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把梅振衣给逗笑了,看来如今的提溜转执念早消,那些都是过去二百年的身前事了,当事之人除了提溜转早已作古。

明月眨了眨眼睛问道:“提溜转,你叫什么名字?”

“姓何,小字贤姑。”提溜转低下头,声弱的就像蚊子哼哼。

“管闲事的闲吗?”梅振衣追问道。

提溜转:“不,是贤慧的贤,我生前不识字,现在才清楚。梅公子,你还是叫我提溜转吧。”

原来她也曾姓何,何贤姑这个名字怎么听怎么像何仙姑,梅振衣莫名感到一阵悲悯,回想起何家村众人的遭遇,也就没有继续追问下去。

他从怀中取出一杆白面小幡朝明月道:“仙童,能不能求您帮个忙?”

明月:“你今天把提溜转带回来了,我可以帮你一个忙,有什么事就说吧。”

梅振衣:“此幡叫作炼魂幡,本是一位妖道作恶之物,我师孙思邈将它交给我,嘱咐我藏此神器勿再为祸人间。人有恶而器无罪,但此物之用实在太过阴邪,仙童能否帮我处置?”

多年来梅振衣一直没有动过炼魂幡,今天借机缘而用之,请地藏菩萨释放生魂入轮回,再用它把提溜转带回来。现在他已知道这是一件了不得的神器,以他的修为还处置不了,甚至想毁去都不行。

这东西梅振衣不敢轻易交给别人,但明月仙童是个例外,在这个世界上就算提防任何人也不该提防明月,而且她炼化与改变各种天材地宝甚至神器的本事举世无双,求她处置是再合适不过了。

明月皱了皱鼻子作吸气状,勉强伸手把炼魂幡接过去道:“如果此物不是经过地藏菩萨施法变得纯净,我都不愿意碰它。…嗯?你用此幡摄入了幽冥世界的一片虚空?那它的妙用是可以变化的,我拿去试试吧。”

梅振衣:“多谢仙童!若实在难以处置,就请将它毁去。”

明月一撅嘴:“你刚才不是说了吗,人有恶而器无罪,就看如何用,若尽是邪用自然不必留,但在我的手中,还从来没有毁过东西。…忘了告诉你了,我过来的时候,看见你师父在九林禅院门外站着。”

“我师父?”梅振衣一愣。

明月:“对呀,就是钟离权,他成就金仙刚刚从天庭回来,正在给九林禅院看大门呢。”

“提溜转,你陪仙童慢慢玩,我要全身心恭谨迎师!”话音未落,马车中的纯阳化身已经消失不见。

九林禅院中,梅振衣身形一震,容颜未见什么变化,却突然间变成了高簪,发髻上插着一枚四寸小剑,已将纯阳化身收回。他朝面前的乔觉和尚俯身下拜道:“事已毕,振衣多谢大师通情达理,亦多谢菩萨指点玄关!”

乔觉一伸手就把他扶了起来,梅振衣没有拜下去,只听这年轻的僧人道:“贫僧多谢梅公子的三车布施,菩萨亦谢梅公子借今日之论,明晰阴神入幽冥之时,后世当如此。…门外有一位金仙在等你,快去吧。”

九林禅院山门外站着一位面容古朴的灰衣道人,手摇一把芭蕉扇,知焰静静站在一旁正望着空门。只见庙门一开,梅振衣抢步而出,来到钟离权前面扑通跪倒,扯着师父的道袍说:“您老人家可算回来了,弟子多年来好生想念!”声音竟有几分哽咽。

钟离权一去就是二十三年,二十几年光阴对于仙家高人来说很短,但梅振衣却在人间经历了太多的事,师父不在身边,常常觉得有些茫然却无处述说,因为有些话只能向师父说。钟离权终于回来了,而且成就金仙,梅振衣是又惊又喜又感慨。

钟离权还是老样子,眼睛一瞪一扇子就敲了下去:“臭小子挺出息啊,到了幽冥世界走一圈修成化身变换还不够,还要找地藏菩萨理论一番,你以为你是谁呀?我担心你出不来,特意在门口守着呢。”

他的语气挺凶,神情却甚是温和,扇子举得高落得轻,另一只手已经把梅振衣拉了起来。梅振衣凑在师父身边笑道:“我是您老人家教出来的好徒弟呀,有理论理莫问是谁,师父您说是不是?”

