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振衣拱手答道:“我说过的话自然会记得,待我成仙道之后,会请芜州卖水果的那位关小姐到青漪三山听闻一场法会,届时自会有眉目。”

观自在:“那好,我就等着梅真人飞升成仙的消息,告辞了!”

观自在走后,几人面面相觑,今日这一场大战成功斩灭梅丹佐,但是代价也不小啊。伤了韦昙、损毁了两件借来的神器,善后之事绝不轻松。

大战之后的戈壁荒漠已重归平静,遍地的砂石有不少已经成为琉璃状的结晶体,那是八百里火焰山的遗迹,折射出五颜六色的光芒。荒漠的正中央,一支金色的长矛浅浅的插在砂石中发出冷冷的光辉,那是梅丹佐唯一的遗物。

梅振衣飞天而去,将那支长矛取了回来。知焰还在回味观自在刚才的话,有些担忧的问道:“振衣,你真能找到佛心舍利的下落吗?”

钟离权看着金矛朝清风道:“仙童,九天玄女宫两件神器尽毁,已无法修复,不知能怎样补偿?梅丹佐留下的这件神器相当了得,也送给九天玄女宫如何?”

梅振衣截住话头道:“这支金矛我知其大概来历,留着它还有用,能帮助韦昙找回佛心舍利,至于如何赔偿九天玄女宫的神器,回山之后再慢慢商量,总之不能让清风仙童为难。”

清风苦笑道:“我的承诺自当由我负责,你虽脱不了干系,但你没有那么大本事,恐怕还要辛苦明月,这等神器,哪有那么容易赔?”

钟离权把自己的仙风扇递了过去:“我这把扇子虽比不上携风扇,但是算个添头,至少也能稍解九天玄女宫的不满。”

清风摇头:“东华上仙就不必操心了,这事我来解决,九天玄女宫要的是能施展九门道法的镇宫九器,我要还她们一样妙用的神器才行。”

带着无知无觉的韦昙回到了青漪三山,左游仙、张果、梅毅、徐妖王等人也回来了。在听松居中安顿好韦昙,梅振衣打算以各种灵药助他修养,在此之前,还要亲自去一趟乌龙山花溪谷,把这个消息告诉一直守候在那里,等待韦昙回家的波若罗摩。

梅振衣还没出发,清风也在青漪三山中,五湖山庄弟子通报——九天玄女宫使者来访。这一出是躲不过的,梅振衣与知焰将来使恭恭敬敬迎到随缘小筑的正厅中,钟离权与清风也在座。

这位使者以前来过芜州,就是那位持月仙子,她对清风的态度很温和,并未过多的责问,只是直截了当的说道:“真阳宫主已知射日弓、携风扇损毁之事,命我来问仙童,打算怎样偿还?”

真阳派使者来芜州,不问梅振衣却问清风,她也清楚梅振衣还不起。清风歉然答道:“两件神器已毁,只剩下一支完整的金乌羽,有通天手段也无法修复。我既有承诺,自会炼制两件妙用相同的神器,可为贵派九门镇宫之用。在神器未成之前,先将我的两件随身法器让你带回。”

清风将自己的金击子与打猴鞭递了过去,他可真够倒霉的,金击子拿回来没多久又抵押给了九天玄女宫,这次还搭上了打猴鞭。

梅振衣哪能让清风一个人担着,赶紧上前取出雷神剑与拜神鞭道:“神器是我借出的,怎能以仙童之物抵押?我的修为虽不高,但手中这两件法器还算不错,就让持月仙子带回宫吧。”这两件法器离身意味着什么,梅振衣很清楚,但此刻不得不为。

清风却阻止他道:“不必如此,我要炼制的神器须费多年之功,将有相当长一段时间闭关不得出山了,留随身法器也无用。你也自有承担之处,不在雷神剑与拜神鞭,容后再谈。”

持月收去了金击子与打猴鞭,却没有立刻就走,又朝清风道:“仙童还有什么话转告真阳掌门,或者是要对我说的?”

清风:“二十三年前,因我失手,你的修为受损,如今恢复的怎样?”

