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头发还湿漉漉的滴着水,以这样的表情说这种话,看上去说不出的滑稽。女子怔了怔,随即笑了,笑容如银铃般清脆:“若真是心境显形容,你也不会端着架子装出这副老态来,小弟弟,你手里的如意从哪里来的,是偷的还是拣的?”

一听这话,小男孩变得很紧张,抱紧黑如意向后退了两步道:“你,你是怎么知道的?我是偷偷拣来的,这不关你的事!”那条缠在腰间的树藤也跟着他身形一起向后飘荡,谢妖王只在暗中旁观并没有现身说话。

女子一指周围:“这一片地方都是我的道场,你在我的地方偷拣法宝,当然关我的事。小弟弟,你手里的如意很危险,不是你能拿的,不如交给我,免得别人找你麻烦。”

小男孩直摇头:“我为什么要给你?”

女子伸手抽出一根紫白色的树藤,回身向着水潭虚抽一记再往上一挑,只见朵朵浪花升起飞离水面,像一只只晶莹的蝴蝶穿梭纷飞。然后收了法术笑着对孩子说:“我这件宝贝好玩吗?比你手中的那支如意强多了。”

小男孩瞪大了眼睛就像看见了什么稀奇事,很开心的叫道:“好玩好玩,能给我玩吗?”

女子摇了摇头:“这可是紫藤上仙三百年前留下的宝贝,我为什么要给你玩?再说了,你会玩吗?”

小男孩腮帮子一鼓,很不服气的说:“我现在玩不了,等再过几年我学会了御器之功,自然就能玩了。”这一句话就露了底,他并非什么前辈高人,就是个连御器修为还没有的小破孩。

女子眨了眨眼睛又问道:“你手里的如意,自己会玩吗?”

小男孩摇了摇头,一副毫无心机的样子:“我不会,你会吗?”

女子:“我当然会,要不让我试试?”

小男孩噢了一声上前几步就要递过黑如意,女子正要伸手去接,他突然脸色变警惕起来,又退后一步道:“你要是不还我怎么办,不行,先把你的法宝给我。”

女子很大方的就把自己手中的紫藤枝递了过来,顺手接过了黑如意,脸上微显得色,身形向后飘退落在水潭上,仔细端详起这件法宝。

小男孩拿过紫藤鞭,顺手挥舞了一番,门户严密招式严谨,竟然是一套很精妙的剑法,就是身形步履间还显得功底不足。然后他又把紫藤枝抛向空中,围绕在周围穿过四面垂荡的藤条飞舞了一圈,又接回手中,隐然已初通御物之法。对于这么小年纪的孩子来说,这修为已经相当不错了。

“好玩好玩,真是好东西,送给我好不好?”小男孩拍手叫道。

女子眼珠子一转:“喜欢姐姐的法宝?那要拿你的法宝来换,我先看看值不值。”

“姐姐,你有御器修为吗?”男孩没有答应,却问了另一句话。

女子:“当然有,你刚才不是看见了吗?”

男孩很兴奋的说:“那你快试试这如意,我想看热闹呢!”

女子信手抛出黑如意,一道黑色的雾气在水潭上盘旋,半空的风与脚下的水都带出了漩涡。她面露惊喜之色,又接回黑如意握在手中凝神感应…

隐身的谢妖王暗自发出叹息,那女子取出紫藤枝他就认了出来,这是自己当年炼制的东西,那么来人应该是碧山潭的当代弟子。真是一代不如一代呀,这女子想骗小男孩手里的黑如意,却不知自己上了套,被那男孩戏耍了。

这小孩精的很呢,手里的法宝哪能那么容易让人骗去?不把女子手中的紫藤枝给拿走就算客气了。平时在无名山庄,谁见了他不是既喜欢又头痛,哪会打他的主意?

女子以神识御器身心一体感应,突然发出一声惊呼,就像遇见了什么惊骇欲绝之事,脱手将黑如意奋力扔了出去。她脚下一软,法力控制不了身形,扑通一声落入水潭,接着奋力卷起一道浪涌冲上岸来。

她头发上全是水,脸上不断有水珠滴落,不知是潭水还是冷汗?她一上岸身形一软半跪于地,挣扎了两下都没有站直身体。

她头上的花冠掉了,长裙也湿透了紧贴在身上,姣好玲珑的曲线近乎毫无遮掩的呈现。男孩站在岸边瞪眼看着,眼神中还有一丝好奇。

黑如意并没有落地,虚空中伸出一只手接住了它,紧接着梅振衣迈步现身,他穿着紫青色的道袍,发簪是一柄四寸长的金色小剑。他出现在水潭边袍袖一拂,扫干了女子身上的水汽,冲小男孩皱眉道:“行儿,你又在这里胡闹!”