知焰在一旁道:“我们就别在庙门前说话了,快回三山洞天吧,师父成就金仙,山中弟子都等着恭贺他老人家。”

钟离权点头:“这么短的时间,你就能将三山洞天凿建成功,也是了不起的大手笔了,快带我去看看。”

提溜转以阴神之身修成地仙,梅振衣堪破阳神化身境界,钟离权成就金仙而回,青漪三山众修士皆大欢喜不必细述。小小人间芜州城算是风云际会,城里城外总共有两位菩萨三位金仙驻足,就算在仙界这么点大的地盘内,恐也难见此种场面。

回到青漪三山,梅振衣与知焰招集门下弟子与山中众修士一一拜见钟离权,并私下里向师父详细禀报这二十三年来所遇。钟离权提醒了徒弟一件事:“你把提溜转从幽冥世界中带了回来,这事做的很漂亮,但是否忘记了另外三个人?前世之托既已承诺,就应该尽力办到。”

梅振衣答道:“师父说的是恨贤夫妇与段节梨精离离吗?我当然未忘,以我的修为却不知上何处去寻找,一直想向师父求教。”

恨贤夫妇当年上丹霞峰领罪入生死关之前,曾托人将紫青双剑送给梅振衣,求来世再结夫妻之缘,不由得梅振衣不答应。而离离在历天刑雷劫之前,曾将阿斑托付给梅振衣与知焰照顾,并希望来世再来寻找。

如今很多年过去了,没有恨贤夫妇转世的消息,并不是梅振衣不想找,而是以他的修为根本不知如何去找。而离离在天刑中神识未散,这么多年却没有主动找来,也不知遭遇了什么变故。

钟离权拍了拍芭蕉扇:“你在山中不出,恨贤夫妇并无地仙修为,转世之后是不会知道主动来找你的,他们来生若有缘自会相见,但相见却不相识,一世夫妻岂能世世夫妻?这个要求确实为难于你,不是很好办。”

梅振衣道:“好办难办,也要依缘法尽力去办,师父有没有办法找到他们?”

钟离权:“若无金仙修为,是看不透化转轮回的,就算有金仙修为,也要在他们的一世尽时下神识灵引才行,到了此时师父我也无能为力。但有此缘法将来自会遇见,只是让他们结缘恐怕颇不容易。”

梅振衣:“我明白了,等遇到了自会设法。那离离又是怎么回事?就算转世,她也应该知道上哪里找我们。”

钟离权:“转世未必就有前生之福缘,也可能她自己来不了,需要你派人去接,她与恨贤夫妇不同,我知道她在什么地方。”

梅振衣惊喜道:“师父知道?快告诉我,我马上派人去接。”

钟离权摇了摇头:“这段业缘是阿斑惹出来的,应该让阿斑亲自把离离带回来,这样吧,你把刘海、元充、阿斑、秋水、龙腾他们五个叫来,我有话吩咐。”

第243回、身言点化合师道,行止修证弟子规

钟离权要梅振衣命刘海带着四位师弟出去行游,没有明确的要求他们去做什么事情,只是告诉梅振衣,当年徐妖王与杨天感斗法时,世间修行各派高人造访青漪三山,如今可以派刘海代表三山修士回访,一路游历人间。

这样的话没个一、两年时间回不来呀,梅振衣眉头微皱,钟离权看出来了,笑着问道:“你不放心吗?”

梅振衣:“是有些为他们担忧,这一路行游何止万里,恐有几年时日,他们的修行未足,不知会碰见什么样的意外。”

钟离权一摇芭蕉扇:“臭小子,已有为人师之心了?我去天庭闭关清修之时,也是一般心思,想想你自己吧,为师我是否时刻在你身边?至于你的门下弟子,也该有这番经历,你以为他们修行未足,其实以修为论,都可以出山行游了。”

这一番话倒是提醒了梅振衣为师之道,自古修行上师对传人,都有与父母对子女类似的心思,天天护在身边倒是便于管教,但难成大器,放出去阅历吧,又担心会出意外,实在是一种两难的心态。

但人的成长迟早要有这个过程,修行人修于行,无论是见知还是心境感悟,并不能完全从定坐中求证,否则难悟道法的高深之处,也难以借鉴与融汇各派之法得大成就,想想梅振衣自己的经历就明白了。

梅振衣的两位上师孙思邈与钟离权的风格不同,各有巧妙之处。孙思邈是典型的言传身教,而且身教重于言传,他自己平日的一言一行就是最佳的榜样,潜移默化中感染弟子,做为一生修行的根基。

而钟离权不同,他是从梅振衣破妄大成之后开始传授仙家道法的,首要在于点拨,指出梅振衣的种种不足之处及时加以修正,经常吹胡子瞪眼拿扇子敲他的脑袋。梅振衣表面上嬉皮笑脸,经常和师父顶嘴开玩笑,但在大关节处,对钟离权的教导也是一丝不苟的去思考与体悟。