持月柔声道:“仙童先后送来九转紫金丹与大罗成就丹,我不仅法力尽复且修为更有精进,如今已离成就仙道不远,说起来是因祸得福。这次是我主动请求真阳宫主派我为使者,就是为了当面向仙童说声谢谢。”

一旁的梅振衣突然觉得有些不对劲,这位持月仙子看清风的眼神很有些含情脉脉呀,难道…?二十三年前敬亭山外那一场混战中,清风失手打坏了指月玄光鉴,也将持月打昏跌落云端,然后在半空中接住抱回敬亭山把她救醒。看来持月对清风很有好感,难怪会主动要求到芜州为使者。

清风淡淡一笑道:“我当为之,你不必客气。有几句话托你转告真阳,我精擅御风神通,炼制出的神器比携风扇的妙用威力只增不减,但我炼不成一张连自己也打不开的弓。留下金乌羽合器,另一件神器与射日弓妙用相同甚至更添,只是那汇聚光焰之威的开弓法阵,不复神力威势。”

持月:“仙童说的也是正理,此为射日弓很难施展的妙用且隐患极大,如果仙童炼成的神弓,可用法力张开,无弓弦震动反噬之患,我可以劝说真阳宫主,这是善缘法。”

清风:“我就是这么想的,也会炼成这样一件法器。”

该说的都说了,持月仙子还不走,眨了眨眼睛又说道:“真阳宫主可能还会有疑虑,这两件神器要合我九天玄女宫风、阳两门的法诀,不如我请示宫主,派我到敬亭山中观摩仙童炼器,既为督促也为协助。…明月还好吗?我也很喜欢她,好久没见了。”

“这,这个嘛,你还是请示真阳宫主吧,她若就是要派人监督炼器,我也不能拒绝。但无论如何,我都会守约的,真阳不必有疑虑。”清风想必是看出持月的意思了,语气竟有些躲闪。

持月带着金击子与打猴鞭走了,清风朝梅振衣道:“赔神器之事,你也有份,仙家炼器首在心力,但也需天材地宝,把你山中的好东西都拿出来吧。”

梅振衣把自己所搜集的天材地宝都拿了出来让清风挑选,清风拿走了那两副龙角,还有剩下的一截龙筋,然后朝钟离权道:“当年你托我看护青漪三山,如今你已成就金仙而回,那我就托你看护敬亭山外吧。我此番闭关炼器,非一年半载之功,神器不成不会出山,你与你的弟子不要再来打扰我。”

钟离权问:“仙童需用多长时间?”

清风:“我也不知,合我与明月两人之力,只专心炼器,一切顺利的话,至少也需十余年,这段时间我不想再理会任何山外事了。…梅振衣,幸亏你师父回来了,你也好自为之。”

第248回、韦昙既在灵山在,花神落泪雨飘伤

花溪谷南岸山坡上繁花似锦,虽然已是深秋,但此地缤纷四季不谢,高坡上是波若罗摩居住的竹舍,花丛如绣毯铺开,一直延伸到韦昙所居住的草庐后院,将之三面环绕,宛如一个温柔芬芳的怀抱。

与知焰一起重游此地,梅振衣心中总觉得有些不安,他不欠韦昙什么,但是面对这位仙界花神波若罗摩,还是自觉有些亏欠。

若问天上地下最天真无邪之人是谁,当然是仙童明月。但在梅振衣所遇之人中,最纯真、纯情的就是这位貌似少女的花神波若罗摩了,她与明月不同,她有欲有求,一颗芳心只为韦昙绽放,有欲但不越矩,有求但不强求。

为了寻找韦昙,她离开无忧无虑的佛国灵山脚下来到一无所知的人世间,梅振衣把她引出来得到了波若罗摩花,也帮她找到了韦昙。可是韦昙并不认识她,韦驮天殒身下界的愿心中没有她,而波若罗摩仍然守护在韦昙身边,以遍野繁花簇拥,宛若灵山脚下。

波若罗摩眼中的灵山,只是韦昙一人的灵山,韦昙在,灵山在。

韦昙离开花溪谷三天了,却没看到他回家,来的是梅振衣与知焰,波若罗摩一见到他们就花容失色,她虽纯真但毕竟是仙界花神,一念之间就能明白很多事,不安的问道:“梅公子,知焰,你们怎么来了,难道韦昙出事了?这几日我一直很不安。”

知焰尽量温和的说道:“韦昙居士斩灭梅丹佐,不幸受了伤无法返回花溪谷,现在青漪三山中疗伤,我们是来接你去看他的。”

波若罗摩当即就走,三人离开竹舍,梅振衣听见落花溪中有山歌声传来,一条渡船正驶向对岸。韦昙已不在,此地哪来的船夫?仔细一看,不是船夫而是船娘。

在落花溪这样的深谷激流中用一支竹槁撑船,绝不是一般人能做到的,不仅需要神力还要有移转空间的大定力。看上去很简单,但是应了那句话——“兴风作浪成灾易,行云布雨润物难。”

有这么大本事,却几十年如一日,重复这枯燥且单调之事,那就更难了。韦驮天欲证菩萨果,不仅要宏愿圆满,这一世也要有菩萨行。现在韦昙走了,撑船的人换做了苗女廖凤。

廖凤早已不是当年的少女姿态,梅振衣在高坡上只能看见她的背影,身材依然健美,但比当年却强壮了许多,挽着袖子手臂上的肌肉棱角分明,肌肤成小麦色,所唱的山歌依然如当年一般清脆悦耳,只是多了一份成熟的沧桑感。

梅振衣问道:“廖凤怎会有这种本事,撑得了这条船?”