小孩一见梅振衣,立刻老实了不少,辩解道:“我没有胡闹,这位姐姐帮我试法宝呢。”

梅振衣:“你偷的法宝吗?”

小男孩吐了吐舌头不再说话。梅振衣一出现,女子感觉一阵轻松终于能站起身来,有些狼狈的整了整衣襟,又露出柔媚的笑容道:“此地修士樱宁见过道友,我在此试炼法器出了一点意外,多谢道友出手相助,请问您尊姓大名。”

梅振衣:“撄宁也者,撄而后宁者也。看来你的修行,撄而未宁啊。…我叫梅振衣,来自人世间,请问你是哪一派弟子?”

女子一听对方来自人世间,表情立刻轻松了很多:“原来是人世间的修士,这昆仑仙境是不可乱闯的,我是此地碧山潭一派的弟子,祖师是寒山、易水两位仙人,这里就是碧山潭的外围道场。”

梅振衣不动声色道:“寒山、易水?我飞升天庭,最先见到的两位仙家就是你们碧山潭的祖师爷,说来还有点交情。”

女子神色一喜,赶紧单膝点地拱手道:“原来是前辈仙家,晚辈方才失礼了。…能否请前辈将手中的法器还给我。”

梅振衣:“为什么要还给你?”

女子一指小男孩:“此物修为不足不可擅动,拿在一个孩子手中实在太危险。况且这孩子的话前辈方才已听见,这件法宝是他偷来的,出现在我碧山潭的道场中,我就有责任留下保管。事情理应如此,冲两位祖师的面子,前辈也不会让碧山潭一派为难吧?”

她又冲小孩道:“姐姐刚才御器不慎落水你也看见了,这件东西你不能玩,你偷来法宝闯入碧山潭道场,碧山潭若不留下,待失主寻来不好交代。姐姐知道你年幼无知不是故意的,如果喜欢那根紫藤枝,姐姐就送你了。”

“好个伶牙俐齿的丫头,碧山潭弟子一代不如一代了吗?”随着话音,缠在小孩腰间的紫藤枝垂了下来,落地化为谢妖王。

樱宁吃了一惊,看了谢妖王一眼,突然醒悟到什么,俯身叩拜道:“碧山潭弟子樱宁拜见紫藤上仙,三百年后,您终于故地重游了?”她虽没见过谢妖王,但门派渊源的传说还是知道的,一见面前人由紫藤化形,又是如此形容打扮,应该就是三百年前曾在此地驻足的紫藤上仙。

在修行界晚辈弟子口中,“上仙”是一种敬称,并非一定指真正的仙人,想当年知焰来到世间妙法门,掌门鸣琴等人也称她为上仙。

谢妖王面无表情的点了点头:“你这女娃倒也机灵,一眼就认出我了,不错,我就是当年的紫藤修士。”

樱宁:“上仙大驾光临,请随我回碧山潭接受门中弟子的拜见。不不不,这样失礼,请这位梅振衣前辈将如意交给我,我回去报知掌门,下山恭迎。”

梅振衣又问道:“你还是要这柄如意吗?我记得它是这孩子手中之物。”

樱宁站起身来满面春风道:“梅前辈是我家祖师的故交,紫藤上仙也是我碧山潭一派的尊长,想必不会与我这个碧山潭晚辈弟子为难吧?您就算与这孩子熟识,也不能当着紫藤上仙的面,眼看着他在碧山潭道场拿着偷来的法宝离去。”

梅振衣笑了,看不清是苦笑还是嘲笑:“我与这孩子不是一般的熟识,他叫梅应行,小名行儿,是我儿子。我虽来自人世间,他却是昆仑仙境长大的,这位紫藤上仙在我的山庄作客,行儿偷拿了我的黑如意,跟着紫藤上仙跑到这里调皮,你听明白了吗?”

樱宁一瞬间也绷不住脸红了,她很有心机,可是一心只盯着黑如意,而紫藤仙人又突然现身,竟然没有想到这一出。这小孩是偷父亲的法器拿出来玩,而紫藤仙人竟是小孩父亲府上的客人,这下出糗可出大了!

