了,一方面他只有五条经脉如此,身体机理的平衡状态被改变了,于是造成了饭量大增与须发生长加速的异状,也不能算是病。

另一方面,薛怀义本人并无易筋洗髓的修行根基,这五条经脉的巡行之象不能长久保持,假如过个一年半载,身体会逐渐恢复到常人的状态。但就在症状初发的这几个月,须发生长的速度会越来越快,直至达到一个高峰,然后再逐渐减慢。

梅振衣心中暗叹清风的仙家手段神妙异常,对于梅振衣这种精通医道的人来说,如果说穿了原理并不是很高深,但却是一般人根本想不到的,也是做不到的。把大象装进冰箱里分几步?很简单,就三步!——那你试试看?

第129回、本属寻常江湖技,擅化腐朽为神奇

这症状能不能治?还真不好治!最简单的办法就是不必治疗,一年之后自然恢复,可薛怀义不知情,也等不起那么长时间,所以才会求医,这几天他也没敢进宫去见武后,于是梅振衣的机会就来了。

想当初穿越前,曲正波教授没有学过打猴鞭法,却一样以针灸解了昏厥鞭术,名医就是名医。而此时的梅振衣,虽没有清风那种仙家法力,却也是飞天高人与神医弟子,清风这也是出题目考他,看他能不能治这种“怪病”?

梅振衣看着这份医案,沈南蓼诊断的很详细,甚至无须再见薛怀义本人,良久之后命人取来文房四宝,开始写诊治之方。他边想边写,这一写就是一炷香的时间。

写完待墨迹稍干,递给沈南蓼道:“沈师兄,这病症倒也不难治,以针法引泄,半年之后自然无恙,但要想立时见效,还须汤药调理。这用针之法与服药的种种注意,都写在上面了,沈兄是此道高手,一看就会明白。”

沈南蓼喜上眉梢,接过医方道:“愚兄何尝不知只消等个一年半载,此症自然消退,但那薛和尚等不起啊。我要的就是这张药方,多谢了!请问诊金该怎么算?”

梅振衣大大方方的一摆手:“沈兄,以你我的关系,谈钱忒俗!”

沈南蓼连声道谢,又仔细看了看药方,眉头微皱道:“师弟,这方中有好几味药,愚兄怎么没有听说过?”

沈南蓼官居太医丞,宫中御医之首,如果连他都没听说过的药,恐怕寻遍洛阳药铺也没处找去。梅振衣噢了一声:“那是先师所传海上仙方中的灵药,自认不会常见,想那薛寺主办法多结交广,兴许有办法寻得,你把药方交给他就是了。”

正事谈完了,梅振衣还要留沈南蓼吃晚饭,可是沈太医已经坐不住了,客气几句就立刻告辞。

沈南蓼走后,方才在一旁伺候笔墨的老管家梅安道:“少爷就这么把方子给了他,那沈太医未必会说实话是向您求的方,还不知会在薛和尚那里给自己捞什么名声与好处呢?您还是年纪太小,不知这些心机门道。”

梅振衣心中暗道:“就这些心机,在我眼中太小菜了!”然而面上却不动声色的说:“您多虑了,给薛怀义那种人开方,我本就不欲留名。…老人家,我和你打个赌好不好?就赌两吊钱的,那沈南蓼明天日落之前,必定还会再来找我。”

梅振衣一时兴起,和梅安打了个赌,然后抄了份医案去清静别院找仙童清风。

清风靠在一张新买的竹椅上,仰头看着天上的飞鸟,神态很是悠闲,梅振衣进院他也没理会。梅振衣将医案挡在他眼前道:“仙童,你真是好手段啊,能人所不能!”

清风淡淡道:“即为仙,当然能人所不能。嗯,你竟然开出医方来了?”

梅振衣:“别忘了我是什么人?你真是好算计!”

清风:“我再好的算计,也要你有这个本事才行。我估计那假和尚要么去找武后,要么去找医生。如果求医,一般的医生治不了他的症状,十有八九会找到你这里。”

梅振衣:“不是十有八九,而是一定,他不会去找武后的,只想快点治好病。”

清风又问:“人来了,你方子也开了,来找我干什么?”

