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这是强历苦海啊,你已有地仙修为,应该能过得去。”

知焰:“可惜我不精采药、炼药,只有你才能采到千年夜明砂,我过去了没用。”

梅振衣又望了望狭长的奈何渊:“你也是刚历苦海不久,修为还有不足,如果我走不过去,你能救则救,假如救不了,也别把自己陷进去。”

知焰淡淡一笑:“你何必这么想呢?师父说你修为已到,又有法宝护身,应该能走过去。”

梅振衣也笑了:“是啊,不就是一条路吗?多远、多凶险的路我也走过了,又何惧这十八里奈何渊?看这样子你也不愿意走这条路,就站在此地等我,如果我能安然通过你就不用进去了,我采回千年夜明砂再来找你。”

知焰点头:“如此甚好,我就站在这里看着你走过去。”

梅振衣屏息凝神正要举步,突然想起什么又回头从怀中掏出一件东西道:“知焰,临行之前,我要送你一件礼物,谢你在丹霞峰上回赠拜神鞭之情。”

知焰有些好奇的问:“你又要送我什么?我记得你已送过我两个坐垫。”

“那不算数,只是道友之间的往来,而这块藏神真如佩,是我送给道侣的信物。”他递过来一块玉佩,就是那块藏神石所炼制,反复炼化最终成器之后只有两寸大小,薄薄的一片。玉佩呈现温润柔和的清白之色,形状像一朵卷起之后瞬间定格的浪花,又像天空随风舒卷的一片流云,造形精美自然宛若天成。

玉佩上有一个小孔,用一根浅紫色的细绳系着,这根细绳是梅振衣在路上随手采了一根百年紫藤,以其芽茎炼化而成,与玉佩合为一体。知焰接过来惊叹道:“好漂亮的玉佩!它叫藏神真如佩?”

梅振衣:“是的,你喜欢这个名字吗?它有一种妙用很特别,只要贴身佩戴,在你收敛神气不动时,此玉佩可以隐去各种气息波动,让人难以被查觉,也可帮助安稳形神。…来,我给你戴上。”

贴身佩戴怎么戴?梅振衣将藏神真如佩挂在了知焰胸前,看了看,又将它放入衣襟之内,就贴在知焰的双乳之间。知焰脸红了,低着头轻声道:“如此法宝,何不先拿去戴在自己身上?回头再送我也不迟。”

梅振衣微笑道:“你戴着它用处更大,有没有此物对我能否走过奈何渊帮助不大,你不是准备救我吗?万一有什么意外,你要进入奈何渊,它可以让你感觉更轻松。”说话间趁势将知焰搂在怀中,拍了拍她的后背,就这样静静的站了良久,这才转身走向奈何渊。

泥沼之中无法立足,梅振衣运转内息施展神行之法,足不沾尘飘然前行。有人闯入奈何渊,两边岩洞中立刻就有什么东西被惊动了,传来扑动翅膀的声音,一开始只有轻微的几处,渐渐越来越多成千上万密密麻麻,两侧整片山壁以及奈何渊中都发出嗡嗡的共鸣之声。

如果定心不坚、炉鼎不强,这四面八方无处不在的嗡嗡共鸣声,就能将人的神识振散、五脏六腑震伤。听得见的声音已是如此厉害,还有听不见的声音。

在这嗡嗡的共鸣声中,还夹杂着一种奇异的尖锐冲击,一般人的耳朵听不见,可修行人的神识中能够感应到。这种冲击能够穿透厚厚的山壁岩石,更别提凡人的血肉之躯。更特别的是,它的厉害之处不是针对身体,而是侵入神识无所不在。

一道奇异的尖锐音波攻击,就能在神识中激起一念,千万道尖锐的冲击侵入神识,能激起万千之念,初如涟漪不断,渐成惊涛骇浪。这听不见的音波所激起的各种神念,唤醒了一个人脑海深处的种种记忆,折射放大成世间众生的各种心念。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受,没有经历过很难形容,勉强打几种比方吧——

你曾在马路边拣到一分钱,把它交到警察叔叔手里面,此时这一幕重现。有个声音告诉你,这是无聊找事,另一个声音告诉你,这是欺世盗名,再有个声音告诉你,这是伪善之极。还有不同的声音在夸奖你,这是拾金不昧,这是伟大情怀,这是圣人之举。另有声音提醒你,为什么不去验证警察的身份?为什么不去寻找失主?你犯下了种种大错!

就是简简单单的一幕经历,在穿透神识的无声音波中显现,扭曲延伸无限放大到荒诞的程度,成为种种神念冲击。平常情况下人们可能根本就不会想这些,但此时却是灵台承受冲击激荡,不论你想不想,它就这样强行切入神识。

你曾在落欢桥边泼了一瓢水。这是如何自惹因果、如何坏人好事、如何罪大恶极。又有声音告诉你这是多么善良、多么无私、多么有悲悯情怀。还有不少声音在质问你,为什么不这么做,为什么不那么做,你有多少种不堪!