樱宁咳嗽一声装作若无其事道:“原来如此,是一场误会!…两位尊长来到碧山潭,还请到洞府一叙,让晚辈们一尽礼数。”她的心里素质真不错,话锋一转丝毫不显尴尬。

谢妖王一摆手:“我不去了,你回头告诉你家掌门,就说我来过了。”

樱宁欲行礼告辞,眼睛却盯着行儿手中的紫藤枝。谢妖王看了她一眼,又朝行儿道:“小子,你若喜欢这紫藤枝,就拿回去玩吧,算是谢妖伯送你的。”

梅振衣:“谢兄,小孩胡闹顽皮,你怎么也袒护他,这不是他的东西。”

谢妖王一笑:“无妨,这是我的东西,当年留在碧山潭洞府的。”

那女子谋取黑如意不成,还落水差点受了伤,如不是梅振衣及时出现帮了她一把,恐还有龙魂咆哮声在神识中激荡,站都站不直。现在连自己的法器都让人拿走了,你说倒霉不倒霉?

这根紫藤枝是她师父给的法宝,但确实是紫藤上仙留在洞府中的,现在人家要拿走她也没办法,神情很是不舍却又无计可施。

樱宁连哭都哭不出来,方才就算梅振衣与紫藤上仙不出现,如果这小孩拿回黑如意带着紫藤枝跑了,她也没办法去追,事先根本就没想到那柄黑色的如意如此厉害,没有出神入化之能不可乱试妙用。那小孩没有御器修为也不会施展妙用,拿着反倒没事,估计就是想看她的热闹,实在是栽到家了。

她硬着头皮勉强行礼告退,向着远方的高山急行而去,身形显得有几分狼狈。

梅应行又露出了顽皮的神色,挥了挥手中的紫藤枝冲樱宁背影喊道:“姐姐,谢谢你的法宝,我先拿去玩几天,等下次见面再还给你,不要哭鼻子,以后我还有宝贝送你呢!”

梅振衣斥道:“就算谢伯伯把宝贝送你,你也应该把这根紫藤枝还人家。”

行儿一撅嘴:“她想骗我的黑如意,当我不知道吗?再说了,我留着紫藤枝还有用。”

“你好大的胆子,竟敢偷拿我的黑如意,否则也不会惹事上身!这一次,我非得狠狠责罚你不可。”梅振衣已现出了怒容。

行儿吓的一缩肩膀,谢妖王赶紧拦住梅振衣道:“梅真人不必动怒,你要怪就怪我吧,是我与行儿开的玩笑,没想到他还真有种,把黑如意给摸出来了。”

谢妖王要到碧山潭附近采集独门饵药,行儿缠着他一定要一起来玩,谢妖王就说:“你如果有本事把你爹的神器摸出来一件,我就带你去。”结果行儿真把黑如意给摸出来了,若说由头,还真是谢妖王惹的祸。

说了半天,梅振衣怎会突然蹦出来这么大一儿子?梅应行是玉真之子,来到无名山庄两年后出生的,如今已经七岁多了。这孩子生来聪明伶俐,很受山庄中众人的喜爱,大家几乎都宠着他。玉真自然不必提,就连待弟子最严厉的梅毅,见到这位小少爷也板不起脸来。

这孩子什么都好,就是太淘气了,简直是天不怕地不怕,给他根绳他就敢从玲珑玉塔上往下跳蹦极,反正有那么多高人护着。尤其是十大妖王,对行儿更是喜欢的不得了,每天带着他胡闹,梅振衣虽有心管束,但梅应行在这种环境下长大,不调皮胆大是不可能的。

就拿今天的事来说吧,谢妖王和他开玩笑,这调皮孩子还真把黑如意给摸出来了。来到碧山潭边碰见樱宁打他的主意,他不仅不忌惮反而算计了樱宁一把。在山庄中自然没人和他计较,但在外面这样行事很不妥,他毕竟是个孩子,现在看起来是调皮可爱,将来未必对他是好事。

梅振衣摇了摇头道:“谢兄只是开个玩笑,但稚子之行不能疏于管教,回山庄之后,封于玲珑塔上禁足一月,好好收敛放纵之心。”

谢妖王摸了摸行儿的头顶道:“这一次我也帮不了你了,你就在玲珑塔上待一个月,拿着紫藤枝慢慢玩,我多采些紫藤蜜给你。”

说话间光影闪动,左游仙与知焰的身形凭空出现。行儿从梅振衣的书房拿走黑如意时,众仙人正在后院开蟠桃会,梅振衣立刻就被惊动了,与知焰和左游仙一起也跟在后面来看看这小子想干什么?