梅振衣:“这方中有几味药,别处难寻,想问仙童这里有没有?”

清风连看都没看:“我早就说过,要看你自己有没有这个能耐,我有没有这几味药,都不会帮你。一个医生,开出一张自己都配不了的药方,算不得本事。”

梅振衣笑了,收起医方道:“我早就知道你会这么说,来验证一下而已,我医方中开的几味灵药,别处难寻,但是东华门太牢峰药田中却是有的。”

清风微微动容:“原来你是在试验推演之道,到我这里来练手?”

梅振衣:“哪敢拿仙童练手,不过另有一个问题想请教,你对薛怀义用的法术,与我所学鞭法中的一招绝技有异曲同工之妙,然而手法却高明多了。”

清风:“算不得高明,我毕竟是金仙。你说的那一招绝技,是不是你那天抽灭心猿的鞭法,我也很感兴趣,教我好不好?”

他竟然要学梅振衣的打猴鞭,见梅振衣不答话,又说道:“也不让你白教,既然是从药方引起的话题,就说药。我知道你在炼制九转紫金丹,自己找了一些药,丹霞派又送了一些药,剩下的,我帮你配齐。”

梅振衣大喜过望,早知金仙不会轻易开口求人,先求梅振衣带他来洛阳,再求打猴鞭法,就一定有好处在等着他,但没想到是这么大的好处!他上前一步深施一礼:“多谢仙童成全,其实你不帮我这个忙,我也会教你打猴鞭法的。”

清风:“我已经答应帮你了,说一说,你还缺多少味药?”

梅振衣拜神鞭中已经炼成二十七味药,丹霞三子又送了他三十二味灵药。那三十二味灵药尽管梅振衣很小心的初步炼制提纯,再炼化入拜神鞭中,仍然失败了四次。此时拜神鞭中共有五十五味灵药,除去药引之外,还缺三百一十味,差得远呢!

而清风身上有的是灵药,别忘了,他当初离开闻醉山之时,将昆仑仙境中最大最好的千年药田一扫而空!梅振衣当即背出了九转紫金丹中的药方,让清风看看他能凑齐哪些?

非常巧,九转紫金丹中的三百六十五味灵药,清风身上只缺六十味,而鞭中的已有的五十五味,都在这六十味当中。

关于这五十五味药,清风告诉梅振衣,他身上没有并不是因为药材珍稀,而是因为这些药材比较常见,昆仑仙境山野之中就可以采到,因此不值得在千年药田中特意培育。

至于另外五味药,那是真正难寻之物,分别是:仙人不留果、波若罗摩花、草还丹、千年夜明砂、万载沉银魄。

昆仑仙境中没有“仙人不留果”这种植物,至少清风没有见过,据说生长在人间;而“波若罗摩花”人间没见过,据说生长在仙界;“千年夜明砂”只有在白蝙蝠聚居千年的地方才能采得,闻醉山药田中自然没有,但清风知道去什么地方找,在昆仑仙境一个叫龙空山毒舌岭的地方,就有白蝙蝠聚居千年之地。

仙人不留果、波若罗摩花、千年夜明砂这三味灵药,要分别在人间、仙界、昆仑仙境这三个地方寻得,炼制九转紫金丹难度之大可想而知!

至于“万载沉银魄”,梅振衣并不陌生,钟离权就是用它与飞云岫合器炼化成拜神鞭的。万载沉银魄本身并没有什么药性,其作用是在炼药的最后一步,与药引一起加入丹鼎,让九转紫金丹最终凝炼成形。

梅振衣以拜神鞭炼药,就用不着再去找万载沉银魄,拜神鞭这个奇异的药鼎本身就有这种功效。那么,还有一味草还丹下落不明。

如果梅振衣没有记错的话,穿越前所读《西游记》中,“五庄观”的人参果就叫草还丹,而清风就来自那个地方。穿越后见到传说中的真人,清风却自称在“五观庄”见过玄奘,名称有差异,看来小说与事实有出入当不得真。