波若罗摩:“她原先没有,自从经常与韦昙在一起之后,渐渐就有了。…梅公子,韦昙是不是伤得很重,很难再回来?”

梅振衣:“你为何会这样想?”

波若罗摩:“韦昙临走时曾对廖凤说过,如果他不得回来,就让廖凤在此撑船,渡人十万之后自有圆满之时。”

梅振衣早就猜疑廖凤就是当初被韦驮天打落凡尘的妙音珈蓝,如今这是接引她回佛国的修行之举。那边知焰劝道:“韦昙所受损伤甚重,但振衣是神医传人,自会尽心帮他恢复无恙,你随我们去芜州守护,来日天长地久,无须太担忧。”

波若罗摩一指落花溪中的廖凤又问道:“要不要带她一起去?”

梅振衣摇了摇头道:“她只怕心中有数,当在此守韦昙之愿,你去芜州守韦昙之人吧,我们走。”

往芜州的路上,知焰忽然眉头一皱道:“廖凤迟早也要离开花溪谷,待她渡满十万人,可派胡春、龙腾、鱼跃、双全、秋水这五个精通水性的弟子,到此地修一座桥,也算一场百年功德。”

梅振衣点头道:“好,你想的很周到,他们五人出力为主,我出钱,所费材料与其他人工不会太多。”

波若罗摩一眨大眼睛:“钱?韦昙这些年积攒的船钱,共有八十四万九千六百七十三文,都放在草堂后院中,够不够在落花溪上修一座石桥?”

梅振衣:“足够了,此地修桥,最难的是于激流中立墩,这不是花钱能办到的,其次是石料采购运输,这些花钱解决更好,届时就启用韦昙留下的船资。”

早就知道韦昙的伤势很重,但波若罗摩没想到会这么重!在听松居一间开阔的静室中,有温心寒玉髓布下的法阵守护,韦昙定坐那里一动不动,无视、无听、无味、无嗅、无触,他虽然看不见光明,但两只眼睛还是怒然圆睁。

韦昙的相貌粗犷中不失英武,原是一位俊朗的男子汉。但如今已经看不出一丝俊朗,全身浮现如焦炭一般的黑光,虬结的短须与头发也全部烧没了,相貌有几分凶恶与狰狞。

波若罗摩一见到韦昙,顾不得还有其他人在场,扑上前去把他若雕塑一般的身躯搂在怀中,泪水如断了线的珍珠无声流下。

这是梅振衣第一次亲眼目睹仙人流泪,多少年来,波若罗摩也许一直想着拥在韦昙怀中,当她终于这么做的时候,只可惜韦昙已毫无感觉,其伤心确实难以形容。

众人都默然无语,提溜转不知从何处取出一块丝帕,飘上前去为她拭去泪水,劝慰道:“一年半载之内,韦昙还无法以神识感应外界,也不能与你以神念交流,但是你放心,用不了三、五年,他就可以与你说话了。…梅公子手段高超,一定能帮他早日恢复。”

这些话其实梅振衣已经说过了,但波若罗摩就是伤心,提溜转也哄不住。

见一位仙界花神哭成这个样子,连左游仙、徐妖王等人也看不下去了,暗中朝梅振衣道:“青漪三山虽好,但若说养伤,却不如昆仑仙境的某个地方,那里的仙灵地气有助复原之妙。”

梅振衣神念中暗问:“有这样的地方,你们是怎么发现的?”

徐妖王:“不是我们发现的,是梅丹佐找到的,就是他这二十多年来的藏身处,地方倒不大,就是一片百里山谷,极难被发现。”

梅振衣:“待韦昙法力稍复之后,倒可以考虑把他也送到那里修养,我会亲自安排的。”

那边波若罗摩哭泣未止,她这一场哭,青漪三山外的整片芜州都飘起了蒙蒙细雨,雨丝带着淡淡的花香与莫名伤感之意。

梅振衣终于上前劝道:“波若罗摩姑娘,记得我曾经问过你,假如你能找到韦昙又想怎样?你当时未曾想,一念之间答道,希望能如我与知焰一般。我若助你完成此愿,你能止住悲声吗?”(详见本书182回)

听见这句话,波若罗摩止住了哭泣,脸上犹带着泪痕说道:“我是有此愿,知不可强求,也从未强求。”

梅振衣:“韦昙此世若对你有一丝感念,我自会尽力设法让你如愿,这些年,你就好好照护他,莫再悲伤。”

钟离权咳嗽一声,发来神念暗中提醒道:“振衣,这种话是随便乱说的吗?你让张果拐走翠亭庵的一位住持也就罢了,但明知韦昙的来处去处,还要帮波若罗摩拐走一位本该归天证果的菩萨吗?话又说回来,菩萨是你想拐走就能拐走的吗?”