“左师兄,姨娘,爹爹要关我一个月呢!”梅应行一看见这两人就跑了过去,扯住知焰的袖子躲在她身后露出求情的神色。这孩子称呼知焰、谷儿、穗儿还有提溜转都叫姨娘,是知焰这么教的。

知焰并没有求情,而是柔声道:“你偷拿黑如意,引来了碧山潭弟子樱宁,又算计了她。樱宁虽然存心不正自食其果,但你毕竟是个孩子,不是点化机缘的高人,她若不醒悟悔改反而心存仇怨,而你本人并没有那种修为去化解,后果难料,爹爹罚你是对的。…你留着紫藤枝有何用,为何说下一次将紫藤枝还给她,又要送她一件宝贝呢?”

梅应行看着紫藤枝道:“我喜欢她!留着它可以再找她玩。”

梅振衣微微一皱眉:“胡说什么呢,喜欢谁,紫藤枝还是樱宁?”

梅应行:“当然是那位樱宁姐姐了。”

“为什么?”左游仙的眉头也皱起来了。

梅应行:“她敢算计我的东西,人聪明的很,却又算计不过我,多好玩啊?比山庄里那些小妖和晚辈弟子可爱多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这不是犯贱吗?在无名山庄中确实没人敢算计这位小少爷,并不是因为梅应行有多聪明多厉害,而是他的身份特殊。就这样一个孩子自己放到外面去,手里拿着宝物的话,会算计他的人不要太多!今天碰着一个樱宁,梅应行居然还觉得新鲜喜欢,看来无名山庄确实不再是适合他成长的环境。

左游仙看了梅振衣一眼,以神念道:“那位碧山潭的女弟子,绝非善类。”这位左至尊自己当年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但不妨碍他这么评价别人。

第259回、此生抚膝无余憾,皓首慈眉享天年

“行儿生在蛮荒,却未识蛮荒凶险,自小精怪修士见得多,却未历人间疾苦。”知焰也以神念暗道。

梅振衣反问道:“昆仑仙境弟子,亦少见人间疾苦,未识人烟百态,那么师父如何教弟子历世?”

知焰:“你忘了入境观妙法吗?就像清风仙童对你讲故事那般,定境中也可旁观师长在人烟中的经历,以弥补入世见知不足。”

梅振衣:“旁观人世与亲身经历毕竟不同,待行儿回芜州后,该给他请个启蒙先生。”

知焰:“行儿是个好孩子,天性聪慧顽皮,一般的老师调教不了。人间难寻孙思邈,你当年也一样。”

梅振衣:“东华帝君推荐了李元中将军,待我回关中送我父尽天年之后,就与梅毅一起去请李将军,但愿他能答应到芜州为塾师。”

知焰:“你已成仙道,再不去天国寻佛心舍利,恐有很多人等的不耐烦了。韦昙虽没说什么,想必也是在等你的消息。”

梅振衣:“我是大唐南鲁公长子,尽孝事大,首先回关中再谈其余。…行儿这次在玲珑塔上禁足一月,我传他孙思邈师父的省身之术,再让提溜转传他钟离权师父的安稳形神之法。你带着其余众人,一起返回青漪三山。”

知焰:“你与梅毅带着行儿去长安,玉真对我说过,她不想再回长安,先回芜州等你们。”

梅振衣罚梅应行一个月不下玲珑塔,就是要他磨一磨性子,让他借此机会掌握省身之术与安稳形神之法的入门功夫。梅应行在玲珑塔上待了一个月,等时间一到立刻就像脱了绳的猴,大叫一声:“我出来了!”也不走楼梯,向前一蹦直接从塔上跳了下来。

玲珑塔十三层有数十丈高,梅应行没有飞天之能,连御形神行的修为也没有,以往他这么调皮肯定会有人接住他,但这一次他一跳出塔外就感觉不对劲了,一眼望去远处无名山庄没有人影,周围的塔上也静悄悄的,那些妖王伯伯好像都不在。

谁家孩子没事敢跳楼玩?也就是梅应行这种小子!他本人没有这份能耐,却偏偏敢这么做,而且习以为常,确实不是什么好习惯。

梅应行飞身跳出塔外,发现不对劲身形向下直坠,一瞬间也慌了,还好他慌而不乱,空中翻了一个跟头挥出了紫藤枝。数道疾风在身边卷起,延缓了下坠之势,企图去够塔边的飞檐。但是他刚才第一步跳的太远了,空中无论怎样变换身形也够不到塔边。