清风并没有提草还丹的事,却告诉梅振衣,用另一味药性至寒之物温玉髓,可以代替草还丹炼制九转紫金丹,成丹丝毫不受影响。而这种温玉髓虽然罕见,但人间与昆仑仙境都能找到,并详细告知梅振衣此物究竟是什么样子、什么来历。

所缺的四味药就需要梅振衣慢慢去搜寻了,清风也答应帮忙,至于其余的药清风都有。以梅振衣的随鞭炼药之法,是分步炼化药性与鞭身一体,最后加入药引一次成功,因此也不能着急,先慢慢来就是。

商量完九转紫金丹之事,梅振衣当即传了清风打猴鞭法。教金仙鞭法,当然用不着一招一式,梅振衣凝神入坐,发动灵山心法,以一道神念将这套鞭法印入清风的神识中。别看就是这一念,梅振衣调息半天也起不了身,几乎全部法力都耗尽了。

他的灵山心法如果没有达到“心如印”的境界,无法这样传法,平日里以简单的神念交流还可以,但将如此复杂的整套鞭法凝成一念印出,堪堪是他的极限。

清风皱了皱眉头道:“还挺复杂,这种东西我从未学过,梅振衣,你是跟谁学的?”

这个问题还真不好答,穿越前的三叔、穿越后的孙思邈?都是又都不是!梅振衣想了想道:“最早是和耍猴的艺人学的,后来嘛,结合习武与修行所悟,又有了变化,与当初的所学巧妙不同。”

“耍猴?洛阳有吗?去看看!”清风从竹椅上站了起来,第一次主动提议出门去看热闹。

耍猴这门表演艺术古已有之,究竟能追溯到什么年代已经无法考证,但在唐代肯定是有的,是梅振衣亲眼所见。

在洛阳南下河市场的南边,靠近南门的位置,有一片空地,是来往江湖人开棚耍把式卖艺的地方,平日里非常热闹,宛如现代的游乐园。这里有一处耍猴的棚子,几只大大小小的红屁股猕猴叼着小面具穿着小戏服,在卖艺人的锣声与所唱戏文的指引下,翻着跟头做着各种动作,引来围观者的阵阵掌声与喝彩声。

清风与梅振衣也在人群中观看,之所以选择这家棚子,是因为耍猴人用的鞭子。卖艺的是一对父子,大人敲锣唱戏文,而另一个十四、五岁的少年手提长鞭看场子。他的这根鞭子与其他耍猴人所用不同,是一支鞭梢很长的、赶车用的马鞭。

长车鞭能够凌空舞出啪啪作响的鞭花,梅振衣就是被开棚时的鞭花声吸引来的,看见这一对父子,他莫名就想起了穿越前的三叔与自己。

清风想看打猴鞭,也得卖艺人会才行,就算会,还得猴子配合才能看到。不知是因为金仙的面子还是因为别的原因,观众中还真有手欠的,有好事者扔了一枚小石子,正打中一个小猴子的肩膀。

小猴叫了一声,这下可就闯祸了,旁边一只大猴龇牙尖吼,竟然挣脱耍猴人手牵的绳索,一蹦多高,腾空就扑向那个扔石子的人。

梅振衣耍过猴,知道是怎么回事。一般驯化后的猴子,不会轻易发飙攻击人,但被石子打中的那只猴很小,一岁都不到,而跳起来的大猴是一只母猴,一定是那只小猴的妈妈。它此时发起攻击是一种天性,不会因为驯化而消失。

耍猴人最怕遇到这种意外,而对于所有走江湖卖艺的人来说,也最反感那种没教养的观众,有时候真恨不得拖出来好好抽一顿。一只成年的猕猴身材虽然不如人,但是弹跳力极好、动作极其灵活,一个赤手空拳的普通人遇见这种攻击,肯定挠不过它会被抓伤。