你曾在湖边打了一条鱼,是如何多管闲事,如何泯灭天性,如何残害生灵,是如何虚伪罪恶违背天道。又有声音夸你是如何心灵手巧、如何手段高超、如何维护人道尊严。各种神念纠扯,仿佛要将平常心智缠绕的面目全非。

你三岁时曾在街边的电线杆下撒了一泡尿,有声音指出这一生都因此是多么的没有教养,是多么的无耻淫荡,是多么的毫无顾忌。又有声音夸赞这是多么的天性率真、多么的自然潇洒、多么的谐趣超脱。还有声音说鸡鸡太小丢人现眼,有声音说这是人间万恶之源,接着有声音质问你为何身怀世间万恶之源?

你曾静坐山中数年不问世事,有声音斥责你冷血无情,是古往今来历史的罪人,世间有那么多血泪之事,都是你的责任!又有声音夸你清静无为,是真正高高在上的神仙。你曾行出手惩治恶人妖魔,有声音夸奖你行侠仗义,有声音咒骂你显弄强权欺凌世间。

总之前尘往事林林总总、巨细无遗,被万千道奇异的尖锐冲击唤醒回忆,在灵台中不断闪现,伴随的各种侵扰还能叠加放大,将千奇百怪、乱七八糟的神念强行印入脑海之中。万千执念放大到极至,接连不断在神识中纠缠,绝对不好受!

梅振衣此时才明白为什么走过奈何渊等同历苦海劫,他一生的经历包括穿越前的记忆,全部被唤醒了,所经历的各种事情都在奇异的尖锐冲击下激起种种神念,交缠激荡心神。然而奇怪的是,走过奈何渊时并没有种种前世的记忆,据梅振衣所知,这与一般人的苦海劫经历不一样,难道自己是没有前世之人?

这一路上不仅有山谷中的嗡鸣与尖锐的冲击包围,走入峡谷没多远就出现了传说中的白蝙蝠。

白蝙蝠并不是纯白色的,身体漆黑,长着尖利的牙齿和暗红色细长的舌头,脑袋顶到后背一线以及两边的翅膀上,共有三道醒目的白色条纹,扑扇着翅膀从岩洞中飞出,体形有野鸡般大小。这是奈何渊中独有的一种异兽,嗡鸣声与尖锐冲击的源头都来自于它们。

开始只出现了一两只,越往前走白蝙蝠越来越多,铺天盖地在峡谷中纷飞,梅振衣宛如走入到一片嗡鸣颤动的黑云之中。最大的侵扰还是来自于那无数冲击神念,梅振衣却不能收敛元神断绝外缘,因为他正在沼泽上行走,还要施法前行才能不陷入其中。

他成了白蝙蝠的目标,有无数白蝙蝠绕着他盘旋煽动翅膀,听不见的神念冲击几乎是贴着身体发出。梅振衣既要保持定心不乱,在不断的前尘往事涌现中化解种种神念冲击,一边施展神行之法在沼泽上行走,同时以妖王扣施展护身之术,避免被无数白蝙蝠的利爪獠牙所伤。

这也许是有史以来速度最慢的“神行”,梅振衣不可能走的很快,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走了多长时间又走了多远,已经进入了一种奇异的似定非定的状态——既像入境观法回望自己的生命历程,同时也在斗法相抗。梅振衣自己不知道但知焰看的清楚,十八里路,他走了整整七天。

突然间纠缠的万千神念一空,嗡鸣声也消失在身后,梅振衣这才发现已经走出了奈何渊。他的感觉并不是走完了一条路,而是走完了几生几世,人世间能遇到的、能想到的各种心念纠缠他都领教了,差一点被剥蚀的体无完肤,最终却没有将他的灵台淹没。

有何得失,有何领悟?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当一切都过去之后,灵台中前所未有的爽朗清明,似乎从奈何渊中走出的是一个无比清晰的“我”。如果说破妄成真是身心内外真如不二、修为境界不失,那么历尽苦海之后,身心已经历了一番彻底的洗炼,心境不失神识不灭。

奈何渊是一条上山的路,越往前走地势渐高,穿过之后就等于走出了峡谷,来到毒舌岭的山下。巨大的毒舌岭如一根舌头刺向天空,山腰下却有一片平缓的坡地,坡地上有一座庙,庙不大,门却不小,大门几乎占了整个正面山墙的一半。门槛有一尺多高,门楣上挂着一块匾上面写着三个大字——幻法寺。

门槛上坐着个小和尚,长的圆头圆脑,脸蛋嫩白里透着粉红,只有五、六岁的年纪,手捧一个一尺高金灿灿的花瓶,花瓶里插着一支绽放的红梅花。他正眨着乌溜溜的大眼睛,带着好奇之色,笑眯眯的看着走上山来的梅振衣。

虽然从未见过这个小和尚,但看他的神情姿态,梅振衣总觉得有些面熟,想起了另一个小和尚,在洛阳城外遇到的法舟。但这个和尚也太小了,竟然只有五六岁样子,出现在这里既可爱又古怪。

梅振衣可不敢有丝毫轻视,整了整衣襟上前行礼道:“请问,你就是守望大师吗?”