说时迟那时快,梅应行大叫一声,奋力将手中的紫藤枝朝着斜下方扔了出去,紫藤枝抽在玲珑塔上发出轰然之声,一股力量倒卷回来又将他在空中掀了几个跟头,张牙舞爪的向着不远处的湖面栽去。

扑通一声水花四溅,梅应行勉强斜飞着落到了湖中,离岸不远水也不深,这小子一直砸到了湖底的软泥上。接着扎手扎脚的爬起来扑倒在岸边,全身都是泥水,搞得跟个泥猴一样。

要是换个人的话就算落入泥水中,这么大的冲击力也早就摔得筋断骨折了,但梅应行自幼被父亲用各种灵丹妙药洗炼筋骨,还用内劲巡行之法帮他强健炉鼎,筋骨坚强远胜于普通孩子。饶是如此,他也是全身酸痛眼前金星乱冒,半天都爬不起来,趴在那里一仰头就想哭叫。

然而刚把鼻子皱起来,接着又把叫声咽了回去,因为他看见了面前的一双脚,再抬头发现父亲就站在眼前。

“行儿,摔痛了吗?”梅振衣问道。

梅应行没答话,撅着小嘴一脸委屈的点了点头。梅振衣又问:“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摔痛吗?”没等儿子回答,他自问自答道:“因为你没有那个本事从这么高的塔上跳下来,却已经形成了跳塔的习惯。古人云‘君子不立危墙之下’,现在明白是什么道理了吗?不要无端轻身涉险。”

梅应行一扬脖,嘴硬道:“以前总是有人接住我的。”

梅振衣:“你涉险,有人解救,那是福缘,但你不知自重,跳出塔外之前忘了看看周围是否有人。以你的修为,根本谈不上推演神通,哪能这般行事?”

梅应行眨了眨眼睛,仍然很委屈的说:“爹爹是故意的吗?你在这里,却没接住我。”

梅振衣:“说对了,为父就是要给你一个教训,请问你从塔上落下之时,心中可有惊惧与悔意?”

梅应行:“有,但来不及多想,只想着怎样不摔死,现在才后怕,太吓人了!”

梅振衣伸手把儿子抱了起来,也不顾他身上泥水淋漓,伸一指在体外接连虚点,一边温言道:“吓着了就记住了,以后凡事不能如此莽撞,那么这一跤也不白摔。你慌而未乱,反应很好,以你的修为从这么高的地方掉下来,如果举止失措的话是会送命的,这种经验也非常重要。”

梅振衣一直就在塔下,就看儿子会怎么下塔?见梅应行一步蹦出来他的心也是悬着的,好在这小子临危不乱设法自救,见儿子没什么危险他也就没伸手去接。等梅应行落到湖中爬上来,他才开口教育。

被父亲抱在怀中,身上的痛楚顿时消去,但还是酸软无力,这小子渐渐缓过劲来,瞪着眼睛问道:“爹爹早就知道我会从塔上跳下来,对吗?”

梅振衣微微苦笑:“是的,为父早就知道,但还是有些失望。你学了安稳形神之法,只得其法诀未得其神髓,尚未堪破其真玄妙,否则你会一层层走下来,最不济也会站在塔上喊一声看有没有人回应。…以后在人间行事,身边人可不似无名山庄弟子,你要注意检点。”

梅应行突然面露喜色,一把扯住父亲的衣襟道:“在人间行事,我们要去人世间吗?”

梅振衣:“你莫要笑,此去长安见你的祖父,守送他尽天年。”

梅振衣带着儿子应行离开昆仑仙境,身边只有梅毅随行,一路来到长安城。行儿自幼生长在蛮荒,哪见过这种繁华景象?一路上张着嘴都忘记合上,看见什么都好奇。入城之后发现父亲撤去道装换了一身便服,好奇的问:“爹爹,你为什么要这么打扮?”

梅振衣答道:“为父曾修纯阳化身,但本身并未正式出家,此去见你祖父,应做如此打扮,也给你买一套新衣服。”一边还给他讲了在世间见尊长的各种礼数。

梅孝朗今年虚寿已八十有六,这位五朝老臣身体一直很好,十余年前须发才完全变白,根根如银丝一般。这天他正在后院坐在榻上看几位重孙玩耍,突然眉头一皱对下人道:“快去门前迎接我儿。”

“二少爷就在书房,三少爷昨日刚去洛阳,老太爷要迎接谁?”仆人一边答话一边心里直犯嘀咕,这位国公爷莫不是老糊涂了。

梅孝朗:“快去,来的是振衣!”