但是钟离权并不经常在梅振衣身边,甚至总见不到他的人影,这二十三年来更是去了天庭清修。他假如一直把梅振衣带在身边,有什么麻烦都替他出头挡住,遇到什么纠纷都提前出手化解,梅振衣可能不会纠缠那么多的业力,但同样也不会有今日的修为与眼界。

当然这么做也得有个限度,得了解自己徒弟的修行,知道掌握火候。至于像左游仙那样根本不再理会刘海放之江湖,是另外一回事,并非为师之道。

是时候让这些弟子们出去游历一番了,不能总在青漪三山里猫着,刘海闯荡江湖多年,由他带领师弟们应该能放心。梅振衣明白了师父的用意,又问道:“元充阅历有限,阿斑要找离离,但另外的弟子中,为何只让龙腾与秋水去呢?”

钟离权眉头一皱:“师父可不能只管传道,也要考虑弟子的缘法,我当年撮合你与知焰,你就不知撮合自己的徒弟吗?就像你撮合张果与星云那样。”

梅振衣点头道:“我明白了,希望他们这万里结伴行游,能解开心结。”

在原先的大官湖五妖中,以胡冲天与胡龙腾的修为最高,他们俩人的关系也最好,而且都对胡秋水有仰慕之心,彼此都清楚,因此谁都没有向胡秋水开口表达。胡冲天被敖小黑重伤不幸殒命,当时是为了掩护胡秋水冲出彭泽县来芜州报信。

在青漪三山修行的这些年,胡秋水对胡龙腾也有情意,但两人每每忆及胡冲天,都觉得无法向对方开口。借这次游历天下结伴而行的机会,若能让两人解开心结也是缘法,毕竟逝者已去,生者还是要珍惜彼此。

师父这么吩咐了,梅振衣当然会照办,但还是有些不放心,把所有的徒弟都叫到面前来,命其中五人出山行游回访天下修行各派,还亲手准备了各种灵丹妙药为拜山之礼,最后又给了徒弟们护身法宝。

刘海有金乌玄木剑、落宝金钱,还有他自己炼制的血煞天罗,另有随行瑞兽金蟾,法宝够多了。但是胡龙腾与胡秋水每人只有一根妖湟刺,虽然也不错,但在梅振衣这种炼器大宗师眼里不算太好的东西,至于阿斑与元充,并没有太好用的法宝。

梅振衣清理黑龙残骸,得到了八只神宵天雷淬炼后留下的龙牙,都是世间难求的天材地宝,他这些年一直在琢磨怎么进一步炼化为成形法器,根据各位弟子不同的修为特点分别赐于他们。

现在经钟离权的提醒他也想通了,不再事事亲历亲为,赐给元充、龙腾、鱼跃、双全、秋水、阿斑等六弟子每人一只龙牙,反正炼器之法已传授,就让他们自己去炼化吧。就算不炼化这也是可以使用的法宝,如果炼化失败只能是修为没到家或者不走运,若炼化成功最终成形,那一定是各人最趁手的法器。

刘海已有法宝,尤其是神器落宝金钱的妙用还未完全掌握,不必再赐器。至于胡春,梅振衣没有赐龙牙,而是给了他一片龙鳞,并告诉他只是研究其妙用,变化纯熟于心,并不要轻易去炼化。

五人奉师命离山而去,带着梅振衣准备好的送给世间各派的礼物,都很兴奋。梅振衣并没有告诉阿斑这趟出游要找回离离,既然钟离权这么安排了,那么离离一定会出现在他们行游的路上,说不定也会遇见转世之后的恨贤夫妇。

胡鱼跃与胡双全仍在五湖山庄镇守三山门户,钟离权又说道:“我要在青漪三山待几年,胡春就跟着我吧,平时有什么事,就让他跑腿传信。”

这分明是有亲自点拨的用意,钟离权也清楚胡春将来背负的使命重大。梅振衣喜道:“师父能在青漪三山中留几年,真是太好了,弟子一直想亲自随行听候您老人家吩咐。”

钟离权:“为师替你看家目的有二,其一是九连山与青漪湖一带风景灵秀,我在此修行增长见知,将来于无边玄妙方广世界中开辟仙界之时,也可化转同样的天地。其二嘛,你与知焰都要出远门了,要做的事情很多。你的当务之急是去五观庄求人身果,尽早炼成大罗成就丹。”

梅振衣下拜道:“擅其事应利其器,我刚刚堪破阳神化身变换,修行尚未知常,需与知焰一起闭关,请师父为我管束山中修士。出关之后,当以九转紫金丹为提溜转凝聚炉鼎,而后再去五观庄。”