梅振衣暗中答道:“对于证果的韦驮天而言,我这么做确实无聊,但对于波若罗摩而言,韦昙就是她的灵山,我欠她的人情,帮她一把不算过分,甚至理所当然。”

钟离权:“我可告诉你,波若罗摩是仙界花神,既非轮回众生也非金仙历世化身,不是让韦驮天菩萨斩一世化身与她了结那么简单。”

金仙、菩萨斩化身历世,或为修行、或为功德、或为了结缘法,化身要么斩灭要么斩尽,或者一世天年尽,否则无法收回。本尊下界是要与化身合一的,因为历世化身本就是人间的你,就如那位关小姐的情况。

波若罗摩欲结韦昙为情侣与道侣,不可能是与韦驮天菩萨的历世化身了结,因为她本人在轮回之外,想要的就是韦昙这个人。假如波若罗摩也有金仙或菩萨的修为,这事倒也好办了,将来都斩出化身在人间一世历尽也就堪透了,但她偏偏没有。

梅振衣答道:“我当然不会勉强,假如韦昙对波若罗摩无感念,也只能作罢,要有感念的话,我可在他归天证果之时,以大罗成就丹重塑韦昙法身,菩萨是菩萨,韦昙是韦昙。”

钟离权:“一分为二,完全成为两个人?不是阳神变换分身也不是菩萨历世化身?你想的倒轻松,大罗成就丹不是万能,没那么大用处。”

梅振衣:“仅靠大罗成就丹自然不行,要以佛斩心猿之法,又不是没有先例,无量光是无量光,心猿悟空是心猿悟空。我虽然不知其中境界,但韦驮天或许明白,实在不明白也可求教于佛心舍利,等帮他找到此物,愿心圆满证菩萨果之时。…我的大罗成就丹,仅为凝聚法身所用。”

钟离权叹息一声:“你这孩子,真是什么事都敢管,什么事都敢想,你可知这意味着什么?”神念中解释了一番——

真这么做也不是不可以,但有两个前提条件:一是韦昙对波若罗摩的情意确有感念之心;二是要自觉自愿如此,他人一丝都勉强不得。

这么做还有两个后果:首先是韦驮天菩萨将失去韦昙这一世之身所有的修行法力;其次是韦驮天菩萨归天复位之后,本尊法身仍会如现在一般,不会再恢复了,是一尊狰狞焦黑的瞎眼的菩萨,只有运转大神通方可见一切。

梅振衣答道:“这其实在韦昙自己,我也勉强不得,到时候这么与他说而已,也算为波若罗摩尽力了,师父不要告诉别人。”

尽管昆仑仙境中有更好的疗伤之地,但韦昙现在需要绝对静养随时调治,还是一年半载之后再送去更好。照顾他最佳的人选当然是波若罗摩,别人都不可能比她更尽心尽力无微不至,听松居外开满了各色鲜花,尽管韦昙看不见颜色也闻不到花香,波若罗摩还是愿意如此。

这两人安顿下来,徐妖王与左游仙回昆仑仙境,刘海等行游的弟子还未回山,清风与明月在敬亭山中闭关炼器不再理会山外事,梅振衣与山中修士跟随钟离权在青漪三山潜心修行。就在这个时候,芜州来了一位特别的访客,惊动了山中的钟离权。

此人法号善无畏,是佛陀出身的净饭王家族的后裔,少年时曾为印度焉荼国王,后退位出家为僧,行游各地修习密法三味,是开创佛家密宗流派的一位大宗师。三年前,八十高龄的善无畏来到大唐长安,被当今皇上李隆基奉为新一代国师。

所谓新一代国师,是相对武则天当权时那一批宫中供奉的国师而言的。

需插叙一段前事,武则天驾崩后,先后继位的中宗与睿宗,只是废武皇之位而未废武皇之政,朝局并没有太大的改变。等到李隆基继位,诛太平公主尽逐诸武余党,扫朝堂暮气为之一新,民间太平繁荣,是自古以来空前之盛世。

李隆基与武则天不同,即位之后大肆推崇道教,道门已成为各教之首,隐然就是大唐国教。相比武则天时代,佛家的地位显见衰落,远不如十几年前兴盛。李隆基虽然推崇道教,连道家经典都是法定的科考内容,但并不贬斥其他宗教,总之当时的政治与社会风气有一种海纳百川的雍容心态。