“不必叫我大师,我就是守望和尚。”小和尚听见梅振衣开口,答应一声放下金瓶梅,高兴一蹦多高,接着哈哈大笑道:“太好了,太好了,你终于来了!”他跳到身前,向上伸直手使劲的拍着梅振衣的肩膀,就像多年不见的老朋友。

梅振衣吓了一跳,赶紧一侧身问道:“守望,你认识我吗?”

守望一晃圆圆的小光头:“不认识!请问你是哪位?”

梅振衣哭笑不得:“我是人间修士梅振衣,前来龙空山采药。您既然不认识我,见到我为何那么高兴?”

守望一拉他的袖子,一股无形的力量包容,梅振衣不由自主就被守望拉了过去,在幻法寺门槛上坐下,只听守望很兴奋的说道:“我在这里守望了一千六百多年了,这三百年来,你是唯一一个走过奈何渊历尽苦海的修士。”

梅振衣不解的问:“既然三百多年没人来,你又何必在此苦等呢?我也没看出此地有什么好。”

刚才还兴高采烈的小和尚突然象小大人似的叹了一口气:“唉,梅施主有所不知,我在一千六百三十八年前发下宏愿,要在此地渡万人历尽苦海,这条奈何渊就是我开辟的。刚开始来的人真挺多的,有不少人走过奈何渊历尽苦海,可是后来的人越来越少,这三百多年一个人都没过来。今天太好了!你走过了奈何渊。”

梅振衣怔了怔问道:“请问,我是第几个?”

守望又笑了:“走不过来重入轮回的太多了就不算了,只说走过来的,已经有九千九百九十九人,而你恰好是第一万个!”

梅振衣又吃了一惊,拱手道:“那真是巧了,祝贺大师!…但是我有个问题,这一万人包括我在内,并非是你所渡化,就算过来十万人,似乎与你也没什么关系啊?”

第174回、精诚心证四念处,回头路忆奈何桥

梅振衣的话无疑给兴奋的守望浇了一瓢凉水,守望却没有失望之色,反而笑着道:“世间有佛法,悟缘觉乘可渡苦海彼岸,奈何渊乃试炼之地,过奈何渊如渡苦海。如声闻佛法悟觉缘乘境界,可来此历苦海以求证果位。人非守望渡,乃佛法所渡。”

梅振衣:“过不去的终究过不去,葬身泥沼中的人何止上万?”

守望:“本就在轮回中,入奈何渊,又入轮回去。”

梅振衣摇了摇头:“守望大师,你知道为什么来这里的人越来越少了吗?比如我,不是为了试炼苦海,仅仅是为了来此采药。若修为不到,师父也不会让弟子来,若修为已到,也不必特意来此。”

守望的表情像个孩子似的,既认真又天真,点头道:“你讲的道理我都明白,如今已不比当初鸿蒙之时众修士行游四方俯仰天地而自悟大道,世间已有各种修行传承,不必借此有形之奈何渊印证。…我当初的宏愿如今已成一种执念,但是你终于来了,我宏愿已满执念已消,谢谢!”

梅振衣起身道:“大师有何谢于我?无论如何,我应该谢你才对!是你开辟了奈何渊,这确是我的历劫机缘、前尘洗炼之渊。”

守望眨了眨眼睛道:“你说来采药,龙空山上有什么药啊?”

梅振衣:“千年夜明砂。”

守望摸了摸光脑袋:“这是什么东西?我在龙空山这么多年也没听说过。”

梅振衣:“你不要笑话,所谓夜明砂,就是蝙蝠的粪便,而千年夜明砂,是白蝙蝠的粪便在岩洞中堆积千年后砂化的结晶。”

守望瞪圆了眼睛:“原来是这种东西,真难以想像!你不仅要过奈何渊,还要回去,不仅回去,还要往蝙蝠洞里钻。来到我面前的万人当中,也只有你一个!”

梅振衣:“我并非为历苦海而来,只是为采药而来,如果灵药在苦海中,那就入苦海去采。没有人进洞并不奇怪,但你说没有人回头,难道走过奈何渊的人都不回去吗?”