就在这时,空中一声鞭响,看场子的少年挥出长鞭,鞭梢正抽在那只发飙大猴的脑后耳侧。这只猴叫都没叫一声就一头栽倒在地,像是死过去一般。小猴扑到大猴身上使劲挠,发出呜呜的啼叫。

而那少年一脸怒气,鞭梢一转在空中又是一声脆响,一阵冷风扫过,险些没有抽中那闹事者的鼻尖。这一幕,把那扔石子的人吓得脸都白了。梅振衣眼神一亮,这少年挥鞭的手法,就似穿越前三叔教他的昏厥鞭基本功夫。

那个大人已经一纵身拦在少年身前,抱拳道:“行走江湖四海为家,开场卖艺只为一日三餐,随手打赏皆是衣食父母,江湖相遇即是有缘,不赏也莫要为难。…小儿方才露了一手晕鞭绝活,请诸位再仔细观瞧。”

他说完话将小猴抱了起来,又将大猴脖上的绳子牵入手中,冲儿子使了个眼色。少年挥鞭又是啪的一声,地上那只猴突然动了,一骨碌身爬了起来,看样子并没受伤,就是神情有些发蔫。

观众又发出一片喝彩声,那耍猴人是位老江湖,虽出了意外但及时把场子圆了回来,术语叫“救棚”。趁此机会,耍猴人一敲锣大声道:“儿啊,请诸位大爷打赏!”

少年一手拿着鞭子,另一手托着一面倒放的锣,第一个就来到刚才扔石子的家伙身前,鼓着腮帮子看着他。众目睽睽之下,闹事者也臊得慌,伸手放了一把铜钱扭头钻进了人堆。少年转了一圈收赏钱,回到场中,将那面盛钱的锣递给了父亲。

耍猴人接过锣只看了一眼,就似中了定身法一般怔住了,张着嘴呆立在那里。少年见父亲不对劲,推了他一把小声道:“爹啊,你怎么了?”

耍猴人抬起一只手揉了揉眼睛,又仔细看向锣中,只见一堆散碎铜钱之间,竟露出十来片亮闪闪的金叶子!

重金打赏的梅振衣已随清风离开了此地,清风一边走一边说道:“晕鞭绝活,果然是江湖耍猴人的手艺,有趣,有趣!…梅振衣,这绝活到了你手中,称为打猴昏厥鞭,竟成了一种独门法术,看来你有创派宗师的潜质啊!…古往今来多少秘法,本属寻常中开悟,证修行境界,化腐朽为神奇。”

清风似是自言自语,梅振衣也是感慨万千,刚才那一对父子耍猴人,显然是练过武的会家子,但绝不是修行人。看来自己穿越前与三叔学的昏厥鞭,古已有之,就是在耍猴艺人中流传的“晕鞭绝活”。

如果说有什么变化的话,传到梅溪之手不仅可以打猴,有七窍者皆可抽之,梅太公甚至告诉他可以抽鬼。另有传说这套鞭法能打三界人鬼神,当年听起来当然不可置信,但后来的经历告诉梅振衣,也不是没有这种可能。

而此时他的鞭法,早已不是当初的鞭法了!

第130回、携与千金访灵境,慕岁终南太牢峰

事情果如梅安所料,沈南蓼并没有对薛怀义说实话,拿到那张医方之后,只说是自己回家苦思一夜之后所拟,只是药材难寻,让薛怀义自己想办法去找。

而梅振衣算计的则更准,薛怀义派手下寻遍洛阳各家医馆药铺,也找不到其中几味灵药。洛阳这个地方也有高人,有人认出了其中两味药的名字,转告求药之人,那是修行人炼制饵药之物,世间难寻。

也有人告诉薛怀义,可以找到其中几味难寻之药,但想配齐的话,需要几个月时间到世间去寻访,也需花费重金。薛怀义最拖不起的就是时间,他刚刚得了宫中监造的差事,借口筹备事务几天没见武后,但不能拖的太久了。