钟离权很满意的捻了捻胡子:“急而不乱,进退有度,这才有一派宗师的样子。”

梅振衣在方正峰上的石龛中闭关,参研阳神化身变换,知焰为他护法。梅振衣勤修多年法力精进神速,但受见知所限迟迟未得突破,今日一朝堪破门径修为一日千里,在方正峰上闭关两个月,纯阳化身变换自如,又修成另一化身。

此化身的称谓不是人名,叫作八大门化身,总摄人间经历惊、疲、飘、册、风、火、爵、要八相,实际上就是闯荡江湖、通达机智的那个自我的清明剖析,修成阳神化身之相。

他出关之后又把提溜转叫到餐霞阁,助她服用九转紫金丹。提溜转若想服丹必须自愿还得冒一定的风险,让梅振衣以炼药之法将她的阴神之身摄入拜神鞭,历七七四十九天与九转紫金丹药性相合。也可以说梅振衣以神农百草鞭法炼成了一味药,名字叫作“九转紫金提溜转丹”。

这么说当然是开玩笑,其实就是提溜转的炉鼎,它与真身无区别,但另有独特的神通——可虚可实随心变化。做完这一切之后,梅振衣才与谷儿、穗儿、玉真等人告别,携知焰一起离开青漪三山。

提溜转也想一起去,但是知焰拍着她的肩膀道:“刘海等人出游,张果与星云又去了昆仑仙境未回,此地虽有钟离师父坐镇,但日常琐事总不能烦他老人家亲自处理,山外事有梅毅,但山中事怎么能离得了你这位大总管?”提溜转感觉责任重大,也就没有坚持要跟着去了。

闲话少述,道侣二人离开芜州飞上云端,一路往西北而行,经过了茫茫草原、千里无人的戈壁与沙漠,还重游了梅孝朗当年阵前射子的战场,回忆起往事道侣二人感慨不已。

通古河谷地中那一场大战积骨如山,如今将士多已化为尘土,世事变迁无常,唯有天道循行无亲,求超脱仙道才是正果。

继续前行,到了五观庄外围山野,与入境观中所见没有什么变化。经过茫茫的荒漠戈壁后,竟然又能看见满山葱茏青翠的景像,真如仙家福地,连心情也感觉舒爽清凉了不少。荒野山径崎岖险峻,这一段路是在茂盛的原始丛林中穿过的。

这条路当然难不住梅振衣与知焰,为了表示礼数以及不想引起误会,他们在百里之外就落下云头徒步而行,顺便欣赏沿途的风景。翻过一座险峻高山,面前豁然开朗,这是一片群峰间的高原谷地,灌木丛中鲜花点缀挂满藤萝,远处茫茫林海一望无际,山风吹来翠枝摇曳宛如涛声起伏,此地就是海天谷了。

梅振衣在谷中还发现了一种瑞草,是绕着高大乔木生长的盘古藤,其实这与清风当年在昆仑仙境中所种的是一样的东西,但普通的盘古藤自不能与清风在天地灵根下亲手培育了一千八百年的神藤相比。

五观庄就在海天谷中,但是站在高处一眼望去根本就看不见,它有洞天结界掩护,就像青漪三山隐藏在青漪湖中不为世人所见。他们自然清楚五观庄的门户在哪里,来到山中一条几乎被荒草淹没的山路旁,在两株缠绕着盘古藤的高大松树之间,知焰抱拳道:“芜州修士知焰随道侣梅振衣,拜访五观庄。”

一连叫了三声,竟然毫无反应。知焰看着梅振衣摇了摇头面带苦笑,以神念道:“五观庄不是一般的地方,非想入就能入,人家不给我们开门。”

梅振衣上前一步朗声道:“芜州修士梅振衣,携道侣知焰仙人,前来求见镇元大仙,奉上九转紫金丹为礼。”

这一声喊就有反应了,只见面前光影忽现,洞天开启,出现了一座庄园,门前有一男一女两位童子,垂髻未冠看上去约十五、六岁年纪,模样生的甚是清秀,脸上不经意间自然带着一丝傲然之气。

男童一现身就开口问道:“你们要求见我家祖师爷,送上九转紫金丹,为什么不去万寿山仙界,却来五观庄?”

梅振衣施礼道:“我未成仙道,去不得仙界,听闻天地灵根在此处,我就是为它而来,故此到五观庄拜访。”

女童扑哧一声笑了:“你自己尚未成仙道,就想求见我家祖师爷?恐怕只能等昆仑仙境闻醉仙法会才有机会了,这里不是你该来的地方。你说有九转紫金丹要送上,不会是吹牛吧?”