守望反问道:“假如不是为了采药,你愿意再走一遍吗?”

梅振衣:“我当然不愿,走过来是历炼,再回头走就是自惹不痛快了,但这里还有别的路吗?”

守望一指四周与山顶:“到处都是路,十妖王盘居龙空山也就是近三百多年的事,除此之外,还有一条路在山顶上。只要你能登上毒舌岭巅峰,站在舌尖上就会引来天刑砺雷,历天刑可入西天佛国灵山净土。”

梅振衣一耸肩:“说来说去,还是没有别的路,无论如何我也要去采药,然后原路走出奈何渊,我的道侣还在那一边等我。…多谢大师的指点,在下告辞了。”

守望站起来一把拦住他道:“别着急走啊,你能过得了奈何渊未必进得了蝙蝠洞,就这样往里闯,能有一万只白蝙蝠把你哄出来,法力再强你能斗得过万只异兽吗?你刚刚劫尽苦海,且在此调息修养,待到黄昏时神气完足,白蝙蝠已出洞,你再进去偷那…呵呵呵,那千年夜明砂。”

梅振衣:“大师说的对,我有些莽撞了,多谢您提醒!”

守望呵呵笑个不停:“跑到那里面去挖坑,滋味可是相当不好受,见面就是有缘,你先坐下,我给你讲一讲佛门‘四念处’心法,也许对你能有用。”他连招呼都不打就给梅振衣发来一道神念,包含种种玄妙,梅振衣只得定坐闻法。

传法完毕后,守望笑道:“你先歇着吧,我一千六百三十八年没合眼,正想大睡十天十夜,等睡醒后也该离去了。”

梅振衣在幻法寺前静坐调息,黄昏时山中传来铺天盖地的嗡嗡之声,他睁眼看去,奈何渊里飞出了黑压压一片白蝙蝠,将前方整个天空都遮住了,数量只怕不下几十万只。他暗暗咋舌,还好没有直接往蝙蝠洞里乱闯,否则惊动了洞中的那么多白蝙蝠,只怕还没等进去,就被上万只翅膀一起卷出来了。

再看守望和尚已经靠在门框上睡着了,怀抱着金瓶梅发出阵阵鼾声,小脸红扑扑的嘴角还流下了一丝口水。梅振衣向他行了一礼,退后,转身,再度走入了奈何渊。

第二次来到奈何渊,梅振衣忽然想起了穿越前听过的民间传说,据说人死了到阴间,黄泉路上有座奈何桥,站在桥上能回望自己的一生,过桥之后就将再入轮回。这奈何渊的名字起的真有趣,能走过去则成就地仙神识不灭,走不过去的话这里还真就成了奈何桥。

能走过去的人自然不会愿意再来一遍,就算不怕,也不会给自己找罪受,除了梅振衣这种不得不回头的人。奈何渊中的感受不必再多说,他走到峡谷中央,找了一个最大的山洞钻了进去,初入洞口时有三丈多高,越往里走越狭窄,渐渐的就只有一丈方圆。

不时有白蝙蝠扑扇着翅膀飞过,偶尔被惊动向他发起攻击,梅振衣小心翼翼施展护身之法,以妖王扣护住周身,并不还击以免引起更大的联锁反应,就这样硬着头皮往里走。大约走了百丈之远,眼前豁然开朗,走入一个巨大的山腹溶洞中。

此溶洞之大,在黑暗中几乎一眼望不到尽头,百丈高的顶端挂着密密麻麻的白蝙蝠,刚才已经飞出去那么多了,洞中竟然还有不少。靠近他的这一面洞壁上,除了他进来的这个入口之外,还有许多大大小小的孔隙,看样子都与外面的奈何渊相通。

这里本应该是完全黑暗的世界,但溶洞的地面上却有星星点点的暗红色微弱光芒,借着这些光芒,勉强能够看清洞顶上垂下的钟乳石以及地上伸出的根根石笋,梅振衣尽量不用神识去窥探周围,以免惊动洞顶上栖息的白蝙蝠。

那红色的微弱光芒就是白蝙蝠的粪便发出来的,这么多白蝙蝠在此栖息千余年,大量粪便堆积在溶洞的地面上,也不知积了多厚。地面上不仅有粪便,还有白蝙蝠的尸骨,历年来因为各种原因死亡的白蝙蝠从洞顶上落下,留下无数的尸体。