于是薛怀义又去找沈太医,方子既然是他开的,药也应该由他配齐。薛怀义也表示,只要几天内能配好药,花多少钱也认了。白马寺很有钱,武后给了薛怀义不少赏赐,朝中巴结薛怀义的权贵也向白马寺供奉了大把的香火钱,再加上薛和尚最近承办了皇家重点工程,油水不是一般的足。

沈南蓼无奈,只得又拿着医方来找梅振衣,恰恰在第二天日落之前。

沈太医一见到梅振衣,就苦着脸道:“老弟啊,哥哥又来求你了!这方子既然是你开的,这药也请你帮哥哥配齐吧,洛阳城内外实在找不到啊。”

梅振衣一摆手:“沈兄,不是小弟不帮你,我已经告诉过你,这是先师所传海上仙方中的灵药,只有世外高人所居的福地中才可能种植,为炼制外丹饵药所用,千金难求啊。”

听他这话并没有完全把路堵死,言下之意不是找不到。沈南蓼闻言离座上前,把臂央求道:“兄弟呀,薛和尚说了,花多少钱都行。”

梅振衣淡淡问道:“是吗,他花得起吗?”

沈南蓼:“兄弟,你开个价。”

梅振衣摇头:“不是我开价,世间有些东西不是花钱能买到的,你拿黄金千两来,我去试一试,成不成还不敢保证。”

好大的口气呀,开口就是黄金千两,沈南蓼倒吸一口冷气,一跺脚道:“行,千金就千金,兄弟先去求药,我让薛和尚准备好药资就是。”

梅振衣头摇的更欢了:“沈兄,你这话就不对了,此药应去找世外高人求,还得人家给面子才行。黄白之物虽不入世外高人的眼中,但代表求药人的诚心,总不能让我空手上门吧?黄金千两送来,我立刻就去求药,否则的话,我空手赊不起这个人情。”

沈南蓼皱眉道:“师弟,是不是太多了?”

梅振衣笑了:“不是我问你要钱,是薛和尚托你向世外高人求药,仪呈当然得是个整数。能不能求到还两说呢,谈什么多不多?嫌多可以不治,你我也免得麻烦,那病症又死不了人!”

“那你等等,我去去就来。”沈南蓼急冲冲的走了,应该是找薛和尚要钱去了,他本来不过是想捞点好处与名声,现在却揽下了一件麻烦事,病还没治,开口就问薛怀义要黄金千两,不禁有点后悔当初了。

一直到晚饭后,沈南蓼又来了,这回是坐车来的。车停在侧门,有人悄悄从车上搬了一口小箱子进了梅府。等这口箱子在梅振衣眼前打开的时候,是满眼金光啊。

其中有一半是御赐的马蹄金,其余是金符、金佩等器物,堪堪凑齐了一千两。沈南蓼苦着脸道:“薛和尚说了,只要三天内能配好药方,愿意花黄金千两,师兄一刻不敢耽误,全给你送来了。…请问师弟,何时,上何地去求灵药啊?”

梅振衣:“这样吧,师兄就在家中等着,三天之内,无论成与不成,我一定给你消息。假如求不来灵药,我将这口箱子原样送回,假如求来了灵药,其余的药我自会配齐省得师兄麻烦,直接把成药给您送去便是。”

沈南蓼擦了擦汗:“如此甚好,只是需不需要留个字据,不是信不过师弟,但这千两黄金非师兄之物,委实太…”

梅振衣断然道:“我堂堂南鲁公府,会贪墨这些东西吗?信不过的话,你拿回去便是,这药我也不求了。”

沈南蓼赶紧语气一转:“是是是,愚兄多虑了,这就回家等你的好消息。”

梅振衣一招手:“沈兄不急走,小弟还有话要说。”

沈南蓼已经彻底没脾气了,有气无力的问:“师弟呀,你还有什么事要交代吗?”

梅振衣一笑:“不用着急,反正三天之内必定给你个准信,来,请坐下,师弟还有话要问你。那薛和尚得了这种怪病,就没找到病因,或者没想起最近有什么奇怪的遭遇吗?”