守门的童子分明是看不起人嘛,但想想也正常,镇元大仙岂是想见就能见?这两位童子并不认识梅振衣也不知他的来历,只当他们是来此地寻访仙踪的修士。知焰虽是真仙,但这两位童子也没怎么放在眼中。

梅振衣并不生气,微笑道:“我怎会妄语,来此地就是为了奉送九转紫金丹。”

男童一伸手:“是吗,拿出来我看看。”

知焰不紧不慢道:“我等求见的是镇元大仙,不是二位,等见到镇元大仙,自会交代九转紫金丹,二位则不必观。若愿意通报则请通报,若不愿通报就算了,不必多事。”

那男童脸色微沉道:“无事前来寻访仙迹的修士众多,长辈吩咐不必理会闲人,难道无论什么人到此地喊两声,都要惊动我家祖师爷吗?”

梅振衣的表情仍然在笑:“说的也对,那么请问山庄中主事之人是谁?能否将我们的来意转告一声?我看二位的修为有限,尚不能去仙界禀告镇元大仙,平日若有事也是先通报山庄中的仙家长辈吧?”

那女童也不高兴了,板着脸道:“我们的修为尚不高,但镇元大仙门下往来的仙长多的是,在此门前,二位也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高人。若你拿出九转紫金丹,我们就替你通报,若拿不出来,请勿在这里骚扰。”

梅振衣摇了摇头说了实话:“我们来此是为了求一枚人身果,有了人身果才能炼成九转紫金丹,现在让我怎么拿出来?”

梅振衣此时说的九转紫金丹,当然不是他改方后所炼制的那一种,而就是原方所载的大罗成就丹。眼前这两位童子当然不可能听说过梅振衣改方之事,所以他言谈中仍然以“九转紫金丹”原名称呼。

两位童子闻言立即变色,寒着脸齐声喝道:“原来你们也是来求人参果的,这种东西上门就能求吗?真是不知天高地厚!这么多年总有人骚扰不休,要不是祖师爷有命——‘守此门不得向拜见求药者口出恶言,不必理会妄想之徒’,我们真想好好训斥二位一顿。…就不该给你们开门,还不快走!”

梅振衣笑容更盛,反问道:“二位出言也不善啊?知道为什么祖师爷让你们在此守门又不得口出恶言吗?”

见这两位门童的反应,梅振衣能推演出很多事。五观庄有人身果在仙界不是秘密,世间很多修行人都可能听说过。那么平常因为各种原因来此求药的人必然不少,求不到是正常的,但万一求到了,岂不是千秋难遇之仙缘,反正来一趟碰碰运气又没损失。

有人带着各种贵重礼物上门欲行交换,还有人跪在五观庄门前好几年不走,有人求药不成破口而骂还闹过事,还有人企图效仿心猿悟空进去偷,当然一律都没得逞。

但这样一来,守门童子可够烦的,多年不得清静,换谁脾气都不会太好。对于那些闹事的或企图硬闯的,五观庄自不会客气,该怎么收拾就怎么收拾。但对于那些上门拜见求药的,镇元大仙吩咐门童不必多理会,也不要口出恶言。

这其实一种历练,是对于心境的穿凿,门童的地位看似不高却非常重要。五观庄门前多年来经历的几乎都是烦心事,要么性情超然一流,很自然的就达到祖师爷的要求;要么悟性很好能领会师门的用意,将之视为一种修行中自觉的磨练。

性情与悟性,这二者必然要有一样很出色,另一样须在修行中磨练进步,方为可造之才。梅振衣一直在思悟为师之道,自然能明白这些讲究。

开口反问的同时,梅振衣以神念与知焰暗中玩笑道:“清风、明月二位仙童误人不浅啊,眼前这两位门童修为不高,自视却很不低。”

这又关清风、明月什么事?若问谁是最“牛”的神仙?恐不好回答,但若问天下最“牛”的门童在哪里?没有别的答案,就是五观庄门童!——原因很简单,五观庄前任门童是清风与明月这两位大名鼎鼎的金仙。

第244回、清风推演添妙数,镇元假手得仙丹

那两位童子不耐烦了,男童挥手道:“我家祖师爷的雅量,非你等所能知,二位请回吧,我要关门了。”

女童也道:“你们走吧,这些年来求药的人多了,说什么都没用的,我们真要关门了。”

知焰暗语道:“阎王好见,小鬼难当,我们还是去昆仑仙境找乔散人吧。”

梅振衣摇头道:“不必远去,镇元大仙推演之能冠绝天下,大神通明察秋毫,岂会不知道我们来此?若有缘就会相见,若无缘去别处也没用。”

两位门童正要关闭洞天门户赶他们走,忽听庄园中有人问:“清灵、明镜,与何人罗唣不休呢?”