溶洞内阴暗湿热,气息发出令人作呕。尽管梅振衣断绝了外息,以妖王扣护身什么都沾不上,但感觉也太恶心了,如果不是为了采药,他绝对不会愿意来。

悄然潜行来到溶洞中一片相对开阔的地方,无声无息的拔出紫电剑开始挖坑,有地仙修为的堂堂高人,竟然偷偷摸摸在尸骨堆上挖粪坑。白蝙蝠的粪便下面也混杂着历年的尸骨,有的已经完全腐化,有的变成了一堆枯白的骨头发出点点磷光,还有的因为埋藏较深变成了一具具干尸。

就算曾行走江湖云游万里,梅振衣也没经历过这种场面。这时他才彻底明白守望和尚为什么要传授佛门“四念处”心法。所谓四念处指的是身念处、受念处、心念处、法念处,具体的法门是观身不净、观受是苦、观心无常、观法无我,心法的要诀首先在于一个“观”字。

要入这种观境,凭空想像很难,必须要寻找各种特殊的机缘,而梅振衣不需刻意去寻找,他已经在蝙蝠粪与尸骨当中挖坑了,眼前所见就是不净之观。

梅振衣刚刚走过奈何渊,身心经过彻底的洗炼,印证一个灵台清晰的“我”,达到神识不灭的境界。转眼间守望传了他一种心法,从观身不净到观法无我,又要他达到无垢无净、无我无别的状态,能够心境如常的把这个坑挖下去,直至找到他想要的千年夜明砂。

所行便是所愿——这是梅振衣的修行所追求的心境,但在此刻的环境下,他很难做到“愿为”,只是“不得不为”,一动念即自损心境。

那守望的修为深不可测,弹指间推演已料到了这个局面,传了他化解的心法,却是佛门的一种修行。但是梅振衣挖坑的时候却想到了另一个人,就是他的启蒙上师孙思邈,孙思邈一生曾多次进入疫病流行之地,亲手治疗污秽腐臭,耐心细致毫无厌弃之色。

但孙思邈并不是在“观”污秽,只是与平常情况下一样诊病疗伤,面色如常心境也如常,这是医家的修行,也是他所传灵山心法“心如印”后更上一层的境界——精诚心。

四念处一类的心法,入“观”境之后必须还要“堪破”,守望未言传,只看梅振衣自己如何去破。梅振衣还真的给破了,堪破观境的机缘还是在于挖坑。

层层尸骨和粪便挖开,这坑越来越深,越来越恶心难忍,但挖到七、八尺深之后,下面变得渐渐干燥与坚硬,白蝙蝠的粪便多年堆积在湿热的环境中,又在隔绝于地底深处,渐渐成为一种暗红色的结晶体,这就是夜明砂。

越往下挖夜明砂层越是坚硬,普通刀剑器具恐早已磨损,幸亏梅振衣法力高深用的又是紫电剑这种神器,还能继续挖下去。夜明砂的堆积也是分层的,一年就是一层,梅振衣一直挖到五丈多深,一共挖开了一千一百零二层。

当挖到三丈深之后,梅振衣的心境已经完全清静下来,因为此时这个大坑也变了,从肮脏污秽变得明净璀璨。四壁的夜明砂如细碎的红宝石般晶莹剔透,发出柔和悦目的光芒,似乎在无声的告诉他,千百年之后一切所见都化成这个样子。

梅振衣精通药性,见越往下挖所见夜明砂药性越好,但达到一千一百零二层之后,药性不再有变化,也就不必再往下寻找了,就在此采取千年夜明砂。采到了灵药,也堪破了四念处观法,但他求证的却不完全是守望所传的无垢无净、无别无我之心,而是孙思邈所传灵山心法中的精诚心。

这个坑挖了多久?与走过奈何渊一样,也是七天七夜,采得灵药圆满而回。

知焰一直站在奈何渊的入口处等着梅振衣回来,这一天终于看见道侣走出白蝙蝠纷飞的谷口。梅振衣的神色有些憔悴,他已经很疲惫了,但眼神却前所未有的明净,走出奈何渊周身上下一尘不染。

“振衣,千年夜明砂采到了吗?”知焰柔声问道。

梅振衣点点头:“采到了。”

知焰:“你很累了,还有最后一枚生元丹,快服下休息,不要多说话,我为你护法。”说话的同时也把藏神真如佩摘了下来,亲手给梅振衣贴胸戴好。

“你们是什么人,竟然敢来到此地!”静坐一夜,梅振衣刚刚睁开眼睛,就听前面有人大声喝问,只见山野中走出十个奇形怪状的男子,各持法器来到近前。

知焰上前一步答道:“我是昆仑仙境的修士知焰,这位是我的人间道侣梅振衣,我们来奈何渊采药,请问诸位道友是谁?”