梅振衣入家门,来到南鲁公府后院,见到父亲俯身跪拜:“不孝儿振衣,给父亲大人磕头。”梅应行一见父亲行大礼,也跪下来磕头道:“孙儿应行,给爷爷磕头了。”

梅孝朗一俯身,把梅应行拉起来抱在膝上:“这是我的长孙行儿吧?前几年张果告诉我喜讯,今天终于见着了,让爷爷好好看看。”

行儿虽顽皮,但为人机灵很会看眼色,在这种场合也不淘气了,乖巧的很,梅孝朗是越看越喜欢。这时梅振衣的二弟梅振庭也听说了消息,赶到后院来拜见兄长,又领着自己的一双孙儿拜见大爷爷与伯父。

梅应行年纪虽小,但也是南鲁公的嫡长孙,梅振庭的孙子大的有十二岁,小的也有九岁,也过来怯生生的给梅应行请安。梅应行从爷爷怀中站起身来,做手势还礼答话,像个小大人一般十分得体。这倒不用梅振衣刻意去教,这小子在无名山庄晚辈多的是。

见面之后,南鲁公打发他人退下,行儿也被二伯抱走了,后院中只有梅孝朗父子。梅振衣半跪在父亲膝前,梅孝朗手抚他的头顶说道:“我早有预感,你会回来送我的,你和行儿一到门前,我就感觉到了。”

梅振衣有些说不出话来,父亲的手仍然很有力,但指尖却在微微发颤。内家功夫也有养生延年、强健筋骨之效,但并不能得长生,且习武之人临终前散功,都有指缠的征兆。他将脸贴在父亲的膝盖上说道:“儿修仙道,多年不得守在您身边尽孝,请父亲原谅。”

梅孝朗的笑容甚是慈祥:“你并非不孝之子,若无你,为父也难以安享天年。想当年我在两军阵前射出那一箭,真没想到我们父子还能有今天这般和睦,我这一生了然无憾,早已乐天知命了。”

梅振衣带着儿子在长安住了下来,每天陪着父亲读书说话,应行也常侍立一旁。一个月后,南鲁公溘然长逝,走的十分安详。

南鲁公去世的前一天,远在洛阳的三子梅振宇也接到兄长的家信赶回。梅振衣身为长子,梅应行身为长房长孙,领着家中后辈为老人家守孝。所谓长孙并不是指年纪最大的孙子,而是指嫡长子的嫡长子。

梅孝朗享一世富贵之福,高寿安详而去,这是喜丧。朝中诸臣吊唁不绝,梅振衣身穿孝服一一接待回谢。宫中传旨抚恤,加恩陪葬乾陵。

乾陵是唐高宗与武则天的合葬陵园,古代帝陵的范围很大,不仅仅安葬帝王,还有重要的皇亲以及功勋重臣,这是身后莫大的荣耀。比如汉代的大将军霍去病,就陪葬在汉武帝的茂陵旁。

唐代的爵位是世袭的,本应由梅振衣继任南鲁公,他上表固辞,而南鲁公也早有遗言让次子,也就是裴炎的外孙梅振庭袭爵。皇上李隆基从其请,梅振庭袭南鲁公爵,另赐梅振衣银青光禄大夫,梅振衣引先师孙思邈例,仍然固辞不受。

李隆基没再坚持,下旨加封梅振衣为“三山弘道正一真人”,赐金百两,并在宫中召见了他。

再见李隆基,这位君主人过中年,腰腹明显发福了,脸也圆润了不少,微微有些肿眼泡,但眼神还很明澈不算浑浊。梅振衣与二十多年前上次见面时相比,形容毫无改变,留着三缕黑髯,仍是二十多岁的相貌,俊朗而飘逸。

李隆基十分感慨,谈话时问道:“我供奉道祖虔诚,宫中也接见修士甚多,却未得长生久视之道,梅真人乃仙家高人,可有教我?”

梅振衣答道:“天下众生承平之福,就是帝王一世修行功德,如此也不枉不妄了。”

李隆基:“我登基十八年,四海宾服远夷来朝,为大唐未有之盛世,此番功德不足长生吗?”