沈南蓼微微吃了一惊:“师弟不提,我本不想说,薛和尚还真告诉我一件事情,几日前在南下河市场有一名道士冲撞了他的马,他命人强按道士当众剃发。得了这怪病之后,他回想起此事心中又惊又惧,不知是冲撞了哪路神灵,但烧香拜佛也不见效。”

梅振衣冷笑一声:“烧香拜佛?他把头磕烂了也没用!看样子他还是执迷不悟啊,药虽能治好他的病,却治不好他这个人!…沈兄,假如你真把药给他送去,有没有想今后的事?”

沈南蓼:“今后的事?先把眼前的事办完再说吧,那薛和尚如今正得武后恩宠,我招惹不起啊。”他说话时,语气中不自觉的流露出不满与羡慕之意。

梅振衣冷眼旁观都察觉到了,微微一笑提醒道:“沈兄,这千两黄金实在代价太大,薛和尚如今病急自然不惜血本,但等病好之后,也会觉得肉疼。沈兄治好了他的怪病本是好事,但恐怕好心没好报,反而会得罪这个人。”

沈南蓼长叹一声:“谁说不是呢,兄弟你是清楚的,我根本没贪他什么好处,可是薛和尚恐怕不能信,心中还不知怎么责骂我趁机敲诈他的钱财呢。”

梅振衣也陪着他叹了一口气,不动声色的说道:“沈兄看不惯薛和尚所作所为,对吗?人们忌惮他,无非是他得到了武后的恩宠。而沈兄你温文儒雅仪表堂堂,为宫中太医丞长侍武后左右,比那薛和尚不是强多了吗?”

这话只说了半截,一边说一边看沈南蓼的反应,只见沈南蓼神色一怔,似是心有所感,又强自忍住没有流露出来。梅振衣心中也在叹息,此人看不惯得到武后恩宠的薛和尚,却同样也羡慕薛和尚能得到武后的恩宠。

人各有所求吧,假如沈南蓼也想得到武后的恩宠,财色双收,那也只能说明这样就是他的所求。梅振衣不过是拿半截话点了他一下,让他自己想明白而已。

沈南蓼目光有些闪烁,拱手道:“多谢师弟了!”这话很含糊,谢他什么,沈南蓼也没有明说。

梅振衣端起茶杯,很有深意的说道:“沈兄如果要谢我今日之言,小弟只劝您两件事。一是你既然看不惯薛和尚所为,来日就不要从其所为;第二是沈兄精通医道,尽量不要用药纵欲伤身。”

不知内情的人恐怕听不懂这番话,书中暗表,这沈南蓼后来也成了武后的男宠,梅振衣早看出他就是这种人了。但沈南蓼不似薛怀义,后来并没有什么恶迹,甚至还帮过狄仁杰这样的名臣。他就是跟武后偷情而已,自有他所谋求,这些闲话就暂且不提了。

当天夜里梅振衣就动身离开了洛阳城,赶往终南山深处的太牢峰,黎明时分,在东华门道场之外落下云端。他以前虽然没有来过此地,但钟离权告诉过他详细的所在,飞天而来找到这里并不很难。

太牢峰隐藏在群山中常人难以发现,山门前有一条狭长的幽谷。出于礼貌也不想引起误会,梅振衣没有直接飞过去,而是落在幽谷中飘然举步前行。远远望见好一座巍峨险峰,迎面是布满奇石与古松的陡壁,无路攀援。

山脚有一块巨大的淡青色岩石,上面被人工削平,刻着“慕岁终南”四个大字,这就是东华门太牢峰道场的入口。梅振衣刚刚走到巨石前,两名青衣道士不知从何处现身,一左一右拦在前方抱拳道:“何方道友,来我太牢灵境何事?”