“程妖王见仁”、“孙妖王见智”、“彭妖王见业”、“张妖王永均”、“姚妖王少杰”、“宋妖王时宏”、“段妖王如刚”、“谢妖王立全”、“肖妖王晓鸣”、“徐妖王胜治”——对面十个人从头到尾依次答道。

这十人倒也有趣,报名号的时候自称妖王,唯恐别人看不出他们的形藏。梅振衣闻言倒吸一口冷气,这十位应该就是传说中的龙空山十大妖王了,展开神识放眼望去,只见山野中妖风四起,有无数神气波动,不知潜伏着多少妖兵。

他赶紧起身上前抱拳道:“原来是龙空山十大妖王,久仰久仰!我们只是路过采药,既然众位妖王在此阅兵,我们就不打扰了,后会有期!”

他拉着知焰刚想走,张妖王永均伸出一面灰色长幡杖拦路到:“站住,龙空山岂是你们想来就来,想走就能走?”这位张妖王是一只苍狼精,在十人中修为法力最高,已历天刑雷劫成就真仙,他第一个伸手拦路。

知焰脸色一沉却没有立时发作,缓缓道:“就算龙空山是你们的道场,我们途经此地,若不欢迎原路退走便是,况且这进山的路不在你们的道场范围之内,想走自能走,尔等没有理由拦住我们。”

“不是不让你们走,但你们来的时间不巧,恰好这几日我们集合龙空群妖准备攻打幻法寺,却发现有外人在此。请问,你们从幻法寺来吗?”徐妖王胜治上前说话,他摇着一把折扇眯着眼似笑非笑,扇子上好像还题着一首诗,字迹飞舞潦草难以辨认。

梅振衣如实答道:“我过了奈何渊,见到了幻法寺中的守望住持,但我来此不是为了见他,只是为了采取灵药,我的道侣并没有过去。”

张妖王永均:“原来是这样啊,那么这位姑娘可以离开,你必须留下!”

知焰怒道:“这是什么道理?为何只让一人离开,我道侣二人同来则同去。”

徐妖王胜治眼珠子一转:“同来同去?那你也必须留下来。你的道侣去过幻法寺见过守望,谁知道你们是不是与那和尚一伙的,会不会到外面通风报信搬来援兵?我们已经将毒舌岭围的水泄不通,此刻龙空山只能进不能出!”

知焰正要发火,梅振衣拉了她一把示意先别作声,面带微笑的问道:“诸位妖王神通广大,已占据大片龙空山,为何还要攻占毒舌岭呢?据我所知那座山上寸草不生,只有一座小庙以及庙门前这条奈何渊,占下来也没什么意思。”

梅振衣见十妖王拦路本想快点离开莫惹是非,但听说他们集合山中群妖欲攻打毒舌岭,心念一转又改变了主意。

幻法寺中只有守望一人,而且已经打算离开,到时候十妖王攻不攻打毒舌岭都无所谓了。但守望说过要睡足十天十夜再走,现在已经睡着,时间还剩三天。一般这种高人说睡十天就会睡十天,等同寂灭深定。梅振衣怕守望一时不备,被十妖王偷袭。

梅振衣不明白守望为什么在离去前还要睡一大觉,偏偏挑在这个凶险的时候,也不知道十大妖王与守望和尚之间有什么恩怨,以至于要率众攻占毒舌岭。但他曾受守望提醒与传法的恩惠,见此情景也想问明缘由,同时在想办法怎么能拖上三天时间?

第175回、法愿闻灵山有路,道不合此去无门

梅振衣面带微笑上前搭话,一边以神念暗中提醒知焰,告诉她自己的想法。知焰会意,站在他身边不再言语,那边徐妖王闻言将折扇一合,指着毒舌岭摇头晃脑道:“二位是初来乍到有所不知,幻法寺前的奈何渊是苦海试炼之地,而登上毒舌岭巅峰的飞神石,可引来天刑砺雷。”

梅振衣的笑容不改,乐呵呵的说:“难道诸位是想占据这两处地方?我看那也不是什么好地方,修行到了自可历苦海,世间法尽头自有飞升处,也不用没事找事,下苦海熬、寻天雷劈。”

一听这话,那边就有憋不住的了,彭妖王见业气哼哼的嚷道:“我自幼就生长在龙空山中,想当初与见仁、见智最早成道,却有一个小和尚住在中央,我们也不想欺负他,邀请他一起加入龙空妖王之列。那小和尚不答应也就算了,还说什么到此地即是有缘,竟然要剃光我们的头,这不是欺负人吗?”

程妖王见仁、孙妖王见智、彭妖王见业是龙空山最早感悟成灵的妖王,修行年岁也最久,号称“龙空三见客”,他们认识守望快四百年了。

梅振衣憋住了没敢乐,徐妖王胜治眉头一皱转脸道:“老彭,早就告诉过你,那叫剃度,不是剃头!你虽然没见过,但如今人世间已经很流行了,你不爱剃就算了,不用总说这种丢人事。”

梅振衣上前劝道:“诸位不会因为这点小事就与守望和尚交恶吧?做个邻居也挺不错的,幻法寺是守望所立,奈何渊也是守望开辟,你们没有占据之理啊?”