梅振衣:“帝王业是帝王业,长生道是长生道,一世所行皆是缘法,皇上已享世间莫大之福缘,惜之慎之莫自为折损,陛下迟早会明白的。”

李隆基仍不住追问,梅振衣迫不得已答道:“养生延年之术,自古不缺显传,陛下若有疑问,往后可命人召见张果,他就在关中修行离长安很近。我只能劝陛下欲不可奢,灵台常明,莫为声色谀媚之事所迷。”

从宫中回府,梅振衣思虑再三,还是做了一件本没有打算做的事,托二弟振庭私下打听两个人,有什么消息立刻派人送信告知。他找的人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安禄山,女的姓杨,小字玉环。

除了这件事,梅振衣一直在府中为父亲守孝,一连三个月寸步未出。行儿也穿着孝衣,陪着父亲在夜间长跪,身为长孙在这种场合自然要规规矩矩,给那么多晚辈做表率呢。行儿曾悄悄问父亲:“爷爷怎么会死?你不是仙人吗?”

梅振衣答道:“你还不明白众生为何意,天年是何指,一世应何求?也未经历过人间的生死离别,一世超然谈何容易,求超脱之道,也要在苦海中经历轮回、等观众生。”

梅应行一出昆仑仙境,见到了梅家不少亲人,谁都很喜欢他,却没有大神通野趣陪他戏耍,紧接着就见证人间生离死别事,也经常皱着小眉头思索,有了许多未解的疑惑。

三个月后,有一位客人上门吊唁梅孝朗,管家非常激动,小跑到后堂通报,因为来的人身份很尊贵,是国师善无畏。梅振衣暗叹一声:“终于来了!”

他穿着孝服到门外迎接。善无畏先到梅孝朗的灵前祭拜,口中也不知默诵什么,然后才到小厅与梅振衣单独谈话。

“梅真人已成仙道,且世间尘缘了,老僧来送还天国圣物命运之匙。”善无畏说话很直接,把梅丹佐留下的那支金色长矛又还给了梅振衣。

梅振衣收起命运之匙淡淡道:“多谢国师保管此物十年,不知天国仙家可曾找过您麻烦?”

善无畏微微一笑:“这里可是长安城,谁都想起波澜,谁也不容易掀起风浪。有人是等着急了,那位加百列大天使,已下界来到长安,昨日在大秦寺中召唤了罗章。”秦寺是唐代景教徒活动中心,也是立教的根本寺院。罗章曾蒙大天使召唤,在江南一带传教事业贡献又大,如今已回到长安成为大秦寺的重要人物,其地位相当于现代的大主教。

两人正在说话,仆人又来通报:门外有一异族色目女子,直呼梅振衣之名要见他,蛮夷之人不知礼数,大老爷如果不认识这个人的话,是否直接轰走?

梅振衣摆手道:“不必轰她,也不必请她进来,她既在门外呼我之名,我与国师就去门外与她说话,尔等不必理会了。”

说来人是贵客吧,又不请人进门,说不是贵客吧,梅振衣还要出门亲见?仆人一头雾水的走了。梅振衣朝善无畏道:“那位加百利姑娘是跟着你来的,老国师有兴致随我去一趟大秦寺给阿罗诃进香吗?”

善无畏笑着摇头道:“她不是跟着贫僧来,而是追着命运之匙而来,如今天国圣物已交给梅真人,没有贫僧什么事了。梅真人若愿去大秦寺进香,请自便,贫僧不会奉陪。”

梅振衣站起身道:“那我就送客了,老国师请!”他对善无畏所行之事,虽有谢意但并无好感,无非敬他是长者与修行前辈而已。

梅振衣亲自将善无畏送到大门外,加百列就站在门前旁若无人。开元年间,长安是世上最繁华的城市,城中可见形形色色人等,但加百列也够显眼的。她身材高挑修长,披散着金色卷发未装饰钗簪,湖蓝色的长裙曳地,酷似现代的晚礼服——这种装束在唐代就有,可一个女子就这样孤身站在门前着实罕见。

善无畏对加百列微微颔首算是打了招呼,一指梅振衣示意道:“天国圣物,贫僧已交还梅真人。”然后一振僧衣昂然而去。

第260回、基督随俗入中土,天主座前厝香炉

“梅先生,善无畏已将命运之匙送还给你,请问你什么时候去天国,寻回佛国圣物,将命运之匙交还?”加百列说话倒也直接。

梅振衣不想立刻归还这支金矛,他还想拿在手里多研究几年呢,但也不想与加百列翻脸,上前拱手笑道:“我欲往天国,请问大天使能够领路吗?”