不被贬斥是一回事,在世间受到推崇是另一回事,这时需要一位力挽狂澜的人物出现,以扭转佛家在中土传承的颓势,善无畏就是在这个时候进入长安的。

李隆基此人也有好大喜功一面,当然喜欢看到各教称颂圣明之治的场面。不远万里前来拜见的高僧,也与玄奘一样到过那烂陀寺学法,还是一位曾经的国王,正投李隆基所好,立刻隆重接见。

与中土原先流行的大乘显宗不一样,善无畏奉上《大毗卢遮那佛神变加持经》,带来的是密教之法,给了皇家以及长安士子们一种新鲜神秘的感受。

与显宗主张公开宣道弘法、教人修身近佛有所区别,密教注重传承、真言、密咒、以即身成佛。显教谈修持必强调悟道,而密教首重修持的仪式与次第,必须随师传授,遵守严格的仪轨,讲究灌顶加持,程序非常严格而明确。

以现代人、旁观者的角度来看,密教有两个显著的特点,可以说是长处也可以说是恶处。

其一是通过复杂的层层修行地位分别,在外人眼中看来玄妙难解的佛法境界,仿佛变成看得见、摸得着,透着一种高高在上的神秘感,却又那么现实具体。

其二是通过严格的仪轨,强调弟子对上师的绝对服从,对信徒精神控制作用很强,通过精神控制,有可能还会演化为直接的人身控制。

若是高僧大德密传真法,这些倒无可厚非。但若淫邪之人利用其形式在世间推行已欲,并非有德之人只是窃其仪轨而用,极有可能变成世间毒瘤。佛法在世,仪轨在人,不因托佛之名而有德,淫邪还是淫邪,在于人所行自身。

这些都是题外话了,善无畏传密法于长安,因新鲜与神秘很受欢迎,李隆基奉其为国师,供养于兴福寺。三年后,也就是金乔觉来到芜州的这一年秋天,善无畏也请旨前往芜州。

这位国师有一点把握的很好,那就是尊崇李唐皇家正统地位,不似前朝高僧那样因佛事而迎武氏。在李隆基眼里,我奉的高僧,那就是拥护我李唐的佛门势力,按我的意思去办。

善无畏请旨到芜州,一是重新封赏武则天时代建立的九林禅院,以示重归李唐天下正统,二是择地为大毗卢遮那佛建寺。大毗卢遮那佛,又称大日如来,在仙界修士眼中,是指无量光的遍照法身显现之象,不生不灭光明普照,他是密教所奉之最高本尊上师,诸佛之身皆从大日如来而出。(上述有些内容只是本书中的一种设定而已,不必以现实中的说法讨论)

善无畏到芜州的消息梅振衣也听说了,据说这位高僧到达九林禅院时,乔觉住持亲自迎接,而且是提前在门槛外恭候。

乔觉是什么来历梅振衣当然清楚,能让他在门外恭迎的高僧,来历自然不会简单,就连那位关小姐,那一天也反常的将卖水果的小车推到九林禅院门外了。但梅振衣一开始却没有多理会,反正又不是来找他的,自己的修行才是正经。

善无畏宣读了对九林禅院的封赏,又亲手在空门前种下一株龙柏树为纪念,接下来在芜州为建新寺而选址。这座寺院定名为广教寺,钟离权不得不被惊动了,因为善无畏选定的建寺之处是敬亭山脚下,离玉真观不远,十里桃花道尽头,敬亭湖的路对面,几乎就在万家酒店的隔壁!

第十四卷:阿罗诃

第249回、山神不与伽蓝便,国师登门化善缘

善无畏为广教寺选址,没有在城中而是在北门十里之外,他点的地方非常准,就在九连山地脉的一个特殊位置上。

风水局常以龙脉称之,地气运转有很多玄妙之处,很难去直观的形容,勉强的去概括,芜州的地气灵根在青漪三山,那三座山在大湖中如龙尾卷起,是地气灵枢升腾的发源地。敬亭山连接长江中下游平原,状如蛟龙入海之地。整条地脉的尽头是菁芜山庄所在,俗称龙吐珠,是灵气回旋的修养生机之地。

广教寺的位置在敬亭山与芜州城之间,相距各十里,形像的说,是神龙探海的肩颈之处。从风水局的角度,此地虽不错却不如青漪三山与敬亭山那样灵枢地气充盈,但却能锁住整条地脉,也能镇住此地山川。

在这个地方修建田园山庄以及其它的普通房舍并没有什么影响,但是由善无畏这种高僧建一座寺庙影响就是个未知数了。

别的不说,首当其冲的是敬亭山,这里是清风的金仙道场门户外,离山脚只有十里,万一善无畏搞出什么大动静,可能会惊扰山中闭关炼器的清风与明月。钟离权受清风所托守护敬亭山外,当然不得不过问善无畏的建寺之举。