段妖王如刚一扭腰道:“我们是想占据这两处地方,但想法与你们这些修士不一样。那和尚开辟了奈何渊,一入渊中如入苦海,简直是个修罗场,他也不把路看好,就在那里等着看谁倒霉!这数百年以来,我属下许多小妖闯入奈何渊,一个也没回来!”

这位段妖王是一只金花大蟒成精,说话的时候爱扭腰,长的白白净净像个书生文士。

梅振衣笑道:“不会泅游而溺于水,不能责怪世上的江河,你既知此地的厉害,应该看好自己的属下才对。”

段妖王恨恨道:“总有那些不听话的,有点修行就不知道天高地厚,不听我的劝告非要往里闯,企图一步脱离苦海,结果都陷进去了。我们要占下这个地方,就是想封了奈何渊,修为不到的人,不让他们再进去。”

梅振衣好奇的反问道:“那是他们自己要进去,你也提醒了,似乎怪不得守望吧?”

谢妖王立全道:“那是你没死在里面,假如你死在里面,就知道我们的好心了。…唉,这话也不对,你死都死了,好心也白费。”他是一条古藤精,说话有些兜圈子。

张妖王永均又开口道:“这还不是最气人的,我去过幻法寺,也登上了毒舌岭,抗住了天刑砺雷,却不知飞升何处,无边无际一无所有,我差点以为自己成了孤魂野鬼。赶紧往回走,结果又回到飞神石上。”

“守望和尚告诉我,从那里可以飞升西天佛国净土啊?”梅振衣也有些不解了。

张妖王一顿长幡杖:“谁说不是呢,我也是这么问的,可那和尚说我的修行与佛家心法尚不能相印通融,这不是逗人白挨雷劈吗?”

梅振衣忍不住笑了:“你去的是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也不是白挨天刑,至少洗去了你一世业力,成就真仙跳出生死轮回。去不了西天佛国净土,你以前没有听闻佛法吗?”

张妖王一摇头:“没有,那和尚要给我念经,我一直不愿意听。后来他还跑到山中念经烦人,我们十大妖王一起施法阻住诵经之声,才把他赶回了幻法寺。”

梅振衣挠了挠头,哭笑不得道:“这可怪不得守望和尚,幻法寺大门两旁有题字,写的是‘法愿闻灵山有路,道不合此去无门’。难道你没有看见吗?”

张妖王:“有这两句吗?二百年前可没有。”

梅振衣:“想必是遇到你这种情况之后,守望特意写上去的,你回头看见了不就明白了?”

他这句话反而把张妖王给惹怒了,瞪眼喝道:“写了又怎么样,分明是笑话我们不识字嘛!”再看另外的那些妖王,除了徐妖王胜治,余者皆面露不忿之色。

梅振衣也很意外,他没想到世上竟然还有张妖王这种不识字的真仙。这时的场面差不多快成了诉苦会,肖妖王晓鸣也开口道:“那和尚几次三番劝我莫杀生,真是好无道理。我曾特意去幻法寺与守望论道,好好教训了他一番,他竟然还跟我嘴硬!”

梅振衣愣了愣道:“不杀生怎么没有道理?你怎么教训守望大师的?”

肖妖王:“我从小就是吃虫长大的,就和守望论吃虫之道。没有鸡吃虫,虫子就会把树啃光,树被啃光了,满山禽兽就无处安身。但假如有一只鸡把虫子全吃了,往后也就没得吃,其它的鸡也全部要饿死,所以吃与不吃之间,就是自然之道。”

这位肖妖王是一只五彩稚鸡成精,梅振衣虽然看不破他的底细,但听他的话也能猜出八九分,没想到这位妖王的自悟之道,居然是这世上最朴素的环保主义。

梅振衣点了点头:“你说的很对呀,守望是怎么回答的?”

肖妖王愤愤不平道:“那和尚也承认我说的道理都对,鸡吃虫无可指责,却说我已经不是鸡!你评评理,我怎么不是鸡了,是不是和尚嘴硬?”

这个理还真不好评,梅振衣笑着问:“请问肖妖王,你现在还吃虫吗?”

肖妖王:“一百多年前就不吃虫了,我已化成人形有如此修为,用不着吃虫了。”

梅振衣:“那守望说的有什么不对吗?”