他可以去天国,但加百列怎么能把人带去?这是个问题,加百列也愣住了,想了想答道:“以虔诚之心接受天主的光明指引,以你的修为,自然可以到达幸福天国。”

梅振衣微笑道:“那好,我这就前往大秦寺,在阿罗诃大天尊法座前焚香礼拜。”

他这样一位仙人要去拜上帝,这可是前所未有的事,加百列又怔了怔,下意识的答道:“我当然不能阻止你,这就到大秦寺等候。”说完闪身不见了,惊得南鲁公府的门童直揉眼睛。

长安大秦寺,是唐代景教徒活动的中心,景教为了在中土生根,已经汉化相当厉害,大秦寺的格局与寺院并没有什么明显的区别,只是在正殿的屋脊上立了一个高大的十字架。梅振衣未带随从,独自一人飘然到达大秦寺门前时,发现两边有景教徒列队相迎,正中站的是老熟人罗章。

这场面够隆重的,想必是罗章接到了加百列的召唤,立刻做好了准备。罗章眼神中有疑惑之色,但仍然满脸春风迎上前来道:“梅真人,真没想到您会来大秦寺进香,我已清退闲人,快请!”

梅振衣一挥袖,飞出一片东西,罗章张衣襟接住,两旁修士定睛一看,竟是十余枚金光闪闪的马蹄锭,御赐的黄金啊!这当然是打赏,各家的说法不一样,假如在佛教寺里就是布施,但在景教寺院里,有一种说法叫祈求救赎,反正都是给钱。这本应该进去了再赏,可是梅振衣在门口众目睽睽下就给了赏金,出手如此阔绰,旁边有的小修士眼睛都看直了。

罗章却不好多言,也不好意思提醒梅振衣,赶紧收起黄金迎梅真人入寺。现代的基督教堂里是不会有人烧香的,但是大唐的景教入乡随俗,布道大殿里也立了阿罗诃大天尊的法座,前面设着香案。

罗章恭恭敬敬点燃了三柱线香,递到梅振衣手中。梅振衣上拜天,下谢地,当中将香敬于炉中,这是按道家的仪式。他在法座前行的不是五体投地礼,也不是指心躬身礼,而是晚辈子侄见外姓尊长的长揖礼。

净手焚香已毕,罗章将他迎到小厅说话,简单的寒暄别后之情,梅振衣问道:“我欲请一位景教高人,能详解贵教修行入门心法者,到芜州青漪三山布道。本想请你去,不料你已来长安大秦寺受职,在芜州可有人推荐?”

罗章一拍大腿:“还真是巧了,犬子罗含现为芜州景福寺主,我写一封信,你带给他便是。他在芜州若有什么事情,请梅真人多关照,我也希望他能与你门下弟子多结交,此为私话,就不必与外人道了。”

罗章推荐了自己的儿子罗含到青漪三山布道,实际上是希望儿子多了解各教修行之妙。梅振衣带着罗章的书信出来,大秦寺门外又看见加百列旁若无人当街而立。

再看大秦寺门前那些修士,却是对加百列视而不见,原来这位大天使并未显露出身形,只有梅振衣能“看”见她。他迎上前去,以妙语声闻道:“大天使,您是在等我吗?”

加百列的表情柔和了许多,毕竟作为一位能到景教寺中焚香拜见阿罗诃大天尊的仙人,梅振衣在她面前赚了不少印像分。加百列答道:“你可曾受到天主的指引,找到前往天国的道路,何时能前去?”

梅丹佐被斩灭后,天国还有米迦勒、加百列、拉斐尔、乌利尔等大天使,对于梅振衣要带韦昙等人来寻回佛心舍利之事,其它几位大天使内心中都有所忌惮,谁知道对方会在天国闹出什么乱子来?只有加百列心眼最直,做事也最认死理,一心只想追回命运之匙,故此十年后又主动来找梅振衣。

各位大天使在天国的职责不一样,比如梅丹佐掌管的是命运之匙,米迦勒掌管的是审判天平,而加百列手中那柄银色的战斧,叫作秩序之刃。

梅振衣从虚空中抽出金色的长矛,只在加百列面前显现,以手轻抚道:“大天使,你可知这支长矛究竟怎样落到我的手中?斩灭梅丹佐非我之功,有一位金仙因此损毁了两件神器,他若不点头,我怎能私自带着命运之匙去天国?”