梅振衣看着芜州山川图册心中有莫名的感慨,想当初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不久,就发现芜州九连山是一条天下罕见的风水地脉,但山中也不过有齐云观与翠亭庵而已,规模都很小无非借地修行对地气灵枢没什么影响。

几十年过去了,再看这条地脉上,风水局接近浑然,在修行人眼中可利用之地几乎都被占据了,与世隔绝的青漪三山洞天、敬亭山金仙道场、先后镇住地气的九林禅院与广教寺。

除此之外,还有芜州城中西南角与东北角相呼应的翠亭庵与景福寺,这两个地方是地气宣泄的补益之处,除了菁芜山庄外这条地脉的另外两处地眼,翠亭庵是清风移过去的,另一处是景教徒罗章选的地址。

以修行人的手段,这条地脉上唯一可以再做文章的地方就是菁芜山庄了,但那是梅家的私宅,别人动不了。

原先芜州一带只有城外山中的翠亭庵与齐云观,都受梅家供奉,对世俗民生影响很小。现在倒好,城里城外又增加了九林禅院、广教寺这样大规模的寺庙群,不过几十年光阴。这些寺庙拥有专门的供奉田地,每位出家人给田三十亩,却不事生产、不服徭役、不纳赋税。照这个速度发展下去,迟早会对社会造成冲击,它们自身也会受到冲击。

当时的寺庙除了是信徒的宗教活动场所之外,还有一个特殊的功能,既类似于现在的银行又有点像当铺。寺庙收了信徒的香火钱,也有行善之举,通常会做两件事:一是在灾荒时布施舍粥,就像官府与一些大户人家的赈灾之举;二是信徒如果手头急需用钱,可以向寺庙去借。

佛家教义出发点为了行善,因此寺庙向外借钱不收利息,借多少到时候还多少,相当于现在扶贫无息贷款。但是向寺庙借钱是需要抵押的,抵押财物或房契、地契等,这也很正常,寺庙不是强权力机构,如果有人借钱不还也没别的办法追索。

在你资金周转困难的时候,有人提供无息贷款,这是好事还是坏事?就事论事,当然是善事!比现在的银行强多了,更别提那些放高利贷的了。借钱需要抵押,寺院相当于当铺,却不以此牟利不收利息,信徒如果过意不去或心怀感激,可以另外供奉香火钱。

在太平盛世中,老百姓手头一时周转紧张向寺院借钱,回头基本都能还上,看不出有什么隐患来。但若遇到大规模的饥荒或战乱,它可能导致一个后果,那就是大量的土地被寺院兼并,因为老百姓借的钱很难再还,而能抵押的大多是田契。

这其实不能怪寺院,因为它们当时的地位等于控制了这一片地方的金融,社会发展过程中导致的资源集中与金融垄断,哪怕在现代文明社会都很难避免。但是寺院的僧田不交赋税,如果出现战乱、灾荒等社会动荡,导致大量田地被寺院兼并,原有的均田制不足以维持,会动摇一个国家的经济基础。

另一方面,僧人也未必是善人,未必有真修行,穿上僧衣剔了光头,不一定就是智诜、慧能、乔觉那种高僧大德,借佛之名而奢行私欲的人多的是,就像道门中也出过各种败类,他们难保不会借助社会动荡巧取豪夺。真到了那个时候,估计寺院会受到官方的彻底打压。

梅振衣穿越前并不知道后世唐武宗灭佛之事,但是根据他对社会演变的观察,隐约有了这种预感,而如今还是千古未有的盛世,这些矛盾还没有出现。

梅振衣有了这些想法只在心中未说出口,钟离权打算去找善无畏,至少得和这位高僧打声招呼——建寺莫惊动敬亭山。

梅振衣却劝阻道:“师父不必主动去拜见善无畏,他若非高人,怎么折腾无所谓,他若真有大修为,不会不知芜州的局面,不会不知清风、明月在敬亭山中闭关清修。我们是主他是客,命下人送一份拜帖,请他来山中即可。”

钟离权:“那善无畏的修为在我之上,虽不知他的来历,但必定是佛国下界的高人前辈,我去拜见也是礼数。”

梅振衣摇头道:“若是仙界道友往来,师父去拜见也未尝不可。但他如今在世间就是善无畏,到芜州来立道场,却修建在敬亭山外,应按世间修行人的礼数来拜山。”

钟离权敲了他一扇子笑道:“你真是得了孙思邈的真传,无论对方是谁,该怎么打交道就怎么打交道。…好吧,师父听你的,这就命人送去拜贴,请善无畏来山中说清楚。”