清灵、明镜两位门童赶紧答道:“萧护法,有两位自称芜州来的修士求人身果,我们正要打发他们走呢。”

“来自芜州?请稍等。”五观庄大门一开,走出一位修士,头戴冲天冠手持拂尘,长衣大袖面如冠玉,颇有仙风道骨气象。

他走到门外正要说话,一抬头突然俯身跪拜下去,梅振衣和知焰吓了一跳,这位仙长为何行此大礼?赶紧往两旁一闪,随即就发现误会了,因为那位仙人跪在地上说道:“五观庄护法萧羽竹,拜见师父!”而那两位门童也同时下拜道:“拜见祖师爷!”

回头一看,只见镇元大仙不知何时已站在身后,后面还有数十位仙人随驾,他们是在萧羽竹出门时突然现身的,事先连梅振衣与知焰也并未察觉。

梅振衣与知焰一起单膝点地施礼道:“晚辈修士拜见镇元大仙及万寿山众仙长。”

镇元大仙神色甚是祥和,大袖一拂把这两人扶了起来,上前一步朝梅振衣微笑道:“自从洛阳一别,短短十余年,梅公子修为精进如此,果是天下难遇之奇才。”他一眼就看出了梅振衣的修行底细,无论是法力还是境界,都比在洛阳云端之上精进许多。

梅振衣谦虚道:“微末修行,成仙道尚远,哪堪大仙夸奖。”

镇元大仙看着他微微点头道:“不远了,不远了!…清风、明月还好吗?”

这一句话问的很突兀,梅振衣赶紧答道:“二位金仙在芜州修行无恙,我能来此,还是得自清风仙童的指点与相助。”

镇元大仙叹了一口气:“清风指点你来,自己却不愿再回五观庄看一眼。”听他的言下之意,对清风当年带着明月出走五观庄仍然深感惋惜,其实从眼前这一对门童“清灵、明镜”的个法号,就能看出镇元大仙的感慨之意。

两位门童跪在那里抬头面露惊讶之色,因为祖师爷与这两位客人在谈清风、明月,那可是他俩崇拜的偶像啊,虽然嘴里不说,但是心里面一直是这么想的,毕竟那是五观庄创立之初的两位门童,如今已名动天下,尤其清风更是威名赫赫。

梅振衣不知如何回答,镇元又扫了一眼还跪在门前的两位童子,朝萧羽竹道:“五观庄门前也着实为难这两个孩子,总算他们还没有忘记我的叮嘱,还是让他们回昆仑仙境闻醉山清修吧,再派两名晚辈弟子为门童。”

萧羽竹下拜起身道:“弟子谨遵师父法诣,这就另遣门童。”

镇元大仙要把这两名门童的苦差事卸去,另外派人来看门,听上去对清灵、明镜是好事,可以不必经常处理闹心事去闻醉山清修了。知焰却悄悄向两位门童暗语道:“五观庄门前乃试炼之地,你们将祖师的叮嘱挂在嘴边向来客宣扬,尚不能自然而行之,达到所行无须言的心境,这样回山未免让长辈失望。”

清灵、明镜对望一眼,好似醒悟了什么,一齐磕头道:“祖师爷的叮嘱不必常挂嘴边,当自然发乎性情现于行止,历练未尽,请求祖师爷把我们留在五观庄门前。”

镇元子却问梅振衣道:“梅公子,我这两位门下今日失礼了,当如何责问呢?”

梅振衣拱手道:“五观庄门前是非多,他们守门职责所在,也并无失礼之处,大仙若要问我,我就求个人情,让他们继续守五观庄门户,以至心境修为圆满。若说责罚,这就是责罚,若说缘法,这也是缘法。”

镇元大仙眉头舒展,朝两位门童一挥袖道:“你们起来吧,守门数十年也辛苦了,继续为门童,你们愿意吗?”

“弟子愿意!”两位门童齐声答道。

镇元大仙一招手:“不要站在门前,有客远来,还是入庄中叙话。”

到了五观庄中,梅振衣虽是第一次来,却似轻车熟路,先领着知焰在门厅的“天地”二字匾额前焚香礼拜。行礼的时候知焰还偷偷瞄了梅振衣一眼,这场景挺有意思,一男一女拜天地,让人联想起成婚之礼来。

然后众人进厅中落座,镇元带来的仙人虽多,但没有都进来,只有七、八位陪坐,一一寒暄互相引见。这些都是万寿山仙界中的仙人,梅振衣与知焰当然很恭敬,有意思的是这些人几乎都转达了向清风与明月的问候,对他们也很是客气。