肖妖王:“不是有什么不对,我不吃虫是一回事,不是鸡又是另一回事,我就是鸡,为什么说我不是?…其实我知道他为什么那么说,是怕我以后修为更高,一不小心把他也给吃了,那小和尚细皮嫩肉,应该很好吃的吧。”说着话还伸舌头舔了舔嘴唇。

张妖王永均插话道:“晓鸣啊,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你早就不是普通的鸡,你是妖鸡,少造杀业对你自己有好处,以后会明白的。…我们十大妖王中,只有你未历苦海,你真该去奈何渊中走一趟,就不会这么说了。比如我,苦海早历,不复是山野之狼。”

肖妖王跳了起来,掏出一对利爪状的法器嚷道:“姓张的,你成了仙就了不起了吗?我看你快和守望和尚一个鼻孔出气了,是不是看不起我?你们都不走奈何渊,为什么让我走?”

张妖王:“你这话说的就没道理了,我们都已历苦海,谁愿意再进那种鬼地方?”

肖妖王:“你这分明是在笑话我,不行,我要跟你单挑!比一比到底谁厉害?”

宋妖王时宏走过来道:“晓鸣,你算了吧,都单挑一百二十八回了,哪一回赢过?”这话听起来像在劝,但语气更有点像起哄。

肖妖王闻言挥舞利爪喊道:“难道一百二十九回我就不能赢了吗?你们都别拦我,我就要和他单挑!”

张妖王一横长幡杖:“单挑就单挑,我还怕了你了?”

梅振衣与知焰面面相觑,没想到说着说着,十妖王自己要起内讧,修为最低的肖妖王要和修为最高的张妖王单挑。这时徐妖王拦在两人中间喝道:“我们今天集合这么大的队伍,是来攻打毒舌岭的,先别自乱好不好?真想打架,等赶走守望和尚之后,在幻法寺里打。”

众妖王这才想起了正经事,肖妖王与张妖王收起了法器,知焰悄然以神念对梅振衣说:“这几位妖王倒也十分有趣,修为虽高却淳朴天真不知世事,以你的手段不难对付,甚至可以趁此机会收服。”

梅振衣暗道:“有紫电、青霜剑,你我联手寻个破绽硬冲出去不难,但我想先拖住他们三天。…见这几人行事举止,未尝没有收服的可能,只是那徐妖王看上去鬼心眼不少,他手中的折扇绝对不是昆仑仙境荒野之物,他应该去过人世间。”

知焰:“先尽量对付另外九个,最后再设法对付他。”然后开口朝十妖王道:“诸位攻打毒舌岭的缘由我们已经听清楚了,但这与我们无关啊,究竟要等到什么时候才能让我们走?”

程妖王见仁:“等我们攻占了毒舌岭,你们自然可以走。”

知焰一皱眉:“可是我们还有急事,不知诸位妖王需要多长时间才能攻下毒舌岭,能不能给个准信?”

孙妖王见智叹了一口气老老实实说道:“我们攻打了一百多年了,那小和尚妖法很厉害,每一次都是无功而返,这一次我们集合全部的力量大举而来,也不知能不能攻下。”

龙空三见客,见仁蔫、见智憨、见业冲,说话各有特点。梅振衣断然摇头道:“这可不行,我们来此采药是为了救人的,还有急事要办,不能和你们耗下去。你们自去攻打龙空山,我们二人一定要走,如果诸位想留的话,就请划下道来,看我们能不能过得去。”

彭妖王见业脸色一沉道:“过几天如果我们攻不下幻法寺自然退走,到时候你们也就可以走了,反正现在不能!难道你想与我们十大妖王斗法吗?”

梅振衣亮出紫电剑道:“是的,素不相识无怨无仇,各说各的理,按修行人的规矩,我要斗法切磋定论,你们派哪位出手啊?”

徐妖王上前道:“慢着,你担心我们攻打幻法寺拖延时间太久,既然这样,何不去劝那守望和尚,就说我们已大兵压境,让他主动离开,你们也就可以走了,何必与我们十妖王动手呢?”

梅振衣一听这话就笑了,十妖王不知道守望三天后自己就会走,这可是一个绝妙的筹码,不怕对方玩心眼,就怕这些妖王不玩心眼。他笑着说:“劝守望和尚闻风而逃?事情有这么简单吗?那也要看你们有多大本事,假如你们连我都斗不过,我看还是算了。”

“你什么意思?看不起我们十妖王吗?我跟你斗!”肖妖王晓鸣又蹦了出来。十大妖王当中如果说一对一动手,其它九位梅振衣都没把握,独独不怕这位肖妖王。

徐妖王一把将他拉了回去:“你别着急,让我来,我如果不是对手,你再上。”

肖妖王一听这话收起利爪道:“也对,你先上,你打不过我再出手。”

徐妖王手持折扇走了出来,冲梅振衣道:“我们不是不讲道理,你们有两个人,如果能连赢两阵,就放你们离去,先过我这一关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