钟离权的拜贴还没送过去,师徒正在说话间,五湖山庄通报——善无畏来访。

钟离权朝徒弟点头道:“这僧人的行止倒也规矩,他既然依礼,我们也不能失礼,不能坐在这里等,随我出山相迎。”

善无畏眉毛已经全白了,但是腰杆还挺的笔直丝毫不显老态,他的肤色深黄,眼窝也很深,相貌不同于中土常见之人,五官显得有些凶,但与他面对面说话时,感受到的却是一片祥和之气。

他乘着一叶小舟背手而来,没有带随从,脚下轻舟自然飘荡穿过碧波荡漾的青漪湖,不亚于当年达摩一苇渡江的风采。钟离权率弟子梅振衣以及徒孙胡春、鱼跃、双全等在五湖山庄门外的湖畔上恭候,将这位高僧迎入山庄的客厅。

善无畏开门见山说明来意,欲在芜州城外建广教寺,恐打扰了此地修士,故此上门告知。他就是按礼数打招呼,并不是征求梅振衣的同意,在世间盖一座庙,还是请旨而行,也没必要让梅振衣点头。

钟离权摇着扇子道:“我正想派人去请,大师已经登门,既然您是有道高僧,有话我就直说吧,你为广教寺选的地址座落九连山地脉之上,紧临清风、明月二位金仙的道场,建造之时恐惊动山中二位闭关的金仙。我受清风所托守护敬亭山外,必须要和大师声明。”

善无畏面露为难之色:“若建寻常房舍,自不会有扰,但若立道场供奉大毗卢遮那,落座之时需运转地气。前日曾求见敬亭山神,而山神却未现身见面。”

善无畏去找过绿雪,但绿雪没理他。敬亭山与其说是清风、明月的道场,不如说是山神绿雪的道场,是绿雪自愿以原身为天地灵根,让出山神道场为清风修行的仙家洞天。善无畏对其中的内情很了解,直接去找绿雪,却吃了个闭门羹。

梅振衣解释道:“敬亭山的地契虽然是我家的,但地方我已送给清风,至于山神,是受皇命册封,我也管不了。”

善无畏:“如今山神收拢地气,灵枢运转全在她的掌握,我若建寺可以,却无法建成修行道场,大毗卢遮那法座很难安放。贫僧不欲起冲突,故此上门请梅真人以及东华上仙去劝说山神。”

事情出了一点小意外,广教寺虽说离敬亭山十里,指的是距主峰山脚的距离,但是绿雪做为山神,她掌控的道场不仅仅是敬亭山主峰,包括整个敬亭山地势的延伸范围,超出清风所建金仙道场,边缘恰恰是广教寺选址所在。

梅振衣想了想:“那么大师将广教寺的选址,向外退出一里便是。”

善无畏似笑非笑的反问道:“梅真人也是大行家,若想立寺镇守,还有更合适的地方吗?”

谁都不傻,梅振衣能看明白的风水局,善无畏当然也能看明白,估计芜州内外他都转遍了,最合适的地方就在敬亭湖对面,向南移一里地普通人看来没有区别,但做为修行道场完全就是两回事了。

钟离权道:“其实大师立寺,已拿到官方地契,外人不能说什么。但从修行人的角度,广教寺若立道场,灵枢地气受山神所控,大师也不欲与山神冲突。若大师承诺广教寺建造之时与落成之后,不会扰动敬亭山,我可以出面去劝绿雪,让她不要打扰你建寺。”

现在的首要矛盾不是善无畏建寺惊动清风闭关,而是山神绿雪担心建寺会惊动清风,事先就施展山神法术掌握地气运转,阻止善无畏在此顺利的立道场。这位山神的性情梅振衣很了解,她做事情就是这个脾气,现在就认准了守护山中的清风、明月安心闭关炼器。

善无畏合什道:“善哉善哉,敬亭山神道场百里,贫僧只化其边缘十丈之地,愿二位与我善解说,先在此相谢!”

梅振衣笑道:“高僧为立道场,向山神化缘,却托我一道门修士劝说,这也是天下奇闻了。”

善无畏:“结缘随缘,贫僧也不敢强求梅真人相助,今日登门,先帮梅真人一个忙。”

梅振衣有些意外的问:“大师欲帮我什么?”

钟离权突然微微一皱眉,朝胡春道:“速去山庄外迎客,又有高人来访了。”又朝善无畏道:“大师今日登门,恐与那两人有关吧?”

善无畏点了点头笑而不言,此时五湖山庄门外青漪湖中有人以法力传来声音:“景教僧罗章,求见梅公子!”