这里面有的人已成仙近千年,当年未成仙时都得到清风、明月的不少恩惠,可不像闻醉山中那些无知的世间晚辈弟子。

镇元大仙自然坐在主座,梅振衣与知焰却不敢直接坐到客座最上首,前面空了一个座位,这才依次坐下说话。寒暄引荐已毕,梅振衣取出一个白葫芦说道:“多年来我搜集天下灵药,清风仙童又给了我炼制九转紫金丹所需的药材,足够成丹两炉,只缺一味人身果。此番前来想与大仙商量,借一枚人身果炼药,若能成丹不论有多少枚,愿以三一之数相还。”

炼成什么丹药得看药方,但九转紫金丹这种东西能成丹几枚,得看药引,假如这两炉丹药炼制成功,梅振衣有把握成丹十二枚,拿出三分之一也就是四枚给镇元子换一枚人身果,双方应该都不吃亏。

镇元子笑道:“听说你改方炼制,无人身果也曾成丹,又命名原方为大罗成就丹,这名字起的很好。…其实你想求药,也不必以大罗成就丹交换,若钟离金仙有随缘之意,肯来我万寿山延伸开辟金仙洞府,我愿以一枚人身果相赠。”

梅振衣赶紧答道:“我一定将大仙的美意转告师尊,但弟子不能为师作主,也不能强求师尊的福缘。…此事应容后再谈,与我登门求药无关,否则是让师尊为难。”

镇元子表示若钟离权肯在万寿山延伸开辟仙界,他就直接把人身果给梅振衣。而梅振衣答的很得体——弟子不能替师父做决定,就算钟离权愿意而镇元子又给了人身果,那也是送钟离权的礼物,身为传人不能算计师尊之物为自己谋利,他只能转达镇元大仙的意思。

镇元子眼神中毫不掩饰赞许之意,朗声笑道:“钟离仙友好修行,也收了个好徒弟,凭这番话,我可以给你一枚人身果。请问梅真人,你一炉能成丹几枚?”

梅振衣:“如无意外,一炉当有六枚。”

旁边萧羽竹插话道:“两炉十二枚,四枚大罗成就丹换一枚人身果,梅真人所求甚重啊。其实若只炼两炉丹药,取一枚人参果的六一之数足矣。”他认为四枚大罗成就丹不值一枚人身果,但镇元大仙已答应自无异议,可是一枚人身果能同时入药炼制十二炉大罗成就丹,炼两炉丹药只需要一枚果的六分之一。

镇元摇了摇头道:“梅公子登门求药,我要么不答应,既然答应当结善缘,我会给你一枚完整的人身果,也会让你带走十二枚大罗成就丹。”

这句话让在座的人都吃了一惊,镇元大仙好大方啊!这么做等于白送一枚人身果,梅振衣哪有这么大的情面?想当年清风守了天地灵根一千八百年,也不过取走三枚而已。至于心猿悟空盗走另外三枚,那是另有一番大缘法,在镇元大仙的推演之中。

知焰欠身道:“晚辈无福不敢凭空消受,如此仙家宝物,岂能这样上门空手而取。”

镇元大仙笑了笑:“你误会了,我也不吃亏,若是清风在此一定会明白我的做法。那盘古葫芦是清风之物吧?里面装的应该是成丹之药,梅公子能把这葫芦与丹方都交给我吗?”

镇元大仙要那个葫芦,还要梅振衣的九转紫金丹方,也不知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给还是不给?知焰用疑问的眼神看了梅振衣一眼。

梅振衣眨了眨眼睛突然想明白了,笑眯眯的上前将葫芦放在镇元子手边的茶几上,又从怀中取出九转紫金丹方躬身递过去道:“都在这里了,请大仙过目,此葫芦中的药,炼制两炉有余而三炉不足,不知大仙多长时间能够补全?”

镇元大仙赞道:“好精明的小子,我一开口你就知道用意,难得难得!…你们就暂且留在五观庄中清修吧,待我补齐药材再来,有什么事情就告之羽竹护法。”

镇元大仙什么意思?其实清风早就想到了,因为他给梅振衣的那个葫芦里装的灵药不仅仅可以炼成两炉九转紫金丹,这位仙童很了解镇元子的行事风格,今日之事也在他的推演之中。

明月曾说清风身上的灵药可以帮梅振衣炼制两炉九转紫金丹,指的是把丹方中不足的部分配齐,其中波若罗摩花、仙人不留果、千年夜明砂等物需要梅振衣自己找到。

这并不是说清风身上没有富余的灵药了,而是指他配不齐完整的第三炉了,大约缺了近百味。但只要是清风还有富余的,他又在白葫芦里每味多放了一份。镇元大仙要将这第三炉药材补齐,然后再让梅振衣去炼化。