梅振衣笑着还了一礼,也不答话,袖中飞出一条银白色半透明的细长鞭,在空中盘旋一圈,散成一条白练又带着点点银光收回袖中。

“原来是振衣前辈!晚辈立岩、立崖给您见礼了。”那两名道士单膝点地行了个大礼,他们虽然不认识梅振衣,却认识这支拜神鞭。

梅振衣一挥衣袖把他们都扶了起来:“二位道友不必客气,我今日来访,是找积渊掌门来求灵药的,同时还有一份大礼相送。”两名东华门弟子这才注意到他左手还提着一口小箱子。

将梅振衣迎进了山门,立岩赶紧去通报,而梅振衣不紧不慢的走在上山的路上,一面仔细打量沿途的景致。上山的路是一条石阶,青石铺就容两人并肩而行,地势险要处凿山穿崖而过,起点就在那块巨石之后。

奇妙的是,在幽谷中走来时看不见这道石阶,只觉得山不可攀,然而走进山中却别有一番景像。太牢峰道场规模很大,过了那块巨石就是道场的外围了,山势层层叠嶂泉流亭台隐现,很多地方看上去还没有凿建完成。

看来仙家洞天的修建需要历代之功才能完成,别的不说就脚下这道穿山石阶,也是相当大的工程量。石阶盘旋而上,沿途山势、植被、风景接连有九种变换,真是匠心巧妙,这里是弟子的散居修行之处,也是药田所在。

梅振衣看的很专心,对一山一水一草一木都很留意,因此走的并不快,半个时辰之后才到了道场的核心。最后一段石阶是笔直向上的,尽头一片祥云笼罩,能看见祥云中有一座白石坊的雏形,只有四根立柱,上面的坊楣还没有架起来。

这道门户还没有修好,梅振衣正在观瞧,就见祥云舒卷露出了石坊后一个巨大的山中平台,师父钟离权领着积渊掌门已经迎了过来,钟离权一边走一边呵呵笑道:“徒儿啊,上个山用这么长时间,都看见了吗,太牢灵境气象如何?”

梅振衣:“叹为观止,虽然还未凿建完成,但仙家移峰造景之术,已让我大开眼界。”

积渊掌门:“若非东华先生相助,我等的法力,还造不出这种仙家洞天来。此非一日一代之功啊,在此也多谢小师叔慷慨相助。”

梅振衣拍了拍手中的小箱子道:“别着急谢,看看这是什么,我给东华门送礼来了。”

钟离权:“拎着东西上山,故意走这么慢,师父在山上,你还想摆架子吗?”

梅振衣:“不敢,不敢,师父又开我玩笑了。”

说笑间走过石坊来到巨大的平台上,迎面是个很大的广场,地面非砖非土,隐约成五色。远处有一座宫殿式的建筑,正殿与左右配殿飞檐翘角气派不凡,那是东华门祭奠祖师以及举行各种大典之处。

广场右侧是一片青色的山壁,在丹霞峰所见的那种摩崖石刻,这里也有一些。广场左侧分布着不少房舍,前后好几排坐落在绿树环绕之中,很显然有的房子还没修好,而有的树则是刚刚种上,这里应该是东华门弟子平时居住之所。

整座道场叫太牢灵境,而石阶尽处的这个平台是道场的中枢,名曰登春台,依山势而建设计的非常巧妙。梅振衣先去祖师殿中祭拜东华帝君,又来到偏殿的客厅里,由积渊掌门引见了东华门山中弟子。

太牢灵境中,正式入门受戒的修行弟子近百人,有大成真人修为的共有七人,其中飞天高手三人,也算是个世间大门派了。

梅振衣是东华先生亲传弟子,虽未拜入东华门下,但东华门却待以太上护法之礼,不好排辈份,只有统一称他为振衣前辈。待众弟子见礼完毕,积渊掌门一挥手,众人退下,客厅里只剩下了钟离权、掌门积渊、护法积潭与梅振衣四人。

梅振衣打开箱子道:“师父呀,上次您说东华门开凿洞天耗费颇巨,我说会再想办法,今天不好意思空手拜山,这千两黄金就算仪呈。”

钟离权摇着扇子呵呵直乐:“你小子,要是总这么做客的话,东华门肯定欢迎你天天来,我看你也不用修仙了,直接当财神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