来者是景福寺主罗章,如今的罗章在江南一带的景教徒中很有影响,也是附近几州景教组织的一个头目了,平时坐镇景福寺为教派活动中心。罗章在景教徒中地位虽高,但景教的地位在唐代与其它各教相比并不高,其人在芜州也不算什么了不起的角色。

平时梅振衣不主动请他,他是不会来青漪三山的,今天是第一次自作主张登门拜访。他的修为虽然不低,但还不至于让钟离权吃惊,想必来的高手另有其人。

胡春打开洞天结界的入口,将来客迎入五湖山庄。人还没进来梅振衣就感觉到了强大的法力波动,有弥漫的威严气息扑面而来,连青漪三山的洞天法阵也隐约受到扰动,这无形的力量带着压迫感,让人不由自主产生敬畏之心。

以梅振衣的体会,来人不过是在门外展开了神识而已,有意显示力量与修为境界,但并没有发动攻击。这份修为远在自己之上,恐怕也不在师父钟离权之下,罗章绝对没有这个能耐,而且来的高手不是一个而是两个。

罗章进门表情有些尴尬,似乎是硬着头皮进来的,勉强向梅振衣笑了笑,按中原的礼数拱手道:“梅公子,今日冒昧登门,是为了引荐两位教中的高人,他们从天国降临,命我带路登门拜访。”说完话他就垂手站到了一旁,连坐都没敢坐。

有两个人并肩走入了大厅,梅振衣不由自主的站了起来,一方面是因为惊讶,另一方面也是被那两人周身散发的逼人气势所惊动,虽然没有任何实质性的攻击发出,但那种压迫感还是让他觉得坐不住,似乎站起来活动一下会更舒服一些。

这两人是一男一女,都是二十多岁的相貌。男子高鼻梁、浓眉、微微隆起的颧骨,金色的短发,肤色白皙,相貌英俊体格健硕,穿着金色的甲胄。女子金黄色的秀发带着卷曲一直披拂到腰际,身姿挺拔而修长,抿着嘴唇,五官有一种难以形容的古典之美,眼珠是蔚蓝色的,对视之际给人感觉深如海洋,身穿银色的战甲、湖蓝色的长裙。

这两人无论是相貌还是打扮都够奇特的,明显不是中原人,而且登门作客竟然穿着半身甲胄。他们的神色很倨傲,冷冷的没有表情。

梅振衣刚站起来,坐在那里的善无畏轻轻一挥僧衣的袍袖,那两人散发的威压之气在无形中被化解,钟离权趁机一抖仙风扇,厅门口罗章与胡春的神色也轻松了不少。

一句话还没说,客厅中高人就暗中展示了各自的大神通境界,钟离权加上善无畏,完全能抵住那一男一女,尤其是善无畏,修为在其中任何一人之上。那两人也吃了一惊,收起了一脸傲色,右手按左胸口行礼,说了一段开场白。

他们说的话感觉十分熟悉,与梅丹佐殒身时所听见的奇异吟唱声是一种语言。

虽然语言不通,但是他们说话时带着妙语殊胜神通,神念中自然能理解其含义,这不是平常的语言交流方式,修行高人自然能领回。如果勉强“翻译”的话,应该是这样的——

那位男子说:“我是天主光辉照耀下的天国使者米迦勒,她是天国使者加百列,我们为梅丹佐堕落之事而来。”

他们向着厅中行礼,主要还是面对善无畏,很显然这位光头和尚是这里修为最高的人。善无畏站起身合什还礼,微微一笑道:“我非此间主人,也是在这里做客的。”然后走到了对面,坐在了钟离权身边。

需要介绍一下五湖山庄客厅的格局,正中有一张桌案,后面屏风上题着“紫气东来”四个草书大字,配以道祖骑青牛出函谷图,大门也是朝东的。桌案两旁是山庄主人、也就是梅振衣与知焰的座位。厅中左右各有一排座位,每个座位右手边都有一个放置茶具的小几,这是给客人与山中其他修士准备的。

刚才善无畏坐在左侧最上首的位置,钟离权坐在他的对面,在师父面前梅振衣没有坐正中的主座,而是坐在钟离权的下首与这位高僧面对面说话。善无畏主动换了座位,坐在梅振衣刚才坐的地方,意思很明显——现在已经不是修行道友私谈了,梅振衣应坐回主人的位子上待客去。

米迦勒,加百列?传说中大名鼎鼎的天使长啊!他们修为就算不如梅丹佐也相去不远,看来斩灭梅丹佐之事震动不小。所谓的天国仙界被惊动,梅振衣并不意外,但是他没想到天国的人来的这么快,而且是这两位出马找到罗章,直接来到青漪三山。

如果是来找麻烦的,他们也太托大了,也不想想芜州是什么地方?梅振衣心里直犯嘀咕,表面上还是很客气的一招手:“二位天国仙家大驾光临,乃我山中难得贵客,失敬失敬!…有话慢说,先请坐,看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