炼完之后就是十八枚,还按照梅振衣的约定,还三分之一给镇元大仙,梅振衣自己带走十二枚,如此皆大欢喜。

镇元大仙带着葫芦和丹方暂且离去,召集门下众弟子按药方寻齐第三炉所缺之药材,梅振衣与知焰留在五观庄等候。他们倒也没提什么别的要求,只是说不必安排静室,想去天地灵根下静坐,萧羽竹想了想也答应了。

在海天谷中看不见五观庄,因为有洞天结界掩护,在五观庄中也看不见天地灵根,因为有法阵守护。萧羽竹打开法阵将他们送入后院,道侣二人才第一次亲眼见到了传说中的天地灵根。树高千丈枝叶繁茂,硕大的树冠如覆天青云,每一片长成的树叶都有芭蕉大小。

知焰在树下叹道:“真不愧为天地灵根,仙灵之气充盈是人间绝佳的修行地,一丝不染尘俗气,虽在人间完全不亚于仙境啊。”

梅振衣笑道:“我原先只道要同时炼两炉丹药,以如今的修行自然没有问题,但同时炼三炉尚无十分把握,正需在这天地灵根下体悟化身变换。”

知焰:“金仙行事果然玄妙,清风在你的葫芦里放药之时,恐怕早知今日这一出,料到能成丹三炉。你曾答应每炉丹药都送给清风一枚,他也借镇元之手多取一枚大罗成就丹。”

梅振衣曾答应清风,不论炼制成功九转紫金丹还是大罗成就丹,每炉都会送给清风一枚,如今若成丹三炉,清风就能拿走三枚,再去掉镇元子的六枚,梅振衣自己还能剩九枚。

辛苦这些年最终能成丹十八枚,而梅振衣自己只能剩下九枚,看上去好像很吃亏,但实际上他已经占了天大的便宜。想想炼丹之药都是怎么来的?假如没有清风、明月、镇元等人,梅振衣无论如何也炼不成大罗成就丹。

从某种缘法来看,清风与镇元就是在借梅振衣之手成丹,彼此有舍有得。

天地灵根下的仙灵不染之气笼罩,很难用笔墨形容,在此定坐几无人间岁月之感,一晃就是三个月,镇元大仙终于回来了。他将丹方和葫芦都交给梅振衣道:“药配齐了,不多不少恰好三炉之数,请问梅真人几时炼丹,在何处启炉?”

梅振衣:“随时可以开始,就在此地启炉最佳,但成丹之时将有天生异象袭扰,还需大仙的门下弟子出力守护。”

镇元大仙甩袖朝天道:“这些你不必担心,天地灵根下不会受丝毫惊扰,你尽管放心炼丹便是,还有什么别的需要吗?”

梅振衣:“没有了,请大仙赐一枚人身果而已。”

镇元子亲自飞上天地灵根,以金槌击下一枚人身果,以绵缎托于盘中递给梅振衣道:“人身果已取来,无论是服用还是炼化,需在一个时辰之内药效方能保持最佳。…你们二位在此专心炼丹吧,我命弟子在五观庄外结阵。”

镇元大仙出去了,梅振衣将这枚人身果以净露化开分为两份,炼制三炉丹药只需其中的四分之一就行了,他把剩下的人身果净露递到知焰唇边柔声道:“快服下吧,然后定坐运转药力,以你的修为,将药力化尽最好在一个月以上,当你能恢复行动时,我也就炼丹成功了。”

知焰看着他,眼神水汪汪的:“千辛万苦求得一枚人身果,小半炼丹,大半却让我服用,你自己为什么不服?”

梅振衣笑嘻嘻的说:“来不及呀,我在一个时辰之内就得启炉炼丹,而这剩下的人身果也需在一个时辰之内服用。服此果,阴寒之气入骨,炉鼎僵硬不能行动,连阳神也会被寒气凝住,需在形骸百脉中散尽,然后如暖阳煦照温养全身,如同阴极而阳生。当年明月服人身果时,也定坐了好几个时辰动弹不得,何况你我呢?”

知焰瞪了他一眼,却轻声道:“你不必解释这么多,清风有推演你也有算计,带我来此就是要让我享福缘,是不是?”

梅振衣也不否认,含情脉脉道:“我的便宜不让你占让谁占?屈身为我道侣这些年,我亏欠你的地方甚多,今天就借人身果相还吧。”

知焰微嗔道:“又说这种话!赶紧炼成大罗成就丹,保自己将来不为天劫所灭,一世同享仙缘才是正经。”

梅振衣:“你快把这净露服下,我以后再也不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